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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小记

汽车刚钻进山,车里的朋友就兴奋起来,争相发出连续不断的赞美的话语,夹裹着由衷的惊诧的叫声,近似鼓噪,不过从口吻声调判断,还属真实。想想这些长年出入高楼行走在水泥沥青马路上的人,眼里看的是瓷片玻璃鼻孔吸入的是种种废气,时下又正当溽热难耐的三伏,突然钻进这不见人烟的群山之中,仅生理心理的本能性舒悦就足以开怀了,况且全都是挟有绝技绝招的文墨人,更敏感也更习惯表述。

这山也真是美。在仅容得汽车穿过的窄道里,两边或陡直挺立或悬空扑突的青色岩石,轻易就可以把钢铁制品挤弯压扁。溪水就在车轮下飞迸着水花,喧闹出弥天铺地的浪声。车在群山里盘绕,一会上了一会下了,眼前的空间一会宽了一会窄了,瞬息变幻着的景致,却再也激发不起朋友们的大呼小叹了。也许是目不暇接了,也许是喊得累了。车子再翻过一道缓坡横梁,眼前展开一片宽阔漫长的谷地,峭壁陡峰早已不见了踪影,溪水隐没到草丛里去了,满眼都是浏览不尽的绿草,在西斜的阳光下迭变着色彩,人被狭谷窄道挤压过的心胸顿然舒展开来,又是一片惊诧的咏叹。

这是关山。我这回是专意瞅着关山来的。

我对关山的向往,是两年前电视播放的一则风光片诱发的。记得是在一场顶级足球比赛的场间休息时随意转换频道,不经意间看到一片奇异的高山草地,一下子就被吸引被诱惑住了。起初竟然以为是异国风光,而且与在图片和荧屏上见过的阿尔卑斯山的风景叠印在一起;后来听着优美抒情的解说词儿,才知道这是中国的关山草原。更令我始料不及的,这关山就隐藏在秦岭山地里边,属于陕西陇县辖地,离西安不过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在那一刻就有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惊喜,向往也在那一刻注定了。现在终于逮着机会,直奔关山来了。

一眼望不透的高矮起伏着的群山。这里的山已经不见秦岭的陡峭挺拔威严凛峻,却是一派舒缓柔曼的气象,从山根到山顶,坡势拉得悠长,一种自在自如的娴静和浅淡。由近处望到远处,山头都被绿树笼罩着,近在眼前的是一派惹眼的葱绿,越往远处颜色渐渐加深到墨绿,再到目力所及处和雾气灰云混融了,完全看不出绿色了。这里的树林颇为怪异:从每一座山头覆盖下来,到半山腰便齐崭崭收住,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绿色壁垒,看去颇为壮观,往往使初见者误猜为人工有意所为,其实是自自然然形成的地理地貌性奇观。山腰往下直到河谷,漫坡漫川都是绿毡铺着一样的野草,草里点缀着黄的红的紫的白的小花。这山里的世界就显得十分简洁,绿的树和绿的草,树占山腰以上,草铺山腰以下。这种简洁的美是一种大气象的美,是舍弃了繁复舍弃了芜杂也舍弃了匠心的美,非浏览过千番景致也见惯了各种色彩的大手笔不可造得。这当然是大自然的神笔造出的神韵,却也启示舞笔弄墨泼彩的文人画家,不可把一种自营的色彩色调说绝了。

从河谷里随意走过去,走过一个山间谷地再到一个山间谷地,每一道沟每一面坡都各有风姿,绝不重复类近。然而稍微留心,或浅短或长远,或伸直或斜延,那一面面坡一道道梁,其走势其形态都显示舒缓优雅自在自如气韵酣畅神闲气定,一弯一转一扭一回旋,都丝毫不显急促,更不见猥琐,如一张张锦帛一条条绿绸随着轻微的山风随意飘落。我不止一回提问自己,这是秦岭吗?以陡险雄峻闻名的秦岭,到这里却呈现出一派舒缓柔曼的姿态和情调,当可看作伟岸凛峻的大丈夫的躯体里,原本怀有诗意绵绵也情意绵绵的软心柔肠。

关山和秦岭一样悠久,却是山系里的壮年汉子,多少万年以来,这天赐的美景只是默默地自我欣赏。在20世纪后半段的几十年里,这里是繁殖培育骑兵所用战马的军事禁地,旁人不得进入。再说那时候的中国人,无论城乡,都是数着粮票掐斤扣两过着日子,不仅没有游山逛景的资本,而且作为一种意识都不为当时极左的时风所容忍。现在时风开化了,一部分人可以在衣暖饭饱之后派生游逛的“余事”了。骑兵已经从中国军队的兵种里悄然消退了,关山军马场相继歇业关闭了,然军马却在山沟野洼乡民的屋院里繁衍。现在,这里最能引发游人好奇的项目是骑马,近处和远处的男女山民牵着自养的良种军马,争先恐后地把马鞭往来此散心的城里人的手里塞,甚至拽着游客的胳膊往马背上掀,竞争到了空前激烈的状态。马们是无所谓的,驮着这些城市来的先生女士老汉老太小伙姑娘,听着他们在自己耳后发出的惊惊吓吓嘻嘻哈哈的声音,祖传的血液里的冲锋陷阵蹄踏敌阵的血性和激情荡然无存,只是懒洋洋地溜达。我的朋友们都上了马。我无端地谢绝真诚的乃至不可理喻的邀约,只有一个托词,我属马,自己不好压迫自己。

我便独自一人在夕阳即逝的草地上随意走着。我迎面碰到草地小路上一位骑自行车的小伙儿。小伙儿眉眼很俊,黑眼睛灵活而聪慧。我和他有一段简短的交谈,得知散落在一道一道沟谷里的山里人家,除了种包谷土豆自供吃食,主要是饲养放牧羊和马。羊供游人们烧烤,现场宰杀,架火烤全羊或羊肉串儿,从维吾尔族蒙古族那里学来的烧烤技术。马除了供游人骑玩,更多的是卖给客户,听来有点残酷。小伙儿告诉我,上海年年来人收购,有多少要多少。听说买回去抽血直到抽干,抽马血做啥用咱就不知道了……听得我毛骨悚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顿然意识到属马不骑马的自我约律没有一丝意思了。

小伙子跨上自行车远去了。暮色里可以看见前边山口有一堆瓦顶房子,不过五六户人家。我往住地走过去。绵软的草地已经有湿气潮起来。包括我在内的城里人到这里来散心,来赏景,来换一口清新干净的空气,体验一回骑马的新奇感觉,明日回去又陷入城市的文明和喧嚣之中。山民们大约对这里的树这里的草这里的空气,早已习以为常,只有尽快把长成的羊和马卖出去,欢悦和窃喜才会产生。美丽的类近阿尔卑斯山风貌的关山的景致,对他们只有谋得生存的真实含义。

夜色完全落幕。阴沉的天空尽管没有星月,还是能够看到天和地的分界,那是群山顶上的树梢,在天空画出的起伏着的优美曲线,凝然不动。我回到住地场院,听到聚在灯光下的一堆游客在议论,有人说咱们有这样好的山地和草原,外地人却把陕西一概印象为风沙弥漫的黄土高坡,全是那首破歌惹的祸……“大风”把陕西全刮光了。

我想这肯定是个乡土自尊比我还强的陕西人。 eBizKIoD4IYnzQDmwPhkySJcUAkhr6a7OEDLm2aX5d44GLoFmN00Ek1Da0VVbS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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