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里来了一个省粮食委员。
他抽动狡猾的刮得发青的嘴唇,急急地说:
“根据统计资料,您所负责的一区得征集五万担粮食。我任命您,博佳金同志,为区粮食委员,因为您是个精力充沛、有上进心的干部。我信任您。期限一个月……革命法庭这几天里就会来到。军队和中央需要粮食就像这个样子……”他用手掌在长有硬毛的尖尖的喉结上嚓地划了一下 ,接着恶狠狠地咬了咬牙齿。“存心隐藏的——枪毙!……”
说完点了点剃得光光的脑袋走了。
电线杆像麻雀跳跃一样整齐地绕过全区,传送着电报:征粮。
在各个村子里,种庄稼的哥萨克们把肚子上贵重的宽腰带一勒,想也不想,就一下子打定主意:
“白白地交出粮食吗?……不给……”
不论在院子里,不论在街道上,凡是被人看中的地方,夜里都掘了很大的坑,茁壮的小麦几十担几十担地给埋起来。大家都知道,邻居的粮食藏在什么地方和怎么藏法的。
大家都默不作声……
博佳金带着征粮队在区里巡查。雪在马车的轮子底下飒飒地发响,一道道披霜的篱笆向后飞奔。黄昏。村子也像一切村子那样平平常常,可它对博佳金来说特别亲切。这是他的故乡。六年不见,故乡并没有变老。
有过这么一回事:有一天,在炎热的七月里,田界上盛开着黄色泡沫一样的野菊,人们在收割庄稼,当时伊格纳特·博佳金才十四岁。他正跟父亲和长工一起割着麦子。父亲打了长工一拳,因为长工折断了草叉上的一枚齿。伊格纳特走到父亲跟前,咬着牙齿说:
“你混蛋,爸爸……”
“我?!”
“你……”
父亲砰的一拳把伊格纳特敲倒地上,又用马肚带把他狠狠地抽了一顿。晚上干完活回家,父亲走到花园里,割下一条樱树枝,削光了,摸摸胡子,把它塞在伊格纳特的手里:
“走,小子,要饭去,等你变得聪明点,再回来!”说完嘿地冷笑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回事。如今马车辘辘地在披霜的篱笆旁经过,茅草屋顶和描花的百叶窗在向后飞奔。博佳金望了望父亲园子里的那几株白杨树,和那只张开翅膀、无声地啼着的铁皮公鸡,感到喉咙里有样东西塞住,塞得喘不过气来了。晚上他问房东说:
“博佳金老头儿还活着吗?”
房东正在修马具,手指沾满树胶,拿猪鬃穿着麻线,听了他的话,眯细眼睛说:
“越来越阔气了……讨了个新婆娘,老太婆死了,儿子不知下落,可他,老家伙,还老是去找人家士兵的老婆……”
接着换了个严肃的腔调,补充说:
“当家人不错,很精明……您跟他不熟吧?”
第二天早晨,在吃早点的时候,巡回革命法庭的主席说:
“昨天有两个富农在会上煽动,叫哥萨克不要缴粮食……在搜查的时候又进行抗拒,打死了两名红军。今天我们要开个公审大会,把他们枪毙……”
法庭主席——过去的箍桶匠——站在民房里面低矮的台上,仿佛把一个新的金属环箍在木桶上一样,斩钉截铁地宣布:
“枪毙!……”
有两个人被押到门外去了……博佳金认出,后面一个是他的父亲。棕黄的大胡子只有两边染上了灰色。他用眼睛送着那皱纹累累、被太阳晒黑的脖子,接着跟了出去。
他在台阶旁对卫兵长说:
“你把那个老头儿给我叫来。”
老头子颓丧地拱着背,大步走来,他一认出儿子,眼睛里闪出愤怒的火花,接着又熄灭了。他把眼睛缩在两条像黑麦穗子一样的粗眉毛下,说:
“跟红党在一起吗,小子?”
“跟他们在一起,爸爸。”
“呸……”父亲把眼光移到旁边。
沉默了一阵。
“六年不见了,爸爸,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头子凶恶而固执地皱紧鼻梁:
“根本没什么要说的……咱们走的是两条路。为了我的财产,为了不让人家侵犯我的粮仓,我可以被枪毙,我是反革命分子;可你们搜索别人的粮仓,难道是合法的吗?你们有权力,你们抢吧。”
粮食委员博佳金瘦削的颧骨上的皮肤发青了。
“我们并不抢穷人,可是对那些靠别人血汗发财的家伙,要铲除个干净。你就是一辈子榨取雇农最厉害的人!”
“我自己白天黑夜地干活。可不像你那样东游西荡!”
“谁干过活儿,谁就同情工农政权,可你用棍子打击它……不让人家接近你的篱笆……所以要枪毙你!……”
老头子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忽然停止了。他用嘶哑的嗓子斩钉截铁地说,仿佛把直到此刻为止联系着他们两人的那条线斩断了:
“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不是你的老子。对老子说这种话,天诛地灭,畜生……”他唾了一口,默默地开步走去。接着忽然回过头来,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气嚷道:“哼,伊格纳特!……后会有期,你妈的!哥萨克们会从霍普河那边赶来推翻你们的政权的。如果圣母娘娘保佑,我不死,要亲手把你的心肝挖出来……”
晚上,在村外的风磨附近,一堆人聚集在埋葬死牲口的土坑旁边。警卫队长捷斯连科拔出烟斗,简短地说:
“站到山谷旁边去……”
博佳金看了看那辆把路旁的紫色雪地割成一块块的雪橇,窒息地说:
“别生气,爸爸……”
他等着回答。
一片寂静。
“一……二……三!……”
停在风磨附近的马急急地向后奔去,雪橇吃惊地在坎坷的路上摇晃起来,漆过的车轭凸出在微融的蓝色雪地上,好一阵不断地摆动着。
电线杆像麻雀跳跃一样整齐地绕过全区,传送着电报:霍普河一带发生暴动。执行委员会被烧毁。干部有的被杀,有的逃跑。
征粮队回到了区里。只有博佳金和法庭警卫队长捷斯连科又在村子里留了一昼夜。他们赶紧把最后几车粮食送到收集站去。一早就刮起暴风雪来了。狂风怒号,飞沙走石,整个村子里飞扬着白色的雪片。傍晚,约莫有二十个骑马的人向广场上跑来。在雪堆累累的村子的上空,爆发了一片警报声。马嘶鸣着,狗狂吠着,警钟发出颤抖而嘶哑的声音……
暴动。
两个骑马的人使劲越过山上一座凹陷的光秃秃的古墓。山下的桥上响起了一片马蹄声。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前面一个戴军官皮帽的给了长腿的骏马一鞭子。
“共产党逃不了!……”
胡子下垂的乌克兰人捷斯连科越过山岗,用缰绳打了一下吉尔吉斯的种马。
“他们追不上的!”
捷斯连科和博佳金舍不得叫马拼着命跑,他们知道,山岭伸展有六十里长。
追来的人在后面展开了散兵线。夜好像一个弯腰的人,在西方的地平线那边伸出头来了。在离开村子六里的峡谷里,博佳金发现乱蓬蓬的雪堆上有一个人。他骑马跑过去,哑着嗓子嚷道:
“是什么鬼东西坐在这儿啊?”
一个脸色发青的小男孩晃动了一下身子。博佳金抽了一鞭子,马抬起头来,连蹦带跳地跑了过去。
“你要冻死吗,小鬼?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他下了马,弯下身去,听到含糊的低语声:
“叔叔,我要冻死了……我是个孤儿……要饭过日子。”他怕冷地把一件撕破的女上衣拉到头上,沉默了。
博佳金默默地解开短大衣,用衣襟裹住瘦弱的小身体,好容易骑上那匹闹性子的马。
马又跑了起来。那孩子把身体贴在短大衣里,暖和了,紧紧地抓住皮带。两匹马显然都减低了速度,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嘶鸣着,感觉到后面的蹄声越来越近了。
捷斯连科抓住博佳金的马鬃,穿过刀割一样的狂风,嚷道:
“抛下小家伙!你不知道他是魔鬼的儿子吗?快抛下,要不我们会被逮住的!……”他用鞭子抽着博佳金的发紫的双手,娘天娘地地骂着,“他们追上来,会把我们砍死的!……让烈火把你跟这小东西一起烧死吧!……”
两匹马的吐着白沫的嘴脸看齐了。捷斯连科把博佳金的两手抽得皮破血流。博佳金用冻僵的手指紧紧地抱住那软弱的小身体,把缰绳绕在马鞍的头上,伸手去掏手枪。
“我不能把孩子抛下,他会冻死的!……别纠缠不清了,老混蛋,我要开枪了!”
胡子灰白的乌克兰人 拉紧缰绳,用哭一样的声音叫道:
“逃不掉啦!完蛋啦!……”
博佳金的手指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了,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发响,好容易才把孩子拦腰捆在马鞍上。他试了试,看有没有捆牢,接着笑了笑说:
“抓住鬃毛,小东西!”
捷斯连科用刀鞘向汗淋淋的马屁股上打了一下,接着把两只手指插进胡子下垂的嘴巴里,像强盗一样尖锐地吹了一声口哨。他们好一阵用眼睛送着那两匹马,看它们轻快地向远方跑去,接着并排地躺了下来。他们用单调而清楚的排枪声,迎接那些从小山后面露出来的皮帽子。
他们躺了三天三夜。捷斯连科穿着肮脏的粗布衬裤,脸上冻结着从嘴里流出来的血块,——从他的嘴巴到耳朵都被劈开了。在博佳金的赤裸的胸膛上,有几只草原鹰毫无顾忌地跳来跳去,不慌不忙地从撕开的肚子和挖空的眼窝里啄食着黑芒的大麦。
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