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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债

晚秋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

军号悠扬,划过长空,冲破黎明的寂静。练兵场上,哨声、口令声、步伐声、劈刺的杀声,响成一片,雄壮嘹亮,杂而不乱,十分庄严威武。

团参谋长少剑波,军容整齐,腰间的橙色皮带上,佩一支玲珑的手枪,更显得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军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他快步向一营练兵场走去。当他出现在练兵场栅栏门里一米高的土台上,值星连长一声“立正”,如涛似浪、热火朝天的操场,顿时鸦雀无声。战士们庄严端正地原地肃立。

值星连长跑步到土台前,向少剑波报告了人数、科目后,转身命令一声:“按原科目,继续进行!”随着这响彻全场的命令声,操场上又紧张地沸腾起来。

少剑波仔细地检阅着英雄排排长刘勋苍的劈刺教练。首长在跟前,战士们更起劲,汗气升腾,刀霜凛冽,动作整齐勇猛,精神豪爽激昂。周围的空气也在激荡和卷动。

半点钟过去了,东南山上的红太阳,刚露出半边。团本部的值班员——通讯联络参谋陈敬,气吁吁地跑到剑波跟前。

“报告!”他行了军礼,“报告参谋长!五点三十七分,接田副司令电话,命令我团立即准备一个营和骑兵连,全部轻装奔袭。详细情况书面命令马上就到。命令到后,要立即行动,特别强调一分钟也不许耽误。现在我等候您的命令。”

这个情况,显然少剑波是没有想到的。他略一思索,立即回答陈敬:“你马上去报告团长和政委。按你的口述,我先来调动部队。”

“是!”陈敬答应着。转身跑出练兵场。

少剑波立即命令站在他身边的司号长:“发号!命令骑兵连紧急集合,带到一营操场。命令一营全部就操场紧急集合,全副战斗准备待命出发。再命一营营长、教导员,骑兵连连长、指导员,到团部接受命令。”

司号长遵命一一发号。

顿时号声由远近不同的距离和四面不同的方向,此起彼落地交响起来。

司号长静听着各处的回答号音,默默地数着:“一连……二连……骑兵连……”

号音刚落,司号长向剑波报告:“报告二〇三首长,各部命令都收到了。”

少剑波眉头一皱,显然是在思索判断着这突然的情况。他为了早知道个究竟,就向着村东通向司令部的大桥边走去。他边走边想着:“牡丹江地区数万国民党军半年前已经剿灭了,剩下的仅是为数不多的匪首,名义上是五个旅,实际上只不过是有官无兵的空架子,这些家伙,在半年以前已经藏匿不知去向了。中心区的土改正在更深入地开展;不太彻底的村屯正在‘煮夹生饭’,继续深入;未开展的村屯正要开展。老百姓是粮谷入仓,土地还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欢欣鼓舞,到处哼唱着‘万年的铁树开了花,千年的枯枝又发芽’的歌子,后方确是一片升平气象。部队正在紧张地练兵,随时准备开赴前线打击蒋军主力……”少剑波想到这些,感到情况突然,可是,因为作战是他的天职,他的脑子像筛子一样,本能地过滤着所有应该消灭而没被消灭的对象——“国民党特务,伪满警察官吏,大地主,惯匪,这些罪魁祸首,虽然他们的部队已被消灭,但他们自己还没被毁灭,他们是不会甘心情愿灭亡的。他们要挣扎,他们要变天,他们要卷土重来。”

“是的,就是这样!”少剑波反复地考虑后,肯定地判断着。立在桥头,张望着东丘顶,口中喃喃地说了句:“除匪不净,遗祸无穷!”

丘顶上一股尘土飞扬,两人两骑飞奔在尘头前面。

警卫员高波,这个机警的小战士,跑步迎了上去,把手一扬,喊道:“通讯员!二〇三首长在这儿。下马!”

两个通讯员勒住马头,跳下马来,一个牵马,一个紧张地跑到剑波跟前,行了军礼,将一份命令交给剑波。

他拆开了命令,急速地看着,脸上呈现出一点紧张的表情。回头向团部急步走去。

团部北墙上,挂满了军用地图,保密帘已拉开。王团长、刘政委和奉命来到的一营和骑兵连的干部,已在等候着命令,在判断着敌情。

“命令来了!”少剑波一进门心焦地说了一声,所有干部便向他围过来。

少剑波刚要把命令交给王团长,王团长略一点头:“你读一下吧!”

少剑波将命令迅速地展开,大家的眼睛紧盯着这张命令。

命令:

窜据深山匪首,集股二百余人,昨夜(十二日)二十四时,突窜杉岚站,大肆烧杀。鞠县长所率的土改工作队,一并被围。你团立即派一个营及骑兵连,轻装急袭。先用骑兵切断匪徒窜山归路,以彻底消灭匪股,此令!

当少剑波读到“鞠县长……一并被围”,嗓音因急躁而有些颤抖,在座的同志们都以不安的神情看着剑波,尤其刘政委更显出一种特别关切的神情。

“团长!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少剑波虽然努力镇静,但总显露出有点担心和不安。

“是的!马上出发。”王团长果断地命令着。

“请允许我率骑兵连先完成急袭包围切断敌人窜山归路的任务。”少剑波显然已十分焦急。

王团长略一思索,亲切而关怀地看着剑波:“本来我不应该这样决定,但是今天——”他看了一下刘政委,刘政委略一点头。王团长接着说下去:“今天却非这样决定不可,你去吧!”

“可以走了吗?”少剑波愈加紧张地请示道。

王团长略一点头,少剑波急急地跨出门去。

刘政委紧跟在剑波身后,送出门外叮嘱道:“剑波同志!鞠县长是你的姐姐,你的亲人,万一有什么不幸,切记要镇静。”

“放心吧,老首长!”少剑波紧紧地握了一下刘政委的手,“请相信我的理智……”

门外警卫员高波早已把马准备好,这是他的老习惯,每当首长有任务的时候,他总是把所需要的一切,预先准备得格外周到。他年龄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已是一个身历百战的老战士了。人都称他为“小兵老战士”。

少剑波飞身上马,急驰到一营操场,向骑兵连一挥手,骑兵连长一声命令:“上马……前进!”随着这命令的声浪,激起了暴雨似的马蹄声,整个骑兵连像一股山涧泻下的激流,冲向西南的山路上。尘土飞扬,二百余骑向杉岚站急驰。

少剑波的心像奔马一样地在奔驰。想着面前的一场厮杀,想着即将拿到手的胜利。忽然他的心一翻腾,一阵惊恐袭来,思索着,回忆着那从小抚养他长大成人的鞠县长:“真的会遭到什么不幸吗?不会的!姐姐是一个机敏过人的人,抗战时期在日寇汉奸的屠刀下,历经过多少次的危险,有一次甚至到了绝望的地步,她都能机警地和群众一道脱了危险。”他的心在拼命驱除这可怕的想象,但是心一翻腾又想到他所最不愿想的情景,“姐姐会不会因为半年来没了敌情而失掉警惕呢?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手下又没有强有力的武装,是难以对付这匪盗式的突然袭击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可怕。但他一转念:“两军对阵,对危险的处境丝毫不能期待什么侥幸,只有用智慧用勇敢来转危为胜。”这样一想,他的心翻腾得更激烈,便急催坐下马,“快!快!快!快投入战斗,只有赢得时间,才会取得胜利,才能保住姐姐和工作队的同志们以及翻身了的群众的安全。”

战马嘶叫,二百余骑,驰上杉岚站西山,扼住了入山的要道。

可是呈现在眼前的杉岚站,已是一片熊熊大火,浓烟冲天,少剑波已判定敌人可能正要逃窜或已经逃窜。不能再等,一声号令,战士们纵马扬刀,从宽大的正面压下山来,奔过黄草大甸子,向杉岚站猛袭。刹那间,骑兵钻入了火海,埋入浓烟之中。

晚了!四点钟以前匪徒已经逃窜,扑了一个空。

杉岚站一片惨景,令人胆寒。

火势有的地方奄奄将熄,有几处熊熊正旺,全村一片火海,草垛、房屋都在燃烧。牛啊,猪啊,烧得一截一块,冒着油泡发出吱吱的响声,发出刺鼻的苦涩和腥臭难闻的气味。哗哗啦啦!房子一个个塌了架,伸出一股股带星星的火舌,夹在浓烟里,一旋一旋升到高空。烧伤没死的猪狗怪声地在惨叫。

全村没有一个人救火,也没有一个人嚎哭,他们全身绷得像石头,紧握双拳,直瞪两眼,怒视着眼前无情的烈火吞噬了他们可爱的家园。

少剑波翻身下马,手一挥命令一声:“救火!”二百多战士纷纷拴好马,一齐向这无情的熊熊大火搏斗。

少剑波冒着浓烟烈火,各处查看着被害的情况。村中央许家车马店门前广场上,摆着一口鲜血染红的大铡刀,血块凝结在刀床上,几个人的尸体,一段一段乱杂杂地垛在铡刀旁。有的是腿,有的是腰,有的是胸部,而每个尸体却都没有了头。

在这垛被铡的尸体周围,狼藉地倒着二十多具被害者的遗体,有老头,有小孩,绝大多数是妇女。看得很明显,这些死难者是想扑向铡刀去救自己的亲人,或替亲人去死,或是去拼打而被乱枪狂射杀害的。

内中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只穿一条裤衩,被剖开肚子,内脏拖出十几步远,披头散发,两手紧握着拳,像是在厮打拼命时被残害的。

在离三十步远的井台旁,躺着一个婴儿的尸体,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显然是被活活摔死的。他离开了亲爱的妈妈。妈妈哪里去了?她的命运怎么样?

少剑波又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墙角,一眼看到的是更为触目惊心的惨状。

是在饮马井旁的大柳树上,用铁丝穿着耳朵,吊着血淋淋的九颗人头。这些被害的人头,个个咬牙瞪目,怒气冲天,标志着他生前的仇恨。这仇恨虽死犹未息。

人头旁边,悬一块大木板,上写了八个字:“穷棒子翻身的下场”。

少剑波气愤得全身像铁块一样,他转回身走到铡刀旁。

在这些惨遭屠杀的尸体旁,一大堆火炭,一个老太太的尸体,半截倒在火里,肚子以下,已和火炭一起烧尽了,只剩半截的胸膛和染满了黑血块的白发苍苍的头了,好像是被活活丢在火里烧死的。仔细看旁边还有一个幼儿,被烧焦了的骨灰,在冒着最后的一缕青烟,一条半截小腿伸在火堆外面。从脚的大小看来,这孩子也不过五六岁。

火灰旁有二十多条扁担,上面染红了鲜血,被火烤干后,迸裂成一片片鳞状血块。这也不知匪徒们用它做了什么奇异的恶刑。

火被扑灭了,全村已是一片灰烬。碎砖乱瓦,被罩在苦烟和臭气里。

满村的人,有的妇女昏倒了,有的呆了,有的疯了。他们咬着牙,直瞪着眼,吐射着无穷的怒火。

战士们整理着受难群众的尸体,他们不用村里人,因为这情景太可怕,他们不忍让群众再看他们的亲人、他们的邻舍好友这惨死的情景。他们是人民的子弟兵,被害的人像他们自己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他们是那样小心谨慎整理着尸首,深怕不小心弄痛了死难者的伤口。他们解下了自己的军毯,严严实实地把尸体裹起来。

战士们对着这些死难者,整齐地站了一个圆圈,肃立默哀。二百多匹战马,也在垂首哀悼。

他们举起了手,握着铁一般的拳头,激动着,愤怒着,二百余人发出了一个声音:

“亲爱的同胞们!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我们的责任没有尽到。

“安息吧!父老们!我们一定讨还这笔血债,我们誓死报这场血海深仇!”

战马随着战士们的怒吼,在嘶叫咆哮。

西街上,高波一面用手揉着眼睛,一面走着。他前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剑波正为找不见姐姐和工作队的同志而心焦,高波和老人已到面前,高波用手捂着眼睛,指了一下西山:“二〇三,鞠县长和工作队同志牺牲在……”他呜咽得不能再说下去了。

那位老人弯腰顿足喊着:“鞠县长!鞠县长!……”他悲愤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用手连连地指着西山。

少剑波当即面色变得苍白,心像一块重重的冷铅沉下去,绝望得只问了一声:“什么地方?”

“西山上……”高波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成年人那应有的理智,刚一张嘴便呜呜地大哭起来。

少剑波的脑子顿时轰的一声像爆炸了一样,全身僵直了,麻木了,僵僵地瞪着两眼呆了半晌:“走!走!”他说出的声音已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

老乡领着剑波边走边咒骂:“魔鬼!杀人的强盗!洗光了,洗光了!唉!天哪!天哪!”

剑波的腿是走呢,还是没走呢?他自己完全不觉得。他现在对自己的一切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西山坡的大盘龙松上,吊着九个同志的尸首,六男三女,都用刺刀剖开了肚子,肝肠坠地,没有了一只耳朵,只留下被刺刀割掉的痕迹。

“工作队!鞠县长!”老乡领剑波登上山坡,头磕着地,手蒙着脸,不敢看这九个被害的同志。

少剑波一看到这场惨景,眼睛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失去了视觉;头像炸开,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觉,就要倒将下来。高波一把扶住:“二〇三!二〇三!”一面哭泣,一面喊。

少剑波用力张开眼睛,定了定神,刚想再向姐姐看一眼,突然一声亲切温柔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剑波同志!……万一有什么不幸,切记要镇静。”临行刘政委叮嘱他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他紧咬着牙关,没有眼泪,悲切的心变成冲天的愤怒。他想到:“任务,部队在等待着我。”他最后看了一下姐姐的尸体,急急地走下山来,机械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写信报告王团长和刘政委。

二〇一!二〇二!

匪徒四小时以前逃窜,我已扑空。我正在进行追踪侦察,在此待命。请速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李鸿义接过信飞马奔驰而去。

愤怒已极的战士,在这待命出发的当儿,纷纷写决心书,要求荡平匪巢老爷岭,活捉匪首报仇。

少剑波派出了侦察部队,四处搜索侦察。全村的老百姓已经向战士们围拢来。“亲人!亲人!我们要控诉,控诉……”在亲人面前,群众的上千只眼睛里,涌出了热泪,开始向他们倾吐着受难时的情景。剑波看着这些受难的群众,万分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愤怒,特别是深厚的姐弟感情,总在袭击着他的理智,神情显然是有些恍惚。他那亲人,他的姐姐,好像就在他的身边,也在群众中倾吐着她的遭遇。剑波抬头环视了一下,在悲痛愤怒的人群中,却看不见姐姐的影子。他好似在梦中,他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穿着一身单薄的破衣衫,两眼直瞪着,两手张开着,像疯了一样地叨念着:“儿子没了!没了……媳妇也没了,没了……天哪!谁养老?谁养老?你们说!说……”

一个中年妇女,两眼流着泪,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孩。孩子的小脸紧紧依偎在妈妈的脖子旁,瞪着惊恐不懂事的两只大眼睛,看着妈妈的脸,妈妈的眼泪掉在孩子冻红了的小脸腮上。她的腿旁还有三个大一点的孩子,跪在她的腿边,紧搂着妈妈的腿。一会儿抬起头来,用已经懂事的眼睛望望妈妈;一会儿用小手搓着自己的小脸,拭擦着眼泪,低声地抽咽着,没敢放声嚎哭。

少剑波一转眼,又看见自己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满目凄凉,头发散乱,像是凝住了一样呆望着地上,眼珠一转也不转。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偎在她的身前,她用自己的衣襟,围着他。小孩不时地哭着望着她的脸,低声地哭叫着:“姐姐!姐姐!爸爸妈妈没……”小孩哭得再说不下去了。这位姐姐连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已成串地滴在弟弟的头上、脸上。

少剑波看到这凄惨的情景,思想奔向他孤苦的童年。

是在剑波六岁那年上,父母双亡,姐弟俩就开始了孤苦无依的生活。那时姐姐才只有十八岁,她依靠教书来养活幼小的弟弟和自己。

姐姐每天很早很早就起来做饭,饭后领着他上学,白天在课堂上给他和同学们讲课,晚上放学领他回家,姐姐又得做饭。辛苦一天的姐姐,晚上辛勤地给他补补洗洗,缝缝连连。给他补习着各种功课,她尽了她一切的力量教养着自己幼小而可怜的弟弟。

年幼的剑波已经入睡了,姐姐仍然忙着,给同学批改作业,有时到深夜,有时到鸡鸣。姐姐那青春少女脸上的红晕光泽消退了,深夜里常常听到她过劳的咳嗽声,和低沉的呻吟声,有时望着酣睡着的剑波发出呜咽声。

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个深夜,幼小的剑波被姐姐的咳嗽声和低沉的呻吟声惊醒,剑波矇眬的两眼盯着面对孤灯劳动着的姐姐,他幼小的心灵里顿时一阵酸痛。他悄悄地掀开被角爬起来,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到姐姐的书桌旁,一对机灵的小眼睛紧盯着姐姐那疲倦消瘦的面容,他看着看着眼中涌出泪水。

“姐姐睡觉吧!”

姐姐猛一转头,眼前满是金星,她恍惚地看着站在桌子边的弟弟两只饱含泪水的小眼睛,她嘴角上挂着一丝疲倦的微笑,用手抚摸着弟弟的头发,温柔地说:

“小波!你睡吧!姐姐不困。”

“不嘛!姐姐,你不睡我也不睡!”

“小波!听姐的话,乖乖地去睡。”

“姐!你太累啦!”剑波一低头,泪珠成串地从眼睛里落在地上。

姐姐的眼睛湿润了,掏出了手帕,给弟弟揩着泪水。为了安慰弟弟,她努力装做没有疲倦的样子,两手捧着剑波的小脸蛋,把脸对向弟弟,微笑着睁了睁眼睛:

“小波!你看,姐姐一点不累,听话!快……”

“姐姐……”剑波伸出他那滚热的小手,摸着姐姐散乱的头发,“你的头发散乱了,你的脸瘦了,你的眼睛也红了!姐姐你要累病了,我……我……”剑波呜呜地哭起来,“我怎么办哪?……”

姐姐把小弟弟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眼里顿时涌出了擦不干的泪水。她不愿把任何一点痛苦分给幼小的弟弟,怕因自己的哭泣刺激弟弟的幼小心灵,这样会侵害他童年的幸福,便一口吹灭了灯,把弟弟抱上床。

“好,小波!别哭啦,姐姐睡。”

当弟弟又睡熟了,她轻轻地掀起被角,悄悄溜下床来,点上灯,拿起剑波穿破了的一双袜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箱盖上去拿针线盒子,生怕惊醒了弟弟。可是一不小心,把剑波平日用的小板凳一脚踢翻了,哗啦一响,弟弟又惊醒了。但剑波没有马上爬起来,他眯缝着眼,偷看着慈爱的姐姐。

她一面偷看着弟弟是否被惊醒,一面一针针地补缝着袜子。

幼小的剑波又是一阵激剧的心酸,但是也知道,用上次的办法姐姐是不会睡的,他一想,便发出突然的惊叫:

“姐姐!姐姐!我怕呀!我怕呀!”他一面喊,一面蹬翻了被。

姐姐急忙上前按住他,连声叫着:“小波!小波!别怕!别怕!姐姐在这儿!姐姐在这儿!”

剑波的两只小手紧紧握着姐姐的胳臂,用力地向被窝里拉。姐姐生怕把他惊出病来,这才紧紧地把弟弟搂抱在怀里睡下了。

剑波十三四岁的时候,姐姐便和学校里的老师李耀光非常要好。李老师常常和姐姐谈到深夜,他每次来时总给剑波带点东西,或是笔记本,或是图画本,或是练习簿。李老师对姐姐像对亲妹妹一样地亲,对剑波像对小弟弟一样地爱,一点没有老师的架子。可是他俩的谈话总是躲着剑波,看样子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这一点却引起了剑波的疑问。但是每一次李老师来,姐姐那疲劳的脸上,总兴奋得焕发着少女的红润的光彩,眼睛也格外地明亮。疼爱姐姐的剑波,看见辛苦的姐姐这样愉快,感到无限的安慰,但他却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能这样。每当姐姐十分高兴时,就对剑波讲好多道理,什么伟大的中华民族啦,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啦,什么劳动创造世界啦,什么穷人是被剥削穷的,富人是剥削穷人富的啦……可是,他俩为什么有时老躲着他谈话,这一点剑波始终不知道。

有一次白天李老师和姐姐满头是汗,急促地从外面撞进来。剑波正在温习功课,姐姐一进门便喘着气说:“小波!你出去一会儿!”

剑波只以为姐姐和李老师吵了架,所以阖起本子就出去了,姐姐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天真的剑波担心着他俩吵架,所以就偷偷躲在窗外偷听。但多时也没听到他们吵,而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很严肃。只是听得姐姐说:

“上级的指示十分正确,在麦收的时候要求增加工资是最好的时机,麦子到了大熟的节骨眼儿,三天不割就要掉头,这是地主、富农的最大威胁,这时长工不干活,地主、富农就受不了。全村三十二个长工,每人要求增资五斗,就是十六石,对穷人是一个不小的利益。”

“那么贫农要是做短工呢?”李老师笑嘻嘻地说。

“那自然要两个工作一齐下手啦,让贫农抬高工价,每天少了十斤不干,贫农中也有三个同志,可以搞得起来。”

“进行的方式怎样呢?”

“你掌握贫农,我掌握长工。”

“长工中谁先带头呢?”

“当然不能让老青啦!因为他是党员,带头容易暴露。”

“那通过谁呢?”

“自然是老邹和小栓了,他俩在长工中的威信仅次于老青,并且可靠的人还有十几个。”

“好!”李老师的声调是那样的痛快,“咱们就好好地组织这次麦收斗争,这是在农村采用城市工人罢工的新的斗争方式。你的办法对,不愧当了一年的宣传委员。”

“啊哟!支书同志,事情还没有干起来呢,就表扬起人来啦。”

只听屋里两人一齐笑起来。

剑波听了这些话,乐得蹦了一个高,差一点嚷出来,可是他想到地主的厉害,又怕引起姐姐和李老师的担心,便悄悄地走了出去。他开始意识到他俩总是背着他谈话的原因,但是他内心对这两个向来没听过的名词老在想着:“什么是党员呢?什么是同志呢?……”

三天后,果然这次斗争胜利了,长工增资五斗,短工每天工价十斤。

这天晚上姐姐回家,乐得老哼着一支歌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因声音过低,下面的听不清楚,剑波兴奋地拉着姐姐的手问道:

“姐姐!你告诉我,什么是同志?什么是党员?”

姐姐突然一惊,一把拉过剑波,严肃地问道:

“小波!谁教你这么问的?快说!快说!……”

剑波被姐姐过分严肃的脸色吓坏了,急急地说:

“姐姐!姐姐!谁也没教我,是我在窗外听姐姐和李老师说的……”

姐姐如释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她捧着剑波的脸,亲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小声地说:

“小波!记着!这些话跟谁也不能说!……”

剑波的眼睛红润了,他两手紧抱姐姐的腰,把头贴到她的胸前:

“好姐姐!好姐姐!我知道……我懂……”

姐姐微笑了,轻轻地吻着他的额……

剑波十五岁了,姐姐、李老师领着他参加了八路军。临参军时,姐姐把妈妈遗留下的一张洁白的小羊羔皮,给他缝在衣领上、袖口上,打扮得像个小武士。当时姐姐当宣传队的指导员,他当了全队最年幼的一名小演员。

演歌剧《归队》,姐姐演妈妈,他演儿子大宝。姐弟双双成了战士们最喜欢的人物。

有一次剑波顽皮,把姐姐的近视眼镜腿碰坏了,姐姐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你哪年才能长大啊!淘气鬼。”这是妈妈死后姐姐第一次对他的责罚。他哭了,姐姐心疼地把他拉在怀里,也哭了。

少剑波十六岁那年,敌后环境恶化,机关疏散,剧团的男演员全分散到部队,开展战时宣传鼓动工作。少剑波也被调到部队。他舍不得离开亲爱的姐姐,他觉得天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和姐姐一样地爱他,保护他。

临别是在一个村后的草地上,初春的月光下,姐姐像慈母一样地叮嘱他:

“去吧,你大啦,应该自立。共产主义的战士都是相亲相爱的,革命队伍是温暖的家庭。你要像爱我一样地爱同志,敬首长;同志和首长也会和我一样地爱你,保护你。”

少剑波走后不久,姐姐和李老师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女孩。孩子刚满月的那一天,碰巧剑波从前线回来,他一进门,从姐姐怀里抱起小外甥女儿,吻了又吻。

“姐姐,孩子叫什么名?”

“还没有呢,单等舅舅给她起名。”

剑波乐得向姐夫一歪头:“当爸爸的同意吗?”

姐夫咧嘴一笑:“我们俩早就同意了!”

剑波思呀想呀,又拿起一本小字典,翻呀查呀,好一会儿,忽然欢蹦乱跳地嚷道:

“这名字太美啦,太美啦!”

“什么?”

“小毳毳。”剑波看了姐姐和姐夫喜悦的神色,他继续讲解道,“姐姐从小就爱小鸟身上美丽的羽毛,这个‘毳’字就是这种美丽的羽毛。”

来到东北,小毳毳大了,少剑波也成了一个年轻的军官。剑波拿自己的津贴费,在市上买了各色各样的绸子布头,星期天到姐姐家里,他叠成各色各样的小花,给小毳毳装饰在头上、身上。

有时把小毳毳装饰得满身红,活像一枝盛开的小红桃,剑波愉快地笑着:“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红桃。”有时他把她装饰得满身白,他高兴地说:“小毳毳,你今天像一朵白玉兰,你今天就叫小玉兰。”有时他把她装饰得全身红紫,他便说:“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玫瑰。”每个星期天,剑波总是把小毳毳装饰打扮得像一朵鲜艳的花。

扮来扮去小毳毳就有十多个名,可是这名只有剑波叫她才答应,别人叫,她是不答应的。

有一次,姐姐叫她:“小玫瑰!”

她把小嘴一噘:“妈妈,你不能叫我小玫瑰。”

“为什么?”

“那是舅舅给我打扮的,你没打扮我,不许你叫小玫瑰。”

姐夫在旁咧嘴笑道:

“对呀!小毳毳,妈妈没尽义务,她没有叫你小玫瑰的权利。”

大家一齐笑起来。

小毳毳瞪着眼睛也不知大家笑什么,最后还是扑向舅舅:

“舅舅,我今天叫什么呀?”

少剑波这天什么也没准备,可难住了。可是他为了给孩子幸福,抱起小毳毳,走出门,跨上自己的马,跑到一个山包上,他实指望用野花来装饰她,可是秋末的季节,哪里也找不到。不得已他摘了一枝一枝的常绿松枝,用藤蔓系着松枝,编成一件蓑衣,披在小毳毳身上,骑马跑回去。一进门爸爸妈妈笑了:“小毳毳!你今天叫什么?”

“舅舅说,叫小刺猬!”

大家大笑起来。

虽然姐姐有了姐夫,有了小毳毳,但对剑波的关怀,丝毫也没有减少。他每到姐姐家,跟小毳毳玩够了,姐姐总把小毳毳的饼干糖果拿给剑波,剑波害羞地望着姐姐:“姐姐,我这大的汉子,还吃孩子的东西。”

“你大了?”姐姐望着比她自己高得多的弟弟,“可我老看你还是小孩子。”

的确,尽管少剑波的身量比姐姐高得多,尽管少剑波已是一个英武的军官,但在她的眼里,他依然还是小弟弟一样,依然还是和带他上学时一样,依然还是和当年她拍着他睡觉一样,依然还是和演剧中的大宝一样,甚至他坐在床沿上嚼着饼干,嘴角上掉下饼干渣时那神气,和她的六岁的小毳毳也一样。

每次来,姐姐总是要和剑波幼年时一样,逼他脱下衬衣,逼他脱下袜子,给他洗洗补补。尽管姐姐自己的衣服还是请别人洗,可是剑波的衣服总是她亲自动手。

不仅这样,每次她总要给剑波洗洗头发,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向来也不注意修饰自己,每次总是她端来水:

“来!小波,洗头!”她的口吻和神气,跟十多年前一样。

“姐姐!我自己回去洗吧,我大啦!”

姐姐连听也不听,一把拉过来就把他的头按在水盆里,用她那温柔的手,几乎是一根一根地洗着头发。在姐姐手下,剑波完全又成了一个小孩子。有时,姐姐把她的小毳毳唤过来。

“来,小毳毳,看看你舅舅不讲卫生。”

小毳毳便跑到跟前:“哪里?我看看!是呀!舅舅,你耳朵根是黑的!”她和她妈妈一样,用细细的小手,蘸着水,给舅舅擦洗着耳朵,“这还有一点,”再摸摸剑波的脖子,“这还有一点……这还有一点……”

少剑波想到这里,觉得姐姐温柔的手,小毳毳细细的小手正在摸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心陡然像刀绞一样:“小毳毳失去了亲爱的妈妈!姐夫失去了贤惠的妻子!我失去了从小抚养我长大成人的慈爱的姐姐!党失去了一个好女儿!群众失去了他们的好朋友!……”

剑波抬头望了望和自己一样失去亲人的群众,内心更加激愤,他紧咬着牙关。剑波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他急用手探进衣服去抑制他那要炸裂的心,可是一把抓住贴在他腹部胸前的一个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因为他用力过猛,觉得有一个套在他脖子上的东西勒得他发生一阵痛楚。剑波的心立即飞向另一件往事。

还是在剑波十六岁的时候,要到战斗部队去,姐姐对这将要离开自己的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她设想到战斗部队可能蹲山头,可能露营,肚子最容易受寒,因此她把妈妈留下的那张小羊羔皮,本来已给剑波裁开缝在领子上,她又亲手一块块地拼缝起来,给剑波做了一个护肚子的兜兜。这兜兜的带,是姐姐当教员时,年年月月省吃俭用积蓄下来的钱买来的一条银项链。这项链是准备将来剑波订婚时送给他的一件珍贵的礼品。年轻的姐姐在多年前已经为幼小的弟弟做了终生的打算。

兜兜是姐姐一针一针缝起来的,上面每一针,每一线,每一根羊毛,每一道缝都印满了姐姐的手迹,都充满了对弟弟的心意。那条作兜带的项链,渗透了姐姐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的劳动,它链锁着深厚无比的姐姐对弟弟的情意。

现在剑波忽地感到全身燥热,套在他脖子上的银链和挂在胸前的兜兜,都是姐姐的那颗永远火热的心。

在人群的愤怒的控诉声中,他仿佛听到小毳毳的声音:“舅舅,我今天叫什么名呀?”“舅舅,我跟妈妈给你洗头吧?……我妈妈呢?……”

控诉的人群里,他仿佛又听到姐姐的声音:有她少女时期对着孤灯劳动的咳嗽及低低呻吟声,有她动听的讲课声,有她抱着剑波睡觉时哼着柔和的催眠曲声,有她参军后唱不尽的歌声,有“小波,小波”温柔的呼唤声,有她和姐夫的谈爱声……他又好像觉得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兜兜在跳动,这跳动的声音和他小时伏在姐姐怀里睡觉时听到姐姐心音的跳动声一样。但是,这所有一切的声音似乎都在说:“小波!别流泪!杀敌!报仇!”

悲痛,此刻已完全变成了力量,愤怒的火焰,从少剑波的眼睛里猛喷狂射……

飞奔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王团长、刘政委在他的面前下马。

少剑波尽力抑制感情,立在两位首长的面前,像背书一样机械地向王团长、刘政委报告了情况。报告到姐姐的惨死时,已讲不下去了。

王团长、刘政委和周围所有群众以及战士们,都立即肃静,脱帽致哀。

王团长:“我们没尽到责任,感到万分的惭愧!……”

刘政委:“我们为鞠县长和死难的同志们而悲痛……”接着他抬起头,挺起胸,举起了拳头高呼:“我们宣誓:彻底干净消灭国民党匪帮,为死难者报仇……”

“报仇!报仇……”全体战士和老百姓随着刘政委的呼声,发出了像轰雷似的宣誓。“我们要讨还血债!我们要报这血海深仇!” /twyLPr/hI0Sy1apzKCr7qiySivAP+ZferHfwQAF45qV56aPaYTvN01jU4SYUo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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