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群体事件

由于街道被堵塞，司机停车。李卓群对李巨所说：“你先去宾馆，我随后就到。”

李巨所想说什么，叫李卓群手势止住。李卓群下车看着车子开走才走向人群。人群外围都是赶来瞧新鲜的群众，里面约莫四五十个农村来的老老少少，头上全部扎着白布条，手里持着白幡。大门前面的竹床上躺着一个已经死亡的姑娘，旁边围着七八个亲属。好几个胸前全部挂着一块白纸牌子，上面写着：血债血尝！严惩凶手！现场白幡飘飘，哭喊声和吵闹声搅合在一起，分不清声音里的内容。

县委县政府电动门紧闭，门后面站着五六个人，有两个人很着急地在大声呼喊。不幸的是，他们努力出来的声音叫门口的哭喊、暴怒所吞没。空阔得足有三个半足球场大的院子后面，是一座九级阶台威武雄壮的大楼。台阶上站着三五个人，正阴谋着遥望门口的态势。其中一个粗壮的人正在打手机。大楼两边分别垂直于主楼坐落着两幢七层配楼，和主楼构成一组工字型宏伟建筑群。李卓群在省台访谈节目里见识过，是冲南县委县政府新办公大楼。没想到实地感受是这样壮伟！他无心欣赏，沿着铁栅栏围墙，边说借光边往里面挤。门口排着十几个警察，阻挡住冲击的人群。突然对面响起一阵尖啸警笛声，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嘈杂声低落。几辆军用大卡车雄赳赳地开来，打头那辆车顶上架着高音喇叭，警笛声是从喇叭里发出的。围观的人群看到是军车，纷纷避让。军车一直开到核心人群边沿停住。从驾驶室里出来一个中年警察，手里拿着电喇叭，向下车的武警领队说了几句。领队指挥从车上下来荷枪实弹的武警部署到大门两边。

中年警察站到门口武警中间，拿起电喇叭喊道：“在场的人听着，我是冲南县公安局刑警队长何江。你们这样围堵县委县政府是非法的，严重的！无关人等立刻散去，否则后果自负！否则后果自负！立刻散开！散开！”

围观的人听了，不少人后转。但是仍有胆大的立着不动，而且还占了退出来的好位置。那些离开的人见还有人不走，不少人又返回。道路仍然被堵得水泄不通。何队长见现场情况依旧，忙又喊道：“你们听好了，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是要受到法律惩处的！你们快离开……”竹床旁一个精壮的青年人大声道：“何队长，看你这个架势是要逮捕我们了？”

何队长放下喇叭质问你是什么人？敢带头闹事？年轻人朗声说我是死者哥哥，怎么样要抓我吗？说话间，身旁站出十几个人，怒目对着何队长，大有一触即发的危险。何队长后退了一步，厉声道：“有天大的事也不能乱来！”此话一出立刻招来一阵乱纷纷的责问，群情汹汹。何队长声嘶力竭地道：“你们你们敢敢敢……”

精壮的青年人双手高举，责问声停止，横眉怒目道：“敢什么？”

“敢，敢报上姓名吗？”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嘲笑。精壮的青年人道：“既然来了，就要伸冤！还怕你们秋后算账？我叫黄家兴，住余嘴乡大黄庄。”

电动门里那个圆脑袋大肚子的人气急败坏地道：“何队长，这些人都是他黄家兴鼓动的，还砸了我的办公桌子。抓住他！”

黄家兴愤怒地道：“姓马的，你不配当乡长，你贪污腐化，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包庇罪犯，你十恶不赦，你才该接受审判！”

“污蔑污蔑！何队长你还不将他抓起来！”

何队长厉声道：“黄家兴你再发横就……”

“怎样？”

何队长向身边几个警察挥手，两个警察上前抓住黄家兴。黄家兴身旁的人涌上，两边人推搡抢夺。门前秩序大乱。呼喝、叫骂、扑击声和围观人群里呐喊助威声齐作，人群潮水般涌向门口。眼看着一场更大的混乱即将爆发。此时，李卓群知道了事情大概，正好挤到何队长身边，夺过何队长手里电喇叭，赶在人群合拢之前高声道：“我命令，全体武警、警察立即退出！武警警察全体立即退出！”

人群里头脑清醒的人听到，立刻帮着大喊道：“家兴，住手！住手！”现场纷乱有所松解。李卓群抓住时机高声喊道：“武警警察退后！不准打人、抓人！谁违反了，组织处理！”武警警察们听了，和群众脱离接触，群众也自动后退。大家看着气势逼人的李卓群面面相觑，无不惊讶。

李卓群道：“乡亲们，乡亲们，这样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人们这才慢慢停止纷乱，找回理智。黄家兴举起双手朝后面连挥，上前的人退后。黄家兴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能管得了我们的事？”

回过神来的何队长也道：“你是那颗葱，我们的事你也敢管？还抢走了喇叭，余启智，抓起来！”身旁一个警察上前欲抓李卓群。

李卓群道：“慢！”

余启智止步。

李卓群说：“何队长，我在这里就是一个人，也跑不掉。等问清楚了再抓我也不迟。”

门里那个肥胖的马乡长道：“何队长，管他是谁，他一个人，量他也没有什么来头，抓起来，再解决现场问题！”何队长看了李卓群一眼，目光游移没有表态，也没有发出抓人命令。李卓群没有理睬他们，转身对大家道：“乡亲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你们肯定受了天大冤枉，要不你们也不会这样，也不会来到县委县政府讨说法！”

人群里一个老头大声道：“你说的是，我们老百姓，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哪能这样干？”

“大爷，我知道了。你们来县委县政府，说明你们是相信党相信政府的！我代表冲南县委县政府感谢乡亲们的信任！你们受苦了！”说着深深鞠了一躬。身后突然转来一声严厉道：“你敢代表县委县政府，好大的口气！何队长，还不把这个冒牌货抓起来，像什么样子，竟然有人大庭广众之下在我县政府门口行骗，脸都丢尽了！还不快点！”何队长这回不再迟疑了，即使抓错了，有领导顶着！立刻亲自上前抓李卓群。

眼前这一幕发生得太突然了，也太离奇了，以致在场的人都对李卓群的身份发生怀疑，竟将正事忘了。李卓群手里喇叭被一个积极的警察夺过去，双手叫抢先的余启智抓住。李卓群不动声色地用眼睛搜寻刚才下命令的人。原来是哪个在县委大楼门阶上打手机的胖子，他不认识此人，当然，胖子也不认识他。要不也不会发生这个戏剧性场面。眼看李卓群将要被带走，那个在人群里说话的老头不干了，三步并作两步，歪歪倒倒地挤上前来，大声喝道：“你们敢带走他！老子就和你们拼了！”听了这话，现场的人都是一震。抓人表功的两个警察不由得一松手。老人抱住李卓群双腿，不让带走。众人更是叫老头的反常举动惊呆了，现场一片沉静。

北面人群一阵骚动，人群纷纷向两边避让。李巨所领着一男一女往里闯，嘴里大声喊道：“你们不能乱来，快放开！”

身后那个女的高声叫道：“那是县委李书记，放开放开！”两个急于表现的警察脸色煞白，连忙放开抓着的胳臂，钻进人群，瞬间不见了踪影。县委书记这几个字在这里太有震撼力了。喊话的女干部是组织部副部长边梅，后面两男是李巨所和秘书高潮。门里那个矮胖子满脸尴尬，忙道：“李书记，我我没认出您，我我……”

人群里发出惊讶，老头早已放开李卓群双腿，要不他也不会轻松转身。李卓群没有和赶来的干部招呼，在这种场合下需要事主相信自己，有了信任事情才有望解决。向来人说自己是小李庄李老闷家的老二。老头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发出兴奋的怀疑。李卓群说自己在省发改委工作，问老人家是大黄庄黄三爹爹。

老头方始相信，高兴地喊道：“家兴，快见过李二哥。快点啊！”

黄家兴道：“见过李二哥。你怎么到这里？真是……”

“二子啊，他们能听你的，你可管不到这里！”

边梅笑着说：“黄三爹爹，李二哥可是我们县新任县委书记呢？刚刚到。”

黄三爹眼睛一亮，在场的群众脸露喜色。黄三爹爹突然嘴唇急速蠕动，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李卓群面前，嚎啕呼喊：“李书记啊，李青天啊，我们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啊，要不，打死我们也不敢来这里啊，李书记！李书记，你得给我们做主啊，李书记……”

李卓群急忙搀扶黄三爹爹，可是他硬赖着不起身。李卓群连忙陪着跪下，说您老别这样，快起来说话，快起来说话。您要是这样，折杀我呢！李巨所和边梅帮着劝。黄三爹爹甩开两人的手，高声道：“大黄庄的老少爷们，大家都跪下。给我们的李青天跪下！”听得此话，大黄庄的人呼啦一下子全部跪下。搞得李巨所、边梅和高秘书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拉跪着的李卓群。李卓群同样膀子一抖甩开他们的手，眼里充满泪水，道：“三爹爹，大黄庄的老少爷们，你们快点起来说话，我李卓群实在经受不起！”

黄三爹爹大声喊道：“我们跪的不是你，跪的是共产党，是共产党派来了你这样的青天来救苦救难！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个态度，我们都是瞧在眼里的，是为我们老百姓说话，是我们的心里话！青天啊青天啊——”

死者的奶奶跪行到李卓群面前，哭喊着道：“李书记啊李青天啊，我孙女死得惨啦，死得冤啦……啊啊啊……李书记啊青天啦，她她才十六岁啊，还在县里上高中啊，还得了好些奖状，年年考第一啊，啊啊……他大大妈妈都在外面打工，要是要是……天哪，我媳妇要要是晓得了，还怎么活啊？天杀的柯式堂啊猪狗不如的马家仁啊，啊，毛妹啊，我的乖孙女，奶奶我也不想活了！”说着，颤颤巍巍站起来要寻短见。李卓群、边梅连忙拉住。

李卓群泪眼涔涔道：“黄大奶奶，您老不能这样，政府会给咱妹妹伸冤的，我们保证不放过一个坏人，您老要相信我们。咱妹妹的后事，家里的事还指望着您老呢！”

黄三爹爹泣不成声地拉住黄大奶奶道：“老嫂子，您就听李书记的吧，事情总要解决。李书记不是答应了？”黄家兴等几个年轻人将黄大奶奶搀下。跪着的人们无不痛哭流泪，齐呼：“李书记——”声音凄厉震撼。

门里的那些人，此刻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那个先耍威风后颤颤惊惊道歉的胖子，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那里，像只待宰的羔羊。李卓群并没有陶醉在呼号里，急忙站起，朝仍站在门口拱卫着的何队长挥手道：“让他们回去！”何队长像得着释放令一样轻松，忙不迭地让武警和警察撤走，只留下少数几个警察维护秩序，自己随后要开溜。

李卓群叫道：“你回来，叫你们局长来。”

何队长双腿并拢，敬了个礼，大声道：“是，李书记！”

李卓群没有理睬何队长，向仍站在门里的胖子道：“还站着干嘛，赶快打开大门！”

胖子浑身一震，带着哆嗦的声音道：“李李书记，这门一开……”

“开！他们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兄弟姐妹，难道有不让父母和兄弟姐妹们进门的道理？”

“是是，老秦，开门开门！”电动门缓缓滑动。顷刻间，大门洞开。门开了，人们心头豁然开朗。

李卓群回身微笑着向大家说：“大黄庄的乡亲们，冲南县委县政府请你们进来，好好说事。观看的老少爷们，请你们散开，回家干你们各自的事！不要耽误了你们自己的事。请你们相信，我们是会秉公处理的！大家说好不好啊！”

众人齐声道：“好！”声音刚落，一个声音道：“李书记，我也有冤情！”立刻有几个声音响应，都高声说有冤情。

李卓群大声道：“好，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地吃，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向信访办反应，我们会及时处理的，保证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有人大声喊道：“李书记，我们反映了多次了，就是解决不了。有人还遭到了打击报复……”

“对，有人在县委政府门口遭到毒打！”

“对，对，确实这样！”

“我们信不过信访局！”群情汹汹。

李卓群道：“请你们放心，请你们给我们三天时间，就三天，信访局将是全新的。绝不会再让你们失望！绝不让你们带着委屈、冤枉和失望过年！大家相信吗？”

“相信！”

人群没有松动的迹象，也没有纷乱的苗头。有几个还自报奋勇地站出来，维持秩序。李卓群看到这里，彻底放心了。亲自走到竹床边，伸手抓住横档，对黄家兴道：“家兴，巨所，来，抬咱妹妹进去！”

黄家兴听了一惊，随即热泪满面，伸手抓住横档，仰天撕心裂肺地长呼：“毛妹啊，你听到吗？共产党的书记为你伸冤了！李书记来了，天晴了！起啊——”人群里爆发出“起啊——”顷刻，哭喊声连成一片。

边梅眼含热泪同几个待命的干警见状，上前搀扶老人和孩子。那个胖子也赶着来搀扶，却叫老人拒绝。人们哭泣着随在尸体后面走进大门，走向高耸的台阶。

观望的人群没有一个跟着进入，渐渐离去。高潮寻机溜出人群。

街道对面站着一个戴墨镜围着围巾的女人，她是李卓群爱人庄洁。庄洁一大早就悄悄赶过来，目睹了整个事件全过程。她紧张过，她愤怒过，她悲伤过。但是更多的是感动，是骄傲，是自豪。到此时，她才理解李卓群为什么愿意降级到冲南来当书记，为什么能够忍受自己泼向他头上的脏水，为什么敢于挑战她发出的离婚威胁！她为自己小心眼儿羞赧，为自己对他的伤害而自责。她在这里找到舒心，但又升起了担心。她从来没有见过李卓群如此大胆、果断。她担心李卓群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会招来麻烦和阻力。今天这件事背后肯定有故事，他要是认真，那……她不敢让思路进行。庄洁见到事态向着她想象的方向发展，心里稍定。自己在怎么担心都是多余，只能祝李卓群好运了。

道路另一端树荫里，站着一个微胖的干部模样的人。他是常务副县长刘京东，也是前面处理这件突发群体事件幕后总指挥，也是李卓群在城北徐家塘遇到那个横蛮不讲理的混混刘福三亲二叔。他对李卓群的做法恨得牙齿痒痒的，在事件向李卓群方向发展时，曾打电话给在宾馆陪薛书记的代理书记高光太，请示行动。在电话里不免将李卓群的行为做一番歪曲，希望达到中伤的最佳效果。高光太和他的想法截然相反，他是一天都不愿意呆在冲南。他已经是地委副书记了，在地委人脉广很是吃得开，而薛逢阳以界六十，干不到几年了。他得好好把握这几年过渡期，取得薛逢阳深度信任最重要。所以，除了多次向薛逢阳提出给冲南派书记外，其他的一切事务唯薛逢阳马首是瞻。本来他是极力向薛逢阳提议让刘京东代理书记，可是在薛逢阳心里根本就没有考虑刘京东。前任书记马光泉因贪腐等严重问题被双规，风传刘京东也涉身其中，只是证据不足，马光泉至今没有实质性松口才没有对他组织处理。薛逢阳是知道排挤前任县长马尚全，刘京东是最为卖力的干将。

薛逢阳在来的路上向李卓群嘱咐要认真对待这个人。凭高光太的政治敏感，早该知道薛逢阳不同意刘京东代理冲南书记的原因，但他总想多培植自己的势力，才铤而走险推荐刘京东。推荐刘京东还有另一个原因，刘京东是省人大副主任刘景仁在冲南时一手提拔出来的，又是刘副主任的宗家晚辈。眼看刘京东没戏了，他此时可不敢再忤逆薛逢阳意愿。对于刘京东电话里的内容，他不敢全信，也不敢不相信。不敢全信，在他的印象里李卓群是个很沉稳的人，不可能一来，还没有确定自己身份就贸然掺和进这桩棘手的事件里，而不顾他的前任处境。前任毕竟还是他的上级。而且，这件事很棘手，一旦处理不当很容易导致不易控制的事变。就是安抚好了老百姓，也得罪了方方面面。以后的工作还能顺畅开展？所以，聪明的领导遇到这样的事件，根本不会亲自出面冒险，至少在了解了事件的全部之后，在征求意见的基础上达成内部的统一，才可以采取适当的措施来解决。他们之间也是很熟悉，上省城少不得到李卓群那里走走，探听消息。李卓群留给他的印象就是沉稳干练。当薛逢阳提及让李卓群来接他的班，他没有丁点反对的表示。他给刘京东的指示是：静观！但是，他又从别人那里听到同样的报告，报告里还比较客观，没有刘京东报告里那些夸大和挑逗性推理。这回，他不得不相信了。他感到十分震惊，李卓群这那里还像一个沉稳的官员？这么干下去，还不在冲南掀起一场空前地震？但是，他没有将这个担心表露给薛逢阳。暗中指示不要表态，尊照李卓群的意见办！

刘京东的手机再次响起，打来电话的是侄子刘福三。听了刘福三的电话，心里无名之火大盛，恨不得给手机几个耳光。但，毕竟这只是手机，只能对着手机一通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