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耶稣受难日那天夜里,几个娘儿们凑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邻居佩拉格娅家里闲坐。佩拉格娅的丈夫加夫里尔·迈丹尼科夫从罗兹 写信来,说要回来度假,过复活节。佩位格娅家里墙刷得雪白,星期一就把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从星期四起就在盼着,不时探头向大门外张望,要不就头巾也不蒙,满脸妊斑,瘦骨嶙峋地在篱笆边伫立良久;用手掌遮在眼睛上眺望——也许正好就到了呢?她正怀孕。去年夏天加夫里尔从团里回来,给妻子带回来一块波兰花布,在家里小住几天:跟妻子亲亲热热地过了四天,可是到第五天,他喝得烂醉,一会儿用波兰话和德国话叫骂,一会儿又哭着唱一支古老的,一八三一年就在唱的一支关于波兰的哥萨克歌曲。他和来给他送行的朋友和弟兄们饭前坐在桌边喝伏特加,唱歌:
都说波兰是个富庶地方,
我们见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波兰境内有家私酒店,
私酒店的东家就是国王。
三个青年到酒店里把酒来喝,
一个是普鲁士人,一个是波兰小伙子,
还有一个是顿河的哥萨克。
普鲁士人喝酒付银元,
波兰人喝酒付金币,
喝酒不给钱的就是哥萨克。
哥萨克在酒店里跌跌晃晃,
靴子上的马刺哗啦哗啦响,
刺马针哗啦哗啦响,他在调戏着老板娘:
“老板娘,小心肝,跟我一同回家乡,
回到静静的顿河,我的家乡,
我们的日子不像你们这样:
不用种,不用收,不用织,也不用纺,
不用种,不用收,只管逍遥浪荡。”
饭后,加夫里尔和家人告别而去。从这一天起佩拉格娅就开始特别注意自己的衣襟。
佩拉格娅是这样对娜塔莉亚解释自己怀孕的原委的:
“在加夫里尔到来以前,我,亲爱的,做了一个梦。我仿佛是在牧场上走,我家的那头老母牛,就是去年救主节卖掉的那头,走在前面。它走着,乳汁直从奶子里往外淌,流得满道都是……‘我的天呀,’我心里想,‘我怎么把它挤成这样了呀?’后来,巫婆德萝兹季哈到我家来要酒花,我就把梦讲给她听,她说:‘你啊,拿一块蜡放到牛棚里去,从蜡烛上折下一块就行,把它揉成一个球,埋到鲜牛粪里,否则你就要大祸临头啦。’我马上就去找蜡烛,可是没有蜡烛,我记得原来有一支,可能是叫孩子们点着玩了,准是拿它去从洞里往外引毒蜘蛛啦。正在这当儿,加夫留沙回来了——灾难就来啦。在这以前,我的衣服三年穿着都合适,可是现在,你再看……”佩拉格娅用手指头戳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伤心地说。
佩拉格娅在等候丈夫的时候,心里很烦,独自一人寂寞得很,所以在星期五夜里就邀请几个邻居娘儿们来消磨时间。娜塔莉亚带着没有织完的袜子来了(春天到了——格里沙卡爷爷更怕冷得厉害了),她异常活泼;常常过分地对别人逗趣的话大笑不止,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女伴们看出,思念丈夫的痛苦正折磨着她。佩拉格娅把露着紫筋的光脚从炉炕上耷拉下来,逗弄着那个年轻而又泼辣的女人弗萝夏 。
“弗萝西卡,你是怎样打你的哥萨克的呀?”
“你不知道怎么打吗?往背上,脑袋上,碰上哪儿就打哪儿。”
“我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事情怎么发生的?”
“就是这么的。”她不情愿地回答说。
“难道你抓住你的汉子正跟别的娘儿们胡搞,就什么话也没说?”一个瘦长的女人——马特维·卡舒林的儿媳妇——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道。
“讲讲吧,弗萝申尼娅。”
“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别装相啦,这儿都是自己姐儿们。”
弗萝夏往手里吐着葵花子皮,微微一笑,说道:
“我早就留心他啦,这回有人来告诉我说:你男人正在磨坊和顿河对岸的一个丈夫当兵去的女人磨面呢……我跑到那儿去,他们俩正在碾子旁边。”
“怎么样,娜塔莉亚,没有听到你当家的什么信儿吗?”卡舒林的儿媳妇打断了话头,向娜塔莉亚问道。
“他在亚戈德诺耶呢……”她小声回答说。
“你还想不想和他一块儿过日子?”
“也许,她是很想的,可是人家不体谅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说。
娜塔莉亚觉得热血直往脸上涌,眼泪立刻就要流下来了。她把脑袋垂到袜子上,怏怏不乐地朝女伴儿们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娜塔莉亚知道羞惭的红晕瞒不过她们,就故意,但是却很笨拙地把毛线团从膝盖上弄到地上,于是弯下腰去,用手指头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起来,这一切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他去吧,我的好邻居,只要你有脖子,还愁没有套拉。”一个女人毫不掩饰地可怜她说。
娜塔莉亚那股假装的活泼劲儿,就像被风吹灭的火星一样消失了。伙伴儿们谈论起村里最近的一些流言蜚语。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织袜子。好不容易熬到散伙的时候,怀着还没有形成的决心走了出来。自己这种不确定的耻辱地位(她始终不相信葛利高里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原谅他,等待着他),逼得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瞒着家里人去亚戈德诺耶给葛利高里送封信,问问他是否永远离去了,有没有回心转意。她从佩拉格娅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卡爷爷正坐在自己屋里,看一本沾满蜡烛油、皮封面的破《圣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厨房里往渔网上拴着浮梁,听米海讲一件很久以前的凶杀案。母亲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已经躺在炉炕上,两只黑鞋掌朝着门睡着了。娜塔莉亚脱了外衣,无目的地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堂屋里,用木板隔开的墙角里,有一些留作种子用的大麻子和吱吱的老鼠叫声。
她在爷爷的小房间里停了下来。在屋角的桌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放在圣像下面的一小堆福音书。
“爷爷,你有纸吗?”
“什么纸?”爷爷的眼镜上方聚了一堆密密的皱纹。
“能写字的。”
爷爷在圣诗里翻了翻,抽出了一张散发着霉蜜糕和檀香气味的皱巴巴的纸。
“有铅笔吗?”
“找你爸爸要去。去吧,乖孩子,别在这儿捣乱啦。”
娜塔莉亚在父亲那里要了个铅笔头,坐在桌边,痛苦地反复斟酌着那早已想好的、刺心的词句。
第二天早晨,她答应给格季科一瓶伏特加,求他到亚戈德诺耶去送这样的一封信:
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请你写封信告诉我,我该怎样活下去,我这一辈子是全完了呢,或者还有救呢?你从家里出走,连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在等待着你给我行动的自由,告诉我,你是不是永远离开我了,可是你自从离开村子,一直像死人似的,一声也不响。
我原以为你是在火头上出走的,所以还在盼着你回来,但是我并不想拆散你们,让我一个人被踩进地里去吧,总比两个人都受苦好。请你最后一次可怜可怜我,写信给我。叫我知道你的打算——那我就可以拿定主意,不然我老是站在路当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葛利沙,看在基督的面上,不要生我的气。
娜塔莉亚
愁眉苦脸的格季科预感到要有酒喝了。他把一匹马牵到场院上,瞒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套上不带嚼环的笼头,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跑了出去。他骑马的样子跟哥萨克不同,很笨。他放开马快跑起来,胳膊肘上的两块补丁乱晃着,一群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在他身后拼命叫喊。
“霍霍尔—油泥鬼!……”
“你要摔下来啦!……”
“爬在篱笆上的公狗!……”小孩子们在他身后叫喊。
傍晚他带着回信返来,信是用一小片包糖用的蓝纸写的;他从怀里往外掏着纸片,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说:
“简直不叫路,我的姑娘!颠得厉害,把格季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啦!”
娜塔莉亚看过信,脸立刻变成了灰色。好像是带齿的尖刀往她心里刺了几下……
纸上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
一个人活下去吧。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她似乎担心自己支持不住,便急忙离开院子,回屋子躺到床上去。卢吉妮奇娜为了早点做早饭,能够及时把复活节吃的奶渣糕烤出来,所以头天晚上就在生火。
“娜塔什卡,来帮帮我的忙!”她呼唤女儿。
“我头疼,妈妈。我先躺一会儿。”
卢吉妮奇娜把脑袋探进门去,说道:
“你最好喝点儿盐水,啊?立刻就会好。”
娜塔莉亚用干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没有做声。
天黑以前她一直在躺着,头上蒙着暖和的羊毛头巾。缩成一团的身子不停地轻轻哆嗦着。等到她爬起来,走进厨房的时候,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准备上教堂去了。她的两鬓梳得平整的黑头发边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眼睛上蒙了一层病态的油光。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扣着肥大裤子前裆上防寒厚布的一长串钮扣,斜睨了女儿一眼。
“我的好女儿,你真挑了个好时候生病。走,跟我们一块儿去做早祷吧。”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去。”
“等快完的时候才去吗?”
“不,我现在就穿衣服去……穿好衣服我就去。”
哥萨克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卢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无精打采地从箱子那里走到床边,用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打量着堆在箱子里的一堆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嘴里还直嘟囔。卢吉妮奇娜还以为娜塔莉亚是在犹豫穿哪件衣服呢,出于一片慈母心,亲切地建议道:
“好女儿,穿我那条蓝裙子吧。那条裙子你现在穿正合适。”
没有给娜塔莉亚做复活节穿的新衣服,这时卢吉妮奇娜想起了女儿做姑娘的时候,每逢过节总喜欢穿卢吉妮奇娜那件窄襟的蓝裙子,她以为娜塔莉亚是为了不知道穿哪件衣服而苦恼,于是就好心地强要娜塔莉亚穿她的衣服。
“穿吧,啊?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我就穿这件去。”娜塔莉亚小心地抽出一条绿裙子,忽然想起,葛利高里婚前来看望她时,在板棚檐下的阴凉里头一次很快地亲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那时她正是穿的这条裙子,于是突然恸哭起来,浑身颤抖着,趴在掀开的箱子盖上。
“娜塔莉亚!你怎么啦?……”母亲拍手惊问道。
娜塔莉亚把就要发作出来的哭号压了回去,克制住自己,呆呆地、刺耳地笑道:
“我今天这是怎么啦……”
“唉,娜塔什卡,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妈妈?”娜塔莉亚用手指头揉着绿裙子,突然恶狠狠地喊道。
“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应该改嫁才是。”
“够啦!已经嫁过一回啦!……”
娜塔莉亚走进自己的屋子去换衣服,很快就又回到厨房里来,她已经换好衣裳,像姑娘一样苗条,脸色青白,透明的青色上罩着一层忧伤的红晕。
“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没有收拾停当哩。”母亲说。
娜塔莉亚把手绢塞进折起的袖口里,走到台阶上。风从顿河上带来沙沙的流冰声和淡淡的清新的融雪的潮湿气味。娜塔莉亚左手提着裙子边,绕过街上那些闪着珍珠般蓝光的小水洼,到了教堂。一路上她竭力使自己恢复从前那种平静的心情,想着节日,不连贯地模糊地想着各种事情,但是思路总是固执地转到那张藏在怀里的、蓝色的包糖纸上,转到葛利高里和那个幸福的女人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在宽容地嘲笑着她,也许甚至在可怜她……
她走进了教堂的院子。一伙青年挡住了她的路。娜塔莉亚绕过他们,听见他们在说:
“哪家的?你猜到了吗?”
“娜塔什卡·科尔舒诺娃呀。”
“听说,她有脱肠病,所以丈夫才把她扔了。”
“瞎说,她和她公公——瘸子潘苔莱勾搭上啦。”
“原来如此!那么葛利什卡当然是为了这个才从家里跑走的啦?”
“不然为什么呢?她现在还……”
娜塔莉亚在坎坷不平的石板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教堂大门前的台阶。嘁嘁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像石头一样从她身后投来。娜塔莉亚在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吃吃的笑声中,向另一个板墙门走去,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跑回家。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喘了喘气,脚乱踏着裙子襟,紧紧咬着已经咬得血红的肿嘴唇,走进了院子。院子笼罩在一片飘忽的紫色黑暗中,板棚的门黑魆魆地大敞着。娜塔莉亚拼命鼓起最后一点劲儿,跑到板棚门口,匆忙迈过了门限。板棚里是一片干冷,还有一股皮缰绳和陈腐的干草气味。娜塔莉亚这时候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心沉没在忧郁的思念中,这种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心灵。她摸索着走到墙角,握住镰刀柄,卸下镰刀(她的动作缓慢、果断而又准确),愉快的决心鼓舞了她,于是她把头向后一仰,使劲用镰刀割进了喉咙管。她好像被打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刺心的疼痛使她倒了下去,同时又感觉到——模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她爬起来,然后跪着,急忙(流到胸前的鲜血使她感到害怕)用颤抖的手指撕开扣子,不知道为什么解开了上衣。一只手拨开富于弹性的、不听话的乳房,另一只手拿着镰刀,使刀刃对准胸膛,跪着爬到墙边,把镰刀安柄的那头顶在墙上,两只手放到向后仰着的头顶上,坚定地把胸膛向前压去,向前……她清晰地听见和感觉到刺破身体的扑哧声;越来越厉害的一阵阵刺心的疼痛,像火焰似的顺着胸部一直烧到喉咙,像铮铮响着的长针一样刺进了耳朵……
上房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卢吉妮奇娜用脚探着路,走下台阶。钟楼上响起了有规律的钟声。顿河上,几沙绳长的大冰块,不停地咯吱咯吱响着,汹涌奔流而去。解冻了的,满潮的顿河欢腾地把身上坚冰的枷锁送往亚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