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刚到办公室,胡高成就叫莫晓瑜去他那边商量事情。他俩本来在一间办公室,加上陈炜,三个人挤在一起。有次莫晓瑜去贵阳参加卫生部一个工作会议,往返四天时间,等她回来时,胡高成已经搬到对面办公室去了。胡高成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莫主任,对面办公室刚刚空出来,所以我找所里要来了。莫晓瑜心想,你老人家事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样决定了?至少发个短信知会一声也行啊。
胡高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莫晓瑜,我们这次迎检工作很顺利,你看是不是考虑给所有参与人员发点劳务费?莫晓瑜说,好,按您说的办吧。她当即叫陈炜造一张发放表,小陈先算算看,一共需要多少钱?
目前的质监办还只是个新搭起来的架子,人员配备也是不伦不类的。三个人中,胡高成已七十出头,他原来是省中医研究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退休之后赋闲在家。郑光跃爱才惜才,十年前特意将他聘请过来担任一个二级部门负责人,现在又让他牵头做了质监办顾问,主管这个临时机构。新提拔的所长助理、生产管理处处长戴世辉也在这里兼一个副主任,他是郑光跃亲自挖来的人才,也是最信任的人。莫晓瑜为主持工作的专职副主任,陈炜是临时聘用人员。实际上,所有的事都是胡高成说了算,莫晓瑜不过是执行而已。
胡高成兴致勃勃,看莫晓瑜与陈炜在一边忙着,他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办公室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趴在电脑前看看新闻,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看风景,像在考虑什么,又像在犹豫什么。终于,他离开办公室,好一会儿才回来,将莫晓瑜轻轻叫到他那边,低声说,我刚刚去了郑所长那里,郑所长对我们的工作十分满意,问我目前还有什么困难?我对他说可能还需要人手,能否再给个正式指标?郑所长今天心情不错,答应考虑考虑。莫晓瑜心里愣了下,心不在焉地听胡高成絮絮叨叨,嘴里哦哦哦地应答几声。此刻,她心里正着急博士学位论文尚未完成,没几天就要答辩了,导师一直在催促她,怎么办?
莫晓瑜晚上忙着修改完善论文,耗神太多,第二天上班时有点无精打采。胡高成一脸笑意,跑到这边办公室不停地说这说那,莫晓瑜心里着急答辩的事,看他如此唠叨好是烦躁,心不在焉地又是几声嗯嗯嗯,不怎么说话。胡高成急不可耐地说,莫主任,你去给郑光跃送一下劳务费吧,顺便问问郑所长,能否给我们部门再增加一个指标?
莫晓瑜用信封装了两百元到了郑光跃办公室,郑光跃一听是劳务费,立马拉长了脸,说,这劳务费不能发,你们就是发了也要从工资里扣除出来。莫晓瑜一惊,糟了,很多工作人员都已经发过了,怎么好找他们要回来?她尴尬地收回信封,说,那就不发了吧……另外,郑所长,您看我们部门能否再增加一个正式指标?郑光跃皱皱眉头,你们目前工作量不是很大,暂时这几个人做着吧。
莫晓瑜回来将郑光跃的话转告给胡高成听,胡高成马上请王吉亮来办公室,将劳务费的情况报告给王吉亮。王吉亮沉吟片刻,笑笑说,没事,我再去与郑所长说明一下吧,毕竟那么多人参与了迎检工作,都做得很辛苦的。
戴世辉来电话请莫晓瑜去他办公室一趟。莫晓瑜刚一坐下,戴世辉迫不及待地说,郑所长批评我好几次了,看来我们以后做事还得要更加细致点。莫晓瑜听懂了戴世辉的意思,莫不是郑光跃对那天迟到一直耿耿于怀?而且认为是我的责任?她低头翻出手机里的信息,委屈地说,戴处你看看吧,我给每个相关的人都发了信息,其中也包括了郑所长。戴世辉看着莫晓瑜,只是笑笑。
莫晓瑜郁闷了一天。她想,工作上的事情并不难做,只要你稍微用点心总是可以做好的,最难的是人心,本来好端端的,为什么总是要岔着气来呢?
黄昏时,天突然变了,风雨骤来。雨不是很大,风吹得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天渐渐黑下来,风也愈来愈紧,搅得房顶上发出莫名其妙的响声。莫晓瑜一个人在家修改论文,看看墙上的挂钟,快十一点了,马启明还不见回来,她稍稍有些不安。
莫晓瑜晚上睡得太迟,第二天起床时头隐隐地痛。她向胡高成请假去了一趟医科大学,导师司徒南青召集几个准备答辩的博士生开一个预备会,首先介绍他自己数十年来治学经历与学术成就,脸上容光焕发,显现出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与自豪,莫晓瑜暗自庆幸能遇上这么优秀的导师。
导师一番开场白之后,随即对每一位准备答辩的学生提出了严格的要求,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朗声说,我希望我司徒门下的弟子个个都有出息,个个都有成就,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好样的。
次日答辩。出门时大雨如注。莫晓瑜心情莫名地郁闷,总是提不起精神来。轮到她答辩时,还是出不了状态,不得已硬着头皮上了台。好不容易回答了所有的提问之后,她的情绪大为放松,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来。
答辩结束后,师生们一起共进午餐,刚刚通过答辩的博士生们给每一位老师敬酒,以表敬意。吃完饭后,莫晓瑜与老师和同学们一一告辞,匆匆赶回了研究所。
莫晓瑜有预感,胡高成今天一定会给自己冷脸看的。果然,一见莫晓瑜进门,胡高成满脸不悦,指着桌上一叠纸用硬邦邦的口气说,你尽快将这些工作简报校出来付印吧。莫晓瑜这些天都在修改毕业论文,眼睛已经熬红了,疼痛不已,她担心自己暂时做不了,然而一看到胡高成那种怪异的眼神,只好说,好的,我马上校对吧。
对于胡高成,莫晓瑜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感。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一直就是这样。胡高成中等身材,腰板挺直,眉毛粗而浓密,在规则之内又毫无规则地散漫开去,斜斜地横在脸上,像极了两把锐利的刀子,更何况从眼镜片里透出一股寒光,令人发颤。他是郑光跃非常器重的人,在节骨眼上委以重任,偌大年纪,还让他担任研究所质监办顾问。莫晓瑜虽是专职副主任,却有职无权,一切都是胡高成说了算。一般情况下,莫晓瑜对胡高成是绝对服从。她牢牢记住了戴世辉私下里提醒自己的话,千万不要得罪胡高成啊,不然,有你吃亏的。莫晓瑜心里明白,郑光跃对胡高成是言听计从,什么私房话都与他说,万一自己与胡高成搞拗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此中的隐忍、无奈与怅惘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莫晓瑜伏在桌上,专心致志校对工作简报,她眼睛的余光感觉到对面办公室的胡高成正有意无意站在门口往这边看,是在监视自己吗?她不敢抬头,她害怕与胡高成那双尖锐的眼睛对视。这会儿,她突然头痛欲裂,眼睛胀痛得要命,她不得不放下笔,努力转动着眼球。莫非得了什么病?是最近一段时间太过疲劳所致?
胡高成突然在那边叫了一声,莫主任,你过来一下吧。莫晓瑜感觉胡高成的声音有些怪,她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胡高成的眼睛似乎透出一丝柔光,像是刚刚下雨瞬间天晴,这是她与之共事几年来从未见到过的。胡高成的异常表现引起了莫晓瑜的注意,她慌乱中去了那边,胡老,您有事吗?在双方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他一脸确定的笑,紧张的心情须臾间松弛下来。胡高成站起身,和颜悦色地说,莫主任,你坐,坐吧,先休息会,我有点事想和你说说。
很重要吗?莫晓瑜不安地问。
嗯,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下。胡高成答道。他索性将自己的椅子搬过来,坐在莫晓瑜身边,堆着一脸的笑。
前几天你看到廖水花了吧,她主动热情地给我们帮忙,你感觉她人怎么样?
廖水花?她人很好的呀,待人热情,又很漂亮。胡老您怎么突然问到她呢?
她想来我们这里工作。
莫晓瑜惊讶地问,她想来我们这里?宣传部不是很好吗?质监办只是个临时部门。
她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林处长对她凶巴巴的,动不动就训她。
哦?原来这样啊!
胡高成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莫晓瑜,求助地说,莫主任,你去与郑所长说一下这个事好吗?
莫晓瑜有些犹豫,对于郑光跃,她无形中感到有些害怕,平时与他打交道不多,有事都是胡高成出面与他联系。郑光跃是个干实事的人,这些年来研究所面貌大大改观,与他的励精图治、超常规运作有关系。但他又是性情中人,对人若有看法绝不藏着掖着,想批谁就批谁,那天因为发劳务费的事,对着莫晓瑜一顿吼叫,莫晓瑜现在想起来还不寒而栗。她犹豫地说,胡老,还是您去说合适些,我没分量啊。
胡高成关切地说,那倒也是的……你呢,这副处都做好几年了,也该上到正处才行。
莫晓瑜愣了下,停了好几秒钟,想说点什么,但她没有开口。
胡高成说,我哪天去同郑所长说说你的事吧。
莫晓瑜感动地说,先谢谢您的关心。她知道胡高成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什么的,这样倒是让她有些不安,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果然,胡高成下午就去找了郑光跃,一回办公室就兴高采烈地对莫晓瑜说,今天我找郑所长谈成了两件事,一是同意给我们一个正式指标,二是同意我的建议,争取下半年将你提成正处级。莫晓瑜看胡高成突然为自己的事操心,颇感意外,连声说,谢谢胡老,谢谢您的关心!
这天晚上,莫晓瑜有些兴奋,一是顺利通过了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二是胡高成说的那番话。她想自己这些年真是不容易,算是兢兢业业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按说也应该上个正处的,但自忖虽然做事还行,唯一不知道该怎样去“公关”,场面上这种上台阶的事,与自己攻读学位上职称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莫晓瑜从来的信念就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未曾想这位一直让人感到畏惧的胡高成,四年来第一次愿意这样主动帮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对自己的认可?还是……莫晓瑜心里猛地一跳,难道是为了廖水花吗?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就因为他和廖水花是老乡?莫晓瑜又想到了陈炜,那女孩虽说不很灵活,甚至还显得有点笨拙,却是一个实心眼的人,如果廖水花真来了这里,陈炜怎么办呢?明天去问问胡高成吧,看他怎么处理这事?
睡吧,莫晓瑜闭上眼睛,轻轻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