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我的心境便进入一种慌乱,说惶惶不可终日也不为过。去向的把握不定,未来职业的艰难选择,前途的光明与黑暗,像一涡没有流向的混浊漩流翻腾搅和在心里,根本无法理出一条清晰的流向。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被那个漩流冲撞翻搅得变轻了。
把书念到高中即将毕业,十二年的读书生活中经历的无法诉说的经济艰难,此时都被即将结束这种艰难的兴奋所淡漠。仅仅在春节前的高三第一学期结束时,心境还是踏实的,还是一种进入最后冲刺的单纯和自信,还没有感觉到这种既无法出手又无法伸脚的惶惶和轻松。仅仅过罢春节,重新坐到自己的桌子前的最后一学期,才发觉一切都乱套了。这是高考前的最后四个月,是万米长跑的最后一百米,容不得任何杂念,只需要单纯,只需要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过那条终点线闯进大学的校门里去。然而我却乱套了,无法凝神,也难以聚力,陷入一种漩流翻搅的无法判断、无法选择,也无法驾驭自己的艰难之中。造成这种混沌心态的直接因由,竟然全都是与军徽有关的事。
刚刚开学不久,突然传达下来验招飞行员的通知。校长在应届毕业生大会上传达了上级文件,班主任接着就在本班作了动员,然后分小组讨论,均是围绕着国防建设的神圣任务和青年个人的责任为主题的。虽然千篇一律,却是真诚的表白、真实的感动和心甘情愿的迫切。想想吧,驾驶飞机的飞行员,对于任何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谁还会迟疑或说不呢?从切实的意义上说,所有动员和讨论都是多余的,因为这样的好事美差是争都争不来的。学校领导的用意却在于进行一次普遍的爱国主义教育。其实学校各级领导都知道,这几乎是一个只开花而不会结果的事。因为从本校历史上看,每届高中毕业生都要验招飞行员,结果依旧是零的纪录,从来没有从本校走出一个驾驶飞机保卫领空的学生。然而,仍然满怀热情和忠诚地层层动员,仍然满怀精忠报国的赤诚参加讨论和表白。参加验招的人选是由学校团委具体操办的。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学生是没有任何希望可寄的,亲友关系中有海外关系的学生也是没有指望的,家庭和直系旁系亲属中有被杀、被关、被管制过的成员的学生同样过不了政治审查这一关。这是那个绷紧着阶级斗争一根弦的年代里,学生们都已习惯接受的条例,况且,驾驶飞机太了不得了。这样审查下来,一个班能参加身体检查的学生也就是十来个人,除去女生。更进一步也更严格的政治审查还在后头,要视身体检查的结果再定。我是这十余个经政审粗筛通过的幸运者之一,又是被大家普遍看好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我那时刚好二十岁,一年到头几乎不吃一粒药,打篮球可以连续赛完两场打满八十分钟,一米七六的个头,肥瘦大体均匀,尤其视力仍然保持在一点五,这在高三年级里是很值得骄傲的。尽管知道飞行员要求严格几乎是千里挑一,尽管知道本校历史上尚未出现过一个幸运儿的严峻事实,然而仍怀着一份侥幸和期望。也许,因为挑选太过严格,对所有被挑选者都是一个未知数,于是所有有资格进行测检的人反而都可以发生侥幸。我的侥幸大约在第四项检查时就轻易地被粉碎了。
“脱掉衣服。”医生说。
“再脱。”医生坐在椅子上,歪过头瞅我一眼又说。
“脱光。”医生又转过脸再次命令。
我赤条条地站在房子中间。尽管医生是位男性,但毕竟是陌生人,也毕竟是紧绷着阶级斗争之弦,也紧绷着道德之弦的 60 年代,我浑身的不自在,完全处于无助无倚的状态下,总想弯下腰去,不由自主地并拢紧夹住双腿,真想蹲下去。医生却不紧不慢地命令说:两腿叉开,站直了,双手平举。
我就照命令做出站姿。
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先走到我的背后,我感觉到那双眼睛在挑剔,在我的左肩胛骨下戳了戳,然后再走到我的前面,不看我的脸,却从脖颈一路看下去。
他仍然不看我又走回桌前,坐下,就在那个体检册上写起来。我慌忙穿好衣服,站到他的面前,等待判词。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用再检查了。”
飞行员与普通兵身体检查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某一项不合格就终止检查。我问哪儿出了问题。他说,小腿上有一块疤。这块疤不过指甲盖大,小时候碰破感染之后留下的,几乎与周边皮肤无异。我的天哪,飞行员的金身原来连这么一小块疤痕都是不能容忍的。我不甘就此终结那个寄存的希望,便解释说,这个小疤没有任何后遗症。医生说,当高空气压压迫时,就可能冒血。我吓了一跳,完全信服了医家之言,再不敢多舌,便赶回学校去,把演算本重新摊开。尽管失败了,许多同学也和我一样破灭了飞行员之梦,然而学校却实现了验招飞行员的零的突破,一个和我同龄的学生走进了人民解放军航空兵飞行员的队列。这个幸运儿就出在我们班里,我和他同窗整整两年半,而且联手进行班级间的乒乓球赛。他顿时成为全校师生最瞩目的人物。班主任按上级指令已经指示他停止复习功课,以保护身体尤其是眼睛。他的两颗把上唇撑起的虎牙,现在不仅不成为缺憾,倒是平添了亮闪闪的魅力。
我的飞行员之梦破灭了,却无太大挫伤,原本就是碰碰运气的,侥幸心理罢了,而真正心里揣着较大希望的,却是炮兵。按照历届毕业生的惯例,每年都要给军事院校保送一批学生。保送就是免去考试,直奔。政治审查条例虽然和飞行员一样严格,我却并不担心;学习成绩也不是要求拔尖而只需中上水平,我自酌也是不成问题的;身体条件比招普通士兵稍微严格,却远远不及飞行员那么挑剔。比我高一级的学生,保送入军事院校的竟有十余名之多,他们大多数我都认识,有几个还是我的同乡,他们在各个方面的状况我是清楚的,我悄悄地把自己与他们比较。我早在验招飞行员之前就做着这个梦了,许多同学也在做着同一个梦。有人悄悄问过班主任程老师,说还没有开始这项推荐保送军校的工作,但只是迟早的事。做着同一个梦的同学,很自然地就扎到了一堆,私下里悄悄传递着种种有利和不利的消息。而客观的事实是,上一届军校保送学生的工作早已开始了,今年为什么迟迟不见动静?上一届保送军校的十多名同学,大都去了一所炮兵学院,据说炮兵学院院长还是我们灞桥人。传说今年仍然是对口保送,炮兵便成为一个切实的梦想,令人日夜揪着心。真应了俗谚所说的夜长梦多的话,终于等来了令我彻底丧气的消息。
程老师走进教室,匆匆的样子,神色也不好。他说校长刚传达完上边一个指示,国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今年高校招生的比例大减。他说到这里时,脸色顿时变青发黑了。他似乎怕同学们不能充分理解“大减”的严峻性,几乎用喊的声调警示我们说,大减就是减少的比例很大!大到……很大很大的程度(上级不许说那个比例)……今年考大学……可能比考举人……还难。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我已经不敢再看程老师的脸,也不敢看任何同学的脸,微低了头,眼里什么景物人物都没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程老师一只手撑着讲桌,最后又像报丧似的说,军校保送生的任务也取消了。不单陕西,整个北方省份的军校保送生都取消了。本来我们班有几位同学是完全够保送军校条件的。现在……你们得加倍用功学习……
我不知道程老师什么时候走出教室的,走出教室的脚步和脸色是什么样子的。他走了以后,教室里许久都没有人动一动,或说一句话。最早作出反应拉开坐凳离开课堂走出教室的,是学习最差的几位同学,他们大约原本就没有考取高校的信心,这下反倒彻底放松了。我没有任何再去和其他同学交流的意图。程老师已经一竿子扎到人心的底层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需要讨论吗?没有了。而停断军校保送生的决定,更是对我蓄谋已久的一个希望的破灭。我从教室走向操场,进入乱争乱抢的篮球场子。我在走出教室时,突然想起初中课本上《最后一课》里的韩默尔先生。程老师向我们宣布招生大减和军校停止保送生的指示的神态,有点类近韩默尔先生。
后来的结果完全注释了程老师所说的招生比例大减的内容,全校四个毕业班只考取了八名大学生,我们班竟然剃了光头。仅仅比我们早一年的毕业生,录取比例是百分之五十,而高两级的那一届毕业生,大学录取比例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这是 1962 年。这是新中国短短的历史中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 1962 年。这是我对“三年困难时期”最强烈最深刻的记忆,远远超出对于饥饿的印象。许多年后我从捂盖已久而终于公开的资料上看到,因饥饿死亡于“三年困难时期”的人数之众,完全冲淡了我的那点损失,能活下来已属幸运了。
寄托于飞行员和炮兵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所有捷径都被堵死,任何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反而没有了选择的游移不定,反而粉碎了也廓清了一切侥幸心理,很快就进入一种别无选择的沉静和单纯。明知那个比例减得“很大很大”,反而激起一种反弹,一种不堪就此完结的垂死挣扎。教室里几乎没有杂音,从早到晚都是安静的,晚自习的灯光彻夜不熄。这个时期的学习大约是我漫长的学生时代最认真最下功夫的一段时日。
有一天,教导处通知我和班里几位同学去开会,传达上级指示,对取消保送军校的决定补发新的决定,说保送军校的工作还要继续,仅只限于“政治保送”,考试照常参加,考生一视同仁。这项被说得颇为神秘的“政治保送”的文件,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含义,因为考试分数才是关键。只要考分上线,能上军校最好,分配到地方院校也不赖,所以我依旧埋头在课桌上做着最后的拼争。
这种近乎垂死的专一心境很快又被扰乱了。本年破例在高中毕业生中征招现役军人。此前的征兵对象只是初中以下的青年,高中毕业生只作为飞行员和军校的挑选对象。道理无须解释,招生任务既然“大大削减”,正好为部队提供了选拔较高文化兵源的机遇,也为高中毕业生增加了一条新的出路。这是 1962 年“三年困难时期”,作出的任何破例的举措,都是能被接受的。又是校方传达文件。又是团支部、学生会层层动员。又是各班级里的各个学习小组分组讨论。又是人人表态统一认识。连不在征召范围的女生也一样要接受这一整套的动员过程,应召普通士兵的决定,远不及应召飞行员那么众口一词地踊跃。学生中明显地分成两种倾向,那些对高考根本不抱任何侥幸心理的同学,从一听到这个突然发生的意外消息,就表现出一种惊喜,一种不需任何动员说教的坚定,道理也很简单,这是一条提供了新的发展可能的人生之路。班里那些自恃学业优秀的学生陷入了两难之中,既想考入大学,又怕万一落榜,反而连这一条出路也丢掉了。小组讨论中虽然一样表示着“守卫边疆”的决心,眼神和语气中却无法掩饰选择中的两难心态。
我也陷入两难中。我的两难选择不是自恃学业优秀,而是纯属个人的没有普遍意义的小算盘。我在专心做着最后拼命的同时,也做好了落榜之后的准备,仿照柳青深入长安农村深入生活的路子,回到农村自修文学,开始创作。原本确定的这“两手准备”被打乱了,我既想参加高考一试,又怕落榜而丢失了当兵的机会,在当兵与回农村自修文学的两项对比中,农村生活条件最不占优势,甚至连饭也吃不饱。那个时候诱惑农村青年当兵的一个最基本的因素,便是部队上那白花花的米饭和白生生的馒头。我在几经权衡几度反复掂量之后,还是倾向于当兵,在美好的高校和艰苦的农村的三项对照中,只有当兵可能是最把稳的,因为对考取高校的畏怯,因为对农村的艰苦和自修文学的不自信,自然就倾向于当兵一条路了。当兵起码可以填饱肚子,出身农村的孩子自然不会在乎吃苦,又可以穿不用钱买的军装,说不定还可以在部队干上个班长排长什么的。唯一让我心存叽咕的事,就是整晌整天整月的立正和稍息的走步。那种机械那种呆板那种整齐划一的没完没了的训练,我虽说不喜欢,却终究是小事。
我很快倒向那些热心当兵的同学一族了,自然就不能专心一致地演算数理化习题了。有人打听到接兵的军官已经到达地方武装部的消息,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追到区政府所在地纺织城,十余里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那位军官出面接待了我们这一帮年约二十的高中生,很热情,也很客气,又显示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矜持。我是第一次与一位军官如此近距离地对话,他的个头高挑,英武,一种完全不同于地方干部也不同于老师的站姿和风度,令人有一种陌生的敬畏。同学们七嘴八舌询问种种在他看来纯属于ABC的问题,他也不烦不躁地做着解答,遇到特别幼稚的问题,他顶多淡淡一笑,作为回答。学生们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有关身体检验,诸如身高、体重、视力等最表层也最容易被刷下来的项目。有同学突然提到沙眼,说许多人仅就这一项就丧失了保卫祖国的机会,而北方的人十有八九都有不同程度的沙眼,最后直戳戳地问:究竟怎样的眼睛才算你们满意的眼睛?
军官先作解释,说北方人有沙眼是不奇怪的,关键看严重程度如何,一般有点沙眼并无大碍,到部队治疗一下就好了。究竟什么样的眼睛才是军人满意的眼睛呢?军官把眼光从那位发问的同学脸上移开,在围拢着他的同学之中扫巡,瞅视完前排,又扫巡后排,突然把眼睛盯向我的脸,说:这位同志的眼睛没有问题,有点沙眼也没关系。我在这一瞬间脑子里呈现了空白,被军官和几十位同学一齐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所措了。大概从来也没有被人如此近距离地注视过,大概从来也没有人称我为“同志”。我至今清楚记得第一次被称为同志,就发生在这一次。在我缓过神来以后,我才有勇气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腿上的一块指甲盖大的疤痕能不能过关?军官笑笑说不要紧。
既然眼睛被军官看好,既然那块疤痕也不再成为大碍,我想我就不会再有麻烦了,这个兵就十拿九稳当上了。礼拜六回到家中,我把这个过程全盘告知父亲和母亲。父亲半天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说,即使考不上大学,回家来务农嘛!天下农民也是一层人哩!我便开始说服父亲。最基本的一个道理,如果不念高中,回乡当农民心甘情愿,念过高中再回来吆牛犁地就有点心不甘,部队毕竟还有比农村更多的发展机会……这种父子间的对话,与在学校小组讨论会上的表态,是我的人生中发生过的两面派的最初表现形式。公开的表态是守卫边疆的堂皇,而内心真正焦灼的是个人的人生出路。在我的解说下,父亲稍微松了口,说让他再想想,也和亲戚商量一下。我已经不太重视父亲最后的态度了,因为我已经明确告诉他,已经报过名了。
周日返回学校之后的第三天,上课时候发现了异常,几位和我一起报名验兵的同学的位子全部空着,便心生猜疑。好容易挨到下课,同学才告知今天体检。我直奔班主任办公室,门上挂着锁子。再问,才知班主任领着同学到医院体检去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单独扔下我?我便直奔十几里外的纺织城一家大医院,医生告知说我们班的几位同学已经检验完毕,跟着班主任去逛商场了。我又追到商场,果然找到了班主任,他对我只说一句话,回到学校再说。对于我急促中的种种发问,他不急不躁,却仍然不说底里,只是重复那一句话。我的热汗变成冷汗,双腿发软,口焦舌燥,迷茫不知所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突然取消了我体检资格的原因,甚至怀疑是否“政审”出了什么麻烦。我不知怎样走回学校的,躺到宿舍就起不了身了,迫在眉睫的高考前紧张地复习功课,于我都无任何刺激了。
班主任让班长通知我谈话。
班主任很坦率也很平静地告诉我,我的父亲昨天找过他。我自然申述我的意愿,不能单听父亲的。班主任反而更诚恳地说,第一次在高中毕业生中征兵,是试验,也是困难时期的非常举措。征兵名额很少,学校的指导思想是让那些有希望考取大学的同学保证高考,把这条出路留给那些高考基本没有多少希望的同学。班主任对我的权衡是尚有一线希望,所以不要去争有限的当兵的名额。最后,班主任有点不屑地笑笑说,人家都争哩,你爸却挡驾,正好。
我便什么话也说不成了。
我又坐到课桌前,重新摊开课本和练习本的时候,似乎真有一种从战场上撤退回来的感觉。我顺理成章地名落孙山了,没有任何再选择的余地,没有人也不需要谁做任何思想工作,回归我的乡村。
我在大学、兵营和乡村三条人生道路中最不想去的这条乡村之路上落脚了,反而把未来人生的一切侥幸心理排除干净了,深知自修文学写作之难,却开始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存储心底的人生理想,标志是一只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