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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12月8日,梅吉·克利里迎来了她的第四个生日。妈妈收拾好早饭的盘碟,不声不响地把一个褐色的纸包塞到了她的怀里,叫她到外面去。于是,梅吉便蹲在前门旁边的金雀花丛背后,不耐烦地扯了起来。她的手指不灵活,那纸包又扎得挺结实。它有几分像是瓦希尼杂货店里的东西,这使她觉得,不管它里边包的是什么,反正不是家里做的,也不是捐赠的,而是买来的。这可真了不起。

纸包的一角露出了一个好看的淡金色的东西。她更加起劲地扯着那纸包,扯下的长长的纸条乱成一团。

“艾格尼丝,啊,艾格尼丝!”她无比爱怜地说,朝在扯得稀烂的套子里躺着的布娃娃眨眨眼。

真不简单啊。梅吉有生以来只进过一次瓦希尼杂货店,那是远在5月间的事了。因为她已经是个像样儿的姑娘了,所以她就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妈妈身边的小车里,激动的心情使她对满架货物目不暇接,记不胜记。但那个放在杂货店柜台上的、穿着粉红色锦缎裙子、上面缀满了米色花边的布娃娃艾格尼丝,她却看得清楚,记得真切。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心里就管她叫艾格尼丝了,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配得上这个无与伦比的小东西的漂亮名字。然而,在那以后的几个月里,她空怀惆怅地思念着艾格尼丝。梅吉没有布娃娃,也不知道小姑娘总是和布娃娃联系在一起的。她高高兴兴地玩着哥哥们丢下的哨子、弹弓和玩旧了的兵偶,两手弄得肮里肮脏的,靴子上沾满了泥点。

她从来没想过可以和艾格尼丝一块儿玩。现在她轻轻抚弄着那粉红色裙子的褶边,这裙子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女人身上穿的都要华丽。她温情脉脉地将艾格尼丝抱了起来。这布娃娃的胳膊腿儿是榫接的,可以随意扳动。甚至连她的脖子和纤细、匀称的腰肢也是榫接的。她那金色的头发梳成了漂亮的高高的发髻,上面插满了珠子,别着珠花别针的米黄色三角披肩围巾上隐隐地显露出她白色的胸脯。画在骨灰瓷上的脸蛋儿非常美丽,瓷面没有上釉,这使那精心着色的皮肤显出一种天然的、无光泽的肌理。那对闪耀在真毛发制成的睫毛之间的蓝眼睛栩栩如生,虹膜周围画着深蓝色条纹和色晕。看得着了迷的梅吉还发现,当艾格尼丝向后倾倒到一定程度时,她的眼睛就合上了。在她一侧微红的面颊上方,有一颗黑色的美人痣,她那颜色略深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了一口小白牙。梅吉把布娃娃轻轻地放到膝盖上,舒适地交叉起双脚,坐在那里瞧个没完。

当杰克和休吉沙沙地穿过靠近栅栏的那片长柄镰割不到的草地走过来时,她依然坐在金雀花丛的背后。她的头发是典型克利里家的标志,克利里家的孩子们除弗兰克以外都长着微微发红、又浓又密的头发。杰克用胳膊肘轻轻地捅了一下他的兄弟,兴奋地指了指。他们相互龇牙咧嘴地笑了笑,分成了两路,装出正在追赶一个毛利叛逆骑兵的模样。可是梅吉一点儿也没听见,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艾格尼丝,自顾自地轻声哼唱着。

“梅吉,你拿的是什么呀?”杰克大喊一声,扑将过去,“给我们看看!”

“对,给我们看看!”休吉咯咯地笑着,包抄了过来。

她把布娃娃紧紧地搂在胸前,摇晃着脑袋:“不!她是我的!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给我们看看,快!我们就看一眼。”

骄傲和喜悦占了上风。她举起了布娃娃让她的哥哥们看。“你们看,她漂亮吗?她叫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艾格尼丝?”杰克毫不留情地取笑道,“多傻气的名字呀!你干吗不叫她玛格丽特或贝蒂呢?”

“因为她就是艾格尼丝嘛!”

休吉发现布娃娃的腕节是榫接的,便吹了声口哨。“嘿,杰克,看哪!她的手能动!”

“哪儿?让我瞧瞧。”

“不!”梅吉又紧紧地搂住了布娃娃,眼泪汪汪,“不,你会把她弄坏的!噢,杰克,别把她拿走—你会把她弄坏的!”

“呸!”杰克那双小脏手紧紧地抓住了梅吉的手腕,“你想来个狗吃屎吗?别哭哭啼啼的,不然我就告诉鲍勃去。”他将她反转过去,直到她的皮肤变得青白。休吉抓住了娃娃的裙子,扯着裙脚说:“给我,要不我真使劲儿啦!”

“别!别这样,杰克,求你别这样!你会把她弄坏的,我知道,你会弄坏的!哦,你别动她吧!别把她拿走,我求求你!”她也顾不得被粗暴地攥住的手腕,只是紧紧地抱着布娃娃,一边哭着,一边乱踢着。

“拿到喽!”当布娃娃从梅吉交叉的前臂中滑落下来时,休吉欢呼了起来。

杰克、休吉和梅吉一样,也觉得那布娃娃迷人极了,他们脱下了她的外衣、裙子和长长的带花边的内裤。艾格尼丝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任凭男孩们拉拉扯扯。他们一会儿把她的一只脚强扭到脑后,一会儿又叫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脊背,所有想得到的柔软术他们都让她做遍了。梅吉站在一边哭着,他们根本就不加理睬。她没想到要寻求什么帮助,因为在克利里家里不为自己去争斗的人是得不到什么帮助和同情的,女孩子们也概莫能外。

布娃娃的金发被掀掉了,那些珠子转眼间就被甩到了茂密的草丛里,不知去向。一只肮脏的靴子漫不经心地踩到了被丢弃的衣服上,使那缎子面上沾满了从铁匠铺子里带来的油污。梅吉跪了下来,发狂似的在地上扒找着,收集着那些小巧玲珑的衣裤,以防它们再受损害。然后,她开始在她认为珠子可能散落的地方拨草寻找。她泪眼模糊,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值得悲伤的事呢。

弗兰克将蹄铁扔进冷水里,蹄铁发出“咝”的一声,然后直起了腰,这些天来腰已经不疼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对打铁已经习惯了吧。以前,他的父亲总是说,六个月以后就不会疼了。可是弗兰克很清楚与锻炉和铁砧打了多久交道疼痛才得以消退,因为他怀着憎恶与怨恨的心情掐指计算了这时日。他把锤子扔到工具箱里,用颤抖的手将又长又直的黑头发从前额掠开,把破旧的皮围裙从脖子上拽下来。他的衬衫放在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他步履沉重地向那角落走去,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凝视着那铺子龟裂的墙壁,就好像它不存在似的。他黑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出了呆滞的神色。

他个头很矮,还不到5英尺3英寸,依然瘦得像个少年,不过,那裸露的肩头和双臂却由于操锤劳作而显得肌肉发达;那又白又光滑的皮肤上有一层汗水在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颇有异国风味;双唇丰厚,鼻梁宽阔,不同于家里人的模样,不过他母亲有毛利人的血统,这在他的身上表现了出来。他已经快16岁了,而鲍勃刚够11岁,杰克10岁,休吉9岁,斯图尔特5岁,小梅吉3岁。这时,他想起来了,今天是12月8日,梅吉该4岁了。他穿好衬衫,走出了铁匠铺。

他家的房子坐落在比铁匠铺和厩棚高出一百来英尺的小山顶上。像所有的新西兰房子一样,那房子是木头的,零零散散地占了很大一片地。那是一座只有一层楼的房子,从理论上说,如果来一次地震的话,还有一部分可能会保持不垮的。房子四周长满了金雀花丛,眼下,正怒放着一片艳丽的黄花,草地葱绿而繁茂葳蕤,像所有的新西兰草地一样。即使是在仲冬季节,背阴处的白霜有时终日不化,草地也不会变成棕褐色,至于那漫长温暖的夏日则只能使它更加郁郁葱葱。那缓缓飘落的细雨不会伤害所有滋生着的植物所散发出来的柔和的芳香。这里没有雪,阳光充足,恰到好处,使万物滋长而从不蔫萎。新西兰的惊雷与其说是自天而降,倒不如说是拔地而起。这里总是潜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等待的气息,那不可捉摸的战栗和撞击,事实上像是从脚板底下传来的。因为在大地的下面,潜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这力量在30年前曾使整整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无害的山峰边缘的裂缝里蒸汽咆哮着喷涌而出,火山爆发后的浓烟直抵云天,山间的河川淌着热气腾腾的水流。巨大的泥浆湖油锅似的沸腾着。海水神出鬼没地拍击着悬崖峭壁,当下一个浪潮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些峭壁或许已经不复存在,而不能前来迎候了。在某些地方,地壳表面的厚度只有900英尺。

然而,这是一片温厚的、景色优美的土地。房子的远方,伸展着一片迤逦起伏的平原,它像菲奥娜·克利里订婚戒指上的绿宝石一般翠绿,星罗棋布地点缀着成千上万的黄白色团状物,走近时方才看出那是成群结队的绵羊。蓝天衬托着起伏的丘陵,高达10 000英尺的埃格蒙特山拔地而起,它那斜插入云的山坡上依然白雪皑皑,两麓的对称是如此完美,甚至像弗兰克那样每天都能看到它的人也总是赞叹不已。

从铁匠铺子到自己的家要走一段颇为费力的路,但是弗兰克却走得相当快,因为他知道这时候还不该回家,他父亲的吩咐是明明白白的。就在拐过屋角的时候,他看到了金雀花丛旁边的那帮孩子。

梅吉的布娃娃是弗兰克撺掇他妈妈到瓦希尼杂货店买来的,可到现在他也不甚明白是什么驱使她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她并不热心于不实用的生日礼物,因为没有钱去买。以前,她也从来没给哪个孩子买过玩具,给他们买的全是衣服。过生日和圣诞节是他们添置少得可怜的衣服的机会。然而,梅吉显然在她唯一的一次进城的机会里看见了那个布娃娃,菲 没有忘记这一点。弗兰克曾经问起过她,她只是嘟囔着,说女孩子应该有个布娃娃,随即就改换了话题。

杰克和休吉在门前的小路上争夺着那布娃娃,他们无情地摆弄着她的榫头。弗兰克只能瞧见梅吉的背影,她正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哥哥们亵渎艾格尼丝。她那整齐洁白的短袜滑脱下来,皱皱巴巴地缠在她那小黑靴子上,她那粉红色的腿在棕色的丝绒礼服下露出了三四英寸。一绺绺精心梳理的鬈发在后背耷拉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头发的颜色既不是红色的也不是金黄色的,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用来扎住额前的鬈发、防止它们挂到脸上来的白塔夫绸蝴蝶结肮脏地、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礼服上也沾满了灰尘。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那布娃娃的衣服,另一只手徒然地推着休吉。

“你们这些混账小杂种!”

杰克和休吉慌了手脚,拔腿就跑,布娃娃被丢下了,在弗兰克咒骂之际开溜是再明智不过的了。

“你们这些小混蛋,要是再敢碰一下这布娃娃,我就他妈的打烂你们的屁股!”弗兰克在他们身后大喊大叫。

他弯下身子,双手抱住梅吉的肩头,轻轻地晃着。

“好了,别再哭了!好了,他们已经跑了,我保证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娃娃了。今天你过生日,对我笑一笑,好吗?”

她泪水迷糊了双眼,脸已哭肿。她凝视着弗兰克,一双凄然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悲伤,这使他觉得嗓子发紧。他从裤兜里抽出一条脏兮兮的手绢,笨手笨脚地替她擦脸,然后又叠起手绢去拧她的鼻子:

“擤一擤!”

她照他的话做了,泪水虽然快干了,但却还大声抽噎着。“哦,弗……弗……弗兰克,他们把艾格尼丝抢……抢……抢走了!”她哼哼着说道,“她的头……头……头发全掉了,上面那好看的‘条’ 珠……珠儿也都丢……丢……丢光了!全都掉到草……草……草里去了,我找不着了!”

眼泪又涌了出来,沾湿了弗兰克的手。他望了一会儿被泪水打湿的手,才将那些泪珠舔掉。

“好了,我们得找到它们,对吗?可你知道,光靠哭是什么也找不到的。你刚刚说错话了吧!我有六个月没听见你把‘小’说成‘条’了!来,再擤擤鼻子,把那可怜的……艾格尼丝捡起来。要是你不给她穿上衣服,她会晒黑的。”

他叫她坐在路边,把布娃娃轻轻地递给了她,然后他趴在草丛里四处寻找着,终于欢呼着举起了一颗珠子。

“看!这是第一颗,我们会全找到的,你等着瞧吧。”

在他拨草寻珠,把它们一粒一粒捡起来的时候,梅吉敬慕地望着她的大哥。后来,她想起艾格尼丝的皮肤一定特别娇嫩,很容易被晒伤,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给布娃娃穿起衣服来。看来布娃娃并没受什么真正的损伤。她的头发松散蓬乱,胳膊腿儿叫臭小子们拉扯得非常肮脏,不过还活动如常。梅吉的耳朵上方各卡着一把玳瑁梳子,她扯下来一把,开始给艾格尼丝梳起头来。那头发是真正的人发做成的,灵巧地编结起来,用胶粘在薄纱的底基上,漂染成稻草般的金黄色。

在她生手生脚地动手梳一个大发髻的时候,可怕的事发生了。那些头发一下子全掉了下来,七零八落,乱成一团地卡在梳子的齿间。艾格尼丝宽宽的额头上瞬间什么也不见了,既没有头发,甚至连光脑壳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可怕的张着口的窟窿。梅吉恐惧地战栗着,俯身向布娃娃的脑壳里看着。那颠倒的脸颊和下巴的轮廓黯然无光,张开的双唇之间透出一缕光亮,牙齿像是一只黑色野兽的阴影。这一切的上面是艾格尼丝的眼睛,那是两个咔咔作响的、可怕的小球,一根金属丝无情地刺穿她的脑袋,从眼球上穿过。

梅吉的叫声又高又尖,不像是孩子的叫声了。她一下子扔掉了艾格尼丝,一个劲儿地喊叫着,双手捂住了脸,摇晃着,颤抖着。这时,她感到弗兰克拉开了她的手指,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脸按到他的脖子下面。她双手环抱着他,从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直到他的亲近使她镇静下来。她感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是那么舒服,尽管这气味夹杂着马臊、汗臭和铁屑味。

当她平静下来以后,弗兰克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捡起了那布娃娃,迷惑不解地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脑袋内部,试图记起他在孩提时代是否受过奇特的恐惧的困扰。但是,在他心头留下了不愉快的阴影的却是人,是他们的窃窃私语和冷眼;是妈妈那消瘦、皱缩的面庞;她拉着他的那双颤抖的手和她的双肩。

梅吉到底看到了什么,使她成了这副样子?他想,要是可怜的艾格尼丝在头发被撕落的时候流血的话,那梅吉就不会如此懊丧了。流血是实实在在的事,克利里家里至少每个礼拜都有什么人要大流其血的。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梅吉喃喃地说道,她不愿再去看那布娃娃了。

“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了不起的东西,梅吉。”他咕哝着说道。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头发。那头发多么柔美,多么浓密,多么光彩照人啊!

他费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哄她去看艾格尼丝,又用了半个钟头去说服她从那娃娃头顶的窟窿往里看。他指给她看那双眼睛是怎样做成的,怎样仔细地排成一线,既装得妥帖,又能开合自如。

“来吧,现在你该进屋去了。”他对她说道,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把布娃娃插进他俩的胸口之间。“咱们去叫妈妈把她修好,好吗?咱们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熨一熨,再把她的头发粘上,我还要用这些珠子给你做几个合用的发卡,这样它们就不会掉下来了,你爱怎么给她梳头都可以。”

菲奥娜·克利里正在厨房里削着土豆皮。她是一个略矮于中等个子的非常端庄、相当漂亮,然而却面无笑容、神情严肃的女人。她身段优美,尽管已经怀过六个孩子,但纤细的腰肢还没有变粗。她穿着灰洋布的衣服,裙裾拖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胸前围着一条硕大无朋的、浆得发硬的套头白围裙,上腰背后打着一个简洁的、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蝴蝶结。她从早到晚都在厨房和后园子里转,她那双结实的黑靴子踩出了一条从炉台到洗衣房,到那小片菜地,到晒衣绳,再回到炉台的巡回小路。

她把刀放在桌子上,凝神望着弗兰克和梅吉,她那美丽的嘴耷拉了下来。

“梅吉,今天早晨是叫你不许把衣服弄脏才让你把最好的衣服穿上的。看看,你都成小邋遢鬼啦!”

“妈,这不怪她,”弗兰克不服气地说道,“杰克和休吉拿了她的布娃娃,他们想弄明白娃娃的胳膊和腿是怎么活动的。我答应她要把娃娃修得和新的一样,咱们能办到,对吧?”

“让我看看。”菲伸手接过了布娃娃。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不喜欢随意多讲话。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连她丈夫也不清楚。她把管教孩子的事交给了他,除非情况极不寻常,她总是毫无异议、毫无怨言地照他说的去做。梅吉听见那些男孩子偷偷议论过,说她和他们一样惧怕爸爸,但是,即使这是真的,她也是把这种惧怕隐藏在那难以捉摸的、略显忧郁的平静之中的。她从来不开怀大笑,也从来不怒气冲冲。

菲检查完毕后,把艾格尼丝放到了炉子旁边的橱柜上,望着梅吉。

“明天早晨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再把她的头发编起来,我想弗兰克可以在今天晚上喝过茶以后,把头发粘好,再给她洗个澡。”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毋宁说是就事论事。梅吉点了点头,勉强地笑了笑。有时候她极想听到她的妈妈笑出声来,可妈妈是从来不这样的。她意识到,她们分享着某种与爸爸和哥哥们毫无共同之处的、非同寻常的东西,但是除了那刚毅的背影和从不得闲的双脚以外,她并不明了那非同寻常的东西是什么。妈妈总是边听他们说话边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将她那长长的裙裾往上一撩,老练地在炉台和桌子之间奔忙着。她总是这样不停地干哪,干哪,干哪!

孩子们中除了弗兰克以外,谁也不知道菲总是处于难以缓解的疲劳状态。有这么多事要做,但又几乎没有钱和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有的只是一双手。她盼着梅吉长大,能帮一把的那一天,尽管这孩子已经能干些简单的活儿了,但是年仅4岁的孩子毕竟不可能减轻这副担子。六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一个是女孩。所有认得她的人都是既同情她,又羡慕她,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她要干的活儿。她的针线筐里没有补完的袜子堆成了山,编针上还挂着一双。休吉的套衫已经小得不能穿了,可杰克身上的却还替换不下来。

梅吉过生日的这个星期,帕德里克·克利里是要回家来的,这纯粹是凑巧。现在离剪羊毛的季节还早,而他在本地又有活干,像犁地啦,播种啦。就职业而言,他是个剪羊毛工,这是一种季节性的工种,从仲夏干到冬末,而这以后就是接羔了。通常,在春天和夏天的头一个月中,他总是设法找各种活计来应付这段时间,像帮着接羔呀,犁地呀;或者为本地的一个奶农替班,把他从没完没了的一天两次的挤奶活儿里替换出来。哪儿有活干,他就去哪儿,让他的家人在那又大又旧的房子里自己照顾自己。家人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对他而言是不关痛痒的。他没有福气拥有自己的土地,因而只能四处游荡。

太阳落山后不久,他回到了家中,这时灯火已经掌起来了,影子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摇曳不定。除了弗兰克以外,其他的男孩子都在后廊里扎作一堆儿,玩着一只青蛙。帕德里克知道弗兰克在什么地方,因为他听见从柴堆那个方向传来了不绝于耳的斧头的砰砰声。他在后廊里稍停了会儿,照杰克的屁股踢了一脚,又扇了鲍勃一耳光。

“帮弗兰克劈柴去,你们这些小懒蛋。最好在妈妈把茶端上桌以前把活儿干完,要不我就把你们打个皮开肉绽。”

他朝着在炉边忙个不休的菲点了点头。他既没吻她也没拥抱她,因为他认为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情爱只适合在卧室里表露。他用鞋拔子把满是泥块的靴子拽了下来,这时,梅吉蹦蹦跳跳地把他的拖鞋拿来了。他低头向她咧嘴一笑,带着一种奇特的惊异感。他每次见她都有这种感觉。她长得如此俊俏,头发是那样美。他摸起她的一缕鬈发,把它拉直,然后又松开,为的是看看那发卷缩回原位时卷跳的样子。他一把抱起她来,向厨房里那把唯一舒适的椅子走去。这是一把温莎椅,座位上系着一个靠垫。他把椅子拉近炉火,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抽出烟斗,漫不经心地把吸剩的烟丝轻轻地磕到地板上。梅吉蜷缩在他的膝头,搂着他的脖子。她凝视着亮光透过他那修剪得短短的金色络腮胡—这是她每晚一成不变的乐事—她那张冰冷的小脸向他凑了过去。

“你好吗?菲?”帕德里克·克利里问他的妻子。

“很好,帕迪 。今天下牧场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吗?”

“干完了,全干完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开始干上牧场的活儿了。天啊,我真累啦!”

“保准是这样。是不是麦克弗森又把那匹脾气古怪的母马交给你了?”

“太对了。你不认为他会自个儿去摆弄那牲口,而让我去驾那花毛马吧?我觉得我的胳膊像是被扯脱下来了似的。我敢说那母马是新西兰最难对付的母马。”

“没关系。老罗伯逊的马可都是好马,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到那儿去了。”

“没那么快。”他装了一斗劣等烟草,从火炉边的罐子里抽出一根点烟用的蜡芯,飞快地往火门里一燎,点着了。他靠回椅子上,深深地抽了一口烟,烟斗发出了啪啪的响声。

“到了4岁觉得怎么样呀,梅吉?”他问他的女儿。

“啊,不错,爸。”

“妈给你礼物了吗?”

“噢,爸,你和妈怎么知道我想要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他马上把头转向菲,微笑着,挤着眉和她开起了玩笑:“她的名字叫艾格尼丝吗?”

“是的,她很美,爸,我一天到晚都想看着她。”

“她有东西好看可真算幸运了,”菲苦笑着说道,“可怜的梅吉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那娃娃,就叫杰克和休吉抢去了。”

“哦,臭小子总是臭小子嘛。损坏得厉害吗?”

“都能修好。没到太严重的地步,弗兰克就把他们给制止住了。”

“弗兰克?他怎么会在的?他得整天打铁才对。亨特等着要门呢。”

“他一天都在铺子里来着。他回来是来拿什么工具的吧。”菲很快地答道。帕德里克对弗兰克太严厉了。

“哦,爸,弗兰克是天下最好的哥哥!我的艾格尼丝没死,就是他救的。喝完茶以后,他还要把她的头发粘上呢。”

“那好。”她爸爸懒洋洋地说道,把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火炉前面很热,但他似乎并没感觉到,前额冒出的汗珠在闪闪发光。他把两只胳膊枕在后脑勺下,打起盹来了。

正是从帕德里克·克利里的身上,孩子们继承下来了深浅不同的发红的鬈发,尽管他们中间谁的头发也不像他的头发那样红得刺眼。他是个矮小而又结实的人,长着一身钢筋铁骨,一辈子和马打交道使他的腿罗圈了,多年的剪羊毛生涯使他的手臂变得很长。他的胸前和臂膀上布满了浓密的金色茸毛,倘若他是黑皮肤的话,那一定是很难看的。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总是眯缝着,像一个注视着远方的水手。他的神情是愉快的,脸上时不时显出一丝笑意,使别人一看就喜欢他。他的鼻子很有气派,是一个地道的罗马人的鼻子,这一定叫他那些爱尔兰同胞感到困惑不解,不过爱尔兰的海岸是发生过船只失事的地方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带着柔和、快捷而含糊不清的高尔韦 腔,把结尾处的“痴”音念成“咝”音。不过,在地球另一面近二十年的生活经历,已经使他的口音变得有些南腔北调了。因此“啊”音成了“唉”音,讲话的速度也稍微慢了些,就好像一台用旧的钟需要好好上一上弦了。他是一个乐观的人,他设法使自己比大多数人更愉快地度过他那艰难沉闷的岁月,尽管他是一个动不动就用大皮靴踢人的严厉而循规蹈矩的人,但他的孩子中除了一个孩子以外,都对他敬慕备至。如果面包分不过来,他自己就饿着不吃;如果可以在给自己添置新衣和给某个孩子做新衣之间进行选择的话,他自己就不要了。这比无数次廉价的亲吻更能可靠地表明他对他们的爱。他的脾气极为暴躁,曾经杀过一个人。那时他还算幸运:他杀的是个英国人,事发后他赶上了敦·劳海尔港泊着的一艘准备顺海潮开往新西兰的船。

菲走到后门口,喊了一声:“吃茶点啦!”

孩子们鱼贯而入。弗兰克走在最后,抱着一捆木柴,扔进了炉子边上的一只大箱子里。帕德里克放下梅吉,走到了放在厨房最里面的那张独一无二的餐桌的上首位置就座,孩子们围着两边坐了下来,梅吉爬到爸爸放在最靠近他的那把椅子上的木箱上面。

菲奥娜直接把食物分到了那些放在厨桌上的餐盘里,她那股敏捷和利索劲儿比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次给他们端来两盘,第一盘给帕迪,接着是弗兰克,再往下是弗兰克的弟弟们,然后是梅吉,最后才是她自己。

“讨厌,怎么又是炖肉!”斯图尔特说道,他一面拿起刀叉,一面沉下脸来。“你干吗非得给我起和炖肉 发音差不多的名字?”

“吃你的饭。”爸爸吼了一声。

盘子都是大号的,里面着着实实装满了食物:煮土豆、炖羊肉和当天从菜园里摘来的扁豆,每一份的量都很足。所有的人,连斯图尔特在内,都无心去顾及那没有说出来的抱怨和表示厌恶的话语,而是用面包把自己的盘子擦了个一干二净,接着又吃了几片涂着厚厚的黄油和土产醋栗果酱的面包片。菲奥娜坐了下来,匆匆地吃完了饭,然后立刻站起身,又向厨桌奔去,往大汤盘里放了许多加糖饼干,上面涂满了果酱。每只盘子里都倒进了大量的、热气腾腾的牛奶蛋糊汁,又一次两盘地把它们慢慢地端到餐桌上。最后,她叹了口气坐下来,这一盘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了。

“啊,太好了!卷果酱布丁!”梅吉大声嚷着,用匙子在牛奶蛋糊里东舀西捅,直到黄色的蛋汁里涌出一条条粉红色果酱。

“喂,梅吉姑娘,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妈妈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布丁。”她爸爸微笑着说道。

这次没有人想发牢骚。不管布丁做得如何,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克利里家的人都喜欢吃甜食。

尽管他们淀粉类吃得很多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身上多长一磅肉。在干活和玩耍中他们耗尽了吃进去的每一盎司食物。吃蔬菜和水果有益身体,可要保持体力却少不了面包、土豆、肉类和热面布丁。

在菲从她那把硕大的茶壶里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之后,他们又坐了一个多钟头,聊天、喝茶或者看看书。帕迪一边拿着烟斗喷云吐雾,一边埋头看着一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菲不断地斟茶,鲍勃沉浸在另一本也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里,这时候小一点的孩子们在计划着明天干些什么。学校已经开始放漫长的暑假了,孩子们也都闲下来,急于着手去干分派给他们的园前屋后的零杂活儿。鲍勃要给所有外表需要修饰的地方上油漆,杰克和休吉负责砍柴、搞屋外的修建活儿和挤奶,斯图尔特照看蔬菜。这些活儿与念书这件可怕的事儿比起来,可以说是像玩儿那样轻松了。帕迪时不时地把头从书上抬起来,给他们再加上些活儿;菲奥娜一言不发;弗兰克疲乏地倒在椅子上,一杯又一杯地呷着茶。

最后,菲招呼梅吉坐到一张高凳上,在打发她、斯图尔特以及休吉去一起睡觉之前,用手帕扎起她的头发,这是每晚必做的事。杰克和鲍勃打了个招呼,就到外面喂狗去了。弗兰克把梅吉的娃娃拿到工作台上,把头发重新粘了上去。帕德里克伸了个懒腰,合上书,把烟斗放进了一个巨大的彩虹色贝壳里,这东西是用来当烟灰缸的。

“哦,孩子妈,我要去睡了。”

“晚安,帕迪。”

菲奥娜收拾起餐桌上的盘碟,从墙上的钩子上取下一只大的镀锌铁盆。她把盆放在弗兰克用着的案台的另一头,再从炉子上提下那个敦敦实实的铸铁水壶,往盆里倒热水。兑进冒着气的热水中的冷水是从一只旧煤油桶里倒出来的。随后,她把一个装着肥皂的铁丝篮在盆里来回涮了涮,便开始洗盘子,涮盘子,把它们靠着杯子摞好。

弗兰克头也不抬地修着那个布娃娃,可是在盘子摞得越来越高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取下一条毛巾,把盘子擦干。他往返于工作台和碗橱之间,带着对这种劳作久已熟悉的轻松忙碌着。他和他的妈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偷着这样做的,因为在帕迪统辖的天地里,适当的分工是一条最严厉的法规。家务活是女人家的事,这是没二话的。女人的活不许家里的男人沾手。可是,每天晚上,在帕迪上床睡觉以后,弗兰克总要帮帮他妈妈。菲为了能让他这样做,就故意拖延洗盘子的时间,直到他们听见帕迪的拖鞋落在地板上的沉重的声音。他脱了拖鞋就绝不再到厨房里来了。

菲温柔地望着弗兰克。“我真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过,弗兰克。可你不该干,到早晨你会疲乏至极的。”

“没关系,妈妈。擦几只盘子累不死我。你够辛苦了,给你帮的忙也够少的了。”

“弗兰克,那是该我干的事,我不在乎。”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咱们能富起来,那样你就可以雇个女佣了。”

“那是痴心妄想!”她将那双沾着肥皂的发红的手在洗碗布上擦了擦,然后往腰间一叉,叹道。她的两眼停在了她儿子身上,隐隐地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她意识到,他那强烈的不满,超过了一个劳动者对命运的正常抱怨。“弗兰克,别心比天高了,这只会招来烦恼。我们是干活吃饭的人,也就是说我们富不了,也不会有女佣。满足于你的现状和你现有的东西吧。在你说那种话的时候,你是在辱没你爸。这不是他应得的,这个你心里明白。他既不喝酒,也不赌钱,辛辛苦苦地干活儿都是为了咱们。他挣的钱连一个子儿也没进自己的腰包,统统都给咱们了。”

他那肌肉发达的肩膀不耐烦地耸了起来,那张黝黑的脸变得严峻而又冷酷。“为什么期望过上比做苦工更好些的日子就如此要不得呢?我不明白,想让你使上个用人有什么不对。”

“错就错在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们没有钱供你上学,要是你上不了学,你怎么能过得比其他卖力气的人更好呢?你的口音,你的衣服,你的双手都说明你是个靠干活挣饭吃的人。可是手上长茧子并不丢人。就像你爸说的,一个人手上有茧子,你就知道他是个老实人。”

弗兰克耸了耸肩,不再说什么了。盘子都已经放好,菲取出了针线筐,在火炉边那把帕迪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弗兰克又回去修布娃娃了。

“可怜的小梅吉!”他突然说道。

“怎么了?”

“今天,那些讨厌的小鬼头拉扯她的布娃娃时,她站在那儿哭着,像是她的整个世界被扯成了碎片似的。”他低头看着那布娃娃,她的头发又重新粘上去了。“艾格尼丝!她是从哪儿找来这样一个名字的啊?”

“我猜她一定是听我说起过艾格尼丝·福蒂斯丘—斯迈思。”

“我把娃娃还给她的时候,她往它的脑壳里望了一眼,几乎给吓死了。不知道娃娃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吓着她了,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梅吉老是看见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没有钱让小孩子们去上学,真是可怜。他们多聪明啊。”

“哦,弗兰克!要是想啥就是啥,叫花子也就成了财神爷啦。”菲困乏地说道。她用手揉了揉眼睛,颤抖了一下,把补衣针深深地扎进了一个灰色的毛线团。“我什么也干不了了,累得眼都看不清了。”

“去睡吧,妈,我会把灯吹熄的。”

“我添上火就去睡。”

“我来添吧。”他从桌边站起来,将那雅致的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到碗橱上的一只糕饼桶后面,这儿可以使它免受糟蹋。他并不担心它会再遭孩子们的蹂躏,他们害怕他的报复更甚于怕他们的父亲,因为弗兰克的脾气大。和妈妈或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没发作过,可那些臭小子全吃过苦头。

菲奥娜望着他,为他感到伤心。弗兰克身上有一种狂野的、不顾一切的东西,这是麻烦的预兆。要是他和帕迪能更好地相处就好了!可是他们的意见总不能一致,老是有争执。也许他太关心她了,也许做妈妈的有些偏爱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她的过错了。不过这表明他有一颗爱母之心,也是他好的地方。他只是想叫她的日子过得更松快些罢了。这时,她又觉得她在盼着梅吉长大,接过哥哥肩上的重担。

她从桌上拿起一盏小灯,接着又放了下来,向弗兰克走去,他正蹲在炉子前,往那个大炉膛里添木柴,拨弄着风门。他那白白的胳膊上布满了凸起的脉络,那双好看的手脏得该洗一洗了。她胆怯地伸出一只手去,轻轻地把落到了他眼前的直挺的黑发理顺,她这样做已经是近于爱抚了。

“晚安,弗兰克,谢谢你。”

在菲蹑手蹑脚地穿过通往前屋的门的时候,影子转着向前伸去。

弗兰克和鲍勃合用第一间卧室。她无声无息地把门推开,将灯举高,灯光照在角落里的双人床上。鲍勃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嘴微微地张着,像狗一样颤抖着、抽动着。她走到床边,趁他还没开始做噩梦的时候,把他的身子扳过来,侧着躺,然后她站在那里,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他多像帕迪啊!

在隔壁的房间里,杰克和休吉几乎抱到一起去了。这一对够呛的小淘气!他们没有不调皮的时候,但是却没有恶意。她枉然地想把他们俩分开,多少整理一下他们的被褥,可是这两个红卷毛小子不愿分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作罢了。她想不通他们俩像这样睡了一夜醒来以后,怎么能够恢复体力,可是,他们却似乎越来越壮实了。

梅吉和斯图尔特住的房间对这两个小家伙来说太邋遢,太缺乏生气了。屋里漆的是沉闷的棕色,地面上铺的是棕色的油毡,墙上没有画片,和其他卧室没什么两样。

斯图尔特在倒着睡,他几乎全蒙进了被子里,只看得见穿着小睡衣的屁股撅在本来应该是脑袋所在的地方。菲发现他的头挨着膝盖,奇怪的是,他依然像平时一样,并不感到窒息。她小心地把手伸到被子里面,一下怔住了。又尿床了!嗐,要是等到天亮,无疑连枕头也会尿湿的。他老是这样,颠倒过来,再尿上一泡。唉,五个孩子只有一个尿床还不算太糟呢。

梅吉蜷成了一小团,大拇指含在嘴里,扎着手帕的头发全散开了。这是唯一的女孩子。菲在离去以前,只顺便瞟了她一眼。梅吉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她是一个女性,菲知道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她既不羡慕她,也不怜悯她。男孩子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奇迹,是从她女性的身体中幻化出来的男性。没有人帮她料理家务是件倒霉事,但是值得。在与帕迪同类的人中间,他的儿子们是他所具有的品性最好的证明。让男人去养儿子吧,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她轻轻地关上了自己卧室的门,把灯放到了镜台上。她用灵巧的手指飞快地把外衣从领口到髋部之间的许多扣子解开,从胳膊上脱了下来。她把胳膊从衬衣里褪了出来,非常小心地把衬衣抵在胸前。然后她轻轻地扭动身体,穿上了一件法兰绒长睡衣。只是在这时,在得体地把身子护住以后,她才丢开了衬衣,脱掉内裤和宽松的胸衣。扎得紧紧的金发散了下来,发卡全都放进了镜台上的海贝壳里。但即使连那头柔美、厚密、又直又亮的头发,她也不许它们随随便便。她把双肘举到头上,两手弯到脖子后面,很快地把头发编了起来。然后她转过身向卧床走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帕迪已经睡着了,于是她深深地松了口气。这倒不是说帕迪有兴致是一件坏事,因为他是个腼腆、温柔、体贴的爱人。不过在梅吉再长大两三岁之前,再要孩子就太苦了。 Q/NmKtacWh9QRzvlgpYDHITHBV0BqyWuTNpcQpKzp+WtLNGmcSY+HetE91MzlC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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