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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债

晚秋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

军号悠扬,划过长空,冲破黎明的寂静。练兵场上,哨声、口令声、步伐声、劈刺的杀声,响成一片,雄壮嘹亮,杂而不乱,十分庄严威武。

团参谋长少剑波,军容整齐,腰间的橙色皮带上,佩一支玲珑的手枪,更显得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军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他快步向一营练兵场走去。当他出现在练兵场栅栏门里一米高的土台上,值星连长一声“立正”,如涛似浪、热火朝天的操场,顿时鸦雀无声。战士们庄严端正地原地肃立。

值星连长跑步到土台前,向少剑波报告了人数、科目后,转身命令一声:“按原科目,继续进行!”随着这响彻全场的命令声,操场上又紧张地沸腾起来。

少剑波仔细地检阅着英雄排排长刘勋苍的劈刺教练。首长在跟前,战士们更起劲,汗气升腾,刀霜凛冽,动作整齐勇猛,精神豪爽激昂。周围的空气也在激荡和卷动。

半点钟过去了,东南山上的红太阳,刚露出半边。团本部的值班员——通讯联络参谋陈敬,气吁吁地跑到剑波跟前。

“报告!”他行了军礼,“报告参谋长!五点三十七分,接田副司令电话,命令我团立即准备一个营和骑兵连,全部轻装奔袭。详细情况书面命令马上就到。命令到后,要立即行动,特别强调一分钟也不许耽误。现在我等候您的命令。”

这个情况,显然少剑波是没有想到的。他略一思索,立即回答陈敬:“你马上去报告团长和政委。按你的口述,我先来调动部队。”

“是!”陈敬答应着。转身跑出练兵场。

少剑波立即命令站在他身边的司号长:“发号!命令骑兵连紧急集合,带到一营操场。命令一营全部就操场紧急集合,全副战斗准备待命出发。再命一营营长、教导员,骑兵连连长、指导员,到团部接受命令。”

司号长遵命一一发号。

顿时号声由远近不同的距离和四面不同的方向,此起彼落地交响起来。

司号长静听着各处的回答号音,默默地数着:“一连……二连……骑兵连……”

号音刚落,司号长向剑波报告:“报告二〇三首长,各部命令都收到了。”

少剑波眉头一皱,显然是在思索判断着这突然的情况。他为了早知道个究竟,就向着村东通向司令部的大桥边走去。他边走边想着:“牡丹江地区数万国民党军半年前已经剿灭了,剩下的仅是为数不多的匪首,名义上是五个旅,实际上只不过是有官无兵的空架子,这些家伙,在半年以前已经藏匿不知去向了。中心区的土改正在更深入地开展;不太彻底的村屯正在‘煮夹生饭’,继续深入;未开展的村屯正要开展。老百姓是粮谷入仓,土地还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欢欣鼓舞,到处哼唱着‘万年的铁树开了花,千年的枯枝又发芽’的歌子,后方确是一片升平气象。部队正在紧张地练兵,随时准备开赴前线打击蒋军主力……”少剑波想到这些,感到情况突然,可是,因为作战是他的天职,他的脑子像筛子一样,本能地过滤着所有应该消灭而没被消灭的对象——“国民党特务,伪满警察官吏,大地主,惯匪,这些罪魁祸首,虽然他们的部队已被消灭,但他们自己还没被毁灭,他们是不会甘心情愿灭亡的。他们要挣扎,他们要变天,他们要卷土重来。”

“是的,就是这样!”少剑波反复地考虑后,肯定地判断着。立在桥头,张望着东丘顶,口中喃喃地说了句:“除匪不净,遗祸无穷!”

丘顶上一股尘土飞扬,两人两骑飞奔在尘头前面。

警卫员高波,这个机警的小战士,跑步迎了上去,把手一扬,喊道:“通讯员!二〇三首长在这儿。下马!”

两个通讯员勒住马头,跳下马来,一个牵马,一个紧张地跑到剑波跟前,行了军礼,将一份命令交给剑波。

他拆开了命令,急速地看着,脸上呈现出一点紧张的表情。回头向团部急步走去。

团部北墙上,挂满了军用地图,保密帘已拉开。王团长、刘政委和奉命来到的一营和骑兵连的干部,已在等候着命令,在判断着敌情。

“命令来了!”少剑波一进门心焦地说了一声,所有干部便向他围过来。

少剑波刚要把命令交给王团长,王团长略一点头:“你读一下吧!”

少剑波将命令迅速地展开,大家的眼睛紧盯着这张命令。

命令:

窜据深山匪首,集股二百余人,昨夜(十二日)二十四时,突窜杉岚站,大肆烧杀。鞠县长所率的土改工作队,一并被围。你团立即派一个营及骑兵连,轻装急袭。先用骑兵切断匪徒窜山归路,以彻底消灭匪股,此令!

当少剑波读到“鞠县长……一并被围”,嗓音因急躁而有些颤抖,在座的同志们都以不安的神情看着剑波,尤其刘政委更显出一种特别关切的神情。

“团长!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少剑波虽然努力镇静,但总显露出有点担心和不安。

“是的!马上出发。”王团长果断地命令着。

“请允许我率骑兵连先完成急袭包围切断敌人窜山归路的任务。”少剑波显然已十分焦急。

王团长略一思索,亲切而关怀地看着剑波:“本来我不应该这样决定,但是今天——”他看了一下刘政委,刘政委略一点头。王团长接着说下去:“今天却非这样决定不可,你去吧!”

“可以走了吗?”少剑波愈加紧张地请示道。

王团长略一点头,少剑波急急地跨出门去。

刘政委紧跟在剑波身后,送出门外叮嘱道:“剑波同志!鞠县长是你的姐姐,你的亲人,万一有什么不幸,切记要镇静。”

“放心吧,老首长!”少剑波紧紧地握了一下刘政委的手,“请相信我的理智……”

门外警卫员高波早已把马准备好,这是他的老习惯,每当首长有任务的时候,他总是把所需要的一切,预先准备得格外周到。他年龄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是一个身历百战的老战士了。人都称他为“小兵老战士”。

少剑波飞身上马,急驰到一营操场,向骑兵连一挥手,骑兵连长一声命令:“上马……前进!”随着这命令的声浪,激起了暴雨似的马蹄声,整个骑兵连像一股山涧泻下的激流,冲向西南的山路上。尘土飞扬,二百余骑向杉岚站急驰。

少剑波的心像奔马一样地在奔驰。想着面前的一场厮杀,想着即将拿到手的胜利。忽然他的心一翻腾,一阵惊恐袭来,思索着,回忆着那从小抚养他长大成人的鞠县长:“真的会遭到什么不幸吗?不会的!姐姐是一个机敏过人的人,抗战时期在日寇汉奸的屠刀下,历经过多少次的危险,有一次甚至到了绝望的地步,她都能机警地和群众一道脱了危险。”他的心在拼命驱除这可怕的想象,但是心一翻腾又想到他所最不愿想的情景,“姐姐会不会因为半年来没了敌情而失掉警惕呢?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手下又没有强有力的武装,是难以对付这匪盗式的突然袭击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可怕。但他一转念:“两军对阵,对危险的处境丝毫不能期待什么侥幸,只有用智慧用勇敢来转危为胜。”这样一想,他的心翻腾得更激烈,便急催坐下马,“快!快!快!快投入战斗,只有赢得时间,才会取得胜利,才能保住姐姐和工作队的同志们以及翻身了的群众的安全。”

战马嘶叫,二百余骑,驰上杉岚站西山,扼住了入山的要道。

可是呈现在眼前的杉岚站,已是一片熊熊大火,浓烟冲天,少剑波已判定敌人可能正要逃窜或已经逃窜。不能再等,一声号令,战士们纵马扬刀,从宽大的正面压下山来,奔过黄草大甸子,向杉岚站猛袭。刹那间,骑兵钻入了火海,埋入浓烟之中。

晚了!四点钟以前匪徒已经逃窜,扑了一个空。

杉岚站一片惨景,令人胆寒。

火势有的地方奄奄将熄,有几处熊熊正旺,全村一片火海,草垛、房屋都在燃烧。牛啊,猪啊,烧得一截一块,冒着油泡发出吱吱的响声,发出刺鼻的苦涩和腥臭难闻的气味。哗哗啦啦!房子一个个塌了架,伸出一股股带星星的火舌,夹在浓烟里,一旋一旋升到高空。烧伤没死的猪狗怪声地在惨叫。

全村没有一个人救火,也没有一个人嚎哭,他们全身绷得像石头,紧握双拳,直瞪两眼,怒视着眼前无情的烈火吞噬了他们可爱的家园。

少剑波翻身下马,手一挥命令一声:“救火!”二百多战士纷纷拴好马,一齐向这无情的熊熊大火搏斗。

少剑波冒着浓烟烈火,各处查看着被害的情况。村中央许家车马店门前广场上,摆着一口鲜血染红的大铡刀,血块凝结在刀床上,几个人的尸体,一段一段乱杂杂地垛在铡刀旁。有的是腿,有的是腰,有的是胸部,而每个尸体却都没有了头。

在这垛被铡的尸体周围,狼藉地倒着二十多具被害者的遗体,有老头,有小孩,绝大多数是妇女。看得很明显,这些死难者是想扑向铡刀去救自己的亲人,或替亲人去死,或是去拼打而被乱枪狂射杀害的。

内中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只穿一条裤衩,被剖开肚子,内脏拖出十几步远,披头散发,两手紧握着拳,像是在厮打拼命时被残害的。

在离三十步远的井台旁,躺着一个婴儿的尸体,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显然是被活活摔死的。他离开了亲爱的妈妈。妈妈哪里去了?她的命运怎么样?

少剑波又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一眼看到的是更为触目惊心的惨状。

是在饮马井旁的大柳树上,用铁丝穿着耳朵,吊着血淋淋的九颗人头。这些被害的人头,个个咬牙瞪目,怒气冲天,标志着他生前的仇恨。这仇恨虽死犹未息。

人头旁边,悬一块大木板,上写了八个字:“穷棒子翻身的下场”。

少剑波气愤得全身像铁块一样,他转回身走到铡刀旁。

在这些惨遭屠杀的尸体旁,一大堆火炭,一个老太太的尸体,半截倒在火里,肚子以下,已和火炭一起烧尽了,只剩半截的胸膛和染满了黑血块的白发苍苍的头了,好像是被活活丢在火里烧死的。仔细看旁边还有一个幼儿,被烧焦了的骨灰,在冒着最后的一缕青烟,一条半截小腿伸在火堆外面。从脚的大小看来,这孩子也不过五六岁。

火灰旁有二十多条扁担,上面染红了鲜血,被火烤干后,迸裂成一片片鳞状血块。这也不知匪徒们用它做了什么奇异的恶刑。

火被扑灭了,全村已是一片灰烬。碎砖乱瓦,被罩在苦烟和臭气里。

满村的人,有的妇女昏倒了,有的呆了,有的疯了。他们咬着牙,直瞪着眼,吐射着无穷的怒火。

战士们整理着受难群众的尸体,他们不用村里人,因为这情景太可怕,他们不忍让群众再看他们的亲人、他们的邻舍好友这惨死的情景。他们是人民的子弟兵,被害的人像他们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他们是那样小心谨慎整理着尸首,深怕不小心弄痛了死难者的伤口。他们解下了自己的军毯,严严实实地把尸体裹起来。

战士们对着这些死难者,整齐地站了一个圆圈,肃立默哀。二百多匹战马,也在垂首哀悼。

他们举起了手,握着铁一般的拳头,激动着,愤怒着,二百余人发出了一个声音:

“亲爱的同胞们!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我们的责任没有尽到。

“安息吧!父老们!我们一定讨还这笔血债,我们誓死报这场血海深仇!”

战马随着战士们的怒吼,在嘶叫咆哮。

西街上,高波一面用手揉着眼睛,一面走着。他前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剑波正为找不见姐姐和工作队的同志而心焦,高波和老人已到面前,高波用手捂着眼睛,指了一下西山:“二〇三,鞠县长和工作队同志牺牲在……”他呜咽得不能再说下去了。

那位老人弯腰顿足喊着:“鞠县长!鞠县长!……”他悲愤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手连连地指着西山。

少剑波当即面色变得苍白,心像一块重重的冷铅沉下去,绝望得只问了一声:“什么地方?”

“西山上……”高波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成年人那应有的理智,刚一张嘴便呜呜地大哭起来。

少剑波的脑子顿时轰的一声像爆炸了一样,全身僵直了,麻木了,僵僵地瞪着两眼呆了半晌:“走!走!”他说出的声音已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

老乡领着剑波边走边咒骂:“魔鬼!杀人的强盗!洗光了,洗光了!唉!天哪!天哪!”

剑波的腿是走呢,还是没走呢?他自己完全不觉得。他现在对自己的一切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西山坡的大盘龙松上,吊着九个同志的尸首,六男三女,都用刺刀剖开了肚子,肝肠坠地,没有了一只耳朵,只留下被刺刀割掉的痕迹。

“工作队!鞠县长!”老乡领剑波登上山坡,头磕着地,手蒙着脸,不敢看这九个被害的同志。

少剑波一看到这场惨景,眼睛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失去了视觉;头像炸开,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觉,就要倒将下来。高波一把扶住:“二〇三!二〇三!”一面哭泣,一面喊。

少剑波用力张开眼睛,定了定神,刚想再向姐姐看一眼,突然一声亲切温柔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剑波同志!……万一有什么不幸,切记要镇静。”临行刘政委叮嘱他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他紧咬着牙关,没有眼泪,悲切的心变成冲天的愤怒。他想到:“任务,部队在等待着我。”他最后看了一下姐姐的尸体,急急地走下山来,机械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写信报告王团长和刘政委。

二〇一!二〇二!

匪徒四小时以前逃窜,我已扑空。我正在进行追踪侦察,在此待命。请速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李鸿义接过信飞马奔驰而去。

愤怒已极的战士,在这待命出发的当儿,纷纷写决心书,要求荡平匪巢老爷岭,活捉匪首报仇。

少剑波派出了侦察部队,四处搜索侦察。全村的老百姓已经向战士们围拢来。“亲人!亲人!我们要控诉,控诉……”在亲人面前,群众的上千只眼睛里,涌出了热泪,开始向他们倾吐着受难时的情景。剑波看着这些受难的群众,万分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愤怒,特别是深厚的姐弟感情,总在袭击着他的理智,神情显然是有些恍惚。他那亲人,他的姐姐,好像就在他的身边,也在群众中倾吐着她的遭遇。剑波抬头环视了一下,在悲痛愤怒的人群中,却看不见姐姐的影子。他好似在梦中,他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穿着一身单薄的破衣衫,两眼直瞪着,两手张开着,像疯了一样地叨念着:“儿子没了!没了……媳妇也没了,没了……天哪!谁养老?谁养老?你们说!说……”

一个中年妇女,两眼流着泪,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孩。孩子的小脸紧紧依偎在妈妈的脖子旁,瞪着惊恐不懂事的两只大眼睛,看着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掉在孩子冻红了的小脸腮上。她的腿旁还有三个大一点的孩子,跪在她的腿边,紧搂着妈妈的腿。一会儿抬起头来,用已经懂事的眼睛望望妈妈;一会儿用小手搓着自己的小脸,拭擦着眼泪,低声地抽咽着,没敢放声嚎哭。

少剑波一转眼,又看见自己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满目凄凉,头发散乱,像是凝住了一样呆望着地上,眼珠一转也不转。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偎在她的身前,她用自己的衣襟,围着他。小孩不时地哭着望着她的脸,低声地哭叫着:“姐姐!姐姐!爸爸妈妈没……”小孩哭得再说不下去了。这位姐姐连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已成串地滴在弟弟的头上、脸上。

少剑波看到这凄惨的情景,思想奔向他孤苦的童年。

是在剑波六岁那年上,父母双亡,姐弟俩就开始了孤苦无依的生活。那时姐姐才只有十八岁,她依靠教书来养活幼小的弟弟和自己。

姐姐每天很早很早就起来做饭,饭后领着他上学,白天在课堂上给他和同学们讲课,晚上放学领他回家,姐姐又得做饭。辛苦一天的姐姐,晚上辛勤地给他补补洗洗,缝缝连连。给他补习着各种功课,她尽了她一切的力量教养着自己幼小而可怜的弟弟。

年幼的剑波已经入睡了,姐姐仍然忙着,给同学批改作业,有时到深夜,有时到鸡鸣。姐姐那青春少女脸上的红晕光泽消退了,深夜里常常听到她过劳的咳嗽声,和低沉的呻吟声,有时望着酣睡着的剑波发出呜咽声。

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个深夜,幼小的剑波被姐姐的咳嗽声和低沉的呻吟声惊醒,剑波矇眬的两眼盯着面对孤灯劳动着的姐姐,他幼小的心灵里顿时一阵酸痛。他悄悄地掀开被角爬起来,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到姐姐的书桌旁,一对机灵的小眼睛紧盯着姐姐那疲倦消瘦的面容,他看着看着眼中涌出泪水。

“姐姐睡觉吧!”

姐姐猛一转头,眼前满是金星,她恍惚地看着站在桌子边的弟弟两只饱含泪水的小眼睛,她嘴角上挂着一丝疲倦的微笑,用手抚摸着弟弟的头发,温柔地说:

“小波!你睡吧!姐姐不困。”

“不嘛!姐姐,你不睡我也不睡!”

“小波!听姐的话,乖乖地去睡。”

“姐!你太累啦!”剑波一低头,泪珠成串地从眼睛里落在地上。

姐姐的眼睛湿润了,掏出了手帕,给弟弟揩着泪水。为了安慰弟弟,她努力装做没有疲倦的样子,两手捧着剑波的小脸蛋,把脸对向弟弟,微笑着睁了睁眼睛:

“小波!你看,姐姐一点不累,听话!快……”

“姐姐……”剑波伸出他那滚热的小手,摸着姐姐散乱的头发,“你的头发散乱了,你的脸瘦了,你的眼睛也红了!姐姐你要累病了,我……我……”剑波呜呜地哭起来,“我怎么办哪?……”

姐姐把小弟弟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眼里顿时涌出了擦不干的泪水。她不愿把任何一点痛苦分给幼小的弟弟,怕因自己的哭泣刺激弟弟的幼小心灵,这样会侵害他童年的幸福,便一口吹灭了灯,把弟弟抱上床。

“好,小波!别哭啦,姐姐睡。”

当弟弟又睡熟了,她轻轻地掀起被角,悄悄溜下床来,点上灯,拿起剑波穿破了的一双袜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箱盖上去拿针线盒子,生怕惊醒了弟弟。可是一不小心,把剑波平日用的小板凳一脚踢翻了,哗啦一响,弟弟又惊醒了。但剑波没有马上爬起来,他眯缝着眼,偷看着慈爱的姐姐。

她一面偷看着弟弟是否被惊醒,一面一针针地补缝着袜子。

幼小的剑波又是一阵激剧的心酸,但是也知道,用上次的办法姐姐是不会睡的,他一想,便发出突然的惊叫:

“姐姐!姐姐!我怕呀!我怕呀!”他一面喊,一面蹬翻了被。

姐姐急忙上前按住他,连声叫着:“小波!小波!别怕!别怕!姐姐在这儿!姐姐在这儿!”

剑波的两只小手紧紧握着姐姐的胳臂,用力地向被窝里拉。姐姐生怕把他惊出病来,这才紧紧地把弟弟搂抱在怀里睡下了。

剑波十三四岁的时候,姐姐便和学校里的老师李耀光非常要好。李老师常常和姐姐谈到深夜,他每次来时总给剑波带点东西,或是笔记本,或是图画本,或是练习簿。李老师对姐姐像对亲妹妹一样地亲,对剑波像对小弟弟一样地爱,一点没有老师的架子。可是他俩的谈话总是躲着剑波,看样子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这一点却引起了剑波的疑问。但是每一次李老师来,姐姐那疲劳的脸上,总兴奋得焕发着少女的红润的光彩,眼睛也格外地明亮。疼爱姐姐的剑波,看见辛苦的姐姐这样愉快,感到无限的安慰,但他却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能这样。每当姐姐十分高兴时,就对剑波讲好多道理,什么伟大的中华民族啦,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劳动创造世界啦,什么穷人是被剥削穷的,富人是剥削穷人富的啦……可是,他俩为什么有时老躲着他谈话,这一点剑波始终不知道。

有一次白天李老师和姐姐满头是汗,急促地从外面撞进来。剑波正在温习功课,姐姐一进门便喘着气说:“小波!你出去一会儿!”

剑波只以为姐姐和李老师吵了架,所以阖起本子就出去了,姐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天真的剑波担心着他俩吵架,所以就偷偷躲在窗外偷听。但多时也没听到他们吵,而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很严肃。只是听得姐姐说:

“上级的指示十分正确,在麦收的时候要求增加工资是最好的时机,麦子到了大熟的节骨眼儿,三天不割就要掉头,这是地主、富农的最大威胁,这时长工不干活,地主、富农就受不了。全村三十二个长工,每人要求增资五斗,就是十六石,对穷人是一个不小的利益。”

“那么贫农要是做短工呢?”李老师笑嘻嘻地说。

“那自然要两个工作一齐下手啦,让贫农抬高工价,每天少了十斤不干,贫农中也有三个同志,可以搞得起来。”

“进行的方式怎样呢?”

“你掌握贫农,我掌握长工。”

“长工中谁先带头呢?”

“当然不能让老青啦!因为他是党员,带头容易暴露。”

“那通过谁呢?”

“自然是老邹和小栓了,他俩在长工中的威信仅次于老青,并且可靠的人还有十几个。”

“好!”李老师的声调是那样的痛快,“咱们就好好地组织这次麦收斗争,这是在农村采用城市工人罢工的新的斗争方式。你的办法对,不愧当了一年的宣传委员。”

“啊哟!支书同志,事情还没有干起来呢,就表扬起人来啦。”

只听屋里两人一齐笑起来。

剑波听了这些话,乐得蹦了一个高,差一点嚷出来,可是他想到地主的厉害,又怕引起姐姐和李老师的担心,便悄悄地走了出去。他开始意识到他俩总是背着他谈话的原因,但是他内心对这两个向来没听过的名词老在想着:“什么是党员呢?什么是同志呢?……”

三天后,果然这次斗争胜利了,长工增资五斗,短工每天工价十斤。

这天晚上姐姐回家,乐得老哼着一支歌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因声音过低,下面的听不清楚,剑波兴奋地拉着姐姐的手问道:

“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同志?什么是党员?”

姐姐突然一惊,一把拉过剑波,严肃地问道:

“小波!谁教你这么问的?快说!快说!……”

剑波被姐姐过分严肃的脸色吓坏了,急急地说:

“姐姐!姐姐!谁也没教我,是我在窗外听姐姐和李老师说的……”

姐姐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她捧着剑波的脸,亲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小声地说:

“小波!记着!这些话跟谁也不能说!……”

剑波的眼睛红润了,他两手紧抱姐姐的腰,把头贴到她的胸前:

“好姐姐!好姐姐!我知道……我懂……”

姐姐微笑了,轻轻地吻着他的额……

剑波十五岁了,姐姐、李老师领着他参加了八路军。临参军时,姐姐把妈妈遗留下的一张洁白的小羊羔皮,给他缝在衣领上、袖口上,打扮得像个小武士。当时姐姐当宣传队的指导员,他当了全队最年幼的一名小演员。

演歌剧《归队》,姐姐演妈妈,他演儿子大宝。姐弟双双成了战士们最喜欢的人物。

有一次剑波顽皮,把姐姐的近视眼镜腿碰坏了,姐姐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你哪年才能长大啊!淘气鬼。”这是妈妈死后姐姐第一次对他的责罚。他哭了,姐姐心疼地把他拉在怀里,也哭了。

少剑波十六岁那年,敌后环境恶化,机关疏散,剧团的男演员全分散到部队,开展战时宣传鼓动工作。少剑波也被调到部队。他舍不得离开亲爱的姐姐,他觉得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姐姐一样地爱他,保护他。

临别是在一个村后的草地上,初春的月光下,姐姐像慈母一样地叮嘱他:

“去吧,你大啦,应该自立。共产主义的战士都是相亲相爱的,革命队伍是温暖的家庭。你要像爱我一样地爱同志,敬首长;同志和首长也会和我一样地爱你,保护你。”

少剑波走后不久,姐姐和李老师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女孩。孩子刚满月的那一天,碰巧剑波从前线回来,他一进门,从姐姐怀里抱起小外甥女儿,吻了又吻。

“姐姐,孩子叫什么名?”

“还没有呢,单等舅舅给她起名。”

剑波乐得向姐夫一歪头:“当爸爸的同意吗?”

姐夫咧嘴一笑:“我们俩早就同意了!”

剑波思呀想呀,又拿起一本小字典,翻呀查呀,好一会儿,忽然欢蹦乱跳地嚷道:

“这名字太美啦,太美啦!”

“什么?”

“小毳毳。”剑波看了姐姐和姐夫喜悦的神色,他继续讲解道,“姐姐从小就爱小鸟身上美丽的羽毛,这个‘毳’字就是这种美丽的羽毛。”

来到东北,小毳毳大了,少剑波也成了一个年轻的军官。剑波拿自己的津贴费,在市上买了各色各样的绸子布头,星期天到姐姐家里,他叠成各色各样的小花,给小毳毳装饰在头上、身上。

有时把小毳毳装饰得满身红,活像一枝盛开的小红桃,剑波愉快地笑着:“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红桃。”有时他把她装饰得满身白,他高兴地说:“小毳毳,你今天像一朵白玉兰,你今天就叫小玉兰。”有时他把她装饰得全身红紫,他便说:“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玫瑰。”每个星期天,剑波总是把小毳毳装饰打扮得像一朵鲜艳的花。

扮来扮去小毳毳就有十多个名,可是这名只有剑波叫她才答应,别人叫,她是不答应的。

有一次,姐姐叫她:“小玫瑰!”

她把小嘴一噘:“妈妈,你不能叫我小玫瑰。”

“为什么?”

“那是舅舅给我打扮的,你没打扮我,不许你叫小玫瑰。”

姐夫在旁咧嘴笑道:

“对呀!小毳毳,妈妈没尽义务,她没有叫你小玫瑰的权利。”

大家一齐笑起来。

小毳毳瞪着眼睛也不知大家笑什么,最后还是扑向舅舅:

“舅舅,我今天叫什么呀?”

少剑波这天什么也没准备,可难住了。可是他为了给孩子幸福,抱起小毳毳,走出门,跨上自己的马,跑到一个山包上,他实指望用野花来装饰她,可是秋末的季节,哪里也找不到。不得已他摘了一枝一枝的常绿松枝,用藤蔓系着松枝,编成一件蓑衣,披在小毳毳身上,骑马跑回去。一进门爸爸妈妈笑了:“小毳毳!你今天叫什么?”

“舅舅说,叫小刺猬!”

大家大笑起来。

虽然姐姐有了姐夫,有了小毳毳,但对剑波的关怀,丝毫也没有减少。他每到姐姐家,跟小毳毳玩够了,姐姐总把小毳毳的饼干糖果拿给剑波,剑波害羞地望着姐姐:“姐姐,我这大的汉子,还吃孩子的东西。”

“你大了?”姐姐望着比她自己高得多的弟弟,“可我老看你还是小孩子。”

的确,尽管少剑波的身量比姐姐高得多,尽管少剑波已是一个英武的军官,但在她的眼里,他依然还是小弟弟一样,依然还是和带他上学时一样,依然还是和当年她拍着他睡觉一样,依然还是和演剧中的大宝一样,甚至他坐在床沿上嚼着饼干,嘴角上掉下饼干渣时那神气,和她的六岁的小毳毳也一样。

每次来,姐姐总是要和剑波幼年时一样,逼他脱下衬衣,逼他脱下袜子,给他洗洗补补。尽管姐姐自己的衣服还是请别人洗,可是剑波的衣服总是她亲自动手。

不仅这样,每次她总要给剑波洗洗头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向来也不注意修饰自己,每次总是她端来水:

“来!小波,洗头!”她的口吻和神气,跟十多年前一样。

“姐姐!我自己回去洗吧,我大啦!”

姐姐连听也不听,一把拉过来就把他的头按在水盆里,用她那温柔的手,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洗着头发。在姐姐手下,剑波完全又成了一个小孩子。有时,姐姐把她的小毳毳唤过来。

“来,小毳毳,看看你舅舅不讲卫生。”

小毳毳便跑到跟前:“哪里?我看看!是呀!舅舅,你耳朵根是黑的!”她和她妈妈一样,用细细的小手,蘸着水,给舅舅擦洗着耳朵,“这还有一点,”再摸摸剑波的脖子,“这还有一点……这还有一点……”

少剑波想到这里,觉得姐姐温柔的手,小毳毳细细的小手正在摸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心陡然像刀绞一样:“小毳毳失去了亲爱的妈妈!姐夫失去了贤惠的妻子!我失去了从小抚养我长大成人的慈爱的姐姐!党失去了一个好女儿!群众失去了他们的好朋友!……”

剑波抬头望了望和自己一样失去亲人的群众,内心更加激愤,他紧咬着牙关。剑波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他急用手探进衣服去抑制他那要炸裂的心,可是一把抓住贴在他腹部胸前的一个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因为他用力过猛,觉得有一个套在他脖子上的东西勒得他发生一阵痛楚。剑波的心立即飞向另一件往事。

还是在剑波十六岁的时候,要到战斗部队去,姐姐对这将要离开自己的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设想到战斗部队可能蹲山头,可能露营,肚子最容易受寒,因此她把妈妈留下的那张小羊羔皮,本来已给剑波裁开缝在领子上,她又亲手一块块地拼缝起来,给剑波做了一个护肚子的兜兜。这兜兜的带,是姐姐当教员时,年年月月省吃俭用积蓄下来的钱买来的一条银项链。这项链是准备将来剑波订婚时送给他的一件珍贵的礼品。年轻的姐姐在多年前已经为幼小的弟弟做了终生的打算。

兜兜是姐姐一针一针缝起来的,上面每一针,每一线,每一根羊毛,每一道缝都印满了姐姐的手迹,都充满了对弟弟的心意。那条作兜带的项链,渗透了姐姐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的劳动,它链锁着深厚无比的姐姐对弟弟的情意。

现在剑波忽地感到全身燥热,套在他脖子上的银链和挂在胸前的兜兜,都是姐姐的那颗永远火热的心。

在人群的愤怒的控诉声中,他仿佛听到小毳毳的声音:“舅舅,我今天叫什么名呀?”“舅舅,我跟妈妈给你洗头吧?……我妈妈呢?……”

控诉的人群里,他仿佛又听到姐姐的声音:有她少女时期对着孤灯劳动的咳嗽及低低呻吟声,有她动听的讲课声,有她抱着剑波睡觉时哼着柔和的催眠曲声,有她参军后唱不尽的歌声,有“小波,小波”温柔的呼唤声,有她和姐夫的谈爱声……他又好像觉得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兜兜在跳动,这跳动的声音和他小时伏在姐姐怀里睡觉时听到姐姐心音的跳动声一样。但是,这所有一切的声音似乎都在说:“小波!别流泪!杀敌!报仇!”

悲痛,此刻已完全变成了力量,愤怒的火焰,从少剑波的眼睛里猛喷狂射……

飞奔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王团长、刘政委在他的面前下马。

少剑波尽力抑制感情,立在两位首长的面前,像背书一样机械地向王团长、刘政委报告了情况。报告到姐姐的惨死时,已讲不下去了。

王团长、刘政委和周围所有群众以及战士们,都立即肃静,脱帽致哀。

王团长:“我们没尽到责任,感到万分的惭愧!……”

刘政委:“我们为鞠县长和死难的同志们而悲痛……”接着他抬起头,挺起胸,举起了拳头高呼:“我们宣誓:彻底干净消灭国民党匪帮,为死难者报仇……”

“报仇!报仇……”全体战士和老百姓随着刘政委的呼声,发出了像轰雷似的宣誓。“我们要讨还血债!我们要报这血海深仇!” j81b3KB0IHdd5nAN4eWlXf5FlnMrjofSMWE97pqG1B2GECsGgmFyV1Xb7wueX2Vn



许大马棒和蝴蝶迷

强大的兵团向老爷岭林海扑去。

部队像利刀剃头一样,要刮光老爷岭,消灭匪徒。战士们恨不得一把抓住罪魁祸首,要双手把他搓烂,用双脚把他的骨头碾碎。

每个战士的耳朵里,没有一刻不响着群众愤怒的控诉和妇女们孩子们的哭泣,这仇恨像刀刻的一样记载在他们心里。战士们的心像沸腾一样地翻滚,每秒钟千百遍地翻腾着对罪魁们的仇恨。

昨天,就是昨天的深夜,杉岚站的人们,正在幸福地酣睡着,鞠县长和工作队的同志们,正在为群众翻身胜利而高兴,正在帮助群众计划着他们未来的大生产,深夜里刚刚睡下。

杉岚站的天空晴朗鲜明,众星齐现,周围的森林田亩是那样的舒适宁静,静卧在平安的长夜里。突然从西南的小山丘上,升起了一颗信号弹,随着它降落的残辉,一阵凶狂的吼吓和砸门声,出现在杉岚站的各个角落。夹杂着拼命的厮打声和妇女孩子们的号哭声。

在不长的一点时间里,屯中央许家车马店的广场上升起了一堆大火,杉岚站惊乱了!

匪徒们押着被捉的工作队和村干部,从四面八方向火堆走来。在火光的照射下,人们看清了这群匪徒的面孔。

许大马棒在火堆旁瞪着马一样的眼睛,双手叉腰,满脸胡髭有半寸多长,高大肥壮的身体在火光闪照下一晃一晃的像个凶神。他咬着牙根向被捉的工作队和村干部狰狞地冷笑了两声道:

“共产党,穷棒子!……”

“呸!”站在最前面的鞠县长厉声骂道,“许大马棒,你这个汉奸,恶霸杀人精,你这个野兽……”不等她骂下去,一个匪徒用一条毛巾狠狠地堵在她嘴里。

许大马棒嘿嘿一笑,上前走一步:“共产党!看看你的嘴硬,还是我许某的刀硬!”

“谁怕你的屠刀,怕你的刀还干革命!”被捉的工作队和村干部怒瞪着两眼,瞅着这群魔鬼。

“好小子!”许大马棒傲气十足地冷笑道,“你们分我的地,我他妈连房子也叫你们这些穷棒子住不成;你们要把我赶到森林里喝西北风,我他妈叫你们下地窖喝脏水……”

“叫他妈的下地狱爬刀山,嘿!穷棒子,看看谁斗过谁?”从许大马棒背后钻出一个女妖精,她的脸像一穗带毛的干苞米,又长又瘦又黄,镶着满口的大金牙,屁股扭了两扭,这是谁都知道的蝴蝶迷。

这一对杀人的雌雄魔鬼,是牡丹江一带血债的老债主了,几十年来人们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敢听。

蝴蝶迷,是仙洞镇上大地主姜三膘子的女儿,他家有好地两千垧,家大业大,牛马成群,老妈子侍女一大堆,护院的炮手上百名。姜三膘子一辈子是作威作福,花天酒地,就是有一件事使他伤心落泪。他前前后后一共娶了大小七个老婆,可是连一个儿子芽芽也没养出来。他为了这个也不知几百次地到庙里求神许愿,到医院打药针,找瞎子算卦,什么办法都用到了,可是一样也不起作用。人们背地里剜着脊梁筋骂他:“促寿损德,断子绝孙。”

大概是在他五十三岁那年上,娶了第五房,这个小老婆是牡丹江市头等妓女海棠红。姜三膘子把她赎买出来七个月时,生了一个稀罕的女儿,人们背地里议论说:“这还不知是谁的种呢!”

不管怎样,这总在形式上是姜门之后,过百日那天,请了六十多桌客。可是毕竟因为孩子是个女的,姜三膘子还是不死心,因此在五十八岁那年上,又一连娶了两房,结果还是一个没养下来。

这宝贝女儿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在家里就说一不二,不用说侍女老妈子要挨她的打,就是除了海棠红这个生身母之外,其余的几个妈妈也得挨她的毛掸子把。

姜三膘子抽大烟,她也躺在旁边抽上几口,不管来了什么客人,她总是得奉陪。特别那些日伪警察官员驾临,她总是要在跟前,学了一身酸呀呀的官场气派。十三四岁的闺女,大烟已经成瘾了。

要论起她的长相,真令人发呕,脸长得有些过分,宽大与长度可大不相称,活像一穗苞米大头朝下安在脖子上。她为了掩饰这伤心的缺陷,把前额上的那绺头发梳成了很长的头帘,一直盖到眉毛,就这样也丝毫挽救不了她的难看。还有那满脸雀斑,配在她那干黄的脸皮上,真是黄黑分明。为了这个她就大量地抹粉,有时竟抹得眼皮一眨巴,就向下掉渣渣。牙被大烟熏得焦黄,她索性让它大黄一黄,于是全包上金,张嘴一笑,晶明瓦亮。

因为这个闺女的长相,所以姜三膘子的家规有两个字的忌讳,一个是“长”,一个是“厚”。碰着“长”,得说“不短”,碰着“厚”,得说“不薄”。

那么为什么她还得了个妖艳的外名蝴蝶迷呢?这也有个出处。是因为姜三膘子无子,就是这么个宝贝闺女,为了继承他的产业,因此要招一个养老的女婿。这一下远近的官府公子和地主少爷便拥上门来,当然这些所有的少爷公子,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财产。这一来这位姜大小姐的身价就高起来了。姜三膘子缺子的伤心也被驱跑了,他横挑竖拣要选一名养老的佳婿;而她自己也左盘右算要选一位如意的情人。因此这个搞三天,那个好五日,弄了个乱七八糟。虽然她的长相很差,可是来求亲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她长得“美似天仙”,这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贪女色贪钱财。

此情之下,姜三膘子和大小姐也就更加神魂飘荡了。姜三膘子经常挺着大肚皮,拄着玻璃手杖,咧着嘴,满心喜悦,一字一板地说:“一朵鲜花,诱来蜂蝶飞舞,我闺女是个真真实实的蝴蝶迷。”因此“蝴蝶迷”这个名字就叫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远近四方驰名。

凡是听了这个名字的人,都哼哼鼻子,撇一撇嘴,唉地吁口粗气,大笑一阵。有的人背地里给他对了一个下句:“一摊臭屎,招来屎壳郎争风,大小姐堪称地地道道屎壳郎食。”

姜三膘子择佳婿,蝴蝶迷选汉子,一选选了十多年,蝴蝶迷已经二十八九,年轻的少爷公子们也就干脆不要了,这个空当许大马棒却走了红运。他是杉岚站人,身高六尺开外,膀宽腰粗,满身黑毛,光秃头,扫帚眉,络腮胡子,大厚嘴唇,不知几辈以前他许家就成了这杉岚站上的恶霸。他家豢养着很多看家护院的走狗,不但抢钱,而且劫人。劫来的人便囚在这荒无人烟的杉林里,变成许家的奴隶,被驱使着在这片杉林黑土地上开荒斩草。几辈来为他许家开拓成千垧良田,直到现在,老百姓中还流传着这样的“千古怨”:

许家赛阎王,

家养黑无常;

手拿勾魂牌,

捉来众善良。

年小的放猪羊,

年老的喂虎狼;

年轻力量壮,

当牛拉犁杖。

传到许大马棒,正是“九一八”事变,日本鬼子强占了东北,修镜泊湖的水力发电站,请出了这个擅长于看管奴隶的魔王,来为日本鬼子看管劳工。他把他豢养的看家护院的狗腿子,每人发一根一把粗的大棒子,来任意地毒打被捉来的百姓。每天晚上把劳工们集合起来,学着他日本主子的办法,有事没事三大棒。人们都叫他们“小马棒”。

是在一年的冬天,百姓们衣服破烂,身无半点棉,被迫劳动在长白山上。他们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饥寒棍棒的生活,在一个晚上,暴动了,打死了几个小马棒,跑下山去,不幸被日本的守备队捉回来,交还给许大马棒。这个魔鬼一怒之下借助日本军队的大批武装,把百姓活活地埋掉七十多。有一些冻饿成疾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的人,许大马棒便用炸药炸开了镜泊湖面上的厚冰,把这些可怜的病人,活活地丢到冰窟里去。小马棒们得意地狞笑说:“妈的!这些废物还有用,这是最好的鱼食,瞧吧!明年湖里的鳌花鱼一定肥,嘿!等着吃肥鱼吧!”

从此以后,许大马棒为了防止劳工逃跑,他想出一个绝招。晚上收工时,把劳工们的破烂衣裳全部剥光,扔在工地上,用狼狗看着。然后把劳工赤条条地赶回工棚里。他得意他的残暴,经常说:“穷骨头!我看看没有裤子没有鞋,再叫你们跑!”

这年的夏天,姜三膘子应日本人的邀请,和许多土豪劣绅、地主恶霸一道,去参观镜泊湖,他当然要带着蝴蝶迷。蝴蝶迷一到这里,便看中了镜泊湖美丽的风光,看中了许大马棒的洋房、洋饭、洋衣裳;最使蝴蝶迷有兴趣的,还是许大马棒的四个儿子。长子许福,年纪和蝴蝶迷相仿,二十八九岁,长得和许大马棒一模一样。二子许禄,二十六七岁,生了一个鹰嘴鼻子,一对猴眼睛,两条细细的罗圈腿。三子许祯,四子许祥,年纪都在十八九。这四个人自称“许家四公子”,整天打枪,跑马,玩狼狗,加上那些小马棒,狐假虎威,气势汹汹,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满街乱晃乱闯。蝴蝶迷从此和许福吃喝玩乐全在一起,有时他俩单独带着帐篷进山,几天几天不回来。

蝴蝶迷满心想嫁许福,可是许福却看不上她那个长相,并且许福已经有了两个老婆,娘家都是有钱有势不好惹,所以乱搞了一阵子就散了。从此后蝴蝶迷便傍上了比她大一倍年纪的许大马棒。许大马棒把她排为第三房,她也不在乎,正像她自己得意地唱高调那样:“阔小姐开窑子,不为钱,为图个快活。”

日本鬼子因为许大马棒看管劳工有功,升了他个牡丹江市的警察署长。可巧姜三膘子死了,蝴蝶迷便带着她的全部家财,嫁了许大马棒,当上了警察署长的三太太。

许大马棒的势力越大,蝴蝶迷和许福兄弟四个就越凶狂。他们把犯人拿来练枪打靶,有时吊在树上打,有时绑在木桩上飞马打。蝴蝶迷这个妖妇,手使双匣子,只要几枪打不准,便放出狼狗,将犯人活活咬死。

他们屠杀人民又学会了日本鬼子最残暴的恶刑——刀劈活人。有时用日本战刀,把人拦腰平劈,一挥两段,叫作什么“蝴蝶飞”;有时从肩上斜劈下去,从胸肋间斩断,叫作什么“仙鹤落”;有时从人的头顶,一刀劈下,把人一劈两半,叫作什么“宫本武藏式”。许福又给这种式起了个中国名,叫“二一添作五”,这也是他杀人惯用的劈法。

日寇投降后,蒋日伪合流,许大马棒成了国民党滨绥图佳地区的要人,由于国民党党务专员侯殿坤的重用,他的官运亨通,被委任为“中央先遣挺进军滨绥图佳保安第三旅”旅长,许福当上了参谋长,他父子们大吹大擂:“咱家是三朝元老,改朝换代,改不了咱许家的天下。”他为国民党发展了一支由地主、恶霸、伪满警察、惯匪、大烟鬼组织起来的武装,又强捉了大量的壮丁,一时发展到上万人马,用来进攻解放区,屠杀老百姓。

我军主力来到了牡丹江,在马莲河一个长途奔袭,紧接舞凤楼一个埋伏,又在仙洞、柴河一带跟踪穷追,一连三战,基本上把他消灭了。只剩下二百余人,退窜到老爷岭的密林里,半年多再没有查到他的踪迹。

杉岚站是这个匪首几辈的老巢,是林边土改的重点村,群众打倒了这户几辈的活阎王,结束了千古怨,得来了万载欢,人们欢笑地唱着幸福的新生活,歌颂着伟大的共产党。

这半年来人们纷纷传说着,许大马棒到吉林去了。有的说他随侯殿坤到沈阳去了。有的说他在山里种大烟。哪知道这个恶魔又出现了!他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谁也不知道。

在这个凶残的魔鬼跟前,工作队和村干部以及全村的群众,心里不存在任何半点的侥幸,他们把突然袭来的恐惧,变成了无比的愤怒,由愤怒,又化成了无畏的力量。在匪徒的刑场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在许大马棒和蝴蝶迷得意狞笑的时候,鞠县长在被绑着的同志的牙齿的帮助下,撕掉了匪徒堵在她口里的破毛巾,高呼一声:“同志们,只有斗争才有胜利,拼了吧!”

这战斗的号召,激起了每个被俘者的斗志,二十几个同志挥动起他们仅有的武器——拳头,向着刀枪整齐的匪徒展开了猛烈的进攻。许家车马店前的广场上,火堆旁,发生了一阵激烈残酷的厮打。打乱了!打乱了!在这种混乱中还有少许机会可以跑的,可是同志们因为有自己的战友、家属还在魔爪下,他们没有一个贪生怕死而逃跑的,他们知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这阵厮打因为众寡太悬殊而失败了。

鞠县长和工作队的九个同志,被匪徒用一条大钢丝,穿通肩上的锁子骨,像穿鱼一样被穿在一起。匪徒们把村干部打晕了,他们在周围的柴草垛上弄来几十条木杆,一横一竖地绑成一个个的十字架,然后把村干部的两手和双脚用铁丝狠勒狠扎地缠绑在十字架上。铁丝勒进肉里,他们的四肢由痛而麻木,由麻木而失去了知觉,可是他们的嘴没有一时停止过叫骂。

三个小匪徒,抬来了一口大铡刀,嘡的一声放在地上,许大马棒把那马眼一斜:“嘿嘿!对付穷棒子,试试新刑具!好得很,这还是第一次……”

鞠县长等九个同志,一看这口大铡刀,像一群爆炸了的地雷一样,忍着无比的疼痛,一齐向许大马棒扑去,可是连两步都没走上,被那条无情的钢丝狠命地拉回去,小匪徒早已把钢丝拴在身后的大树上。

许大马棒哈哈一笑:“看看你们还有啥本事?”接着他回过头去招呼一声:“快点!”

小匪徒们从四面八方,用马鞭、棍棒、枪托子驱打着男女老少,赶到这个鬼门关。

村长吴铁生的老婆,抱着个吃奶的孩子,哭成个泪人,披头散发,被驱赶着来了。身后面跟着她一对双生的小姑娘,没穿裤子,露着四条干干的小腿,“妈呀!妈呀!”哭着拉着妈妈的衣襟。

农会主席李崇义的七十多岁的老妈妈,白发苍苍,抱着她那两年前死了亲娘的小孙子,被匪徒们一甩一个跟头,跪着,爬着,一跌一撞地被赶来。

农会委员程小武刚结婚的新媳妇,被剥得全身光光只穿一条裤衩,那狠心的许禄,抓住她的头发,一甩一个跟头,甩倒了再踹上两脚,撕着头发拉来。

匪徒们一切准备好了,把火堆上再加了些柴草,火焰熊熊,照得那些匪徒龇牙咧嘴,像些恶鬼在凶狂地狞笑。

蝴蝶迷把屁股一扭,朝着许大马棒和许福尖叫道:“呶!怎么样?老当家的,少当家的,该时时兴啦!”

许大马棒嗯的一点头,许福把手一挥吼道:

“开始!叫穷棒子翻身!”

“对!”蝴蝶迷的脑袋一晃,尖声尖气地叫起来,“叫穷棒子好好地翻翻身!”

小匪徒们一声鬼叫,举起马鞭棍棒,向着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村干部,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打,边打边吼:“再叫你翻身!再叫你们穷棒子翻身!嗐!嗐!翻哪!翻哪!怎不翻啦?嗐!嗐……”

村干部没有一个孬种,没有半点叫苦的声音,他们用激昂的痛骂来回答匪徒们的鞭棒。

村民们忍不住一片嚎哭,有的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亲人,替亲人受苦。程小武的新媳妇,几次扑了上去,都被蝴蝶迷抓着头发甩回来。她再也忍不住胸中的仇恨,便拼命地扑向蝴蝶迷,双手一抓,把蝴蝶迷的大长脸,抓了十个血指印。她正要再掐那女妖的脖子,不幸却被许福抓住了她的乱发,抽出了战刀剖开了她的肚子。她那坚贞的肝胆坠地了,她的尸体倒在李崇义老妈妈的脚旁,把七十多岁的老人吓呆了,她紧紧搂着小孙子扑倒在地上。小孙子哇的一声惨叫,叫声未落,惯匪郑三炮手起一棒,把小脑袋砸得稀烂,死在奶奶的怀中。

老妈妈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站起来,左手紧抱着死去的小孙子,右手狠狠地抓撕着满头的白发。疯了!老人疯了!她盯了一眼被打昏过去的儿子,便从火堆里抓起一根火棒,朝着许大马棒冲去。不幸被郑三炮从旁一脚,把老人踹进火堆。老人被活活烧死,在火堆中她还紧搂着小孙子。

工作队的同志,又一次地向匪徒们冲来,可是无情的钢丝把他们又扯回去。

“别嚎叫!”许福跳了一个高,向着悲愤交集的人群,“谁再哭,和她一样,给他个大开膛。”他指着程小武新媳妇的尸体,把手中的战刀向群众头顶一挥,嗖的一声掠过。

群众被吓呆了,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哇哇乱叫,妈妈用奶头紧堵着孩子的嘴。村长吴铁生的老婆呆望着自己的男人,没有留神怀中的孩子的号哭,被许禄从怀中夺下孩子,提着孩子的小腿,从人群头上摔了出去,只听噗的一声,孩子的哭声断绝了。

许大马棒把牙一咬,脚一跺,像野兽一样地吼叫:“开铡!”九个村干部先后牺牲了,群众一声怒叫,咬紧牙,转过身,用双手和衣袖,紧捂着自己的脸,不忍看这残酷的恶刑。

在喀嚓喀嚓的铡刀声中,听到了死难者英勇的呼声:“共产党万岁!乡亲们……报仇……”

工作队同志一齐高呼:

“同志们英勇!党不会忘了你们!全国人民会给咱们报仇!”

在工作队同志们的呼声中,群众抬起了头,收住了泪,几千只眼睛,射出了万丈怒火,怒视着这些杀人的强盗。

许大马棒得意地仰天一看,随后把手一挥:“开拔!”便大摇大摆地向街西走去。小匪徒们解开拴在树上的钢丝,押着工作队的同志跟随在后头。

刚离开火堆,鞠县长一声高呼:“同志们!誓死不当俘虏!”随着喊声,九个同志猛一冲,匪徒手中的钢丝脱手,同志们带着钢丝向前面的许大马棒扑去。匪首们被吓得一阵惊乱,可是这无情的钢丝,又被一群小匪徒拉住了。

许大马棒转回身,提着枪,恶狠狠地瞅着宁死不屈的工作队的同志们,问了一声许福和蝴蝶迷:“一块结果了吧?”

蝴蝶迷一歪脑袋:“别!别!这些共产党比穷棒子值钱,捉了活的回去好在专员面前献功讨封,那时间再扒点心肺做点下酒菜,也算咱们的口福哇!”接着她尖声狂叫:“弟兄们,押紧点,回去有赏。”

说着,顺着大街向西山丘走去。

匪徒们离开了屠场,被害者的亲友家属,一齐拥向死者,抱尸痛哭,许福、郑三炮回来一顿冲锋枪,把他们射杀在尸体旁,然后割下了九个村干部的头,用铁丝吊在井旁的大树上。接着,许福指挥着匪徒,每人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火棒,向四外的房屋、草堆奔去。随着匪徒们魔影的掠过,全村燃起了一簇簇的大火,越烧越大,杉岚站全屯成了一片火海。哔哔剥剥的火声,夹着人们悲惨的号哭声。

鞠县长等被押到山丘下,他们回顾了一下全村的大火,听着群众悲惨的号哭,这愤怒和仇恨,使他们涌出无穷的力气,她在黑夜中高呼:“同志们!拼!”

他们从匪徒手里挣脱了钢丝,黑暗里一阵拼命的厮打,厮打声长久不息,直到同志们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流尽最后的一滴血。

鞠县长等九位同志牺牲在大盘龙松下。他们的尸体被吊在松树上。

这笔血债刻在战士们的心里!

血海深仇燃烧着战士们的心!

“奋勇!前进!报仇!雪恨!”战士们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满了这样的意志。

这支强大的人民子弟兵,像钢梳一样,更确切一点讲,像剃头刀一样,日以继夜地刮剃着老爷岭的每一个山头,每一个山沟,搜捕着那些杀人的匪徒。 j81b3KB0IHdd5nAN4eWlXf5FlnMrjofSMWE97pqG1B2GECsGgmFyV1Xb7wueX2Vn



受命

田副司令员的办公室里,北墙上挂满了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

王团长和一团宋团长报告了几次奔袭搜山扑空的经过,强调了扑空的教训。几千人的部队在老爷岭搜了十五天,一无所获,给养运不进去,大兵团不能久居林中。即便像梳头一样把全山梳过来,敌匪也会利用我们的空隙。更确切一点说,不是什么空隙,因为我们整个部队只能占老爷岭很小很小的一片。敌人在一个石洞中,一片灌木丛里,便可以安全地躲过去,或是漏掉。基于这些实际教训,应采取剿匪的新战法。

王团长前后强调地建议:“对付匪帮必须有准确的侦察,神速的行动,出其不备地消灭他。所以侦察应是第一。”

宋团长补充着王团长的意见:“消灭这些残匪,已经无须用很大的兵力,但是面对大山林盲目行动是难以收效的。所以关键问题在于怎样侦察,怎样打。”

参加会议的干部都在思考着。

何政委手拿着笔记本,站了起来,镇静而稳重地吸了一口烟,说:“教训!血的教训!‘除匪不尽,遗祸无穷’。我们以往的战斗没有干净彻底地消灭敌人,剩下的这些匪首骨干,遗给了今天这样大的祸害。这责任我们是不能推卸的。再加上我们最近的麻痹松懈,以至于一些村屯遭到了血的洗劫,影响到土改工作的顺利进行,影响到根据地的巩固。在这五天之中,先后发生了杉岚站、饮马河、靠山屯、兴隆堡四个村的大屠杀,干部群众惨死百余人,房产粮食几乎全部烧光。敌人是异常毒辣的。匪徒们的口号是:‘烧光杀净!’”

干部们都用惭愧的自责的眼光看着何政委。少剑波脑中浮起了杉岚站被洗劫后的景象,感到又沉痛又愤怒。

“这个不奇怪!”何政委继续说,“所剩下的敌人不是普通的敌人,而是罪大恶极的,过去血债累累的,现在和将来更必然是坚决与人民为敌的反革命。他们是大地主、伪满警官、特务、宪兵、惯匪,再加上国民党特务的掌握。正因为他们是垂死以前的挣扎,所以必然更加凶狠毒辣。在最近这几个村子的血的教训以前,我们总以为敌人的十万大军被我们消灭了,以为所剩无几的残敌逃到沈阳去了,逃到南边敌占区去了。我们没有想到东北地区历史上土匪如毛的特点,没想到蒋军与本地的一切社会渣滓、封建地头蛇——包括一些占山为王的惯匪在内,原本就是一体的。从今天所得的番号来看,这几次的屠杀全是许大马棒、马希山、李德林、座山雕所干的。就是特务侯殿坤和司令谢文东也下了山。作为人民的子弟兵,我们容忍了敌人,就是有害于群众。现在要下最大决心,迅速干净彻底地把他们消灭!保护土改,巩固后方,支援前线!”

田副司令,是个体态魁梧作风果断的军人,他直截了当地说:“从战术上讲,再用大兵团对付小股的匪帮,那简直是等于用拳头打跳蚤,用榴弹炮打苍蝇,用渔网捕毛虾,毫无用处。我们应当以精悍坚强的小分队,既能侦察又能打,边侦察边打,要和敌人在山林周旋,直到消灭敌人!”他用拳头轻击了一下桌子。

“现在我们决定,”他环视了一下大家,然后目光盯着少剑波,“由少剑波同志组成一个不宜过大的但是坚强有力的,能侦察能打的小分队,来完成这个任务。”

在座的干部,在何政委报告时,本来就已经在核计着自己如何来进行这次战斗,都想要求这个任务。田副司令这一宣布,大家立刻争起来。

少剑波早已站起来了。年轻的红红的脸上,英俊的黑眉毛耸高了。他是那样的兴奋,但又抑制着,用感激的眼光看着田副司令。他向来活泼热情,是同级干部中最年轻的一个,但是他现在不愿意多说话。

“你挑选一个小分队的战士,要挑最有胆量的。”田副司令亲切地对他说。

少剑波的脸上顿时现出自信而骄傲的神色:“我相信我们的战士,他们浑身是胆。”

何政委很喜爱这个勇猛无畏的青年,知道他的长处,但还是启发了他一句:“这里说的胆量有两种:一是集体作战的群胆;一是各个为战的孤胆。今天的作战,突出地要求孤胆。胆的因素有三:一是觉悟高;二是武艺高智谋广;三是体格强力气大。只有这样的战士才能对付你今天的对手。”

少剑波敏感地点了点头,说道:“政治委员同志,我完全明白了您的指教。因为我们是小部队,所以敌我力量悬殊。我们所遇到的,可能是敌人数倍于我们的兵力……”

“正是这样。”田副司令插言道,“敌人虽然已经完蛋了,但是比起你的小分队来,力量还不算小。你的对手,上至专员、司令、旅长,下至匪徒匪孙,又毒辣又狡猾。特别不要轻看了匪徒中的那些惯匪有各个为战的能力,而你又要干净彻底地吞掉他。因此任何粗率鲁莽的行为都会吃亏的。”

少剑波微笑着说:“要逮住孙悟空,就要有比孙悟空更大的神通;要捕捉猛虎,必须比猛虎更猛!”

大家都笑了。

“不错!”何政委满意地微笑着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还有,你要征服林海,踏透雪原。将要来临的大雪会给你很多的麻烦。你要善于把这些麻烦,变成对你的方便。要驾驭它,要利用它,要驯服它。”说着伸过手来,“祝你成功。”

少剑波紧握着何政委的手说:“党对我的信任,我感到无限光荣,这对我来讲现在是一种预支的荣誉,我将尽我和我的小分队所有的智慧和力量。”

夜深人静,只有虫声唧唧。少剑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数不清的思绪,反复地交集在他的脑海中。严重的任务,极大的光荣,小分队怎样组织?林海!无边的林海!匪徒!凶残的匪徒!百姓!善良的百姓!何政委、田副司令的谆谆叮嘱……最后,他爬起来,走到桌边,拿起钢笔,把夜光表搁在桌子上,开始写他的作战计划。

笔声喳喳,表声滴滴,伴着这位年轻的指挥官。他沉思着,写着。有一个什么难题使他很久地写不下去了。突然,他把笔向桌上一放,笔正碰在张开的金表壳上,发出锵的一声响,这响声是那样的亲切悦耳。少剑波的目光即刻盯向这对从一九四三年就和他结了交情的“朋友”,他良久地凝视着,好像要在这对不平凡的“朋友”那里找到答案似的。看着,看着,他的思潮进入了漫长的回忆中。

原来,正是在这支笔和这块表上,有一段不平凡的事迹。

事情是在抗战时期——一九四三年的春天。

少剑波的武装工作队活动于胶东半岛烟台与福山之间,它像一把锋利的小钢刀,刺绞着日寇的心腹地带——烟台海区基地。

是在一个晚上,军区司令部和政治部与区党委来了一个特急的命令。区党委的社会部长和政治部的保卫科长把这份命令亲手交给了少剑波。

一个繁重的担子落到年轻的武工队长的身上。

是烟台市地下党组织出了一个叛徒姜吾,把全部党组织的秘密告诉了敌人。党的组织被破坏了!党的同志二十几名被捕了!这些同志的生命危在瞬间,营救他们脱险是一个刻不容缓的特急任务,必须在三天以内完成这一任务。要刺进日寇的屯兵重地碉堡林立的烟台市,要打破敌人高墙钢锁的特别监牢——一四八号炮台。

少剑波和他的战友们曾在这一艰巨的任务中创造了不平凡的事迹,因而结交了他这对来之非凡的“朋友”——钢笔和金表。

……在麦浪似锦的烟潍公路上,走着两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一个是少剑波,一个是他的战友王孝忠。他们正走着,走着,对面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邮差。他们俩一咬耳朵,沉思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少剑波望望四下无人,向王孝忠投了眼色,两人放宽了一点间隔,孝忠在左,剑波在右,在公路两侧麦田边上并排前进。和邮差之间的距离愈缩愈短了。身强力大的王孝忠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邮差拉过来,搀架着走进了麦田,少剑波推着自行车随后跟去。

来到一个乱葬岗,松树野蒿,密密丛丛,坟丘累累,满目荒凉。这里是绝少人迹,唯有群坟当中的望乡庙内的纸灰和香灰,证明曾有人来吊祭过。

那邮差被吓得仰倒在这个小庙旁的坟头下边,他只以为是绑票要钱,连连哀求道:“没钱!只有几个吃饭钱!”

少剑波一摇手:“别害怕,现在我问你:哪里去?”

邮差颤抖着答道:“福山县……福山县。”

“什么名?”

“赵富昌。”

“哪里人?”

“烟台市。”

“离秦皇庙多远?”

“就是秦皇庙后永安街门牌三十五号。”

“家中有什么人?”

“只有婆娘和十二岁的儿子小柱子。”

“今天去什么时候回来?”

“当天赶回!”

“福山有朋友吗?”

“有个朋友马贵。”

“干什么的?”

“同行。”

“你老婆认识他吗?”

“一次没到我家去过,不认识。”

“说实话!”王孝忠眼一瞪,有些粗鲁。少剑波摇摇手制止他。

邮差又疑又惊慌:“老总,先生……”不知称什么好了。

“是真话!去年冬月才认识的。要有半点说谎天打五雷轰。”

“你识字吗?”少剑波问。

“初中二年,当过教员,如今……”

“那太好了!”少剑波拿出纸笔来,递给邮差,“我说什么你写什么,明白吗?”

“好!好!”

少剑波说着,让邮差写成一封信,然后和蔼地对他说:“对不起!请你先委屈一时,事成重谢。请把你的制服和通行证借给我。”

邮差颤颤抖抖地脱下了邮差服。

少剑波变成了一个邮差,骑着自行车直奔烟台。王孝忠和邮差留在这片荒凉阴森的野地里。

下午三点,少剑波到了赵富昌的家。

“大嫂好!”少剑波满面笑容亲亲热热地向赵富昌的老婆问候着,好像很亲近而熟悉的样子。

赵富昌老婆也亲亲热热地随口答应说:“好哇,大兄弟!”可是两只眼睛紧盯着这位不熟的客人,由亲热而转为打量,由打量的神情上,显然看出她在紧张地追忆和辨认。由于她对客人越看越生疏,因此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好意思的样子,又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大兄弟!您是……”

“大嫂不认识了吧?”少剑波笑嘻嘻地说。

“哎呀!大兄弟!我这人真没用,我忘了大兄弟的名啦。”

少剑波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怪你大嫂,我没来过。”说着,把制服邮包向着她颠了两颠,开玩笑地说:“大嫂,看看,不认人认‘票’就成,这是大哥的制服邮袋吧?”

当大嫂确认出是自己男人的东西时,不好意思地笑道:“哟!大兄弟,我早就认出来啦!这车子我也认识。您可别见我的怪。”

少剑波便哈哈笑起来,随手从信袋里拿出一封信来,刚要递给她,忽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跑进来,看了少剑波也愣了神。少剑波马上问她道:“大嫂,这是小柱子?”

“是呀!快给叔叔问好。”她热情地催着小柱子。

少剑波把信递给他,“来!看看爸爸的信。”

小柱子吱地把信撕开,念起来:

贤妻:

我今天路上喝点冷水闹了肚子,今天不能回去,住在我常对你说的朋友马贵家,这趟差由马贵兄弟代劳,到家好好招待,切!切!

愚夫赵富昌

三个人坐在炕头上闲话了一阵,少剑波以到街上看看为由,走到秦皇庙周近,在一家正对秦皇庙西北角的小饭铺,要了一壶茶,两盘瓜子,慢慢消闲地看着那秦皇庙。

满院松柏树和杨树,包围着高大古老的庙宇,前后四层大殿,一丈五尺多高的围墙,上面盖着绿色琉璃瓦。西南角有一座石砌的三层大碉堡,两层被围墙挡住,上面只露一层,这就是一四八号炮台。先前驻伪军一个中队,现在是监押着被捕的同志的监狱。

少剑波精心细意地研究了这个大庙,深怕漏掉了一点。从四点一直到七点,他的眼一分钟也没看对他无用的东西。

太阳西沉,十辆满载日本兵的卡车,由郊外通过庙墙下驶向街里。又有十辆,从街里通过庙外驶向郊外。“定是换外围碉堡警戒的。”少剑波这样想着。

天黑了,小铺要上板。这里是七点半上板,八点戒严。大庙的周围增设了两个游动哨,沿着庙围墙往返巡视,这证明敌人夜间对这座大庙的戒备是十分严密的。少剑波只好离开,沿庙墙绝少人走的地方转了一个圈,因为他穿的邮差服,岗哨也没有介意。

七点四十分少剑波回到赵富昌家里,那妇人热情地招待他吃饭。少剑波说明在外边吃了,其实只是喝了点水。他心里想:“庙里到底什么样?”因无办法进去,很感焦虑。但时间太紧,守备又严,想不出办法进去,便辞了大嫂,要在戒严前出市。刚走到院子里,突然街门一敲,走进四个警察,吹胡子瞪眼地问:“有外人没有?”少剑波一下急了,幸亏天黑了对方看不出他的表情。

“没有!这是俺富昌的朋友。”大嫂指着少剑波说。

“富昌?”前头那个警察拿手电筒向少剑波脸上晃了两晃,又上下打量着。

少剑波倒沉着起来,站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手扶着自行车。

另一个问:“挂号了没有?”

“没有,因为今天走。”少剑波从容地说。

“为什么戒严前不出城?嗯?”

少剑波笑了一下说:“现在我正要出城,到八点可以出去!”

“不管他!”另一个警察说,“这几天没查着个嫌疑犯,挨了多少狗屁呲,妈的,带去!”没由分说,把少剑波带了出去。赵富昌老婆和小柱子有点慌了,少剑波回头从容地说:“大嫂,不要紧,邮差是不怕这个的。”

秦皇庙第三大殿西廊房下,一些人正在吆二喝三地掷骰子。四个警察带少剑波进去喊:“报告警长,查着个嫌疑犯!”

一个满脸胡子的警官,光着个秃脑袋,手抓骰子,还没掷下,回过头来不耐烦地上下打量着少剑波。

少剑波没等这位警长开口,便理直气壮地来个先发制人:“报告警长,离戒严还有二十分钟,我要出城,他们却把我捉来,在戒严前随便捉邮差是犯法的。”

那警长看了看表,七点五十五分,指着四个警察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尽办些拉屎不揩腚的啰嗦事。非特别戒严不准捉邮差,你们不知道吗?快放他走!快走!快走!”说着便回身一使劲:“六啊!”骰子在瓷碗里丁当乱响。

少剑波看着这个情景,便又顶上一句:“报告警长!他们耽误了我出城,现在戒严时刻已到,我出不去啦。”

那警长回头向四个警察斜了两眼:“他妈的!真找麻烦,请神就得送神,把他送出城去!”

四个警察垂头丧气,和少剑波出来。少剑波故意一瘸一瘸地走,电灯光下,四面望着,庙内的情景被“拍摄”在眼睛里。一个警察正没地方出气,狠狠地掀了他一把:“装什么样,又没打你!”

“唉,兄弟不是,我的腿今天骑车子摔了一下,请担待。”

刚说完,只听得最后的一座大殿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一阵“汉奸,卖国贼”的大骂。少剑波一怔,顿时一阵心酸,“这又是同志们在受折磨。快走,越快越好。”他的脚步加快了,出了市。

月光下,他飞身上了车子。

乱葬岗望乡庙旁,王孝忠正等得焦急,不时地起来张望,当他看到剑波的影子,喜得满身轻松,大步抢上前去,接过了车子,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少剑波擦着脸上的汗水,对王孝忠说明了经过。最后他兴奋地握着拳头说:“万事俱备,孝忠,你快去!按计划行动。”

王孝忠立刻动身走了,魁梧的身躯消失在春夜茫茫的麦田里。

邮差已经睡了一觉,看着这两人的行动,更加莫名其妙。但他已经不害怕了。少剑波开始和他拉起呱来,一直谈了两点钟。原来赵富昌本是个教员,因为他班学生日文考得太坏,被特务机关捉去蹲了三个月,又灌凉水,又坐洋板凳,后来经十家朋友担保,才被释放。现在当了邮差。

夜半,月儿偏西,满天星斗,露水浮地,身上湿漉漉的,少剑波满身汗水在微风吹拂之下,有点凉意。

十二点半了,少剑波焦急的脸上有点烧,心中忐忑不安,不断地向王孝忠去的方向张望。突然西山日军岗卡上叭叭响了两枪。少剑波顿时心中噗噗乱跳,担心武工队会被封锁着过不来,计划就完全破产了。

原来烟台外围每千米一个碉堡,五千米一个母堡,中间夹四个子堡;母堡驻日军一小队,子堡驻伪军二十名,守卫得很严密。

正在着急中,只见一排人影沿田坎走来,少剑波问声:“口令?”

“拿贼!”王孝忠的声音。他把武工队领来了。

全队三十名,个个精神饱满,勇气十足。

大家围成一团,少剑波详细讲了计划,规定了每个组的战斗分工,然后他严格地规定了纪律:“因为是在敌人心脏,非十分必要,不准射击,尽量用战刀和刺刀,因为打枪惊动了敌人,任务是不好完成的,甚至会被敌人消灭。”

出发了,邮差满心高兴地当了向导,同少剑波走在前头,顺市郊菜园边、麦田、小沟、坟头、树行,一直来到秦皇庙北边的三所独立间屋后面。队员们各人静静地掩蔽好,怒视着这座秦皇庙。明月之下,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伪军在顺围墙游动。

十分钟过了,两个往返巡查的伪军端着枪,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了,刚到拐角处,早就躲在那里的王孝忠和于典礼,一声不响地从身后猛扑过去,拦腰抱住了。两个伪军大吃一惊,刚要喊,早被两只大手掐住了脖子。拖到房后,刀尖对准他们的胸膛,剥下了他们的伪军装,问了口令后,便用毛巾堵住了嘴,绑在一根横倒着的大圆木上。

王孝忠和于典礼穿上伪军装,带着十个队员,奔向庙前大门的伪军守备队。

少剑波留下十个人在庙外掩护,自己带了十个人,搭人梯爬上了北墙,踏着墙头攀上一棵大松树,顺一条大绳,溜进了庙院第四殿后身。

第四大殿,从窗户里射出了耀眼的灯光,传出来受折磨的人们的惨叫和愤怒的骂声,证明还在进行审问。

少剑波十人分了两组,顺东西两山墙,摸到门旁。蹲在黑影里向里一看,这庙内没有泥塑像,只有些木牌位。中间坐了三个警官,有支手枪放在铺着台布的香案上;旁边站着一个穿便衣的,长得贼头贼脑;两边香案头上坐着两个录供的,手拤着笔,在等犯人说什么,在这些犯人面前,好像他这个录供的生意特别萧条。地当中一个被审问的同志面对着三个凶恶警官站着,戴着脚镣,骂声不止。旁边四个武装警察,两个手提匣子枪,张着大机头,两个蹲在炭火炉子旁烧火筷子。

“快说!免得皮肉受苦……”

这个警官吼声未绝,少剑波一个箭步窜进去,战刀一挥,把持匣枪的一个站堂的警察砍翻在地。

“别动!谁动打死谁!”

十支枪口一齐对准那些杀人魔鬼,吓得他们龇牙瞪眼,呆得像块木头牌位。中间那个警官,刚想拿桌子上的枪,被刘勋苍一战刀剁掉了四个手指头,喊了一声:“老实点!”

其余的纷纷跪下求饶。

少剑波命令三个人看了俘虏,把警官、叛徒紧紧地绑了,自己率领七个人大摇大摆地来到一四八号炮台。

“口令?”

“东亚!”答声未落,刘勋苍、董中松早已到了跟前,用枪指着那个看守喝道:“开门!”看守被这突然的事情吓得呆了,拿着一大把钥匙瑟瑟发抖。队员董中松一把夺过,喀喇!喀喇!开了三斤重的大铁锁。当啷啷!铁门开了,一股扑鼻的血腥味扑来。

进碉堡一看,下层空空的,少剑波急忙上了二层。原来被捕的同志全押在这里,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得紧紧的。有的在呻吟着,有的已昏昏入睡,发出微弱的喘息。少剑波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同志们!武工队来啦!别慌别怕,一切都很顺利,快起来走!”

只听得嗷的一声,二十几个同志,忍受着无限的痛苦,欢腾若狂地跳了起来,哗啦啦,镣铐乱响。少剑波急忙两手往下一按:“同志们小声,守备队还没有解决。”马上命令捉来的那个看守拿钥匙开了镣铐。二十几个同志手脚自由了,把镣铐拿在手里,准备必要时用它来当武器厮打。

少剑波为了迅速解决守备队,便下了碉堡——一四八号炮台,刚一出门,迎面跑来王孝忠,左手持枪,右手拿把大战刀,伪军帽子也掉了,低声向少剑波报告:“我们十个人,答上了口令,走到近前刺死了两个门岗,直奔东南守备队驻房。里面睡得呼呼的。我们从枪架上收了枪。敌人一点没发觉。我刚要回来报告,一回头,妈的,正碰上他们的带班的来了,这小子一看大喊了一声,往外就跑,被我用刚得的这把战刀一刀劈死,现在全部解决。”

“好!全部胜利!”少剑波兴奋地微笑了一下,接着眉头一皱,心中默默核计,“武工队三十人,救出的同志二十二人,叛徒和大汉奸又是六人,再加上俘虏的伪军守备队四十多人,合共有近一百人,被救同志又不能走。人多了目标大,容易被外围碉堡的敌人发觉而出不去,必须在拂晓前迅速撤出。”于是他决定,把守备队俘虏及看守全押上一四八号炮台,放上一大堆宣传品,锁上三斤重的大锁。被救的同志丢了镣铐,拿了刚缴来的枪支,忍着棒伤的疼痛,押了叛徒和警官先走出秦皇庙,武工队断后掩护。

一群人刚溜出敌人的外围碉堡群,突然背后一阵枪声,子弹掠空而过,行列中的七个汉奸眼里射出了一线希望的残光;被救的同志有点慌。少剑波瞧着七个汉奸冷笑了一下,回头向二十几个同志安慰道:“放心,同志们!”话刚完,轰隆隆!一连串的巨响,敌人碉堡跟前腾起了数十根烟柱,然后汇成一片黑烟,冲天而起,制止了敌人的枪声。少剑波喊道:“同志们成功了!”队员们一齐欢跳喊道:“鬼子吃西瓜了!”

原来是武工队政治指导员巴本春同志,按着计划星夜大摆地雷阵。天亮敌人追来,巴本春同志的地雷大显神威……

这就是年轻的少剑波惊破敌胆的一段故事。就因为这,他被军区司令部传令嘉奖,并得到了作为奖品的两件珍贵的战利品——笔和金壳表。

一想起了这些往事,他就精神焕发信心百倍了。 j81b3KB0IHdd5nAN4eWlXf5FlnMrjofSMWE97pqG1B2GECsGgmFyV1Xb7wueX2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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