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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留哈

这事是从猎熊开始的。

达里娅阿姨在林子里砍柴。她走进枝叶稠密的树丛,差一点掉进熊穴。达里娅阿姨胆子很大,她把小儿子留在不远处看守熊穴,自己一口气赶回村。回到村里,她首先跑进特罗菲姆·尼科基奇的小屋。

“当家的在吗?”

“在。”

“我发现一个熊穴……你若能把熊打死,可以分到好处。”

特罗菲姆·尼科基奇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将信将疑地说:

“你没胡说吧,那就带我去,部分好处归你。”

他们一起出发。达里娅在前面快步领路。特罗菲姆·尼科基奇同儿子伊留哈跟在后面。事情坏了:他们把一头大肚子母熊从穴里惊跑出来,开枪没有打中,不知是因为打偏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让野兽给跑了。特罗菲姆·尼科基奇久久地察看他那支很旧的老式步枪,恶声恶气骂了好一阵,斜眼望望冷笑的伊留哈,最后说:

“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让野兽跑掉。看样子得在树林里过夜了。”

到早晨才看清,母熊穿过枝叶繁茂的小松树林向东往格里尼歇夫林跑了。错综的脚印清楚地留在新雪上。特罗菲姆父子俩沿着脚印走了两天两夜。他们又饥(干粮第二天就吃完了)又冷,直到三天后才在一棵孤零零的白桦树下把那头没有提防的母熊打死。这时特罗菲姆·尼科基奇才瞧着正在翻动十七普特 重母熊的伊留哈,说:

“小伙子,如今你有力气了……得替你娶媳妇了,我老了,没有力气,打不动野兽,眼睛又流泪,开枪也瞄不准。你瞧,这野兽怀孩子了,生后代……人也有这样的使命。”

伊留哈拿沾满血的刀插在雪地里,把汗淋淋的头发从额上往后一甩,心里想:

“呵,开始了……”

从此以后,父亲和母亲没有一天不是反复对伊留哈说:结婚吧,结婚吧,是时候了,母亲老了,干不动活了,家里需要一个年轻的女当家,帮帮老太婆……诸如此类的话。

伊留哈坐在炕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做声,但后来小伙子被狠狠训了一顿,他就背着老人悄悄把锯子装进口袋,拿起斧头和其他木匠工具,准备出门。他不去别的地方,而是去首都,去找在“莫赛尔面包店”当伙计的叶菲姆叔叔。

母亲依旧唠叨个没完:

“伊留哈,我可给你看中一个媳妇了。她对你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人长得简直像一个成熟的苹果。她又能下地干活,又会说话,招待客人。咱们得去说媒,要不会被人家抢走的。”

小伙子心里烦恼,情绪低落。他真不想结婚,再说也没有一个称心的姑娘;附近不论哪个村子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对象。而当他知道要给他说媒的是小店主费久申的女儿时,不禁大为恼火。

早晨,他马马虎虎吃了点早饭,同家人告了别,就大踏步向车站走去。分别时母亲嚎啕大哭,父亲扬起两条灰眉毛,恶狠狠地说:

“伊留哈,你喜欢游荡,你就走吧,可别再往家里钻。我看你是染上‘公青团’的毛病了,老是同那批坏蛋厮混,你要怎么过就怎么过吧,我可不再管你了……”

他听见儿子随身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从窗口望着伊留哈沿着又直又宽的街道大踏步走去,同时听着老太婆生气的哭泣声,皱起眉头,叹息了好一阵。

伊留哈走出村子,坐在河边,想到要给他说媒的娜斯嘉,笑了。她可真像个修女:两片阴险的嘴唇闭得紧紧的,老是唉声叹气,画十字,仿佛古时候的老太婆,从不错过一次祈祷,她这人真像一块发过头的发面。

莫斯科跟科斯特罗姆不一样。开头伊留哈一听见汽车喇叭声就害怕,望着隆隆响的电车就哆嗦,后来习惯了。叶菲姆叔叔给他安排了木匠活儿……深晚,他下工沿着普留希哈街,在无声的一行行黄色街灯下走回家去。为了抄近路,他拐进一条冷僻的弯曲巷子,在一扇大门附近听见叫喊声、跺脚声和打巴掌的声音。伊留哈加快脚步,向黑漆漆的大门望了一眼;他看见潮湿的拱形墙附近有个流口水的酒鬼,身穿羔皮领大衣,正在摸弄一个女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喃喃地说:

“哈……对不起,宝贝……现在时势这种事很平常。一刹那的欢乐……”

伊留哈看见羔皮领后面一块红头巾,一双充满恐惧、憎恶和泪水的姑娘的眼睛。

伊留哈向醉汉抢前一步,一把抓住羔皮领,把虚胖的身子往墙上猛推。醉汉喔唷一声,他那双公牛般茫然的眼睛盯住伊留哈,他察觉小伙子野兽般凶猛的眼睛,转身踉踉跄跄地沿巷子跑去,不时回头张望。

包红头巾、穿旧皮短褂的姑娘紧紧抓住小伙子的衣袖。

“谢谢,同志……真是太感谢了!”

“他为什么要抓你啊?”伊留哈问,尴尬地捯动两脚。

“是个喝醉酒的无赖……纠缠不清。从没见过……”

姑娘塞给他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在没走到祖波夫广场前还反复说:

“同志,有空请过来。欢迎你来……”

星期六那天,伊留哈去找她,走到六楼,在油漆剥落钉有“安娜·鲍德鲁兴娜”牌子的门口站住,在黑暗中摸索到门把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安娜·鲍德鲁兴娜自己来开门,站在门槛上,眯缝着近视眼,看出来人是谁,脸上浮起了微笑。

“进来,进来。”

伊留哈克服窘态,坐在椅子边上,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对问他的话只勉强回答几个字:

“从科斯特罗姆来……是木匠……来挣工钱……我二十一岁。”

当他无意间泄露他是因逃婚和摆脱笃信宗教的姑娘而来到这里时,女主人呵呵地笑了,揪住他不放:

“讲下去,讲下去。”

伊留哈望着她那红扑扑的笑脸,笨拙地挥动双手,久久地讲着各种事,一面讲,一面发出青春洋溢的欢笑。从那时起他常去找她。墙纸剥落、挂有列宁像的小房间使他感到越来越亲切。下了工,他就一心想到她那儿去坐坐,听她讲讲有关列宁的流行故事,瞧瞧她那浅灰色的眼睛。

春潮弄脏了城市的街道。有一天他下工直接去到她家,把工具放在门旁,抓住门把手,吃惊地看到一行熟识的歪斜字迹:“出差一个月,去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

他走下楼去,望望黑暗的楼梯转角处,心里感到空虚。他计算着再过几天她可以回来,越接近规定的日子,越感到坐立不安。

星期五他没去上工,也没吃东西,一早就来到熟识的巷子,巷子里弥漫着杨花香。他迎接每一块红头巾,又目送它远去。傍晚终于看见她从巷子转角处走来,就急急地迎上前去。

他又天天晚上跟她在一起,有时在家里,有时在共青团俱乐部。她教伊留哈有腔有调地读书,又教他写字。伊留哈手里的钢笔不断抖动,纸上留下一个个墨渍。由于红头巾俯得离伊留哈太近,他的太阳穴就像铁匠打铁那样匀调而热辣辣地跳动。

他手里的钢笔在纸上抖动,留下粗壮肥大的字母,像他伊留哈本人一样,而他的眼睛却蒙上一层迷雾……

一个月后,伊留哈交给建筑业共青团支部书记一份入团申请书,那是他亲笔写的,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就像他刨下来的刨花一般。

一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安娜在安静的六层楼入口处遇见他,高兴地嚷道:

“向共青团员伊留哈同志敬礼!……”

…………

“喂,伊留哈,已经两点钟了。你该回家了。”

“等一下,难道你还没睡够吗?”

“我已有两晚没睡了。走吧,伊留哈。”

“街上泥泞得要命……家里女房东又要骂街了:‘老是溜达溜达,我真不高兴老给你们开门关门……’”

“那你就早点走,不要坐到深更半夜。”

“也许可以在你这儿……什么地方……过一夜吧?”

安娜从桌旁站起来,背对着光。她的额上现出深刻的歪斜皱纹。

“我说,伊留哈……要是你在追求我,那你会失望的。我看出近来你有点昏头昏脑……你要知道我是结过婚的。我丈夫去伊万诺沃-沃兹涅先斯克有三个多月了,过几天我也要到他那儿去。”

伊留哈的嘴唇仿佛被粘住了。

“你结过婚了?”

“是的,我同一个共青团员住在一起。我后悔没早点把这事告诉你。”

伊留哈有两个星期没去工作。他躺在床上,脸庞发肿,脸色发青。后来他勉强起床,用手指摸摸生锈的锯子,不自然地苦笑了笑。

支部里的小伙子们看见他,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

“你得了什么病啦?你啊,伊留哈,简直像死人复活一般。你脸色怎么这样黄啊?”

他在走廊里遇见团支部书记。

“伊留哈,是你吗?”

“是我。”

“你掉到哪里去了?”

“病了……头有点疼。”

“我们有一个农业进修班的名额,你愿意去吗?”

“可惜我文化水平不高……要不倒是愿意去……”

“没关系!那边搞培训,他们会教你的……”

*   *   *

过了一星期,伊留哈一天晚上下工去进修班,后面有人叫他:

“伊留哈!”

他回头一看:是她,安娜,跑过来,老远就向他微笑。她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喂,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在学习,是吗?”

“凑合,现在在学习。谢谢你教我读书识字。”

他同她并排走着,但旁边的红头巾已不再使他头晕了。分手时她脸上浮着微笑,眼睛望着一旁,问:

“那次的病好了没有?”

“我在学习怎样给土地治疗各种病,至于那次的病……”他摆了摆手,把背着的工具从右肩换到左肩,脸上挂着微笑,沉重而尴尬地大踏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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