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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的追求者。
菲兰特——阿尔赛斯特的朋友。
奥龙特——赛丽曼纳的另一追求者。
赛丽曼纳——阿尔赛斯特所追求的女人。
爱丽昂特——赛丽曼纳的表妹。
阿尔西诺艾——赛丽曼纳的女友。
阿加斯特——侯爵。
克里唐特——侯爵。
巴斯克——赛丽曼纳的男仆。
一个贵族审判委员会的警官。
杜布瓦——阿尔赛斯特的男仆。
巴黎。
〔菲兰特，阿尔赛斯特。
菲兰特 什么事？怎么啦？
阿尔赛斯特 （坐下） 请不要管我的事。
菲兰特 不过你必须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使得你……
阿尔赛斯特 对你说过了，不要管我，躲一边去吧。
菲兰特 可至少你先不要动气，听一听我说的话呀。
阿尔赛斯特 我偏要动气，什么话也不听。
菲兰特 你忽然这样大发脾气，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虽然我们是朋友，我可是头一个……
阿尔赛斯特 （突然站起） 我，我是你的朋友？趁早在你的账上勾销这一笔吧。我一向认为做你的朋友是一件光荣的事；然而自从看见你刚才那种表现，干脆说吧，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我决不愿意在自甘堕落者的心里占一个位置。
菲兰特 那么，阿尔赛斯特，在你看来，我真是罪大恶极了？
阿尔赛斯特 你真应该活活羞死；这样一种行为是不能得到原谅的，凡是正派人看了都要愤怒。我看见你在那里对一个人万般殷勤，向他表示最亲切的温情；一面狂热地拥抱他，一面还向他赌咒发誓表示友谊，可是等我随后问你他是什么人，你却几乎连他的姓名都说不出来；你对他的那阵热情原来一分手就完，转眼就把他看作一个漠不相关的人。喂！你竟堕落到出卖自己的灵魂，这真是一件丧失人格、无耻之极的事。如果我不幸也做了像你那样的事，我会懊恼得立刻去上吊。
菲兰特 我可看不出这件事是应该上吊的，我恳求你发发慈悲，允许我擅自将你对我的判决减轻一点，而不因此去上吊，对不起得很。
阿尔赛斯特 这种玩笑开得多么无聊！
菲兰特 那么说正经的，你要我怎么样呢？
阿尔赛斯特 我愿你做个诚实人，不是真从心眼里发出来的话一句也不说。这才不失为正人君子。
菲兰特 如果有一个人高高兴兴地跑过来拥抱你，你总该照样还他一个礼，总该尽你所能回答他的殷勤吧！他怎样来，你就怎样去；他要宣誓，你就赌咒。
阿尔赛斯特 不，我看不惯你们那些时髦人所做的下流样子。我最恨那些动不动就赌咒发誓的人的丑态；我最恨那些满面春风，动不动就跟人拥抱的人，我最恨那些废话连篇，一心要讨好别人的人；他们对所有的人都玩那套虚伪的礼节，不管对一个正直人或对一个坏蛋，都同样看待。倘使有人对你献殷勤，信誓旦旦地向你表白他的友谊、忠心、至诚、崇敬、温情，天花乱坠地把你恭维了一大套，可是等他遇见另外任何一个草包，他也去如法炮制一番；请问，这到底于你有什么益处？不，不，世间没有一个良心摆在当中的人愿意接受这种娼妓式的尊敬；如果有人把我们跟全世界的人都混为一谈，最光荣的尊敬也就分文不值了。无论这个人的尊敬心是出于什么偏爱，如果他对任何人都敬重，那就等于对任何人都不敬重。既然你也染上了现时流行的这些毛病，哼哼，你就不能再做我的朋友了。我不能接受那种对个人才德不加任何区别的广泛的情谊。我要你把我跟别人区别开来；干脆说吧，把所有的人都当作朋友看待的人，我是不喜欢的。
菲兰特 但是既然在社会上，就不免要有礼尚往来，那就不得不顺着习惯的要求拿些社交场中的俗礼应付别人呀。
阿尔赛斯特 不，我告诉你，我们应该不留情面地谴责那种可耻的、虚假的朋友交往。我们要做真正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必须使我们的内心袒露在我们的言词里，应该是我们的内心在那里讲话，不能让我们的真实情感蒙上虚伪客套的假面具。
菲兰特 有许多地方一味地爽直反倒叫人看着可笑，再说也行不通；尽管你对名誉的看法那么严格，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有时候能将心里话隐藏起来倒还是件好事呢。我们对成百成千的人究竟都有些什么想法，难道可以完完全全对他们讲出来吗？那算有礼貌吗？比方我们恨某一个人，我们莫非就应该将真实想法全都告诉他本人吗？
阿尔赛斯特 是的。
菲兰特 什么？那么你当真对老埃米尔说，像她那把年纪还要假装美人未免不大相宜，说她满脸擦的粉谁看了都恶心吗？
阿尔赛斯特 当然。
菲兰特 你也对陶里拉说他太不知趣，不该在宫里大谈他本人如何英勇，出身如何显贵，谈得没有一只耳朵不腻烦？
阿尔赛斯特 对了。
菲兰特 你这是开玩笑吧。
阿尔赛斯特 我一点也不开玩笑，在这点上我是一个人也不能放过的。我的眼睛实在看不惯；无论在宫里或在城里，所见所闻全都是叫我气恼的事；我看见那些人的处世方式，就感觉非常悲观，万分痛苦；我到处只看见卑鄙的谄媚、不公、自私、卖友与奸诈；我真忍受不住了，我要发狂了，我想要和全人类正面地痛痛快快地斗一场。
菲兰特 这种哲学家的忧伤未免太过分了，我见了你这种隐忧深愁实在觉得好笑，我想我们这两个受同样教育长大起来的人颇像《丈夫学堂》里所描写的那一对弟兄，一个是……
阿尔赛斯特 哎哟！不必提这种乏味的比喻了。
菲兰特 好，不提就不提吧，那么，说正经的，你快别这样疯疯癫癫了。世界不会因你这番操心而改变模样；既然你是这样热爱真诚，那么让我来直爽地告诉你：你这个毛病，无论在哪儿都要闹出笑话来；你对于现时的风尚习俗怀着这样大的愤怒，很多人要把你当成怪物。
阿尔赛斯特 那才好呢，活该！那才好呢，我正是要他们这样。那才是一个好的标志，我反倒觉得十分高兴：所有的人在我看来是如此的丑恶，我要是成了他们眼中的好人，我才不痛快呢。
菲兰特 你果真这样憎恶人类吗？
阿尔赛斯特 是的，我对人类憎恨到了极点。
菲兰特 世上所有的人，一无例外都包括在这种憎恨里吗？可是在我们所处的时代里总还有不少……
阿尔赛斯特 没有，我的恨是普遍的，我恨所有的人：有些人，我恨他们，是因为他们凶恶伤人；有些人，我恨他们，是因为他们对待恶人也一团和气，凡是纯洁心灵对人间罪恶应有的憎恨，他们丝毫都没有。你看，现在正跟我打官司的那个恶棍，别人却不辨是非地待他特别和气！在他那副假面具的后面，你完全可以看出他是个出卖朋友的奸徒；无论到什么地方，谁都可以认出他是何等样的人；他的两只眼贼溜溜地乱转，他说话故意低声下气，只有外来的人才会受他蒙蔽；可是这个原应让他销声匿迹的蠢汉，却靠着龌龊的钻营混进了上流社会；并且由于这种钻营，他居然鸿运高照，惹得真正有才学的人愤愤不平，有道德的人抱愧含羞；虽然人们到处都送他一些可耻的头衔，他的声名狼藉也没唤起任何人的同情；虽然称他作骗子手、无耻之徒、该死的强盗，人人都会同意，没有一个人会出来反对；可是他的虚伪丑态却到处受到欢迎：大家都对他热情款待，笑脸相迎，无论什么地方他都混得进去；要是有一个位置必须耍手腕方能到手，恐怕第一流的贵族绅士也难与他竞争。唉！眼看大家对恶人是这样宽容放纵，我好比受了致命的创伤。有时候我会突然不由自主地想逃到大沙漠去，避开所有的人。
菲兰特 对时下的风俗我们不必过于忧伤，对人类的本性我们应该多加宽恕，不可用太挑剔的眼光去观察；对人类的缺点我们的眼光要宽容一点。人与人之间需要一种通融的道德；道德讲过了头也是要受谴责的；完美的理性是不趋极端，讲道德也必须懂得适可而止。那种旧时过于生硬死板的道德，跟我们这个时代以及普通习俗实在有点格格不入；那种道德对于人类的要求实在过高：我们应该适应时代的趋向，不可过于偏执；如欲挺身作改革世界的工作，那才是无与伦比的疯狂行为。我和你一样，每天看到许多事情必须改弦易辙方能顺理成章；但是不管我每迈一步会遇见什么事情，人们不会看见我像你那样大发雷霆；他们是何等样的人，我就平心静气地把他们当作何等样的人，我早已把我的心灵锻炼得惯于忍受他们的行为。我相信无论在宫里或在城里，我这种冷静态度与你的愤世嫉俗是同样有哲理的。
阿尔赛斯特 但是先生，这种理由十足的冷静态度，果真能够使你对任何事情都不发火吗？倘使偶尔有一个朋友出卖了你，有人为了图谋你的财产设下奸计来陷害你，或者散布种种谣言不利于你，你也坦然看着一点也不生气吗？
菲兰特 是的，你心里觉得气愤不平的那些别人的缺点，在我看来都是与人的本性分不开的毛病；我看见一个人阴险狡诈、蛮不讲理、惟利是图，就像看见群鹰嗜杀、猴子恶作剧、群狼暴怒一般，我的神经并不觉得格外难受。
阿尔赛斯特 那么我就看着人家出卖我、偷我、将我撕成碎片，而不……噢，我不愿开口了，你这番议论真太岂有此理了。
菲兰特 说真的，你还是不开口的好。不必对跟你辩论的人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分一点精力去料理一下你的诉讼吧。
阿尔赛斯特 我决不去料理我的诉讼，我早已拿定主意了。
菲兰特 可是你指望谁去替你托人情呢？
阿尔赛斯特 指望谁？指望正义，指望我的正当权利和那个公道。
菲兰特 那么，一位审判官你也不去拜访啰？
阿尔赛斯特 不去。莫非我的理由还不够正当，还不够明显？
菲兰特 这个，我完全同意，不过对方的阴谋是可虑的，并且……
阿尔赛斯特 不，这条路上我是决定一步不往前走的。要不就是我错，要不就是我对。
菲兰特 你还是不要过于迷信这个吧。
阿尔赛斯特 我主意已定，决不更改。
菲兰特 你的对方是有势力的，仗着他的党徒可以引起……
阿尔赛斯特 那也没关系。
菲兰特 那你可就错了。
阿尔赛斯特 好，就算我错了，我也要看个水落石出。
菲兰特 然而……
阿尔赛斯特 即使败诉我也有败诉的乐趣。
菲兰特 可是毕竟……
阿尔赛斯特 在这场官司里，我倒要看看人们是否真那样厚颜无耻，那样凶狠，那样横行霸道，那样腐化堕落，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冤屈我。
菲兰特 你这个人啊！
阿尔赛斯特 尽管需要付出重大代价，为了事情本身的庄严伟大，我倒情愿官司打输。
菲兰特 你这番议论若是被人听见，阿尔赛斯特，他们可真要好好地笑话你一场了。
阿尔赛斯特 那就让他们笑话吧！
菲兰特 但是你在各方面所苛求的那种耿直，你把自己整个儿都拘束在里面的那种方正，你在此地你所爱的人身上都找到了吗？我诧异的是你自己和整个人类好像已经决裂得毫无回旋余地，尽管一切都已使你觉得人类是那么丑恶可憎，你却仍旧在人类当中选中了使你倾心的对象；尤其使我惊奇的是你这颗心却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选择。那位诚实的爱丽昂特很仰慕你，那位道貌岸然的阿尔西诺艾用很温柔的眼光在看着你；但是你的心却拒绝了她们俩的情意，而甘心忍受赛丽曼纳的束缚。赛丽曼纳那种搔首弄姿和好诽谤人的恶习，正是时下的通病。你是痛恨时下风尚的人，怎么会容忍这位美人所沾染上的一切呢？莫非毛病生在我们喜爱的东西上面就不算毛病了？你是不曾看见这些毛病呢，还是看见了却加以原谅呢？
阿尔赛斯特 不，我对这个年轻寡妇产生的爱情并没有遮住我的眼，我也看得见别人在她身上发现的那些毛病，并且无论她对我的爱情多么热烈，我总是第一个先看出她的毛病，也是第一个加以斥责。不过尽管这样，也别管我怎样努力，我还必须承认我的弱点：她确有一套讨我喜欢的妙法。尽管我在她身上看出许多毛病，尽管我责备这些毛病，我还是爱她；她的美丽真是具有魔力；不过毫无疑义，我的爱情会把她心灵中的这些恶习驱逐干净的。
菲兰特 你真要做这件事，可得费不少气力，那么你相信她是爱你的了。
阿尔赛斯特 是的，那还用说！我若不相信她爱我，我就不会爱她了。
菲兰特 既然你已看出她对你有好感，那么你那些情敌怎么还使你感觉不安呢？
阿尔赛斯特 这是因为一颗坠入情网的心希望对方整个属于自己；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把我的爱情关于这点要对她说的话通通告诉她。
菲兰特 我呢，假使只要我表明心迹而没有别的顾虑的话，那么我情愿把我的爱情整个儿献给这里主人的表妹爱丽昂特；她的心——敬爱你的那颗心是坚定诚恳的，你若选中了她，那才更符合你的性格，更对你的路子。
阿尔赛斯特 这倒是真的：我的理智每天都这样对我说；不过理智是一种不能约束爱情的东西。
菲兰特 我很替你的爱情担忧；你现在所有的希望很可能……
〔奥龙特，阿尔赛斯特，菲兰特。
奥龙特 我在楼下已经听说爱丽昂特出门买东西去了，赛丽曼纳也出去了。但是他们告诉我说你们二位在这里，因此我特意跑上来真心实意地告诉你们，我对你们二位早有一种别人难以相信的尊敬，并且很久以前被这种尊敬心所驱使，我就十分想来和你们做朋友。不错，见了有才德的人我的心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我急于要和二位结为好友：我想一个热情的朋友，并且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是决不会被你们拒绝的吧。喂！对不住，我这番话是对您说的。
〔此时阿尔赛斯特若有所思，没有听见奥龙特对他说的话。
阿尔赛斯特 是对我说的吗，先生？
奥龙特 正是对您说的，您觉得这番话冒犯您了？
阿尔赛斯特 不，只是我十分诧异罢了。我此刻得到的殊荣，实在出乎意料。
奥龙特 我对您的尊敬绝对不应该使您诧异，您原是可以希望全世界都尊敬您的。
阿尔赛斯特 先生……
奥龙特 我们在您身上所看见的这种光彩四溢的才德，全国可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
阿尔赛斯特 先生……
奥龙特 是的，在我看来，我认为您比我看见的所有最伟大的人更为可爱。
阿尔赛斯特 先生……
奥龙特 我若撒谎，让上天把我压死！并且就在此地我要向您证明我的真情：请允许我，先生，真心实意地和您拥抱，并且我恳求您把我算在您的朋友之列。让咱们来握一握手，一言为定。您答应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了？
阿尔赛斯特 先生……
奥龙特 怎么？您拒绝？
阿尔赛斯特 先生，您肯这样待我，实在使我太荣幸了，不过友谊需要更多一点神秘，如果不问时机，动不动就把它抬出来，实在是亵渎了友谊这个名词。友谊的结合是要经过考虑与选择，才能产生的。在我们结交以前，应该彼此认识得更清楚一些；倘使冒昧从事，将来就难免要发生复杂的情形，反而使我俩懊悔今天这一场交好。
奥龙特 哎哟！这正是正人君子说的话，我因此对您更敬佩了；那么就让时间去替我们造成这个甜蜜的结合吧；不过我现在就已经愿意完完全全供您差遣。倘使在宫里那方面需要我为您引见，您知道在国王身边我多少还有点面子；真是言听计从，并且天地良心，老爷子对我处处都是那么优待。总之，无论什么样的事，我都愿替您效劳；您的才华真可说是光芒万丈，因此我把我最近做的一首十四行诗拿来请您看看，好知道是不是可以发表；今天请您看诗也可以算是我俩中间这个美丽结合的开端吧。
阿尔赛斯特 先生，我实在不能替您决定这件事情；请您免了我这个差使吧。
奥龙特 这是什么缘故？
阿尔赛斯特 我有个毛病，就是关于这类事有点过分地爱说老实话。
奥龙特 这正是我所要求的。我把我的作品给您看，原是为听听您毫不掩饰的老实话。倘使您竟欺骗我，或者隐瞒起什么话不说，我还要埋怨您呢。
阿尔赛斯特 既然您愿意这样，那么，先生，我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奥龙特 十四行诗……这是一首十四行诗……题目叫作“希望”……是一位闺秀，她给了我爱情上一点希望。“希望”……我所写的并不是那些富丽堂皇、洋洋洒洒的诗篇，只不过是温柔悱恻、情意缠绵的短句。
〔文中虚点表示小停顿，每次停顿奥龙特必用眼望一望阿尔赛斯特。
阿尔赛斯特 等我们看过就知道了。
奥龙特“希望”……我不知道这首诗的格调在您看来是否够简洁、够流畅，您是不是满意我所选用的字眼。
阿尔赛斯特 看了就知道啦，先生。
奥龙特 好在您知道我只用一刻钟的工夫写了这首诗。
阿尔赛斯特 看了再说，先生，时间的长短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奥龙特 （读诗）
诚然，希望能减少痛苦，
暂时摇睡我的深忧，
不过，菲莉丝，究有何用，
如果希望后面任什么也没有。
菲兰特 我已被这一小段迷住了。
阿尔赛斯特 （低声向菲兰特） 什么，你竟好意思夸奖！
奥龙特 （读诗）
您那时诚然和蔼可亲；
但是您又何苦那样殷勤！
如果只肯把希望赐给我，
那还不如根本不施恩情。
菲兰特 多么漂亮的词句！
阿尔赛斯特 （低声向菲兰特） 你这是卑鄙地随声附和，你竟夸奖起这些混账话来！
奥龙特 （读诗）
倘使要我永无尽期地等待，
将我火热挚情逼到尽头，
那只有死是我的救星。
您怎样关怀，也难使我忘情，
美丽的菲莉丝，我已悲观绝望，
可是还不能不继续希望。
菲兰特 结尾妙极了，情意缠绵，令人钦佩之至。
阿尔赛斯特 （低声向菲兰特） 多么无聊的结尾！你这散布毒素的家伙，只欠魔鬼把你抓去！你莫非也想照样写一段来找打！
菲兰特 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诗句。
阿尔赛斯特 （低声旁白） 胡说八道！
奥龙特 （向菲兰特） 您太恭维我了，您也许以为……
菲兰特 我并不是恭维您。
阿尔赛斯特 （低声向菲兰特） 喂！你这是干什么呢？你这个奸贼！
奥龙特 （向阿尔赛斯特） 可是您，您知道我们俩刚才是怎样约定的：请您老老实实地谈一谈吧。
阿尔赛斯特 这个问题永远是很微妙的，关于文章的事，我们总是喜欢别人恭维我们。但是有一天，有这样一个人——这人的名姓不便宣布，我看见了他做的诗句就告诉他说，一个漂亮人物必须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叫它老痒痒着张罗写作；必须勒紧缰绳不要迫不及待地在人面前卖弄这些玩意儿；我还告诉他过于热衷地拿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是难免要叫人笑话的。
奥龙特 您这是要对我说，我不应该……？
阿尔赛斯特 我没这样说；不过我曾对那人说，一部毫无生气的作品是要闷死人的，仅仅这一个毛病就可以毁坏一个人的名声；他尽管还有一百种别的美德，但我们评论人总是着重在他坏的一方面。
奥龙特 莫非您对我的诗有什么要指摘的地方吗？
阿尔赛斯特 我没说这话；不过为劝那人不要写作，我曾向他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写作欲已经毁了不知多少好人。
奥龙特 我写得不好？我跟这些人一样？
阿尔赛斯特 我没说这话；不过我曾对那人说：“您为什么要这样忙着诌诗？谁逼着您刊印您的作品？如果我们可以原谅一册坏书风行一时，那也仅仅是对那些以著书糊口的可怜虫来说。听我的话吧，抵抗住您这种欲念，不要叫读者浪费光阴；无论旁人怎样逼迫您，也不要放弃您在宫里享有的士族名望，反倒从一个贪婪的出版商手里争取那可笑而又可怜的著作家的头衔。”您看这就是我尽力叫他了解的事。
奥龙特 这都很不错，并且我相信我很了解您的意思。但是我能不能知道您对我的诗……？
阿尔赛斯特 说实话，您的诗只好丢在抽屉里。您模仿的是些恶劣的模型，您用的是些很不自然的语句。什么叫 “暂时摇睡我的深忧”？ 又是什么 “如果希望后面任什么也没有”，“如果只肯把希望赐给我，那还不如根本不施恩情”？ 还有什么 “美丽的菲莉丝，我已悲观绝望，可是还不能不继续希望”？ 这种人人自鸣得意的辞藻离开了优良风格与真理：不过是文字游戏，纯粹是矫揉造作，人们说话根本不是这样说的。现代的恶劣趣味真使我害怕。我们的祖先虽然粗鲁，趣味可比现代高得多，现在大家赞扬的东西，在我看来实在抵不上一首老歌的歌词，让我来读给您听听吧：
如果国王赐给我，
他的大城——巴黎，
叫我离开
我女友的爱情，
那么我就启奏国王亨利：
“收回您的巴黎，
我还是喜爱我的女友，
我还是喜爱我的女友。”
韵脚押的不怎么紧凑，章法也显得陈旧：但是您看不出这比那些不近情理的比喻有价值得多吗？您看不出这是纯洁的热情在那儿说话吗？
如果国王赐给我
他的大城——巴黎，
叫我离开
我女友的爱情，
那么我就启奏国王亨利：
“收回您的巴黎，
我还是喜爱我的女友，
我还是喜爱我的女友。”
这才是一颗真正产生了热爱的心说出来的话。（向笑着的菲兰特）是的，你这位张开嘴发笑的先生，不管你那些才子们怎样看法，我是喜爱这个，而看不起那些人人称赞的浮华辞藻的虚伪光彩的。
奥龙特 我，我坚持认为我的诗是极好的诗。
阿尔赛斯特 您以为如此，当然有您的理由；不过您应该承认我可以有别的理由，而这些别的理由是无需服从您的理由的。
奥龙特 旁人都器重我的诗，这就够了。
阿尔赛斯特 那是因为他们善于装假，我却没有这种本事。
奥龙特 您真以为您是那样聪明吗？
阿尔赛斯特 我若肯夸奖您的诗，那我就更聪明了。
奥龙特 我才不需要您称赞我的诗呢。
阿尔赛斯特 您也只好不需要我来称赞，对不起。
奥龙特 我很愿意您也照原题按您的格局做一首我看。
阿尔赛斯特 不幸得很，我也只能做出一样坏的诗，不过我是决不肯拿出来给人看的。
奥龙特 您说话倒干脆，您这种自满的劲头儿……
阿尔赛斯特 到别处去找奉承您的人吧！
奥龙特 喂！我的小先生，别这样盛气凌人。
阿尔赛斯特 我的大先生，我应该怎样就怎样。
菲兰特 （夹在二人之间） 喂！先生们，这就够瞧的了，快不要这样了，饶了我吧。
奥龙特 啊！是我错了，我认错，我立刻离开此地，先生，我一切谨遵台命。
阿尔赛斯特 我呢，先生，我惟命是从。
〔菲兰特，阿尔赛斯特。
菲兰特 好了，你看见了吧，只因诚实过分你又惹了一桩麻烦；我早看出奥龙特本是为叫人恭维他才……
阿尔赛斯特 你不必和我谈了。
菲兰特 不过……
阿尔赛斯特 我从今以后不愿再在人群里鬼混了。
菲兰特 这未免太……
阿尔赛斯特 你走开吧。
菲兰特 假使我……
阿尔赛斯特 不必多解释。
菲兰特 你这是怎么啦？
阿尔赛斯特 我任什么也不再听了。
菲兰特 可是……
阿尔赛斯特 你还要说？
菲兰特 旁人侮辱了……
阿尔赛斯特 够了，够了，不要这样在后面跟着我！
菲兰特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吧，我可不能离开你。
〔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
阿尔赛斯特 夫人，您愿意我对您痛痛快快说个明白吗？我对您的种种举动，实在太不满意了；看见您的所作所为，我心里的怒火就不打一处来，我觉得我们俩非决裂不可了。是的，我若是换个样子说便是欺骗您，我们无疑早晚要决裂。我就是答应您一千次说不决裂，恐怕也是办不到的。
赛丽曼纳 看样子，您是为和我吵嘴才送我回家的。
阿尔赛斯特 我并不想吵嘴；不过您的脾气，夫人，见人就爱，未免有点过分，追逐您的情人实在太多，我打心眼里就看不惯。
赛丽曼纳 人家追逐我，那能怪我么？我能阻挡旁人觉得我可爱吗？他们想方设法来献殷勤，我应该拿根棍子撵他们出去吗？
阿尔赛斯特 不，夫人，用不着拿棍子，只要您的心对他们的希望不那样轻易许诺，不那样温柔就够了。我知道您的吸引力是无处不在的；不过被您的美貌吸引来的人又被您的一番殷勤留住了；拜倒在您裙下的人，您对他们是那样温柔，您可算是在他们心上完成了您的姿色所未完成的工作。您奉献给他们的、使他们大可乐观的希望，使您周围老有一群紧追不舍的人；只要您不那么滥施和蔼，自然就把那一大群求爱的人给驱散了。但是至少请您告诉我，夫人，您的克里唐特究竟靠了哪步好运，会有福气让您那样喜欢他？您如此尊敬他究竟是根据他的哪种才能、哪种美德？他所以能得到您的尊敬，是不是因为他小拇指上留的那个长指甲？您也跟在一般时髦人的后面拜倒在他金黄色假发的光辉之下了吗？是他膝上的大花边使您爱他？是他满身的缎带迷住了您？还是因为他穿着宽大花边短裤，在您身边扮演奴隶的角色，得到您的心许？还是他那种笑的姿态与他那尖细的嗓音找着了打动您的心的秘诀？
赛丽曼纳 您这样妒忌他实在没有道理！您不知道我为什么敷衍他吗？您不知道他已答应我，为我的诉讼替我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拜托到吗？
阿尔赛斯特 夫人，您还是决心打输官司吧，千万不要敷衍那个侮辱我的情敌。
赛丽曼纳 不过，您这不是吃起全世界人的醋来了吗？
阿尔赛斯特 这是因为全世界人都得到了您的殷勤招待。
赛丽曼纳 既然我对任何人都这么和蔼；那么正应该使您放下心来，高枕无忧了，倘使您看见我把和气都集中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您不更有愤怒的理由了吗？
阿尔赛斯特 但是我，您责备我醋劲太大，我究竟比他们多占了些什么便宜？夫人，请您告诉我。
赛丽曼纳 知道我爱您，有了这个幸福不就是一宗便宜吗？
阿尔赛斯特 我燃烧着的心根据什么理由能相信这个呢？
赛丽曼纳 既然我肯亲口对您说出这样的话，我想我这样表明心迹，您就应该知足了。
阿尔赛斯特 但是谁能向我担保您同时不对别人也说一样的话呢？
赛丽曼纳 当然啰，这样的情话从一个求爱者口里说出来真是十分甜美。不过，您把我看作什么样的女人了？现在为了不叫您再担这份忧起见，我方才说的话一齐都不算数了；以后除了您自己欺骗自己，再也不会有人欺骗您了；您该满意了吧？
阿尔赛斯特 哎哟，那我得多么爱您呀！真要使我能从您手中把我的心重新夺回来，那我该如何感谢上帝赐我那样稀罕的幸福！我毫不隐瞒，我正竭力设法替我的心摆脱这可怕的束缚呢；但是一直到现在，我最大的努力都没有丝毫结果。我这样爱您就是为吃点苦头好在上帝面前折我的罪孽。
赛丽曼纳 不错，您对我的热爱是没有第二份的。
阿尔赛斯特 是的，论这一点我同任何人都敢较量。我的爱情是难以想象的；从来也没有人，夫人，像我这样爱过您。
赛丽曼纳 这不错，您爱的方式是十分新鲜的，您爱人原来就是为跟人争吵。您的热情只用难听的话来表达，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种爱吵爱闹的爱情。
阿尔赛斯特 然而我的忧虑能否消除却全在于您，饶了我吧，我们别再吵下去了，让我们来开诚布公地谈几句话，来决定……
〔赛丽曼纳，阿尔赛斯特，巴斯克。
赛丽曼纳 什么事？
巴斯克 阿加斯特来了。
赛丽曼纳 请他上来就是了。
〔赛丽曼纳，阿尔赛斯特。
阿尔赛斯特 怎么！总也不能和您单独谈几句话么？总是看见您忙着接待宾客；连一会儿的工夫您都不肯推托说您不在家。
赛丽曼纳 您愿意我得罪他吗？
阿尔赛斯特 您对谁都这样周到，实在叫我看了不舒服。
赛丽曼纳 倘使他知道我不耐烦见他，他是要记恨一辈子的。
阿尔赛斯特 那有什么关系，何至于使您这样为难？
赛丽曼纳 天啊，像他这一类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不知怎么回事，宫里偏是这等人能高谈阔论，样样占上风。无论旁人谈什么总看见他们往里插嘴；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论有什么得力靠山，跟这种乱说乱吹的人是决裂不得的。
阿尔赛斯特 不管什么事，也不管是什么理由，您总是有许多大道理，无论什么人您都要勉强接见，您对每一件事的看法是那么小心谨慎……
〔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巴斯克。
巴斯克 克里唐特也来了。
阿尔赛斯特 （表示要走） 来得正好。
赛丽曼纳 您上哪儿去？
阿尔赛斯特 我出去。
赛丽曼纳 不要走！
阿尔赛斯特 干什么？
赛丽曼纳 留在这儿！
阿尔赛斯特 办不到。
赛丽曼纳 我一定要您留在这儿。
阿尔赛斯特 不成，不成。这些谈话只让我腻烦，一定要我忍受这个，那实在太难了。
赛丽曼纳 我偏要您这样，我偏要您这样。
阿尔赛斯特 不成，做不到。
赛丽曼纳 那么，走吧，出去吧，随您的便！
〔爱丽昂特，菲兰特，阿加斯特，克里唐特，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巴斯克。
爱丽昂特 （向赛丽曼纳） 您看两位侯爵也跟着我们上来了，有人通报过了吗？
赛丽曼纳 是的。 （向巴斯克） 给每位搬一个座儿。 （巴斯克搬座后下。向阿尔赛斯特） 您还没有走？
阿尔赛斯特 没有，不过，夫人，我要您表明心迹，您是向着他们呢，还是向着我。
赛丽曼纳 住口！
阿尔赛斯特 今天您须讲个分明。
赛丽曼纳 您发昏了。
阿尔赛斯特 没有发昏，您得明白宣布。
赛丽曼纳 唉！
阿尔赛斯特 您得有个决定。
赛丽曼纳 我想您是成心开玩笑吧。
阿尔赛斯特 没有。不过您须选择一下，我的耐心已到了极限。
克里唐特 喂！我刚从卢浮宫来，克莱翁特今天参加国王起床典礼的时候真是丑态百出。真的，他就没有个朋友做做好事，指点指点他的举止吗？
赛丽曼纳 说真的，他在交际场中的确太失态了，他的神气到处惹人注目，并且过一些日子不见他，再见的时候，他越发千奇百怪了。
阿加斯特 那算什么！提起怪人，我方才就倒霉碰上了一个最讨厌的怪人：就是那个爱发议论的达孟，他把我拉出车座，在大太阳底下足足谈了一个钟头。
赛丽曼纳 那是一个专爱说废话的怪人，他专有那宗本事：就是跟你说了一大堆话，却没有告诉你一丁点儿事，他说的那些话，你永远摸不着头脑，我们耳朵听见的只是一些空洞的声音。
爱丽昂特 （对菲兰特） 这个开场白很不错，攻击旁人的谈话开始活跃了。
克里唐特 夫人，迪芒特也够个典型人物了。
赛丽曼纳 这是一个从头到脚充满神秘的人物。此人整天无事忙。走过你身旁的时候，他总慌慌张张地看你一眼；和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扮着各式各样的鬼脸；他那样装腔作势实在叫人看着头痛：他老有一桩秘密必须低声告诉你，而这桩秘密却是一文不值的事，目的只是为打断你们的谈话；芝麻大的事，他捧了当作稀世珍宝，甚至祝你早晨健康也要附着你的耳朵才肯说出来，他是无事不附着耳朵说的。
阿加斯特 夫人，还有芮拉特呢？
赛丽曼纳 哎哟，这个好吹牛的讨厌鬼！他嘴上总也离不开贵族。他老混在达官贵人的圈子里，开口不是某公爵就是某亲王，要不就是某王妃，他心目中只有品级；他所谈的只是车、马和猎狗，他跟最显贵的人谈话也是称你而不称您，“先生”这个称呼他是绝口不用的。
克里唐特 听说他和蓓丽丝最要好。
赛丽曼纳 提起蓓丽丝，那个女人的头脑才可怜呢，她的谈吐枯燥无味到极点！她来看我的时候，我可受大罪了。跟她说话必须不停地找话题，她的词句是那样贫乏，我们的谈话老是好不容易活泼一点儿又马上僵下去。你就是把种种老生常谈都搬出来，也打不破她那蠢笨的缄默：跟她谈话，晴天下雨，天冷天热，这些话题都无从谈下去。然而她的拜访，别看那么叫人难以忍受，拖的时间却长得可怕：你打听时辰；你打哈欠打到二十次，她还是一动不动，简直是一块木头。
阿加斯特 您看阿德拉斯特如何？
赛丽曼纳 噢！那是个极端骄傲的人！一个自我膨胀到快把肚子撑破的人，他的才学使他对朝廷永远怀着不满情绪，每天都在咒骂朝廷，仿佛这是他的职司。每逢宫里有派差、放缺、赏赐寺院田产等事，他总觉得是朝廷不知赏识他的才能而委屈了他。
克里唐特 但是那位少年克莱翁，如今最上层的人物都到他家去的那个克莱翁，您觉得他怎么样？
赛丽曼纳 我以为他的声望是因为他有个好厨师，拜访他的人是拜访他的酒席去的。
爱丽昂特 他总是准备下最精致的菜肴来款待客人。
赛丽曼纳 是的，但是我希望他自己不要入席；像他那样的糊涂虫，自己就是一碟顶坏的菜，叫我看来是他本人把所有请客吃的菜都带累坏了。
菲兰特 大家对他的表叔达米斯倒还有点尊敬，夫人，您看那个人怎么样？
赛丽曼纳 他和我是朋友。
菲兰特 我觉得他很文雅，并且外表也还聪明。
赛丽曼纳 不错，不过他太喜欢卖弄聪明，这正是我所痛恨的。他时时刻刻端着架子，从他的谈吐中我们看得出他是在费尽心机说俏皮话。自从他以才子自居，他就到处挑剔，简直没一样能合他的口味。在所有别人写的文章里他都要挑出毛病来，他以为夸奖别人便不是才智之士，以为挑剔别人便是有学问，笑嘻嘻地赞扬别人只是蠢汉们的勾当，他以为对现代作品一概否定，就高出所有人之上了。就是人家随便谈话，他也有许多地方要加以责难：他认为别人所谈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是不能降尊纡贵参与的，于是双手在胸前一叉，从他智慧的峰顶上高高地悯然望着每个人说话。
阿加斯特 天啊！这真是他的小照。
克里唐特 （对赛丽曼纳） 您描写别人的本事真叫人佩服。
阿尔赛斯特 好，不要退缩，你们这些宫廷贵人，接着往下说吧；你们竟一个人也不肯放过，挨着次序人人都有份儿：然而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走到你们面前你们不是赶紧迎上前去，伸手问好，谄媚地吻颊，向他们发誓愿供他们差遣的。
克里唐特 您为什么跟我们发脾气？如果刚才说的话冒犯了您，应该受责备的是这位夫人。
阿尔赛斯特 不，应该责备你们；是你们附和的笑声把这些毁谤的词锋从她的头脑里勾引出来。你们那套万恶的奉承谄媚是不断地滋养着她那爱讥笑人的脾气；倘使她发觉你们并没有那样热烈地鼓掌赞成她，她便不会有那么大的兴致去讥笑人了。因此一个人如果犯许多毛病，都应归咎于那群在旁捧场喝彩的人。
菲兰特 不过您为什么对那般人忽然这样爱护起来？方才责备他们的那些事也正是您要加以责备的呀。
赛丽曼纳 这位先生不是老应该主持异议吗？您要他附和众人的意见吗？要他不到处显示他受之于天的那种标新立异的精神吗？别人的想法是总也不能符合他的意见的：他手中总是握着反面的主张，倘使被人看见他与某人意见相同，他便自以为是庸俗的人了。唱反调这种荣誉在他看来是那样有趣，他甚至常常拿这个武器反过来打击自己；并且他自己原来的主张也往往由他自己去攻倒，只要看见别人口里也说出与他同样的主张。
阿尔赛斯特 爱讪笑人的人都站在您那边，夫人，这一句话就说明一切了。您现在很可以掉转头来讥讽我。
菲兰特 不过您的头脑对于旁人所说的话总是一味地反对，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并且正因您自己也承认的这种脾气在那里作怪，您既不准别人责备人，也不准别人夸奖人。
阿尔赛斯特 真气死人了！因为他们总也没有对的时候呀，所以跟他们闹脾气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合适的，我看他们无论对什么事，不是作不适当的夸奖便是作冒昧的批评。
赛丽曼纳 可是……
阿尔赛斯特 不，夫人，不，就是要我的命，您需要的这些乐趣也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在这儿大家都鼓励您去留恋那人人责备的毛病，这是不应该的。
克里唐特 至于我，别的虽不知道，可是我要高声承认我一直到现在都相信这位夫人没有任何一点毛病。
阿加斯特 我只看见她天生的丰采和姿色；至于她的毛病，我一点也没有注意。
阿尔赛斯特 不过我，我可全注意到了；并且我绝不隐瞒，她也知道我已责备过她这些毛病。对一个人爱之愈深，就愈不应该一味加以恭维；丝毫都不原恕，才显露出纯洁的爱情。倘使我真看见那些卑鄙的求爱者，老是顺从着我的心思，并且随时随地一味附和、怂恿我的种种乖僻行动，我是一定要赶走他们的。
赛丽曼纳 归根结底一句话，如果人人都必须按照您的心思办事，那么谈恋爱就必须摒除温情；所谓纯洁完美的爱情就必须凶狠地辱骂所爱的人，才不失掉它的崇高。
爱丽昂特 这些条规通常是不适合于爱情的，我们所看见的求爱的男子永远夸耀他们的恋人。他们的爱情使他们在恋人身上看不出一点点可责备的地方，被他们所爱的人们身上，样样都是可爱的。他们把毛病当作美德，而且还会替这些毛病另编一套好听的名称：面色苍白的女人，就说她是肤色白皙堪与茉莉花媲美；黑得令人害怕的女人，则称她为可爱的“栗色美人”；瘦的说她是身段苗条举止灵巧；胖的说她是凝重庄严；龌龊不堪实在不能叫人动心的，则称她是天然去雕饰；高的说她看起来像女神；矮的说她是娇小玲珑；骄傲的说她高傲的心胸配戴皇后的冠冕；奸诈的说她聪明伶俐；糊涂的说她为人忠厚；爱扯闲话的说她脾气随和；死不开口的说她娴淑贞静。一个求爱者当爱情高涨到极端的时候，就是这样：连恋人身上的毛病也觉得是可爱的。
阿尔赛斯特 我，我坚持……
赛丽曼纳 停住这番议论吧，让我们到廊下去散散步！怎么，你们要走了，诸位先生？
克里唐特与阿加斯特 我们不走，夫人。
阿尔赛斯特 您所担心的就是他们走。两位先生，你们想几时走就几时走好了；不过我通知你们，我是一定要等你们走了之后才走的。
阿加斯特 除非是看出夫人嫌恶我们，否则，这一整天都没有事情可以叫我们离开这里。
克里唐特 我，只要赶得上国王就寝的典礼，此外没有绊住身子的事。
赛丽曼纳 （向阿尔赛斯特） 你们这是说着玩吧，我想！
阿尔赛斯特 不，一点不是说着玩。咱们倒要看看您究竟是不是愿意我先走。
〔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爱丽昂特，阿加斯特，菲兰特，克里唐特，巴斯克。
巴斯克 （对阿尔赛斯特） 先生，外边有个人要跟您说话，他说是为了一桩不能再耽搁的事情。
阿尔赛斯特 告诉他说我没有这样紧急的事。
巴斯克 他穿着襟上打折，上面绽着金线的上衣。
赛丽曼纳 （对阿尔赛斯特） 您去看看什么事。或者让他进来也可以。
〔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爱丽昂特，阿加斯特，菲兰特，克里唐特，一个贵族审判委员会警官。
阿尔赛斯特 （上前迎接警官） 有什么事？请到这边来，先生。
警官 先生，我只有两句话要跟您说。
阿尔赛斯特 先生，您可以大声把事情讲给我听。
警官 先生，各位裁判官派我来请您赶快去见他们。
阿尔赛斯特 请谁？请我，先生？
警官 是请您。
阿尔赛斯特 为什么呢？
菲兰特 （对阿尔赛斯特） 就是你同奥龙特的那桩笑话啰。
赛丽曼纳 （对菲兰特） 怎么回事？
菲兰特 刚才奥龙特跟他为了几句诗——他不赞许那诗——彼此争吵起来；现在人家想趁着这事刚刚发生的时候就把它平息下去。
阿尔赛斯特 我，我不会做出卑怯的让步的。
菲兰特 不过命令是必须遵从的；算了，你先预备一下吧。
阿尔赛斯特 他们打算怎样调解我俩的事呢？那几位先生的意见难道能命令我赞许那些引起我们争吵的诗句吗？我决不能撤销我刚才评论那几句诗所说的话。我现在还认为那是坏诗。
菲兰特 不过，心情还是平和一点的好……
阿尔赛斯特 我决不撤销前言，那些诗是应该诅咒的。
菲兰特 你的态度应该和缓一些。算了，你就去吧。
阿尔赛斯特 好，我去就是，不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撤销前言。
菲兰特 我陪你去见他们吧。
阿尔赛斯特 除非国王有特旨下来，命令我赞许那些惹起麻烦的诗句，我要永远坚持那是坏诗，并且做这诗的人应该受绞刑。 （对克里唐特与阿加斯特，他们笑着） 喂，先生们，我没想到我会这样可笑。
赛丽曼纳 赶快到您该去的地方去听审吧。
阿尔赛斯特 我这就去，夫人，并且马上就回来解决我们这场争辩。
〔克里唐特，阿加斯特。
克里唐特 亲爱的侯爵，我看您倒是知足常乐，没什么事会让您担忧。说真的，您真以为有很多的理由可以表示快活，而没有看晃了眼吗？
阿加斯特 可不是！我自己审视了一下，实在看不出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出忧伤的理由；我有财产，我年轻，称得上是大家子弟；就我出身的门第而论，我想我弄不到手的职位是不很多的。提到心胸志气，这是我们最应注意的一点，大家知道，不是我自夸，我不是没有抱负的人；大家都看见过我在社会上干过一桩大事，态度相当坚决而勇敢。讲到聪明，毫无疑问我是有的，并且判断力很强，用不着读多少书就能判断是非，就能推论一切，就能坐在戏园的长凳上以学者的姿态欣赏上演的新剧——我最喜爱新剧，能以领导者的地位决定一切，能在所有值得叫好的精彩处掀起一阵狂热的喝彩声。我相当机灵，我有好风度、好气色，特别是有一嘴好牙，一副挺拔纤细的腰身。至于穿着打扮，不是我自吹自擂，谁要来和我比高低，那才真是不自量力。我这份儿受人尊敬可说是登峰造极。女士们喜欢我，主子待我也不错。有了这一切，我亲爱的侯爵，我想，一个人无论走到哪儿都可以心满意足了吧。
克里唐特 是的，不过，在别的地方，女人们既是那样容易到手，您为什么偏到这儿来做无用的叹息呢？
阿加斯特 我，哼！拿我这种身份和脾气，岂能容美人的白眼。只有那些其貌不扬、才能平庸的人，才会长期为那些冷若冰霜的美人心里焚着爱情之火，在她们脚下奄奄待毙，受她们冷酷的待遇，抬出呻吟和眼泪当救兵，想用长期的殷勤，去从美人身上博取只因自己人品有限而被拒绝的东西。但是像我这种气派的人，侯爵，在爱情方面是从来不放靠不住的账，不做赔本买卖。那些美人的秀质无论怎样罕见，我想，谢谢上帝，我的价值也不比她们低；要想光荣地获得像我这样一颗心的爱，她们要不付出一点代价，那是不合情理的，放到准确的天平上去称一称，至少也应该由双方一齐卖力气，先彼此给点甜头尝尝。
克里唐特 那么，侯爵，您以为自己在这儿是很受优待的了。
阿加斯特 侯爵，我有相当的理由可以这样想。
克里唐特 相信我的话，赶快去掉这个大错觉，亲爱的，您太高抬自己了。您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阿加斯特 是呀，我太高抬自己，我是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克里唐特 但是什么因素使您觉得您的幸福这样完美呢？
阿加斯特 我是太高抬自己啦。
克里唐特 您这些揣测究竟有什么根据呢？
阿加斯特 我是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克里唐特 您当真有靠得住的证据吗？
阿加斯特 我对您说吧，我看错了。
克里唐特 莫非赛丽曼纳已经偷偷向您表示过爱情？
阿加斯特 没有，我是受她慢待的。
克里唐特 您倒是回答我的话呀。
阿加斯特 她是一贯给我钉子碰的。
克里唐特 别尽开玩笑了。请告诉我，她究竟给了您什么样的希望？
阿加斯特 我是倒霉蛋，您是幸运儿。人家对我这个人嫌恶到万分，就在这几天里说不定哪一天我非上吊不可。
克里唐特 唉，您是怎么啦？侯爵，为了把我们俩的恋爱问题好好安排一下，您愿意不愿意我们两人定出一个双方同意的协定？我俩谁能够提出一种确实的凭据，证明他已更多地得到了赛丽曼纳的欢心，那一个就立刻给那个所谓战胜者腾出位子，替他除掉一个坚决有恒的情敌。
阿加斯特 您这样的话才合我的心意，我诚心诚意愿意接受。不过，快别声响。
〔赛丽曼纳，阿加斯特，克里唐特。
赛丽曼纳 你们还没有走？
克里唐特 爱情绊住了我们的脚。
赛丽曼纳 我刚听见有一辆马车进院子来了。你们知道是谁吗？
克里唐特 不知道。
〔赛丽曼纳，阿加斯特，克里唐特，巴斯克。
巴斯克 夫人，阿尔西诺艾来拜望您。
赛丽曼纳 这个女人找我有什么事？
巴斯克 爱丽昂特在那儿陪她说话。
赛丽曼纳 她又打什么主意了，是谁叫她来的？
阿加斯特 无论到哪儿，人们都拿她当一个不折不扣一心向主的虔徒，她那股子虔诚劲儿……
赛丽曼纳 是的，是的，真是出尽洋相了。她心眼儿里并没有放弃繁华世界，一直千方百计地勾引男人，可是总也没有达到目的。看见别的女人身后跟了一群求爱者，她就嫉妒万分。她生就的那种品貌是没人理睬的，所以她总在抱怨时代不生眼睛。她想用一副假虔徒的面目来遮盖她凄惨可怕的孤单生活。她的诱惑力是那么薄弱，为了保全面子，只好故意把她那副尊容所不能有的效果当作罪恶了。可是如果真有求爱的找上门来，小姐还是非常高兴的；就是对阿尔赛斯特，她也是满腹柔情。凡是阿尔赛斯特对我所献的殷勤，她都认为是对她的姿色的一种侮辱；好像都是我从她那里窃取过来的；她这种由妒而生的愤怒简直没法掩盖，无论在哪儿都暗暗发泄在我身上。总而言之，在我看来，她是我从没见过的一个糊涂人；并且她那种不客气的态度也是登峰造极的，还有……
〔阿尔西诺艾，赛丽曼纳，克里唐特，阿加斯特。
赛丽曼纳 哎哟，夫人，是哪阵好风把您吹来了？不说谎，我正惦记着您呢。
阿尔西诺艾 我今天来，是因为有点意见必须要告诉您。
赛丽曼纳 天啊！我多么高兴看见您。
〔克里唐特与阿加斯特笑着下场。
〔阿尔西诺艾，赛丽曼纳。
阿尔西诺艾 他们走了，这再好不过了。
赛丽曼纳 咱们坐下吧。
阿尔西诺艾 不用客气。夫人，我们的交情应该表现在与我们关系最大的那些事情上；关系最大的事莫过于荣誉与名声，所以我来告诉您一桩与您的荣誉有关的事，以证明我心中对您的友谊。昨天我在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家里，人们谈话中议论到您。您在那里的表现尽管出色，夫人，不幸得很，竟没有人加以赞许。在这些常与您来往的人中间，似乎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人出来指摘您的韵事，也不应该有那么多为韵事激起的流言蜚语，并且我以为也不应该作那样严厉的批评。您可以想到我当时是什么态度：我尽我所能地替您辩护；我很原谅您的居心，我向他们担保您的心是好的。但是您知道世上有些事，我们虽想加以原谅也办不到。我于是只好跟着他们一起承认，您的生活方式实在有点不利于您，您在社会上名声也不太好，惹得人家什么难听的话都编得出来；假使您愿意的话，您未尝不可检点一下您的行为，好叫那些爱嚼舌头的人少嚼几句。这并不是说我从心里就相信您的名誉因此受了损害……上天保佑我不会有这种念头，但是关于罪恶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大家是很容易相信的，仅仅您自顾自地好好过日子是不够的。夫人，我想您是明白的人，不会不理解我这番良言相劝出于至诚，而且完全是由于热诚关切您的利益。
赛丽曼纳 夫人，我应该好好谢谢您。这样一番劝告实在使我感激不尽，我不但要好好接受，而且我马上要报答您的厚意，也告诉您一桩与您的荣誉有关的事；刚才我看见您为了表示是我的朋友，把人家所传播的关于我的种种流言都告诉了我，此刻轮到我了，我也要效仿这样一个良好的例子，把大家谈论您的话也对您说一说。那天我到一个地方去拜客，遇见几位极难得的有道德的人。他们谈到一个生活端正的人究竟应该操心些什么事的时候，便将谈锋引到了您身上。在那里，您的一心向道和您在虔诚方面的表现都没有被看作良好的典范；您那种做作出来的严肃外表，您那滔滔不绝关于道德与荣誉的议论，您对于一个好像秽亵而实际无所谓的字眼那种神气和狂叫，您那份自尊自大，您端详别人时那种悲天悯人的眼光，您动不动就要给人的那些教训，您对那些本来清白纯洁的东西所做的那种尖酸刻薄的批评，所有这一切，夫人，假如您允许我实说的话，那天受到了大家一致的谴责。他们说：“她这副谦逊的神气和这种表面上的贤惠是没有丝毫用处的，因为她其他各方面都在否定这一切；她对于祷告上帝的功课倒是严守时刻一分不差，但是对她的仆人，她动辄责打并且不给他们工钱。在所有敬天信主的场所，她都表示出一种极大的虔诚；但是她也脸上涂脂抹粉妄想充当美人。她叫人把画上人物的赤裸部分用东西遮盖起来，可是她却喜爱赤身裸体的真人。”我呢，我在大家面前也曾替您辩护，切切实实对他们说那是诬蔑诽谤，可是大家一致的意见击败了我的意见，他们的结论是：您最好少管一点旁人的事，而对自己的事多操一点心；谴责旁人以前必须先长时期地审视自己；要矫正别人的错误，必须自己先有一种堪称模范的生活，那么说起话来才有力量，足以服人。不过尽管如此，这些勾当也还是在必要的时候留给上帝所委托的专门办理此事的人们来办更为妥当。我也相信，夫人，您是明白人，不会不理解我这番良言相劝出于至诚，而且完全是由于热诚关切您的利益。
阿尔西诺艾 批评别人原是可以惹出种种麻烦来的，但我没料到您竟回敬了我这么一下，夫人，您回敬的话是这么尖酸刻薄，我很明白我的忠告是伤了您的心了。
赛丽曼纳 正相反，夫人，我们彼此果真都是明白人，正应该这样来互相规劝。双方这样开诚布公地互相告诫，自然可以消除各人盲目的自满。只要您愿意，我们很可以照现在这样热心地继续这个互相效忠的任务：私下里彼此告知在外边听来的话，您告诉我议论我的话，我告诉您议论您的话。
阿尔西诺艾 哎哟，夫人，议论您的话我是一点儿也听不到的。只是在我身上他们才找得出许多可责难的短处。
赛丽曼纳 夫人，我以为任何事都可以夸奖，同时也可以责备；按照各人的年龄和兴趣，各有各的理由。有一个季节宜于卖弄风流，也有一个季节宜于虔诚向主。等到我们青春的丰采已经消磨净尽的时候，就手腕来说，足可以采取虔诚向主的一面，借此可以掩饰那种被人轻视忽略的凄凉。我并不是说将来我没有步您后尘的一天；什么都会随着年龄来到的；但是，夫人，您也知道，二十岁还不是讲虔诚的时候吧。
阿尔西诺艾 无疑您是在炫耀一种微不足道的优势，您对您的青春妙龄未免太自鸣得意了。比您更年轻的人可有的是呢，这原不是那么值得骄傲的了不起的事。并且我不明白，夫人，为什么您老是那样急于排挤我。
赛丽曼纳 我，我也不知道，夫人，您为什么到处把愤怒发泄在我身上。您的烦恼应该归罪于我吗？旁人不向您献殷勤，那能怪我吗？倘使我的人品能激起旁人的爱，倘使他们不顾您的意思仍旧每天把爱情贡献给我，我有什么办法呢？再说那也不是我的过错呀：您有完全的自由，我并不阻挡您长得花容月貌去吸引他们。
阿尔西诺艾 哎哟，您引以为荣的那一群求爱者，您以为我看着心里难受吗？一看这儿的一切是怎样地进行着，您能叫人相信仅仅是您的才德吸引了这群人吗？他们只是怀着满腔纯正的爱情对待您吗？只是为了您的美德才这样追求您吗？一些空泛的理由是蒙不住人的眼睛的；世界上的人并不那么容易受骗；我认识一些女人天生能引起男子的柔情，但是千种柔情并不能把那些求爱者稳稳地拴在他们家里；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若不预先给他们极大的甜头，这些求爱者的心便到不了手，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专为我们美丽的眼睛而来向我们求爱，他们对于我们所献的种种殷勤都是要用代价去买的。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胜利的荧光，您大可不必得意洋洋。稍微压压您倚仗姿色所生的那股骄气，也不要因为这个就居高临下地看人。倘使我们看了您的眼睛勾引来的许多人真觉得眼馋，我想我们也可以跟您一样不惜工本地去做，也可以让您看看我们也是何时要找求爱者何时都可以有几个的。
赛丽曼纳 那么您就去找几个吧，夫人，也让我们看一看是怎么回事，您就用这个稀世的秘诀努力去讨人喜欢吧，并且不要……
阿尔西诺艾 夫人，我们不必这样谈下去了。双方都越说越离谱了。若不是我的车还没来，不得不让我再等片刻，我早就该向您告辞了。
赛丽曼纳 您爱多坐坐也不妨，这件事，夫人，您一点不用着忙。不过，我不再用我的繁文缛节惹您厌倦了，我去请一位比我好的伴侣来陪您。这位先生凑巧到这儿来了，来得正好，他可以替我更好地招待您。
〔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阿尔西诺艾。
赛丽曼纳 （向阿尔赛斯特） 阿尔赛斯特，我得去写一封信，再耽搁不写就不合适了。请您陪陪这位夫人；她一定会原谅我的失礼。
〔阿尔赛斯特，阿尔西诺艾。
阿尔西诺艾 您看，她要我在等车的这会儿工夫陪您谈谈话；陪您谈话在我是最有趣的事，她无论贡献我什么东西都抵不上这个。说实话，有大才大德的人是人人尊敬、人人爱慕的。您的才德无疑有许许多多藏而不露的风趣，使我十分关切您的利益。我愿朝廷对您另眼看待，按照您的才德多主持一点公道。也难怪您抱怨，我每天看着他们一点好处都不给您，我也是愤愤不平的。
阿尔赛斯特 给我好处吗，夫人？凭什么我可以这样希望？你们看见我替国家出过什么力了？请问我干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而至于怨恨朝廷没有给我好处？
阿尔西诺艾 所有朝廷另眼看待的那些人，不见得都立过什么特殊功勋。那无非是碰上了机会，同时又有人情势力；您在我们眼前表现出来的才德实在应该……
阿尔赛斯特 我的天！不必谈我的才德，饶了我吧：您这是叫朝廷白添多少麻烦呀！如果必须这样去挖掘才德，朝廷的事可就太多了，太操心了。
阿尔西诺艾 灿烂的才德不用挖掘自己会出土的。在好些地方都有人特别重视您的才德；让我告诉您吧，昨天在两处很有名气的地方，几位很有势力的人都在赞扬您。
阿尔赛斯特 喂！夫人，如今他们什么人不赞扬啊！就这一点来看，现在世界上的事是没有一样不被人弄得混淆不清的。人人都成了天生的奇才；受人赞扬简直说不上是一种光荣了；人们嗓子里永远堵着恭维赞扬的话，见了面就迎头投送过来，连我的仆人的名字都登在政府公报上了。
阿尔西诺艾 我呢，为了叫人更清楚地知道您的才德，我很希望朝廷里某一个职位会引起您的注意。那时只要您对我们稍稍示意想要这个职位，我们就可以为您效劳去竭力运动，我手下有一些人，我可以为您去使用他们，无论对什么事情总可以叫他们替您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阿尔赛斯特 夫人，这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的脾气，我自己知道，是叫我摆脱这一切的。上帝生我的时候并没有赐给我一个可以与宫廷气氛水乳相融的灵魂。能在宫里求到功名、百事顺利所必须有的那些美德，我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诚实爽直是我最大的长处；我不懂得怎样用话耍弄人；在这王国里没有本事掩藏心里的念头的人是不大站得住脚的。离开了朝廷当然得不到靠山，也得不到朝廷赐予的那些显赫头衔，可是失去了这些利益，也就不会有扮演荒唐糊涂角色的苦闷：用不着去碰千百次的硬钉子，用不着去赞扬某些先生的诗词，用不着去恭维某夫人，更用不着去忍受那些达官贵人的古怪脾气。
阿尔西诺艾 既是这样，我们就不提朝廷这个问题吧：可是关于您的爱情问题我也不能不替您叫苦连天。在这一点上也让我把我的想法对您明说了吧，我很希望您能把您的热情安置在另一个更适宜的人身上。无疑您应该享受一个更甜美的命运，现在您所迷恋的那个女人实在不配您这样爱她。
阿尔赛斯特 不过，对不住，当您说这话的时候，夫人，您是否想到这位女子正是您的朋友？
阿尔西诺艾 想到的，不过我心里实在太难受，再不能容忍别人继续做对不起您的事情。您的处境让我太伤心，所以要告诉您，对方实在辜负了您的爱情。
阿尔赛斯特 夫人，您对我表示的真是一种盛情美意；这样的忠告，在一个正在求爱的人听来真应感激不尽。
阿尔西诺艾 是的，尽管她是我的朋友，我就直说了吧，她实在不配承受一个多情男子的爱恋，再说她的心对您也只不过是些虚假温情。
阿尔赛斯特 这也许是可能的，夫人，人的心，我们是看不见的；不过您既是菩萨心肠，又何必将这样一个想法硬塞进我的心里呢。
阿尔西诺艾 您一定要执迷不悟，那么什么话也不用和您说了，这是很容易的事。
阿尔赛斯特 不是的。不过对于这种问题，不管您对我说些什么，怀疑不安却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叫人不好受；所以我很希望您能够清清楚楚地只把能使我亲眼看到的事告诉我。
阿尔西诺艾 好，说也说够了；关于这个问题，您不久就可以一目了然。是的，我要您自己的双眼去看个心服口服，您只须陪我到我家去，就在那儿，我可以让您看到一个证明您那美人的心有多么不可靠的确凿证据；那时为了另一女子的美丽眼睛，如果您的心还能燃起爱情的火焰，我们这儿可预备着能安慰您的东西，要贡献给您呢。
〔爱丽昂特，菲兰特。
菲兰特 真没见过这样难对付的人，也没见过这样难调停的事：种种道理都讲给他听了，都没有用，总也不能让他放弃原来的主张；那几位审判官老爷大概也从没有处理过这样稀奇古怪的纠纷。阿尔赛斯特是这样说的：“不成，诸位先生，我决不撤回我的话，什么都可以同意，惟有这点是不可能的。他因为什么这样发怒？他还有什么话可对我说？写作不佳能牵涉到他的荣誉问题吗？他是误会了我的意见，其实我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呢？一个人尽管诗做得不好，仍然可以做他的贵族绅士的，这些事与他的名誉原本无关。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我都拿他当个体面人物；我承认他有品德，有才能，有心胸，什么都可以，然而提到作家，他却是一个十分要不得的作家。你们若愿意，我可以赞扬他的排场，他的挥霍，赞扬他善于骑马、击剑、跳舞；可是让我赞扬他的诗句吗，那么实在对不起。一个人若没有福气，不能把诗作得更好，那就不该硬要作诗，不会作诗是不会判处死刑的。”最后，拗不过大家的面子和调解，他的主张总算勉勉强强屈服了，才肯说这样几句话，并且自以为语调已非常客气。他说：“先生，我很抱歉我是这样地爱挑剔；为表示对您的敬爱，我很愿意当时能够看出您那首十四行诗并不是那么太坏。”双方抱吻之后，大家就让他们赶紧把诉讼抛开，结束了这段公案。
爱丽昂特 就他的举动说，他是很古怪的；但是，老实说我却特别器重他；他心里那份诚实直爽本身颇有点高贵和英雄的意味；现在这年头儿，这确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我很愿意到处都看见像他这样的品德。
菲兰特 我呢，我越看他，就越奇怪他的心怎么会沉溺在那样的爱情里。有了上天愿意赐给他的那种气质，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也会想起谈恋爱；我尤其不明白的是您的表姊怎么竟会是他所倾心爱慕的人。
爱丽昂特 从这儿很可以看出在人心里，爱情并不一定是由趣味相投而产生的；“爱情必须从甜蜜的情投意合中产生出来”，这种说法遇到这个例子就说不通了。
菲兰特 不过从我们所见到的一切情形去看，您以为她真爱他吗？
爱丽昂特 这一点是不很容易知道的。怎能断定她果真爱他呢？自己究竟有什么感觉，自己的心也是不大清楚的；有时候自己的心已经爱上了人，而自己却不知道，有时候自己以为爱上了而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菲兰特 我认为咱们的朋友在您的表姊身旁，早晚要产生意外的烦恼：倘使他的心和我的心一样，决不撒谎，他必将把他的爱情移到另一个绝不相同的方向，而享受您的心对他所表示的那番美意；小姐，那就算他作了更合理的选择了。
爱丽昂特 既说到我，我也不必客气，我以为一个人在这种问题上应该老老实实。我并不反对他现有的恋爱，相反，我对此还十分关怀，因此假使这事可以由我做主的话，您必能看见由我来把他与他心爱的人撮合在一起，可是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倘使在这样一个选择里，他的爱情遭遇到某种厄运，让另一个男人的爱情得到了最后胜利，那时我可以答应接受他的爱情；在那种情形之下，我决不因为他的爱曾遭受过别人的拒绝而感觉到任何嫌恶。
菲兰特 至于我呢，在我这方面，小姐，我也不反对您对他所有的各种美意；他自己，倘使他愿意，也很可以把我在这方面跟他说过的一些话对您讲一讲。然而假使婚姻竟把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使您无从再接受他的爱情；到了那个时候，您现在这样慈悲地要赐给他的那种灿烂的恩泽，便成了我一心希望得到的恩泽了。假使他的心不再需要的这个恩惠竟能落到我的身上，小姐，那我可真快活极了。
爱丽昂特 您是说着玩吧，菲兰特。
菲兰特 不，小姐，我对您说的话完全出于至诚。我在这儿等候可以把我自己正式奉献给您的机会，并且一心盼望这个时候早早降临。
〔阿尔赛斯特，爱丽昂特，菲兰特。
阿尔赛斯特 小姐，我遭遇了一种侮辱，我尽管耐心，也无法忍受了，请您帮助我来雪这个耻。
爱丽昂特 什么事？您遇见什么事了，竟会使您如此激动？
阿尔赛斯特 这事是我死也想象不到的；整个世界瓦解崩溃也不会比这宗意外事给我的打击更沉重。全毁了……我的爱情……我简直说不上话来了。
爱丽昂特 让您的神志稍微镇静一些吧。
阿尔赛斯特 公正的天呀！这样美貌多姿的人竟跟最卑鄙人的那些丑陋的恶习联系在一起了！
爱丽昂特 可是谁能……
阿尔赛斯特 哎哟，全完了；我是，我是受骗了，我被人暗算了。赛丽曼纳……谁能相信这种事？赛丽曼纳竟欺骗了我，她原来是个不可靠的女人。
爱丽昂特 您竟相信这事，您有确实的根据吗？
菲兰特 这也许是轻率臆测出来的一种怀疑；你的醋心有时候会造出种种幻想来的……
阿尔赛斯特 呸！你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向爱丽昂特） 她的欺骗行为是千真万确的了，在我口袋里放着她亲笔写的东西……是的，小姐，她给奥龙特的一封信把我的厄运和她的耻辱都摊开在我眼前了，那个奥龙特，我原以为她一向是躲避他的殷勤的，他是许多情敌之中我最不在意的人。
菲兰特 一封信表面看去是很可以把人蒙混住的，有时候却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罪不可赦。
阿尔赛斯特 先生，我再说一次，请不要管我，你只照顾你自己的利益好了。
爱丽昂特 您应该稍微抑制一点您的愤怒；并且那种侮辱……
阿尔赛斯特 小姐，要想抑制我的愤怒只好仰仗您了。今天我的心是来向您求援的，求您帮助我的心摆脱那剧烈的烦恼。您要替我报仇，来惩罚您那位忘恩负义的、阴险的亲戚，她无耻地欺骗了一个如此经久不渝的热情；请您替我报仇，替我惩罚这种您也应该痛恨的行为。
爱丽昂特 我，替您报仇？怎样报仇？
阿尔赛斯特 就是接受我这颗心。小姐，代替这个不贞女子接受这颗心吧。这样我就可以对她报仇；这颗心将奉献给您的是真诚的誓愿、深切的爱情、恭敬而有礼的殷勤、真挚的礼节、经常的照拂；我愿意这样来惩罚她。
爱丽昂特 我当然同情您的痛苦，并且丝毫不蔑视您献给我的那颗心；不过这事也许还没有坏到如您所想象的程度，您也许还可以丢开这种报复的念头。受到的侮辱如果是来自一个诱惑力很强的东西，那么计划尽管订得很多，也都是不能实行的：虽然已经看到一种可以决裂的有力的理由，也是徒然的；有罪的如果是心上所爱的人，那么用不了多久她就变成清白无辜的了；要想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坏处很容易就会消逝，一个情人的愤怒是怎么回儿事，我是知道的。
阿尔赛斯特 不，不，小姐，不，这次侮辱实在太严重：没有回心转意的可能，我决定跟她决裂；任什么也不能再改变我已定的计划，以后我若再敬爱她，我自己也要惩罚我自己了。您看她来了。她走近我的身边，我的愤怒就增加一倍，我这就要狠狠地责备她那种阴险行为，大大地羞辱她一番，然后拿一颗完全摆脱了她的欺人的诱惑力的心来献给您。
〔赛丽曼纳，阿尔赛斯特。
阿尔赛斯特 天啊！我能压制住我热烈的爱情吗？
赛丽曼纳 哎唷！您这样张皇为的是什么？这样唉声叹气，还用这种阴沉的目光看我，是什么意思？
阿尔赛斯特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所能干出来的一切丑行都抵不上你那些不忠实的行为；造化、魔鬼以及愤怒的上帝从来也没产生过像你这样凶狠的东西。
赛丽曼纳 当然这都是我最爱听的绵绵情话。
阿尔赛斯特 喂，不要开玩笑，这不是笑的时候：你还是害羞脸红吧，这倒是有理由的；对于你的欺骗行为我已有了确凿的证据。我所以显得心绪烦乱也就是为此；我的爱情之所以一向惶恐不安原来并不是无的放矢；我一再地犯疑心，惹得人们嫌恶，原来是为察访这桩不幸的事件，现在我的双眼真的看见了；无论你遮掩得怎样小心，怎样巧妙，可是冥冥中我的星宿已告诉了我应该提防的那件事。但是你不要认为我能忍下被人侮辱的愤怒而不求报复。我原知道有关情感的事是不能强逼的，爱情是要在无拘无束之下产生的，谁也不能用武力攻入一个人的内心，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指明他所爱的人。所以假使你的嘴当初说话不弄丝毫玄虚，一开始就拒绝我的爱情，那么我今天就找不着丝毫抱怨的理由，我这颗心惟有埋怨自己命运不佳就是了。但是我的爱情曾由你亲口承认予以赞许的，那么今天的事就是一种背叛行为，是一种阴险的行为，无论多重的惩罚都不算过分，我可以让我的愤怒尽情发泄出来。是的，是的，在你这样侮辱了我之后，你应该提防一切报复；我已经不能控制我自己了，我的狂怒已达极点。由于你给我的致命一击，我的情感已不再受理性的支配；我从此听凭一种正当愤怒的驱使，简直不能担保将会做出什么事来。
赛丽曼纳 对不住，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告诉我，您神经错乱了吗？
阿尔赛斯特 是，是，当我活该倒霉从你的眼里汲取了要我性命的毒剂，当我相信在使我心醉的阴险害人的姿色里，多少总该有一点真诚的时候，我早就神经错乱了。
赛丽曼纳 您抱怨的欺骗行为究竟是什么啊？
阿尔赛斯特 哎哟，你这颗心可真不简单，可真会装假呀！但是我这儿已经准备下方法让它无从逃遁。往这儿看，你认识自己的笔迹吧。这个字条一发现便足以使你惊惶失措，在这样的证据面前，你不能再有什么可说的了。
赛丽曼纳 这就是让您情绪激动的原因吗？
阿尔赛斯特 你看了这字条居然不脸红？
赛丽曼纳 我凭什么要脸红？
阿尔赛斯特 你不但虚伪，还胆大包天！因为上面没盖章你就想不承认吗？
赛丽曼纳 我亲手写的字条，为什么不承认？
阿尔赛斯特 字条上的字句证实你曾犯了侮辱我的罪行，你看了不觉得羞愧吗？
赛丽曼纳 说真的，您真是个古怪透顶的人。
阿尔赛斯特 什么！你竟如此蔑视这样确凿的证据！我在上面所看见的你对奥龙特那种柔情蜜意难道都不算对我的侮辱，都不足以使你羞愧？
赛丽曼纳 奥龙特！谁告诉您这封信是写给他的？
阿尔赛斯特 就是今天把这封信交到我手里的人说的。然而我倒可以同意它是写给另一个人的：不过我的心因此就可以减少对你的怨恨了吗？你对我所犯的罪过就减轻了吗？
赛丽曼纳 不过徜使这封信是写给一个女人的呢，那又怎么会冒犯了您，又会有什么罪过？
阿尔赛斯特 哎哟！这个弯儿可转得好，这个理由可真叫人钦佩。老实说，我真没想到这一手。你以为我就死心塌地相信你的话了！你竟敢玩这种粗野的狡猾手段！你以为人们真这么糊涂吗？让我们来看看，让我们来稍微看看你想用什么样的言词，装出什么神气来圆一个这样明显的弥天大谎；看你怎么能把一封表示这么多热情的信的种种词句转到一个女人身上。你若还要掩饰这种不顾信义的行动，我就把它念出来，让你来解释解释……
赛丽曼纳 我才不高兴解释呢，我。我看你这人倒真可笑，竟这样专横起来，竟敢当面对我说出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
阿尔赛斯特 不，不，不用生气，请你先费心把这些词句解释一下。
赛丽曼纳 不，我什么也不愿意做；在这桩意外的事情里，你爱怎样想就怎样想，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阿尔赛斯特 请你开恩，给我指出怎样可以说明这封信是给一个女人的。
赛丽曼纳 不，它是给奥龙特的；并且我愿意大家也这样相信。我十分愉快地接受他的一切殷勤，我佩服他说的话，我尊敬他的为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都同意。你愿怎样便怎样，悉听尊便；别让什么拦着你，可是别再闹得我头痛了。
阿尔赛斯特 （自白） 天啊！还能想出比这更残酷的主意吗？一个人的心可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吗？什么！我对她原是抱着一腔正当的气愤来发泄怨气的，现在她倒跟我吵起嘴来了！她把我的苦痛、我的猜疑都逼到尽头了，她任凭我爱信什么就信什么，她对于一切还是那么洋洋得意；可是我这颗心还是这样的卑怯，还不能击碎系住它的锁链，对于我过分钟爱的这个忘恩负义的人还不能抱一种正常的鄙视态度！ （向赛丽曼纳） 喂！万恶的女人，对付我的时候，你真会利用我的最大弱点；替你自己打算的时候，你真会利用你那双阴险的眼睛喷射出来的那种不祥的爱情，它具有那么神奇的力量！至少你先把你那个让我难以忍受的罪恶自己辩解一下，不要故意在我面前装作有罪的人。这个字条，若是可能的话，你尽管把它洗刷清白；我的柔情还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现在你应该尽你的一切力量做出贞洁女人的样子，我呢，我也尽我所能来相信你是一个贞洁女人。
赛丽曼纳 算了吧，你的醋劲这样大，你简直是疯了，你实在不配我爱你。我很愿意知道究竟有什么事能强迫我为了你自贬身份，做出遮遮掩掩的下贱举动；倘使我的心果然别有所属，为什么我不可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怎么！我已对你切切实实地表示过我的情意了，却仍不能解除你的猜疑？经过我这样一种保证之后，你的猜疑还值得重视吗？你还听信自己的狐疑，这不简直是侮辱我吗？当我们女子的心肯于把她的爱表示出来，这实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因为女人的名誉与女人的情爱是互不相容的，名誉是反对作这种性质的表白的；一个男子一经看见人家为他克服了这样一层困难，而他对于这种决心还要有所怀疑，你说他的罪过还可以原谅吗？别人要经过多少苦痛与烦恼才听得到的这种话，他听到了还不肯放心相信，你说这不是罪过吗？算了吧，你这样多疑，我原应该生气；你真不配我尊敬你：我实在糊涂，我自恨太老实，到现在对你还保留着好意；我原应该去爱另一个人，让你的悲愤有点理由。
阿尔赛斯特 嗳，阴险女人！我对你的迷恋真有点出奇了；无疑你是在用一些十分甜蜜的话哄骗我；然而没有关系，我只好听天由命；我的心灵全都寄托在你以前的誓言上；我愿意看个水落石出，看看你的心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否真的卑鄙龌龊到欺骗我的地步。
赛丽曼纳 不，你并没有像一个人真正爱一个人那样爱我。
阿尔赛斯特 唉！任什么也不能与我的崇高爱情相比；由于迫切想要大家都看明白我的爱情，我甚至想让你有些不好的事。是的，我愿意没有一个人觉得你可爱，愿意你陷在很坏的命运里；愿上天生你的时候，任什么都没赐给你；愿你既没有地位，也没有门第，也没有财产；以便我的心能做出光辉灿烂的牺牲来弥补你这种命运方面的缺陷；以便在今日，你的一切东西都必须仗着我的爱情来供给，这个时候我该多么快乐，多么荣耀！
赛丽曼纳 用这样的方式来爱护我，可真透着奇怪！幸亏上帝保佑，没给你这种机会……你看杜布瓦来了，你看他这神气多好笑！
〔阿尔赛斯特，赛丽曼纳，杜布瓦。
阿尔赛斯特 这副打扮跟这慌张的神色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了？
杜布瓦 先生……
阿尔赛斯特 怎么啦？
杜布瓦 怪事可真多。
阿尔赛斯特 什么事？
杜布瓦 先生，咱们的事可不大妙呀。
阿尔赛斯特 什么事？
杜布瓦 我可以高声说吗？
阿尔赛斯特 可以，说吧，快说。
杜布瓦 那边没有外人吗？
阿尔赛斯特 哎哟，你怎么这样噜苏！你倒是说不说呀？
杜布瓦 先生，得赶紧拔营退却。
阿尔赛斯特 怎么？
杜布瓦 应该偃旗息鼓离开这里。
阿尔赛斯特 为什么？
杜布瓦 我告诉您应该离开这个地方。
阿尔赛斯特 什么理由？
杜布瓦 先生，应该马上走，并且不用向任何人告别了。
阿尔赛斯特 可究竟因为什么你对我说这一套话？
杜布瓦 理由就是，先生，得卷铺盖。
阿尔赛斯特 哎哟，糊涂虫，你再不换个样子说清楚，我一定要打碎你的脑袋。
杜布瓦 先生，一个人，衣服跟脸色全是黑的，一直溜到厨房，给我们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得那么乱七八糟，要想认出来，非得比魔鬼还坏不可。没错儿，一定是关于您的官司的；但是我相信就是地狱里的魔鬼也认不出一个字来。
阿尔赛斯特 怎么，到底什么事？这张纸条，混账东西，与你刚才说的马上离开有什么关系？
杜布瓦 那是为了告诉您，先生，一点钟之前，一个常来拜访您的人急急忙忙跑来找您，因为没找着您，就很和气地委托我，知道我是很忠心侍候您的人，委托我告诉您说……等等，他叫什么呀？
阿尔赛斯特 不用管他的名字，混账东西，你就说他是怎么对你说的就行了。
杜布瓦 他是您的一个朋友，光对您说这个，也就够了。他说您大难临头，非离开这儿不可，不然就要有被捕的危险。
阿尔赛斯特 可是，怎么？他没更仔细地讲一讲吗？
杜布瓦 没有，他跟我要了纸和墨水，给您写了一个字帖儿，看了这张字帖儿，我想，您就可以知道这件怪事的底细啦。
阿尔赛斯特 那么拿给我看呀！
赛丽曼纳 葫芦里不知装着什么药呢？
阿尔赛斯特 我不知道，但我真希望能弄个明白。你倒是拿得出拿不出呀？你真把人气死了。
杜布瓦 （寻找了半天那个字条） 说真的，先生，我把字条忘在您的桌子上了。
阿尔赛斯特 我不知道有什么拦住我不叫我打……
赛丽曼纳 不用生气，赶快去把这桩麻烦事弄清楚吧。
阿尔赛斯特 无论我怎么留神，命运仿佛已经发下誓愿不准我和你谈话；但是我偏要战胜命运，夫人，请准许我在天黑以前再来向你表示我的爱情。
〔阿尔赛斯特，菲兰特。
阿尔赛斯特 我告诉你，我的主意已定。
菲兰特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打击，莫非就逼得你……
阿尔赛斯特 不，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讲什么道理，全都没有用，任什么也不能使我改变我所说过的话；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里，阴谋诡计太盛行了，所以我要洁身隐退不与世人来往。怎么！谁都看得清清楚楚，无论在荣誉、操守、廉耻和法律方面，我的对手都是站不住脚的，大家到处都宣称我的主张合情合理；我也相信了我的合法权利而高枕无忧，可是结果却使我大失所望。正义在我这方面，我却败了诉！一个恶棍，一个谁都知道他的丑恶历史的人，却仗着卑污的手段夺得胜利！堂堂正气竟在这个人的背信弃义举动面前低了头！他掐死了我，还找出掐死我的理由！他那种诡计多端的假仁假义竟有推翻正当权利和歪曲法理的威力！他竟弄到一纸批文完成了他的盗贼行为！他这样害了我之后，还不满足，现在社会上流行着一本极其丑恶的书——就是翻阅一下都是有罪的，那简直是一本应受最严厉处罚的书——这个奸贼竟敢硬说我是这本书的作者！于是奥龙特振振有词了，他怀着恶意千方百计地要证实这含沙射影的谣言！奥龙特在宫廷里原是一个有相当地位的人，对于他，我并没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只不过是过于诚恳爽直而已。我并没有请他，是他自己跑来满腔热忱地要我对他的诗提意见；正因为我当时是用一种正直的态度对待他，不愿意欺骗他，也不愿意欺骗真理，他便帮助别人把假想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他竟变成了我的死敌。只因我不觉得他那首十四行诗写得好，他就怀恨在心，永远不能饶过我！天呀！所有的人天生都是这样！狂傲虚荣竟逼得他们干出这样的事来！这就是我们在他们身上所能看见的所谓正气、美德、公正和荣誉！算了吧！他们叫我忍受的这些忧愤，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让我们离开这座森林，这个崎岖的险境吧。既然你们都和真正的豺狼一样在人群里生活着，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啊，这一辈子也休想让我跟你们在一起了。
菲兰特 你现在就做出决定，我觉得未免太轻率，整个说来，事情并没糟得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你的对手强加于你的罪名并没有被人重视到要把你逮捕起来。我们谁都看出他那捏造的报告已经有点不攻自破，并且这种行为足以害他自己。
阿尔赛斯特 他？使用这样的手段他是一点不怕舆论指摘的：他打算好了要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匪徒；这次意外的变故不但丝毫不能损害他的声望，而且明天还会高升到更好的职位上去呢。
菲兰特 总而言之，大家并没有十分听信他运用狡计对你虚构出来的谣言，这是没有疑义的：在这方面，你不必有所忧虑；至于你的官司，你如不服气，可以按诉讼手续上诉，对于这个判决……
阿尔赛斯特 不，我宁愿维持原判。不管这样的判决给了我如何显著的损害，我决不愿他们把它撤销，因为在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出正当权利如何受到了蹂躏，我愿它世世代代永远保存下去，作为我们这个时代人心险诈的一个显著标记，一个突出的凭证。它无非使我破费两万法郎：但是破费这两万法郎，我便有权声讨人类的不公平，并有权对人类永远怀着一种无穷尽的愤恨。
菲兰特 然而归根结底……
阿尔赛斯特 然而归根结底，你这番用心实在是多余：在这个问题上，先生，你还有什么可对我说的？你还有脸当着我的面对这一切丑恶加以宽恕吗？
菲兰特 不，随你怎样想，我都同意：无论办什么事现在都得结党营私，都是惟利是图；当今世界上只有狡猾奸诈才能占上风，人类确实应该另换一个样子。然而尽管人类有欠公正，难道就能以此为由脱离社会不与人类来往了吗？正是这些人类的缺陷供给我们许许多多方法，让我们在生活方面去考验我们的哲理；这正是道德最妙的应用，倘使世界上一切都是公正无私，倘使人人的心都诚实、公正而温良，那么大部分的美德对我们便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既然道德的运用就是要求我们在我们原有的权利上能够毫不烦恼地容忍别人一些不公平的待遇；正如有高深道德的人……
阿尔赛斯特 我知道，先生，你是世界上最能言善辩的人，你总有层出不穷的精彩议论，不过你这是徒耗光阴，枉费唇舌。理智命令我，为了我的切身利益，赶紧隐退；因为我不善于控制我自己的嘴，保不住要乱说乱道，我会惹起一百桩麻烦缠到自己的身上。还是不要再争辩下去吧，让我在这儿等候赛丽曼纳。必须让她同意我的计划，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要看看她心里对我到底还有没有情义，这正是可以考验这个的好机会。
菲兰特 我们上楼到爱丽昂特房间等她吧。
阿尔赛斯特 不，我实在觉得心烦意乱。你上去看她好了，让我留在这黑暗的角落跟我阴郁的烦恼做伴吧。
菲兰特 要这样一个伴侣陪着等人，可真透着新鲜！我上去请爱丽昂特下来吧。
〔赛丽曼纳，奥龙特，阿尔赛斯特。
奥龙特 夫人，您究竟愿不愿意利用这甜蜜的关系将我这个人整个儿系在您的身旁，这是应该由您自己来决定的。您的心对我怎么样，我需要一个确切的回答。在这点上，一个求爱者是不喜欢对方老摇摆不定的。倘使我炽热的爱情已打动了您的心，那么您就不应该再遮遮掩掩地不让我看个明白；其实我向您要求的无非是不再允许阿尔赛斯特向您求爱；为我的爱情，夫人，牺牲了他，从今天起不准他再登您的门。
赛丽曼纳 您恼怒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大事？您不是一向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才德吗？
奥龙特 这事用不着细讲了，夫人，现在的问题是要弄清楚您的感情。请您挑选吧，是留他还是留我？我等着您的决定来拿定我自己的主意。
阿尔赛斯特 （从隐藏的角落里走出） 是的，这位先生的话说得不错；夫人，您应该选择一下；这一回他的要求跟我的意思正相符合。我着急的正是这件事，我到这儿来也正是为这事；我的爱情愿意得到您的爱情的明确表示：事情不能再长久拖延下去，现在是您表明心迹的时候了。
奥龙特 先生，我的爱情如果在这里是令人厌烦的，那么我就决不再来搅扰您的好运。
阿尔赛斯特 先生，不管我是不是吃醋，我决不肯和您分享她心里的任何东西。
奥龙特 倘使她觉得您的爱情比我的更可喜爱……
阿尔赛斯特 倘使她对您有最小的那么一点点偏爱……
奥龙特 我立誓以后对她不抱丝毫希望。
阿尔赛斯特 我高声发誓从此不再见她。
奥龙特 夫人，该您说了，不用拘束。
阿尔赛斯特 夫人，您可以解说明白，不用担心。
奥龙特 您只要告诉我们您的心究竟留恋哪一边。
阿尔赛斯特 您只须决断一下，在我们两人之间挑选一人。
奥龙特 怎么！对于这种选择，您仿佛很觉为难！
阿尔赛斯特 怎么！您的心摇摆不定，仿佛拿不定主意！
赛丽曼纳 天啊！这样咄咄逼人，未免太不合时宜了！这就看出你们两人是多么不讲道理！究竟爱谁，我当然自己会决定的，现在并非是我的心在这里摇摆不定：毫无疑义我的心并没有在你们两个人中间悬而不决，我心爱的人原是早就选定了的；但是说真的，真要叫我当面宣布，可有点难为情：我以为这些难免得罪人的话是绝不应该在本人面前说出来的；一颗心的倾向原是极容易看出，用不着当面揭穿；用一些比较委婉的表示让一个求爱者心里明白他的殷勤徒劳无益，我以为也就够了。
奥龙特 不，不，一个率直的声明没有一点叫我害怕的地方；我这方面，我同意这样做。
阿尔赛斯特 我，我不但同意，并且要求这样做；我尤其认为必要的是这个声明应该明白痛快，我希望您不要再留有任何余地。把人人都笼络在身边，这原是于您最有利的事；不过，不能再拖延、再游移不定了；您应该干干脆脆把这事解释明白，不然我就把您拒绝说话当作一种否定的表示；我自能理解这种缄默的意义，把我对这事所有的一切不好的想法都当做是您亲口所说。
奥龙特 先生，我感谢您这样发怒，并且我也正要对她说跟您一样的话。
赛丽曼纳 你们这样任性胡闹真让我腻烦死了！你们所要求的都合乎情理吗？我没告诉你们我之所以不肯明白表示的缘故吗？你们看爱丽昂特来了，我让她来评评理。
〔爱丽昂特，菲兰特，赛丽曼纳，奥龙特，阿尔赛斯特。
赛丽曼纳 表妹，这两位好像是商量好了在这儿折磨我。他们两人都一样急着要我宣布我的心在他们两人当中到底选中了哪一个，并且要我当面下道命令禁止两个当中的一个再来对我献任何殷勤。你倒说说，从来有这样行事的没有？
爱丽昂特 关于这个你可不要征询我的意见；恐怕你找错人了，我是赞成心口如一的。
奥龙特 夫人，您怎样辩护也没有用。
阿尔赛斯特 您怎么施展巧计也没人帮助您。
奥龙特 您应该，应该说个明白，别让这个天秤老这么平衡不动。
阿尔赛斯特 您只须继续保持缄默就行了。
奥龙特 我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可以结束这场争论。
阿尔赛斯特 我呢，只要您老不开口，我就明白您的意思了。
〔阿尔西诺艾，赛丽曼纳，爱丽昂特，阿尔赛斯特，菲兰特，阿加斯特，克里唐特，奥龙特。
阿加斯特 （向赛丽曼纳） 夫人，对不起，我们两个到这儿来是因为有一桩小公案要和您一起弄清楚。
克里唐特 （向奥龙特及阿尔赛斯特） 正好，先生们，你们两位也在这里，这桩小公案里面也有你们的份儿。
阿尔西诺艾 （向赛丽曼纳） 夫人，看见我来您一定觉得诧异：然而是这两位先生拉我来的；他们两位都跑来找我，都向我抱怨一桩我心里不敢相信的举动。我对您的心地有那么崇高的敬意，实在不能相信您会干出那样一桩罪恶；所以我的眼睛曾拒绝相信他们拿出来的最有力的证据。意见上一点小分歧原是不该影响我们的交情的，因此我很愿意陪他们到您这儿来，看着您自己洗刷这些流言蜚语。
阿加斯特 是的，夫人，让我们平心静气地来看一看您将怎样辩解这件事。这封信是您写给克里唐特的吗？
克里唐特 这封情书是您写给阿加斯特的吗？
阿加斯特 （向奥龙特及阿尔赛斯特） 先生们，你们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笔迹，我确信，只要想一想她平时为人是多么有礼貌，就会帮助你们认出这确是她的手笔。然而把信拿来读一读，还是值得的。
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竟责备我不该有愉快心情，怪我只是在不和你一起的时候才那么快乐。再没有比这更冤枉人的了；你这样欺负我，若不赶快来求我宽恕，我是一辈子也不能饶恕你的。我们这位细长条子的子爵……
他应该来啦，怎么没在此地呢？
我们这位细长条子的子爵，你首先抱怨的那个人，他是不会再来找我的了；自从我看见他足有三刻钟之久老是对着一口井里吐黏痰，让水面上生起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儿，我就再也不能尊敬他了。至于那位小侯爵……
诸位先生，我不用自豪，这是指我。
至于那位小侯爵，他昨天握住我的手有好半天，我觉得他从头到脚都是那么庸俗，他是穷得只剩下风衣和宝剑的那些才子中的一个。说到那位身上系绿绸带的人……
（向阿尔赛斯特） 轮到您了，先生。
说到那位身上系绿绸带的人，他的倔强和他那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有时候能替我解闷；可是总有一百次之多，我觉得他是世上最讨厌的人。至于那位做十四行诗的朋友……
（向奥龙特） 该您了。
至于那位做十四行诗的朋友，他混进了文坛，无论谁劝也不听，一心要当作家，我真不耐烦听他说话；他的散文和他的诗一样令我疲倦。你要好好记着，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样永远能够寻欢作乐，不管他们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玩，我总不免感觉缺少你这个人，心里就不痛快；心爱的人在身旁，对我们所享受的乐趣来说，是一种最美妙的调味作料。
克里唐特 现在该我了。 （接过信来念）
你那天对我谈起的你那位克里唐特，他是那样假小心假殷勤，他是人类中我可以与他发生情爱的最末一个人。他会相信我爱他，真是荒谬绝伦。你如果还有理性，应该把你的感觉跟他调换一下；尽可能常来看我，好帮助我忍受时刻被他纠缠的烦恼。
这可是一个最优良的性格标本了，夫人，您知道这叫什么名堂吗？够了，不用再多说了。我们两人要把您心术的这副光荣小照拿到各处去给人看。
阿加斯特 我原本有许多话要对您说，材料是很可观的；但我觉得犯不上再跟您怄气；我会让您看看小侯爵们原有许多最高尚的人心在爱着他们，也就足以自慰了。
〔阿尔西诺艾，赛丽曼纳，爱丽昂特，阿尔赛斯特，菲兰特，奥龙特。
奥龙特 怎么！在您给我写了那么些好听话之后，最后竟把我糟践到这个样子！而您的心，披着一件爱情的美丽外衣，竟挨着次序许给了全人类！算了吧，我当初受骗太厉害，现在我可不再上当了；您让我认识了您的为人，这就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好处：您把我的心退还了我，这就是我的收获，看见您有所损失，我的仇就算报了。 （向阿尔赛斯特） 先生，我不再当您爱情的绊脚石，您可以和夫人完成你们的好事了。
〔阿尔西诺艾，赛丽曼纳，爱丽昂特，阿尔赛斯特，菲兰特。
阿尔西诺艾 （向赛丽曼纳） 当然，这一手是世上最阴险的一手；我不能再缄默了，我很激动。像您这样的手段谁曾看见过呢？别人的利害我不管； （指阿尔赛斯特） 不过这位先生，您的福气够多大，他老是待在您家里，像他这样的人，又有才学，又有声望，并且爱您爱到了极点，他难道就应该……
阿尔赛斯特 夫人，请您让我自己来处理我的事吧，您用不着多余操这份心。我尽管看见您帮着我的心跟人争吵，可也无力酬报您这种高度的热心；倘使我想报仇而别寻所爱，我也决不会想到您身上。
阿尔西诺艾 哎唷！您以为，先生，我有这个念头吗？您以为我真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您这个人吗？如果您竟这样设想，且在那里自鸣得意，我觉得您可实在太妄自尊大了。被这位夫人所唾弃的货物，别人还会那么爱恋！那可太不成事体了，醒醒吧，饶了我吧，不要这样趾高气扬。您所需要的不是我这一类人，您还是追求她好，我衷心盼望这桩美满的姻缘早日缔结。
〔赛丽曼纳，爱丽昂特，阿尔赛斯特，菲兰特。
阿尔赛斯特 （向赛丽曼纳） 喂，虽然我已经看见了这一切，我可始终未发一言，并且还让大家都在我之先说了话。我克制自己的时间不算不长久了吧！我现在是不是可以……
赛丽曼纳 是的，您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您如果要喊冤，您如果要责备我，无论责备什么，您都有权利那样做。本是我没理，我承认我错了；我万分羞愧的心灵不想再用什么无谓的话语来敷衍您了。别人的愤怒我都没放在心上；但是对您，我却要承认我的罪过。您的愤怒当然是合理的；我深深知道在您的眼里我是何等有罪的人，我也知道种种一切都说明我可能欺骗了您，总之您有恨我的理由。您恨就是了，我允许您恨我。
阿尔赛斯特 唉，我办得到吗，你这没良心的女人？我能这样克制住我的千缕柔情吗？纵然我竭力想恨你，但是我的心肯听从我吗？ （向爱丽昂特及菲兰特） 你们看看没骨头的柔情究竟能够做出什么事来，我让你们两位亲眼看一看我是多么软弱。但是，老实说，这还没有到头呢，你们这就要看见我把这软弱推到尽头，让你们明白人家称呼我们圣贤是不对的，在所有的人心里永远有人性的弱点。 （向赛丽曼纳） 是的，你这刁妇，我可以忘掉你的种种天大的罪行；我可以从心里原谅你这些罪行的刻毒，只把它当作是意志薄弱的结果——年纪轻轻抵抗不住时下恶习的熏染；但是你的心必须把我已经决定好远避人类的计划答应下来，并且毫不迟疑地决定跟随我，到我许下心愿要在那里度日的隐居地去，只有如此你才能在大家心目中补救你在文字上给人的伤害。而且，虽然经过这次一个高尚心胸应该深恶痛绝的丑事之后，我还可以继续爱你。
赛丽曼纳 我，不等衰老就摒弃人间，跑去把自己埋葬在您那沙漠里！
阿尔赛斯特 唉！只要你的爱情跟我爱情的烈火彼此心心相印，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在你还有什么要紧？能同我在一起你还不能心满意足吗？
赛丽曼纳 冷清凄凉的生活是二十岁的心灵所畏惧的。我并不觉得我的心灵那么伟大、那么坚强，能叫我决意实行这样一个计划。如果只要我答应把我的终身许给你就可以让你心满意足，那么我可以决意缔结这段姻缘；并且婚礼……
阿尔赛斯特 不，现在我的心恨透您了。这一次拒绝，超过了其他一切伤害。既然在如此甜蜜的结合里，您不能在我身上找到您需要的一切，正如我不能在您身上找到我需要的一切，那么，完了，我不要您了；您这种明显的侮辱帮助我从此挣脱您卑污的束缚。
〔爱丽昂特，阿尔赛斯特，菲兰特。
阿尔赛斯特 （向爱丽昂特） 一百种美德点缀着您的美丽，我只是在您身上看见了真诚；好久以来我就对您敬慕万分；不过让我永远这样敬慕下去吧，请您原谅我这颗心，在各种烦恼之中不再有希望被您所爱的那个光荣了；我自觉实在不配享受您的爱情，并且开始觉悟，上天生我是根本不叫我来结人间姻缘的；把一个曾被价值远不如您的心灵所拒绝的感情来奉献给您，这种奉献未免太不高贵了；总之……
爱丽昂特 您这种想法很对；至于我嫁谁，我并不为难；您看这不是您的朋友吗！我若是要求他娶我，他是决不啰嗦，立刻可以应允的。
菲兰特 哎哟！这个光荣，小姐，正是我的平生夙愿，要我奉献出我的血，我的性命，我也是情愿的。
阿尔赛斯特 我祝你们两人彼此永远保持这种情感，以便享受真正的快乐。我是处处遭人欺弄，处处受着不公平的待遇，我马上就要跳出这个人欲横流的深渊，在大地上去寻觅一个穷乡僻壤！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个正人君子。
菲兰特 喂，小姐，咱们要用种种方法来打破他心里准备好的这个计划。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