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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廖沙的心

连续两年干旱舔光了庄稼人的田地。连续两年无情的东风从哈萨克草原吹来,抚摸庄稼一绺绺黄褐色的穗头,吹干庄稼人凝视干旱原野的眼睛和庄稼人吝啬刺眼的泪水。紧接着来的是饥荒。阿廖沙把饥荒想象成一个没有眼睛的巨人:他行走不择道路,用一双大手搜索一个个村镇,把人掐死,眼看着就要用他的铁手指掐死阿廖沙的心。

阿廖沙有一个下垂的大肚子,一双浮肿的腿……用手指按按紫红色的腿肚子,先会出现一个白色的窝,接着窝上的皮肤就会肿起一个个水泡,而手指按过的地方就会出现紫血块,久久不会消失。

阿廖沙的耳朵、鼻子、颧骨、下巴都是皮包骨头,而皮又好像干枯的樱桃树皮。他的双眼深深凹陷,仿佛两个空窝。阿廖沙今年十四岁。他已有四个多月没见到面包了。阿廖沙饿得浑身浮肿。

清晨,鲜卑花在篱笆旁散发出甜腻腻的香气,蜜蜂在它那黄色的花上醉醺醺地飞舞,露珠滚滚的早晨显得一片宁静。阿廖沙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气喘吁吁地走近水沟,好容易爬过水沟,在被露水弄湿的篱笆旁坐下来。阿廖沙由于快乐头脑微微有点发晕,心里有点激动。头脑之所以发晕,是因为在他阿廖沙僵硬发青的脚边横着一匹微温的死马驹。

原来邻居的母马即将分娩。主人没有看好它,村里一头公牛在路上用尖角猛扎怀驹的母马,母马就此流产。一匹暖烘烘、血淋淋的马驹躺在篱笆旁。阿廖沙坐在旁边,他那关节突出的脚抵住地面,他不禁哭了……

阿廖沙试着想把整匹马驹抬起来,但力气不够。他回家拿了一把刀,走到篱笆旁。在马驹躺着的地方,群狗聚成一团,你抢我夺,在灰沙地上拖着血淋淋的马肉。阿廖沙扭歪的嘴里发出“啊呀——呀——呀……”的叫声。他挥动刀子,踉踉跄跄跑去追狗。他把剩下的马肉直到细细的肠子都收集拢来,拖回家里。

傍晚,阿廖沙的黑眼睛小妹妹吃了过多的马肉死了。

母亲脸朝下在泥地上躺了好久,后来爬起来,翕动发紫的嘴唇,转身对阿廖沙说:

“抓住她的脚……”

他们把她抬起来。阿廖沙抬脚,母亲抬长着鬈发的脑袋,把她抬到花园后面的沟里,稍稍盖上一层土。

第二天,邻居小伙子遇见在胡同里踯躅的阿廖沙,漫不经心地望着一旁说:

“阿廖沙,我们家的母马掉了驹,群狗把它吃掉了!……”

阿廖沙身子靠在大门上,不做声。

“可你们家的妞拉也被狗从沟里拖出来,她的内脏都被吃掉了……”

阿廖沙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也不回头看一下。

邻居小伙子跛着一条腿,在他后面嚷道:

“我妈说,凡是不请牧师祈祷、不送往墓地落葬的,这些鬼都将进地狱!……听见吗,阿廖沙?”

*   *   *

过了一星期。阿廖沙的牙床溃疡。每天早晨,当他由于饥饿难当而啃多脂的榆树皮时,嘴里的牙齿就动摇,喉咙就痉挛。

母亲已躺了三天三夜没起床,她悄悄对阿廖沙说:

“阿廖沙……你到花园里去……挖点伞蕈来……”

阿廖沙的腿瘦得像草一样。他茫然望着自己的腿,仰天躺着,干裂的嘴唇疼得拖长声音说:

“妈妈,我走不动……现在风也能把我吹倒……”

同一天,阿廖沙的姐姐波尔卡看到有钱的邻居玛卡尔契哈去河边浇菜地,她目送她的黄头巾从园子里过去,就从窗口钻到她的屋里。她拿一条凳子垫脚爬到炕上,从铁锅边上喝她的蔬菜汤,还用手指捞土豆吃。她一吃饱就睡着了:头靠在炕上,脚踩在凳上。玛卡尔契哈中午回家。她可是个高大凶恶的婆娘,一看见波尔卡,大叫一声,一手抓住波尔卡蓬乱的头发,一手拿起烙铁,一言不发,敲打她的头、脸和干瘪的胸脯。

阿廖沙从自家院子里看见玛卡尔契哈左顾右盼,抓住波尔卡的两脚从台阶上拉下来。波尔卡的裙子被翻到头上,头发扫着院子,在地上铺下一条血迹斑斑的小径。

阿廖沙通过篱笆缝目不转睛地望着,玛卡尔契哈怎样把波尔卡投入一口废井,又匆匆地盖上土。

*   *   *

夜里,花园里弥漫着泥土的湿气、荨麻花的香气和狗粪难闻的气味。沿着破旧的围墙,牛蒡日夜守卫着小径。夜里,阿廖沙来到花园,久久地张望着玛卡尔契哈的院子、云母片般的小窗、花园里茂密枝叶上的点点月光,悄悄走近玛卡尔契哈院子的大门。一条拴着的公狗在仓房底下琅琅地拖响铁链,汪汪地叫起来。

“别叫!……谢尔科……谢尔科……”阿廖沙皱起嘴唇唤着,狗不做声了。

阿廖沙不走小门,却翻过篱笆,摸索到盖着野草和树枝的地窖。他侧耳倾听,铁链响了一声。地窖没有上锁。他揭开盖子,缩起身子沿着梯子下去。

阿廖沙没看见玛卡尔契哈怎样从厨房里蹿出来。她撩起衬衫,快步跑到院子中央停着的板车旁,抽出轮轴,直奔地窖,她垂下蓬乱的头,而阿廖沙则闭上蒙眬的眼睛,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屏住呼吸喝着瓦罐里的牛奶。

“你啊,叫你吃够苦头!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狗崽子?”

瓦罐一下子从阿廖沙冰凉的手里滑下来,撞在楼梯边,撞个粉碎。

玛卡尔契哈像一块石头似的落到地窖里 ……

*   *   *

她轻易地抓住阿廖沙的肩膀,咬紧嘴唇默默地走进胡同,沿着篱笆走到小河旁,把软绵绵的身体抛在河滩上。

第二天是圣灵降临节。玛卡尔契哈家的地上撒满百里香和圣母草。她一早挤了牛奶,又把母牛赶到牛群里,拿出过节用的花披巾披在身上,去找阿廖沙的母亲。前室的门开着,从没有打扫过的屋子里散发出牲口尸体的臭味。她走了进去。阿廖沙的母亲蜷缩起双腿躺在床上,她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挡光。玛卡尔契哈虔诚地对熏黑的神像画了十字。

“你好啊,阿尼西莫夫娜!”

一片寂静。阿尼西莫夫娜嘴歪张着,苍蝇爬满双颊,在嘴边嗡嗡乱飞。玛卡尔契哈走到床跟前。

“你真福气,老姐姐……我呢,想来问问,你愿不愿意出卖你的房子?你要知道,我有个待嫁的女儿,我想入赘个女婿……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

她碰碰她的手,感到冰凉刺骨。她哎哟一声从死人身边冲出去,而阿廖沙正好站在门口,脸色死白。他抓住门框,浑身上下都是血和河泥。

“我还活着,阿姨……别打死我……我再也不了!”

*   *   *

黄昏之前,阿廖沙穿过灰沙飞扬的街道,穿过广场,沿着破旧的教堂围墙,像影子一般悄悄地走着。在学校附近,在阴沉沉的槐树下,他遇见了牧师。牧师从教堂里出来,驼着背,手里拿着一袋馅饼和腌肉。阿廖沙歪着嘴唇,声音嘶哑地说:

“看在基督分上……”

“上帝会给你的!”牧师说着在旁边大踏步走过,拱起背,脚绊着法衣的下摆。

河边的砖棚和粮仓里存放着粮食。院子里有一座铁皮顶的房子。这是“顿河粮食委员会第三十二号采购站”。在仓房屋檐下摆着一辆战地炊事车、两辆弹药车,粮仓旁有脚步声,还有没擦亮的刺刀。这是警卫。

阿廖沙等哨兵背过身去,就钻到粮仓底下(他早晨就看到粮仓缝里有黄澄澄的麦子漏出来)。他抓了一把麦子,贪婪地嚼着。后面的叫声使他清醒过来:

“谁在这儿?”

“我……”

“你是谁?”

“阿廖沙。”

“噢,爬出来!”

阿廖沙站起来,眯缝起眼睛,双手遮住脸,等待着巴掌。他站了好一阵……然后听见一个和善的声音:

“你过来,阿廖沙!我有小麦饭。”

阿廖沙看清鹰钩鼻上架着一副模糊的眼镜,脸上露出不带怒气的微笑。戴眼镜的人走过去,两条长腿像踩高跷似的,阿廖沙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在采购站走廊的第二扇门上钉着牌子:

“政委西尼岑。”

他们走进屋去。戴眼镜的人点亮油灯,在方凳上坐下来,宽宽地分开两腿。他悄悄地塞给阿廖沙一罐小麦饭和半瓶葵子油。他瞧着阿廖沙颧骨牵动,双颊鼓起,肌肉跳动。阿廖沙用骨节突出的手指抓住罐边。他抖动脑袋,啜泣起来。

“你没舍不得吧?!”

“没舍不得,你这个傻瓜,但不要吃得太多,要不你会撑死的!”

*   *   *

第二天,阿廖沙一早就来到粮食采购站。他坐在破败的门槛上,牙齿碰得咯咯作响。日出之前他一直等待着,等待钉有“政委西尼岑”牌子的门吱嘎发响,门口出现戴眼镜的人。

戴眼镜的人起来时,太阳已照过仓房。他走到台阶上,使劲用鼻子嗅着。

“阿廖沙,你身上有股臭味,是吗?”

“我要吃……”阿廖沙喃喃地说,从脚到头瞧了瞧戴眼镜的人。

“我们这就来熬粥,可是……你,阿廖沙身上确实有股臭味。”

阿廖沙简单而老练地说:

“玛卡尔契哈把我打得死去活来,现在天热,我头上生了蛆……”

戴眼镜的人脸色发白,反问说:

“你身上有蛆?”

“在头上!……疼得很……”

阿廖沙解下头上被血粘住的一束大麻,戴眼镜的人瞧了瞧阿廖沙头上有个溃烂的圆圆伤口。他看见脓血中有白色的蛆,呻吟起来,向台阶弯下腰去。

阿廖沙鼓起勇气说:

“这么办……你拿一根小棒把蛆挑出来,伤口浇上火油……蛆碰到火油就会死的,是不是?”

戴眼镜的人用一根尖棒从伤口挑出滑溜溜的蛆。阿廖沙尖声大叫,捯动两脚。从此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友谊。阿廖沙每天钻到粮食采购站,吃一杯燕麦粥,又喝葵子油。他吃得很多很贪心,并且总是不安地察觉对方亲切好奇的目光。

*   *   *

放牧场后面,在飒飒响的玉米秆组成的绿墙后面,大麦花谢了。麦穗结出茁壮的麦粒。阿廖沙每天把采购站的马赶到草原上放牧。他不把马的三条腿拴住,而是放马到长满艾蒿的河汊子那里,到蓬乱的灰茅草丛中自由活动,自己则走到庄稼地里。高大的麦秆快乐地挤在一起,给他让出空间,阿廖沙就小心翼翼地躺下来,竭力不压坏庄稼。他仰天躺着,用手掌搓碎麦穗,吃着香喷喷的茁壮的白色麦粒。

有一次,阿廖沙把马匹赶到草原上。他好一阵弯着身子,在烈性的母马周围走来走去,想拉去鬃毛上的刺实,去掉皮上干结的疮痂。母马露出发黑的牙,想咬人和用屁股撞人。阿廖沙很机灵,他拉住马尾巴,这时听见后面有人在叫:

“喂,阿廖沙!……你闲荡得也够了。你来帮帮我的忙吧!我会管你吃,还会给你鞋穿。”

阿廖沙放掉马尾,回头一看。不远处站着村里的富人伊万·阿列克谢耶夫,他正笑眯眯地望着阿廖沙。

“你说,你愿意来做工吗?我这儿的伙食挺不错……有牛奶,还有别的吃的东西……”

阿廖沙听说有工作和伙食很高兴,不假思索,回答说:

“我去,伊万·阿列克谢耶夫。”

“那好,傍晚你带着行李来吧!”伊万·阿列克谢耶夫说完走了,他那件褪色的衬衫在玉米地里晃动。

阿廖沙无亲无故,家徒四壁。他真正是一无所有,小屋和院子还在母亲去世前就卖给了邻居:小屋卖九捧面粉,牲口院子卖一袋稷米,玛卡尔契哈还用一罐牛奶买了菜地。阿廖沙的家产只有父亲的一件粗呢上衣和母亲的一双破旧毡靴。马群放牧回来,阿廖沙就去伊万·阿列克谢耶夫家。女主人在厨房旁铺了一块粗麻布,一家人坐在地上吃晚饭。阿廖沙鼻子里冲进一股炖羊肉的香味。他咽着口水,站在旁边,手里揉着帽子,心里想:“但愿女当家请我吃晚饭……”可是根本没那回事。那婆娘碰响铁锅,大声叫嚷:

“还带个吃白食的来!他会吃得多干得少。阿列克谢耶夫,叫他滚蛋!现在时势我们不需要他!”

“闭嘴,婆娘!少啰嗦!”伊万·阿列克谢耶夫用衣袖擦擦胡子,说。

谈话就此结束。

阿廖沙不是头一次干活。他像他父亲,工作很认真,看了七年牛,骂了七年牛。

他过了三天,习惯了。他在磨坊同当家的儿媳妇一起干活,在割草场垛干草。晚上在仓房檐下过夜。第一夜,主人来到房檐下,嘴里吐着大葱臭,说:

“你啊,狗娘养的,要是在这儿抽烟,我就打破你的脑袋!绝对不行!”

“叔叔,我不抽烟。”

“喂,当心点!……”

他走了,可是阿廖沙睡不着。第二夜还是如此。由于在田里干活手脚酸痛,背上伤口又疼,睡不着觉。第三天,他一早跑到粮食采购站。戴眼镜的人在台阶上洗脸,漱口,咳清喉咙。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阿廖沙?”

“给人家做工去了。”

“给谁做工?”

“给伊万·阿列克谢耶夫,他住在村子边上。”

“我说,老弟,你晚上来一下。这事咱们谈谈。”

晚上,阿廖沙饮过牲口,来到采购站。戴眼镜的人在看书。

“你识字吗,阿廖沙?”

“在教区学校念过书。会写名字。”

“你跟我来!”

他们沿走廊走去。走廊尽头一扇门上用粉笔写着:“俄共青年团俱乐部”。阿廖沙感到很奇怪。戴眼镜的人走了进去,阿廖沙有点胆怯,但还是走了进去。房间里挂着几张像,一面褪色的红旗,还有几个认识的孩子。有人在朗读一本小册子,听见门声斜眼瞧瞧,又伏在桌上听。阿廖沙用心听着。那人读到主人怎样雇用工人,还读了其他许多东西。阿廖沙从俱乐部回来已是半夜了。他在破旧的粗麻布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天亮,月光斜照到他的眼睛。

*   *   *

伊万·阿列克谢耶夫对阿廖沙说:

“你在我这儿可得注意,狗娘养的,你得一刻不停地干活!……我要是发现你偷懒,立刻叫你滚蛋!……你走,死到街上去!……”

阿廖沙又是割草,又是脱粒,又是照料牲口,而伊万·阿列克谢耶夫两手插在长毛绒腰带里,脸上挂着嘲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

有一次放假日邻居招呼他:

“你好啊,伊万·阿列克谢耶夫!”

“赞美上帝。”

“你把良心全丢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干得太不像话了……阿廖沙在你那儿简直像做牛马……你要把小伙子折磨死了。罪过啊!……”

“你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老邻居,可不用管人家家里的事,去你妈的!……”他说着背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走回家去,到仓库拐了弯,把大胡子咬在又大又黄的牙齿缝里,娘天娘地骂了一通,把对邻居的深仇大恨一直埋在心底。

从那时起他就对没有马的穷邻居进行报复:把母牛从自己的留茬地赶过去,两天两晚把它拴在那里,也不给它吃,把更多的活儿压在阿廖沙身上,常常为一些小事对他拳脚交加。

阿廖沙想去向戴眼镜的人诉苦,但是害怕,怕伊万·阿列克谢耶夫知道了会把他赶走。他不做声。在短促而闷热的夜里,他总是让苦涩的泪水弄潮枕头。每天晚上,只要饮过牲口回来,他总是穿过打谷场,悄悄地贴近篱笆跑到俱乐部。每天都跟戴眼镜的人见面。那人总是从模糊的眼镜上方笑眯眯地望着阿廖沙,还拍拍他的脊背。星期日阿廖沙天黑以前来到俱乐部。房间里挤满了人,人人都拿着步枪,戴眼镜的人腰里挂着有皮带的枪套和一个发亮的像瓶子般的东西。

他一看见阿廖沙,就微笑着走过来:

“有一帮匪徒在进攻我们的地区,阿廖沙。一旦他们占领集镇,你就过来,来保卫俱乐部!”

阿廖沙想问个详细,可是人多得要命,他不敢。第二天早晨阿廖沙用机油涂抹割草机。他往厨房那里瞧了一眼,看见主人从门里走来。阿廖沙的心凉了:主人竖起眉毛,捋捋大胡子走过来。阿廖沙觉得他没有什么过错,可是他怕主人,因为他惩罚起来挺厉害。主人走到割草机前问:

“你夜里去哪儿了,畜生?”

阿廖沙不做声。一罐机油在他手里晃动。

“我问你,你去了哪里?”

“俱乐部……”

“噢——噢——噢……俱乐部吗?你没尝过这个吧?!”

主人的拳头长满黄色的硬毛,重得像砝码。他往阿廖沙的后脑勺上敲了一拳,阿廖沙的腿一软,就仆倒在割草机叶片上,眼睛里直冒金星。

“你给我少游荡!……要不就给我滚蛋,别再在这里散发臭气!”

主人把马套在割草机上,大声骂道:

“我好心雇用他,可他却跟那帮狗崽子混在一起,将来换了政权,他们就会为你这种畜生胡说八道了!……哼,你只要再去那儿,我就揍你!”

阿廖沙的牙齿又大又稀,阿廖沙的心却很单纯,他从没对谁生过气。母亲有时对他说:

“唉,阿廖沙,要是我死了,你就完蛋。人家就会欺负你!你这是像谁啊?你爹因为他的粗鲁作风在矿井里被人打死了……什么事都不会没有原因,如今孩子们都欺负你,将来你会吃苦的……”

阿廖沙心地善良,既然主人给他饭吃,他怎么能恨他呢?阿廖沙站起来,稍微歇了口气,可是主人又动手打他,因为他倒在割草机上,把机油打翻了。阿廖沙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躺到粗麻布上,拿枕头盖住头……

阿廖沙天没亮醒来。小巷里响起了马蹄声,到门口停下来。门环响了响,接着是脚步声和敲窗的声音。

“老板!……”声音很轻。

阿廖沙留神一听,门急急地开了,伊万·阿列克谢耶夫走到台阶上。他们悄悄地谈了好一阵。

“马匹最好能稍微喂一喂……”屋檐下传来这样的声音。

阿廖沙稍稍抬起头来,看见两个穿军大衣的人把两匹卸鞍的马牵到院子里,拴在台阶旁。主人同其中一个向打谷场走去。他们经过仓房,主人朝屋檐下望了一眼,低声问:

“阿廖沙,你睡了吗?”

阿廖沙屏息不动,鼻子里假装打鼾,同时抬起头悄悄地听着。

“小伙子住在我这儿……不可靠……”

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打谷场的门吱嘎一声,主人抱了一大抱干草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人,军刀格格发响,军大衣下摆绊着他的脚。阿廖沙听见压低的沙哑声音:

“他们有机枪吗?”

“哪儿来!……有两排红军驻扎在采购站……就是这些了……嗯,那里还有个政委,几个司磅员……”

“明天半夜我们来做客……在公家树林里……来他个措手不及,全部干掉……”

马在台阶旁嘶起来,第二个穿军大衣的人恶狠狠地喝道:

“走,死鬼!……”

响起了马鞭声和奔驰的马蹄声。

黎明前,在一片晨光中从伊万·阿列克谢耶夫的院子里出去两个骑马的人,他们沿着通公家树林的大路快步驰去。

*   *   *

第二天早餐时阿廖沙几乎什么也没吃,坐着,眼睛也没抬起来。主人怀疑地瞅了他一眼。

“你怎么不吃?”

“头疼。”

他好不容易等到早餐结束,悄悄走到打谷场,翻过篱笆,快步走进采购站。他像一阵风似的冲进政委西尼岑的办公室,砰地关上门,站在门旁,两手按住扑腾扑腾直跳的心。

“你这是从哪儿来,阿廖沙?”

阿廖沙颠三倒四地讲了夜间的客人,讲了他听到的谈话片断。戴眼镜的人一字不漏地听着,然后站起来,亲切地对阿廖沙点点头说:

“你在这儿坐着……”说完走了出去。

阿廖沙在戴眼镜的人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小时光景。黄蜂在窗上怒气冲冲地嗡嗡乱撞,太阳光在地板上晃动。阿廖沙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台阶旁站着戴眼镜的人和两名红军士兵,中间站着伊万·阿列克谢耶夫。他的大胡子在抖动,从嘴唇缝里吐出声音:

“出于仇恨,说了你们一通坏话……”

“往后瞧吧!……”

戴眼镜的人这副样子阿廖沙还没见过:两条眉毛聚在鼻梁上,眼镜下闪出凶光。他打开仓房的门,站在一旁,严厉地对伊万·阿列克谢耶夫说:

“进去!……”

阿廖沙的主人弯下腰走进仓房。仓房门在他后面关上了。

“看好:就是这样,一、二,子弹壳就跳出来。你把弹夹插在这里……”

枪栓在戴眼镜的人手里铿锵一声,他从眼镜上方瞧瞧阿廖沙,脸上露出微笑。

晚上,黑暗像柏油一般笼罩着集镇。在广场上,红军靠近教堂围墙一字排开。阿廖沙排在戴眼镜的人旁边。阿廖沙的步枪皮带有股臭味,枪托由于夜露有点潮湿……

半夜里,在镇郊靠近墓园的地方,一条狗吠起来,接着另一条,紧接着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传入耳鼓。戴眼镜的人单膝跪下,瞄准街道尽头处嚷道:

“连——队……开枪!……”

嘎嘎!嗒嗒!嗒嗒!嗒嗒!……

教堂围墙外传出急促的回声:阿赫——阿赫——阿赫!……

阿廖沙两次拉动枪栓,扔掉子弹壳,又听见:“连队,开枪!”

大街尽头有骂声、枪声和马嘶声。阿廖沙留神一听,头上飞过拖长的啸声:嘘溜溜!……

一分钟后,另一颗子弹啪的一声打在围墙上,比阿廖沙的头部高出两尺,砖头碎屑溅了他一身。大街尽头偶尔有步枪的闪光和杂乱的马蹄声。戴眼镜的人像弹簧一样霍地跳起来,嘴里嚷道:

“跟我来!……”

大家一起冲锋。阿廖沙嘴里又苦又干,心要跳出胸膛。大街尽头,戴眼镜的人绊在一匹死马身上,倒下来。阿廖沙在他旁边跑着,看见他们前面有两个人翻过篱笆,往院子里跑去。门关上了,门闩发出咣当一声。

“瞧他们!有两个人跑进屋去了!……”阿廖沙嚷道。

戴眼镜的人跛着一条伤腿,走到阿廖沙旁边。院子被包围了。红军士兵一个挨一个躺在墓园围墙外,躺在花园里沾露的醋栗丛后,挤在水沟里。从房子里,从堵着枕头的窗子里,先是有人开枪,在枪声间歇传来嘶哑的骂娘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声,后来一切都静止了。

戴眼镜的人和阿廖沙并排躺着。黎明前,当潮湿的黑暗笼罩着花园时,戴眼镜的人没有抬起头来,喊道:

“喂,你们快投降!要不我们要扔手榴弹了!”

房子里有人开了两枪。戴眼镜的人一挥手,说:

“朝窗子开枪!”

一串干巴巴的清晰的枪声。又是一串,又是一串。那两人躲在厚厚的土墙后面,偶尔开一两枪,从这个窗口跑到那个窗口。

“阿廖沙,你个儿比我小,你顺水沟爬到仓房那儿,把手榴弹扔到门里去……要不我们不能很快制服他们……瞧,你拉下这个环,立刻扔过去,要不它会把你炸死的!……”

戴眼镜的人从腰里解下那个像瓶子似的东西,交给阿廖沙。阿廖沙弯下腰,伏在潮湿的地上爬过去。上面,在水沟上,子弹打着野草,震落寒冷的露水。他爬到仓房旁,拉下环,对准门,不想门吱嘎一声,抖动了一下打开来……两个人从门里出来。前面那个手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清楚地露出白麻布衬衫,后面那个穿破哥萨克扎脚裤的人身上流着血。他站在那儿,歪着脑袋,身子靠着门框。

“我们投降!不要开枪!你们会把孩子打死的!”

阿廖沙看见,房子里冲出来一个女人,用身体挡住女孩,举起双臂大声叫嚷。他回头一看,戴眼镜的人跪在地上,脸比白粉还白。他向两边瞧了瞧。

阿廖沙明白他该怎么办。阿廖沙的牙齿又大又稀。凡是牙齿稀的人,心都是软的。阿廖沙的母亲常常这样说。他伏倒在像瓶子一样亮闪闪的手榴弹上,双手蒙住脸……

这当儿戴眼镜的人向阿廖沙冲上去,一脚把他踢开。他歪着嘴一下子抓住手榴弹,把它扔向一边。一秒钟后,花园里升起一条火柱,阿廖沙听见一阵爆炸声和戴眼镜的人的呻吟声。他感到有一种硫黄臭的东西烧着他的胸膛,眼睛被一片刺痛的膜遮住。

阿廖沙醒来的时候,他看见戴眼镜的人因几夜不眠而发青的脸。

阿廖沙试着想抬起头来,但胸脯火烧火燎,他呻吟起来,同时笑着问:

“我还活着吗……我没死……”

“你不会死的,阿廖沙!……你现在不能死。喂,你瞧!……”

戴眼镜的人手里拿着一张编号的团证,他拿到阿廖沙眼前,念道:

“俄共青年团团员,波波夫·阿廖沙……你懂吗,阿廖沙?……一块手榴弹片落到离你心脏半寸的地方……现在我们把你治好了,让你的心脏再为工农政权跳动吧。”

戴眼镜的人握住阿廖沙的手,而阿廖沙通过对方朦胧的镜片看见以前从没见过的景象:两颗不大的闪亮眼泪和一个扭歪脸的苦笑。

1925年 raRvUf1zw2CdKVkKSnYeHdSuWuuilZaLXRIFVF2H0Csfkd20Ukvt+D5kLFVBRc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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