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村长那儿回来,喜气洋洋,不知什么事使他这么高兴。两条浓密的眉毛下藏着笑意,嘴唇因为忍住微笑起了皱纹;米季卡好久没有看到父亲像今天这么高兴了。他自从前线回来以后,老是皱着眉头,板着面孔,动不动打十四岁的米季卡的嘴巴,常常若有所思地好一阵揉着棕黄色的大胡子。可今天,好像太阳从乌云里出来一样,他一碰到米季卡,就开玩笑似的把他推下台阶,笑着说:
“嗨,你这个大耳朵……快到菜园子里去,叫你妈来开饭!”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父亲坐在圣像底下;母亲缩在长凳的一端,靠近火炉;米季卡坐在哥哥费多尔的旁边。等到大家吃完清淡的菜汤,父亲终于把大胡子分成两股,皱起发青的嘴唇,重又笑了笑说:
“我要高高兴兴向大家报个喜讯:今天我被任命为本村战地法庭的警卫队长了……”他沉默了一阵,又补充说,“我在对德战争中得过奖带,不是没有道理的;长官们没有把我的军衔和勇敢的战功忘掉。”
接着,他脸上忽然涌起一片红潮,对费多尔白了一眼说:
“哼,混蛋,你干吗低下头去?父亲高兴,你不高兴吗?呃?嘿,费多尔,你给我当心点!……你跟那些庄稼佬搞在一块,你以为我没看见吗?为了你这贱货,村长盯住我的眼睛说过:‘阿尼西姆·彼得罗维奇,您倒真的保持着哥萨克的荣誉,可费多尔,您那个儿子,却勾结布尔什维克。还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呢,真可惜,要吃苦的……’哼,畜生,你说,你常常去找庄稼佬吗?”
“去的。”
米季卡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以为父亲会给费多尔一拳头,没料到父亲只隔着桌子弯下身体,捏紧拳头,大声吼道:
“你知道吗,红军的走狗,明天我们要逮捕你那些朋友了?你知道吗,裁缝叶戈尔卡和铁匠格罗莫夫明天就要被枪毙了?”
接着,米季卡看见哥哥的脸色唰地一下子变白了,可是他坚决地回答说:
“不,不知道,现在可知道了。”
母亲来不及用身子挡住费多尔,米季卡来不及叫“哎哟”,父亲就用力一挥,把一只沉重的铜杯扔了过去。杯子上断柄的尖片插进费多尔的眉额上。血像一条管子似的溅得老远。费多尔默默地用手扪住那只流满血的眼睛。母亲哼哼着,抱住儿子的头;父亲砰的一下推翻长凳,走出屋子,又砰的一声拉上了门。
母亲一直忙到天黑。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束干鱼,又装了一袋面包干,然后在窗口坐下来给费多尔补衬衣。米季卡在旁边走过,看见母亲埋头在一堆衬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有她的肩膀在破上衣下一起一伏地抽动。
天色黑了,父亲从村公所回来,晚饭也不吃,就和衣躺在床上。费多尔竭力不使地板发出响声,用脚尖走进贮藏室,拿出马鞍、马勒,走到院子里。
“米季卡,你来!”
米季卡把小牛赶进牛栏,抛下树枝,走到哥哥跟前。他隐隐约约地猜到,费多尔要到顿河对岸布尔什维克的地方去,那儿每天清早有隆隆的炮声传过来,像波浪一样荡漾在村子的上空。费多尔把眼光移到一边,问道:
“米季卡,你可知道马房有没有锁上?”
“锁上了……你要什么?”
“我有事。”费多尔沉默了一阵,咬紧牙齿嘘了一声,忽然出其不意地悄悄说:“马房钥匙在父亲的枕头下……靠近头边……你去偷来……我要走了……”
“上哪儿去?”
“去参加红卫军……你还小,将来会明白真理在谁的一边……嗯,对了,我要为土地、为穷人去作战,为了让世界上人人平等,没有富人,也没有穷人,大家一律平等。”
费多尔向米季卡伸过头去,严厉地问:
“你去拿钥匙吗?”
米季卡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去拿。”他别转身体,头也不回地向屋子里走去。
屋子里很阴暗,天花板上麇集着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米季卡在门口脱下鞋子,抬起门把手(免得发出响声),推开门,轻轻地赤脚向床边走去。
父亲头靠窗子,仰天躺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从床上挂下来;指甲很大,给烟卷熏得焦黄,撑住地板。米季卡屏住呼吸,走到床前站住了,听父亲呼呼地打着鼾。周围一片寂静……父亲棕黄的大胡子上粘着几粒面包屑和蛋壳,张开的嘴里发出熏人的酒气,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偶尔发出几声干咳。
米季卡一只手伸到枕头边,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血涌上脑袋,耳朵里尖声鸣响起来。他先把一只指头伸进油腻的枕头下,接着又是一只。摸到了滑溜溜的皮带和冷冰冰的钥匙,轻轻地拉了出来,可是父亲忽然一挥手,碰到了米季卡的领子:
“你干什么偷东西,小鬼?我要揪掉你的头发!”
“爸爸!好爸爸!我是来拿马房钥匙的……我不愿弄醒你……”
父亲用黄浊而微肿的眼睛对米季卡扫了一下。
“要钥匙干什么?”
“马儿不知怎的有点发躁。”
“你怎么不早说……”父亲把一串钥匙扔在地板上,脸转向墙壁,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一会儿又打起鼾来。
米季卡慌忙跑到院子里,跑到挨在板棚檐下的费多尔跟前,把钥匙塞在他手里,问:
“你骑哪一匹呀?”
“小公马。”
米季卡叹了一口气,跟在费多尔后面,悄悄地说:
“费多尔,你看爸爸会把我打死吗?……”
费多尔没有回答,默默地把小公马牵出马房,装上鞍子,好一阵用脚探着不听话的脚镫,直到门口才从马鞍上俯下身来,低低地说:
“你忍着点儿吧,米季卡!咱们不会永远吃苦的。至于父亲,你告诉他,要是他敢对你或者妈妈动一动手指,我要无情地惩罚他……”
说完出了大门,向远方跑去。米季卡在篱笆旁蹲下来,很想望望费多尔的后影,可是眼睛给一层咸滋滋的幕挡住,喉咙也哽塞得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在屋子里咕噜咕噜地打鼾。米季卡一清早起来,给干活的枣红马戴上笼头,骑到顿河边上去饮水和洗澡。干结的白垩在马蹄下飒飒发响,飞溅开来。他骑到陡岸下的水边,卸去马嚼子,自己脱掉衣服,因为早晨的寒气而打着冷噤,同时听到,隆隆的炮声在老远的水上扩散开来,轻轻地沿着顿河的河面滚动。米季卡一头钻进清晨寒冷彻骨的水里,笑了笑想:“现在费多尔该已经到了布尔什维克的地方……在红卫军里干着了……”
他的思想一转到家、转到父亲身上,快乐的情绪就像风中的火星一样,一下子熄灭了。他拱着背骑着马回家去,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快到家的时候,他心里想:“我得赶快逃到那边去……到布尔什维克的地方去……真理在他们那边,费多尔说过的……我要找他去。不然,父亲今天会剥掉我的皮……把我收拾得鼻孔流血的……”
他在台阶旁取下笼头,慢吞吞地走进屋子里。父亲在正房里哑着嗓子问:
“为什么不带小公马去洗澡?”
米季卡对茫然地站在火炉旁的母亲瞧了一眼,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心脏里了。
“马房里没有小公马!……”
“那么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么费多尔在哪里?”
“我没看见。”
父亲穿上靴子,一步拖一步地走着。他穿过厨房,走进贮藏室,两只睡得浮肿的眼睛闪闪地发着光。
“鞍子在哪里?……”他在门口大声问。
米季卡挨近母亲,像小时候那样抓住她的手。父亲走进厨房里,两手卷着一条皮带。
“你把钥匙给了谁啦?”
母亲用身体挡住米季卡。
“你别动他,阿尼西姆·彼得罗维奇。看在基督分上,别打他!……你不疼儿子吗?”
“滚开,混蛋!……听到没有?……”他推开母亲,把米季卡掀倒地上,熟练而狠心地用脚踢了好一阵,直到米季卡的喉咙里停止低沉的呻吟。
大炮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每天早晨,米季卡去放马群,常常在半路上古老的风磨下坐上好一阵。磨房顶上的铁皮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风车吱嘎吱嘎地发出单调而拖长的声音,可是在小山后面的什么地方传来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把各种怯弱的声音都盖住了……
炮声像波浪,忽儿高,忽儿低,慢慢消失在村外沉浸在黎明前青色中的峡谷里。每天早晨,一车车的炮弹、子弹和带刺铁丝网穿过村子,向顿河运去。
回来的车子就装着身上生满虱子的受伤的哥萨克,他们被随随便便地摆在村公所附近的广场上。那些好奇心很重的鸡,用心地扒着香烟头、血渍斑斑的绷带、带血块的棉花,同时留神地听着伤员们的呻吟、哭泣和沙哑的骂声。
米季卡竭力不与父亲照面。
每天吃过早饭,他就拿着钓竿到顿河边上去。他坐在岸上眺望:看骑兵队在桥上跑过,然后是隆隆的机枪车,最后步兵队也踏着盖霜的地面走过去。直到天黑他才回家。晚上常常有红卫军俘虏成批地被押回村子里来。他们赤着脚,穿着破大衣,挤得紧紧地走着。哥萨克娘儿们跑到街上,唾着那些沾满灰土的脸,在哥萨克汉子和押送队的哄笑声中骂着下流的话。米季卡跟在后面,咽着俘虏们脚下扬起来的灰沙;他的心被忧伤压得缩成一团,不匀调地跳动着……他望望每双围着黑眼圈的眼睛,打量着每张没有胡子的脸,希望能在这些灰大衣中间忽然发现哥哥费多尔。
有一天,在以前堆放公粮的仓库附近的广场上,俘虏们被喝住了。米季卡看见,父亲从村公所里出来,走到台阶上,左手捻捻马刀上的带子,大声吆喝道:
“脱下帽子!……”
红卫军士兵们慢吞吞地脱掉帽子,垂下头发蓬乱的脑袋,偶或低低地交谈几句。接着米季卡又听到熟识而严厉的声音:
“排队!……快点,红党流氓!”
赤裸的脚勉强拖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列灰色的受尽折磨的人,一直排到村公所的台阶旁。
“报数!……”
一个个脑袋机械地动了动,发出一连串沙哑的叫声。米季卡的喉咙里一阵痉挛,他可怜这些人,这些被认为敌人的人,可怜得心疼,可怜得喘不过气来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那么痛恨父亲,痛恨他那得意洋洋的笑容,痛恨他那粗硬的棕黄大胡子。
“向仓库——开步——走!……”
俘虏一个个走进仓库黑色的大门。最后的一个,身材矮小,步伐摇晃。米季卡的父亲举起刀鞘,朝他那扎着染血的破布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他踉跄了五六步,就重重地仆倒在踏得很硬的地上。广场上升起一片哄笑和喧哗。哥萨克汉子们的眼睛笑得缩小了,哥萨克娘儿们的嘴巴笑得噎住了,可是米季卡却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用两只冰冷的手蒙住脸,撞开人们,沿大街跑去。
母亲在炉子旁边忙碌,饭快要做好了。米季卡走到她跟前,眼睛望着一边说:
“妈妈……你烤些圆面包……我要拿去给那些关在仓库里的……俘虏吃。”
母亲的眼睛浮上一层雾。
“应该的,乖儿子,说不定我们的费多尔也在什么地方受苦呐……俘虏们也有母亲,她们的枕头夜里怕也不会干吧。”
“要是爸爸知道怎么办呢?”
“但愿老天爷保佑!米季卡,你晚上送去吧。碰到看守的哥萨克,就把面包交给他们,请他们转交好了……”
太阳好像故意放慢脚步,在村子的上空爬着,一点也不理会米季卡焦急的心情。米季卡好容易等到天黑,走到广场上,像蜥蜴一样爬过铁丝网围栅,来到门口,一只手紧紧抱住一包食物。
“走路的是谁?站住!我要开枪了!……”
“是我……给俘虏们送吃的来了。”
“你是谁?快滚开,免得吃枪柄!你干什么夜里来?白天还不够你送吃的吗?”
“等一下,普罗霍里奇,这不是队长的儿子吗?”
“你是阿尼西姆·彼得罗维奇的儿子吗?”
“是的……”
“是谁派你送吃的来了?是父亲吗?”
“不——是……我自己来的。”
两个哥萨克走到米季卡跟前。那个年纪大些、留大胡子的抓住米季卡的一只耳朵。
“小家伙,是谁叫你给俘虏送吃的来的?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是我们的死对头?要是我把这件事报告你爸,会怎么样呢?他会怎么对付你呢?”
“住口,普罗霍里奇!你舍不得人家的面包吗?你也不生两张嘴,把东西拿下来,咱们给他转交就是了!”
“要是这事给阿尼西姆·彼得罗维奇知道了,怎么办?你是无所谓的,你只有一个人,可是我有家小呢。干这种事会被送到前线去的,还要吃鞭子……”
“滚你妈的,胆小鬼!……喂,小家伙,你逃到哪儿去啊?把吃的东西拿来,我们给你转交就是了。”
米季卡把一包食物交给年轻的哨兵,那人弯下腰对米季卡说:
“每逢星期三和星期五我值班……你送来好了。”
于是每逢星期三和星期五晚上,米季卡就来到广场上;他爬过围栅,竭力不让铁丝网钩住身体,然后把包裹交给那哨兵,再跑回家去,不时在篱笆旁弯下身子,向四下里望望。
每天晚上,当星光灿烂的夜幕在村子上空张开的时候,就有一批红军俘虏从仓库里被拖出来,押到草原上晚霭笼罩的峡谷边。哒哒的排枪声和零零落落的步枪声,被风送到村子里。要是带出去的俘虏超过二十人,机枪车就辘辘地跟着出动了。机枪手在宽大的车座上打着瞌睡;马车夫点亮烟卷,懒洋洋地挥动缰绳;马没精打采地跨着杂乱的步子;去了套子的机枪,朦胧地露着黑魆魆的枪口,仿佛在迷迷糊糊中打哈欠。半小时以后,在峡谷那里,机枪断断续续发出单调的声音,接着马车夫用鞭子抽动浑身出汗、气喘吁吁的马,机枪手晃动身子,在车座上摇摇摆摆,随后三驾马车就停在司令部的门口。这时候,司令部里三扇灯光刷亮的窗子正像眼睛一样俯视着沉睡的街道。
星期三晚上,父亲对米季卡说:
“你怎么老是这么懒惰?今天夜里你去放放枣红马,得当心了,别让它闯到庄稼地里去!要是你让它糟蹋什么人的庄稼,我要跟你算账!……”
米季卡给枣红马戴上笼头,悄悄地对母亲说:
“妈妈,今天你自己把食物送去吧……你交给哨兵好了。”
他说完就骑上马,跟同村的几个孩子到村长领地后面的牧场去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才回到村子里。他推开篱笆门,拿下笼头,拍了拍马的吃饱青草的肚子,走到屋子里。一走进厨房,就看见地板上和墙壁上到处是血。火炉角上沾着半红半白的液体。正房里传出来咕噜咕噜的喘气声和低低的呻吟声……米季卡跨进门槛,看见母亲躺在地板上,全身浸在血里,面孔红肿,头发给血凝住,一绺绺地垂在眼睛上。她一看见米季卡,呜呜地叫起来,全身抽搐,但是说不出话来。发紫的舌头在张开的嘴里乱动,眼睛里露出莫名其妙的狂笑,扭歪的嘴巴里流着带泡沫的淡红色口涎……
“米……米……季卡……季卡……季卡……”
接着是一阵含糊的、带哭的笑声……
米季卡双膝跪了下去,吻着母亲的手和充满紫血的眼睛。他抱住母亲的头,手指就沾满鲜血和半红半白的黏液……父亲的左轮手枪丢在旁边的地板上,枪柄也涂满了血……
他不记得自己怎样跑出家门,倒在篱笆旁,只记得一个女邻居在隔壁院子里向他嚷道:
“喂,可怜的孩子,快跑,不论上哪儿去都行!你爸知道你妈给俘虏送吃的,把她打死了,还说要对付你呐!”
米季卡被人雇去看瓜田,已经有一个月了。他住在山顶上的棚子里,从那儿看得见那条像乳白色带子一样的顿河、山脚下的村子和那布满点点褐色坟墓的墓地。当他被雇用的时候,哥萨克们发生过争吵:
“这是阿尼西姆的儿子!我们不要这种坏蛋!他的哥哥在红卫军那里干,他那不要脸的母亲养过俘虏。得把他吊在白杨树上,不能叫他来看瓜田!”
“各位老人家,他不要工钱。他说,愿意白白为我们看守瓜田。你们发发好心,给他一口饭吃,不然他会饿死的……”
“我们不给,让他饿死好了!……”
最后,大家还是听从村长的话,雇了他,事实上,公所怎么会不雇这样的长工呢?他又不要工钱,情愿整夏白白看守全村的瓜田,那真是太便宜了……
金黄的甜瓜和皮上布满条纹或斑点的西瓜,在阳光下成熟了,壮大了。米季卡垂头丧气地在瓜田里走来走去,用叫嚷和响亮的惊鸟器吓着白嘴鸦。每天早晨,他从棚子里爬出来,躺在棚子旁边腐烂的杂草上,留神地听那大炮怎样轰隆轰隆地在顿河对岸震响,同时用上了雾的眼睛好一阵往那边眺望着。
在山上,土墩累累的夏季路,像蛇尾巴一样蜿蜒在瓜田和白垩的峡谷旁边。每逢夏天,村子里的哥萨克常常打这条路搬运干草,如今他们又打这条路把俘虏的红卫军押到峡谷旁去枪毙。夜里,米季卡常常被沙哑的叫声和枪声惊醒;枪声以后,在村子边上浓密的柳树丛里,狗大声地叫着;夏季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和低抑的谈话声,有时还有辘辘的机枪车声,看得见烟卷上的星火。有一次,米季卡走到纵横交错的峡谷里,看见斜坡下有干燥的血迹,在谷底的石卵子上,河水冲毁了一座不深的坟墓,不知谁的一只赤裸的脚露了出来,脚底已经干瘪发皱了。草原风扫过峡谷,又把尸体的臭味吹了起来。自从这一次以后,他就不再到那边去了……
那天,有一批人比平常早从村子里出来,在夏季路上走着:两旁走着哥萨克警卫队,中间是几个披军大衣的红卫军。太阳慢吞吞地落入白茫茫的顿河里,仿佛也想看看这幕不敢在大白天干出的勾当。一群白嘴鸦像乌云一样落在河畔的柳树梢上。寂静仿佛一张蛛网,张开在瓜田的上空。米季卡从棚子里用眼睛送着那些人沿夏季路走去,一直送到他们拐弯,接着忽然听见叫声和枪声,一连好几下……
米季卡从棚子里冲出来,冲到小山上。他看见:那几个红卫军沿着夏季路向悬崖狂跑,哥萨克们用一只膝盖跪下来,手忙脚乱地开着枪,另外有两个挥着马刀,在后面追赶。
枪声响亮地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嘟克——哒克,哒克——哒克……哒——哒——哒!
其中有一个绊了一跤,仆倒在地上,接着蹿起来,又向前跑去……哥萨克越来越近了……
哎哟……马刀闪出一道弧光,落在头上……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被砍中了……
米季卡两眼发黑,嘴巴里一下子变干了。
半夜里,三个骑马的人来到棚子前面。
“喂,看瓜田的人!出来一下子!”
米季卡走了出去。
“晚上你没看见有三个穿军大衣的人跑到哪儿去了吗?”
“没看见。”
“当心,别撒谎。这是得严格负责的!”
“没看见……不知道……”
“唔,这儿没什么事可做。咱们得沿峡谷赶到费里诺夫树林子里去。咱们把树林子包围起来,把那批坏蛋抓起来……”
“咱们走吧,博加乔夫……”
米季卡直到天亮没有睡着。东方隆隆地打着响雷,天空布满铅灰色的乌云,闪电亮得人眼睛发花。下雨了。
黎明以前,米季卡听到棚子附近有沙沙声和呻吟声。
他留神地听着,竭力不转动身体。恐怖弄得他全身麻痹了。接着又是沙沙声和拖长的呻吟声。
“是什么人?”
“好心的人,看上帝分上,出来一下吧!……”
米季卡摇晃着两腿,走了出去。在棚子后面的墙旁,他看见有个人仰天躺着。
“你是什么人?”
“救救命吧……行个好吧……我是昨天在枪毙的时候逃出来的……哥萨克在找寻……我的一条腿……给打穿了……”米季卡想说话,可是喉咙痉挛得哽住了。他跪下来,爬过去,一把抱住扎着兵士裹腿的两脚,叫道:
“费多尔……哥哥!亲哥哥……”
米季卡砍了一堆干枯的向日葵秆子,拖到棚子里。他让费多尔躺在角落里,堆上野草和向日葵秆子,自己到瓜田上去了。
直到中午,他一直在爬满绿藤的瓜田上驱逐大胆的白嘴鸦,可是心里很想回到棚子里,去瞧瞧哥哥的亲爱的眼睛,听听他所遭遇的痛苦和欢乐。弟兄两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到天一黑,把费多尔的伤腿扎得更紧些,然后打熟识的林间小路绕到顿河边上,再游过河,到那真理所在的地方去。那边,人们正在为了土地和穷人跟哥萨克进行战斗。上午,有几个哥萨克从村子里沿夏季路骑马跑来,两次拐到米季卡的棚子里来喝水。傍晚,米季卡看见有八个骑马的人从光秃秃的土岗那儿下来。他们让那疲劳的、常常绊交的马一步步地走下山。米季卡在棚子门口坐下了,眼睛送着他们驼背的身子,忽然悄悄地对费多尔说,但并没有回过头来:
“躺下,别动,费多尔!有个骑马的穿过瓜田,向棚子跑来了。”
费多尔在草堆下哑着嗓子问:
“其余的人等着他呢,还是回到村子里去了?”
“那几个跑了,下山去了!……喂,躺下。”
那个哥萨克在脚镫上站起来,摇晃着身子,用鞭子抽着汗淋淋的马。
米季卡脸色发白,喃喃地说:
“费多尔……是父亲来了!”
父亲棕黄色的大胡子挂满汗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他在棚子旁边勒住马,跳了下来,走到米季卡面前。
“说出来!费多尔在哪里?”
父亲用充血的眼睛刺着米季卡苍白的面孔。他那青色的哥萨克军服发出汗和樟脑的臭味。
“夜里他有没有到你这儿来过?”
“没有。”
“那么棚子旁边的血迹是哪儿来的?”
父亲向地面俯下身去,鲜红的脖子从领子里露出几条胖褶。
“好吧,带我到棚子里去!”
他们走了进去——父亲在前,米季卡脸色发黑,跟在后面。
“当心点,小蛇……要是你隐藏费多尔,我会把你连他一起捣成肉酱的!……”
“没有……我不知道……”
“你这角落里放着的是些什么草?”
“我睡觉用的。”
“咱们瞧瞧。”父亲向角落里迈了一步,蹲下身去,慢吞吞地拉开枯萎的飒飒响的野草和向日葵秆子。
米季卡站在他后面。绷紧在脊背上的青色制服,在他的眼前晃动,好像一个个浮动的圆圈。
一会儿,父亲的嘴里发出嘶哑的叫声:
“啊哈——哈——哈……这是什么呀?”
费多尔的一只赤脚突出在棕色的向日葵秆子中间。父亲用右手握住腰里的手枪皮套。米季卡摇晃着身子,抢前一步,用力抓住放在墙边的斧子,刹那间他感到呼吸停止了,接着“哎哟”地叫了一声,举起斧子照父亲的后脑砍去……
他们用野草盖住冷却的尸体,走了。经过悬崖、峡谷、稠密的荆棘,一会儿走,一会儿爬,一会儿穿过树丛。在离开村子十七八里的地方,顿河傍着灰色的山,急剧地拐了个弯。他们就在那里下了水,向沙嘴游去,过夜变冷的河水,急急地向他们的身上冲着。费多尔呻吟着,抓住米季卡的肩膀。
他们游到沙嘴上,在潮湿的细沙上躺了好一阵。
“嗯,费多尔,该走了!这一半大概没有那么宽了。”
他们又跳进水里。顿河重又舐着他们的面孔和脖子。休息过的手臂更加有力地划着水。
地面终于在他们的脚下了。稠密的树林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他们匆匆地迈步走去……
天色破晓了,附近的什么地方大炮隆隆地响着。东边的天上出现了一抹淡红的朝霞。
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