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尚不知晓关羽或关云长为何人的童稚时期,却已知道关老爷这尊神。岂止知道,而且和关老爷左右为邻,距离不过五六十步。自我有记事能力,便记着我家是村子西头第二家,头一家的院墙西边紧挨着一条颇深的沟,是下雨排水的天然洪道。这条沟的西沿上,坐落着一幢比普通农家更讲究的庙,方砖砌墙表面,琉璃小瓦苫顶,房脊高高耸起,砖头上有雕刻的吉祥图纹,这座庙俗称关老爷庙。村民平常简称为老爷庙,敬奉着关羽。我一出自家土门楼,第一眼便看见关老爷庙;从村子里走回家去,直对着我视线的也是这座关老爷庙;关老爷庙的北墙根下,是走出村子的西口,村民下地干活或出村办事,都从关老爷的庙墙根下走过。不仅是我,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幼都和关老爷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几乎谈不上距离。
我后来才知道,在民间传说里,关羽谢世升天后,被玉皇大帝封为管民间风雨的职司,任何一方地域的干旱雨涝或风调雨顺,全在这位风雨神的掌控之中。无需考究这个传说起自何时何方,既成的事实却非同小可。即如我眼见的灞河流域密集的大村小寨,几乎每个村子都修建着一座关公庙,敬奉着这位职司风雨的神。我生活的村子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不过三十多户人家,却不知早在多少年前已经修建起这座关公庙来,推想那时大约不过十几或二十几户农家,肯定由每户分摊建庙和雕塑关公神像的不菲的费用,可以想见村民踊跃情态里的虔诚。其实不难理解,以种植庄稼为唯一生存依靠的村民,决定粮食棉花收成丰歉也决定他们碗里吃食的稀稠乃至有无和身上穿戴的厚薄的关键一条,便是雨水,风似乎倒在其次。渭河平原这块沃土,庄稼生长最致命的制约因素,便是干旱,我查阅过西安周边3个县的县志,造成多次饥馑灾荒的原因,都是久旱不雨。敬奉关公祈求风调雨顺是村民们共同的心愿。
每年农历大年三十后晌,村子里的主事人便打开常年挂着铁锁的关公庙门,让几位村民打扫卫生,擦拭关老爷和护卒头上身上的尘土,点上两支又粗又长的红色蜡烛,再敬上3支香,然后跪拜叩头,再说几句祈求风调雨顺的话。接着,整个村子里的成年男人都来焚香跪拜祈祷来年有及时雨降下。我和小伙伴们围在庙门口,看着一个个年长的年轻的爷辈父辈的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们,无论家道或富或贫无论性情属刚属蔫,站到关老爷塑像面前先鞠躬再跪拜时的表情,都是至诚至敬的。关老爷端坐庙堂正中,长耳几乎垂肩,浓眉大眼高鼻梁,满脸红色,黑色的胡须直垂到胸膛,威武里透着慈善,不动声色地看着一茬一茬跪拜他的村民。到得末了,主事人把我等在庙门口围观的小男孩一齐叫进庙去,教大伙抱拳鞠躬,再跪地叩头者三,最后让大伙跟着他齐声说,关老爷爱民如子,给俺多下及时雨……应该说,关公是我平生最早跪拜过的神。
每年农历二月二日,是民间传统传说里的龙抬头的日子,也是冬去春来农事铺开的一个标志性时日。村子的主事人一早又去打开关老爷的庙门,打扫卫生再点蜡焚香,敲锣打鼓和拍铙钹的好手早已敲打得震天价响,村子里的男人们闻声赶来,长辈人跪在庙里,年轻的晚辈跪在庙门外边,我等小伙伴们随意择空当处跪下,叩头三次,然后一齐仰面对着关老爷的塑像,跟着主事人齐声祈祷,祈盼雨顺风调……那声音是浑厚的,也是震动庙宇发生回声的庄严的声响,更是虔诚的心愿之声。
干旱却几乎年年都在发生,有小旱,也有大旱,多在秋苗生长的关键时月,即伏旱。小旱修渠引水可以抗御,大旱就几乎面临绝收,村子的主事人便召集村民商议,用一种激烈悲壮的方式祈雨,当地人叫“伐马角”。同样是在职司风雨的关公庙里庙外举行,点蜡焚香烧裱,庙外锣鼓铙钹敲打着激烈紧凑的曲牌,男人们聚在庙里庙外,身上都披着象征下雨的稻草编织的蓑衣,自然都是长跪在地。突然会有一人跳起,从火盆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细钢条,大吼一声,吾乃关老爷“通全”的黑乌梢,随之便把通红的细钢条从右腮戳到左腮……黑乌梢是说一种黑色的蛇,蛇是龙的民间化身,即取水地点在南山的黑龙潭。于是,整个村子的人便跟着那个“通全”了神灵的人到南山去,到黑龙潭里“取水”……我等一帮小伙伴聚在一旁,反复诵念两句民谣:云往西,关老爷骑马戴帽披蓑衣。帽是指遮雨的草帽,蓑衣也是遮雨的,都是预示着甘露降临。应验落雨甚少,依旧干旱居多,灾荒和饥馑避免不过。然而,每年农历大年三十和二月二对关老爷的虔诚祭拜,依旧进行,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破除迷信明令禁止,这种传承了不知几百年的仪式才被废止了。
关羽忠勇孝义,在民间的影响也很广泛,却是隐性的,不像他职司风雨直接关涉千家万户每一个村民的生存。这样,村民们很少说或不说关公庙关帝庙,而通称关老爷庙或简称老爷庙,已显示着一种亲近的情感。
说来有趣,每当在媒体上看到当地驻军在天旱时节向天空发炮催雨成功的消息,我就会从记忆深处泛出村民敬祭关老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