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娶新娘子,套了四辆双套大车。人们都像过节似的打扮得漂漂亮亮,聚集在麦列霍夫家院子里的轿车旁。
男傧相彼得罗,穿了一件黑常礼服上衣和一条蓝色镶绦的裤子,左边袖子上扎着两条白手绢,麦色的胡子上挂着抹不掉的、嘲弄的微笑。他紧靠新郎坐着。
“葛利什卡,别胆怯!把脑袋像公鸡似的伸出来,你为什么这样愁眉苦脸的呀?”
轿车旁边是一片混乱和喧哗。
“男傧相跑到哪儿去啦?该走啦。”
“教父呢?”
“啊?”
“教父,你坐第二辆车吧。你听见了吗,教父?”
“车子放上软垫子了吗?”
“请放心,没有软垫子也不会把你颠坏的。车座很软和!”
达丽亚穿着紫红色的毛料裙子,身段矫健、苗条,就像红柳树枝条;她挑起描得弯弯的眉毛,推着彼得罗说:
“该走啦,去跟爸爸说一声。现在女方正等着哪。”
彼得罗和一瘸一拐地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父亲悄悄嘀咕了几句,就吩咐说:
“请坐上车吧!我的车上坐五个人,再加上新郎。阿尼凯,你赶车。”
大家都坐上车去。脸色发紫、神色庄重的伊莉妮奇娜打开了大门。四辆马车争先恐后地沿街飞驰而去。
彼得罗坐在葛利高里的旁边。达丽亚坐在他们对面,挥舞着一条绣花手绢。每当马车驰过高低不平的路段时,大家的歌声就中断了。满车一片哥萨克制帽的红帽箍,蓝色的和黑色的制服和常礼服,扎着白手绢的衣袖,女人彩虹般的绣花头巾和五颜六色的裙子。尘土像轻纱的长裙一样,拖在每辆车后。这就是迎亲的行列。
麦列霍夫家的邻居,论起来,是葛利高里的堂兄弟阿尼凯赶车。他朝前倾着身子,几乎要从车座上摔下去了,鞭子抽得啪啪直响,不断尖声吆喝着;浑身是汗的马拉紧了马套,拉得和弓弦一样直。
“抽它们!抽!……”彼得罗大声喊道。
阿尼凯是个没有胡子、老公嘴的人,他时而朝葛利高里挤挤眼,微微一笑,那女人般的光脸就皱起一片细纹;时而尖声吆喝,鞭打马匹。
“让开路……”新郎的舅舅伊利亚·奥若金追上他们,大声喊道。葛利高里在他背后看到了杜妮亚什卡幸福的、两颊在微微颤动的、黝黑的脸。
“不行,等等!……”阿尼凯从座子上跳起来,喊道,刺耳地吹了一声口哨。
马像发疯似的飞跑起来。
“你——要——要——摔——摔下去啦!……”达丽亚被车颠得上下直跳,两手抱住阿尼凯的漆皮靴子,尖声叫道。
“跟上!……”伊利亚舅舅在旁边吆喝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辚辚的车声里。
其余的两辆大车,满载着穿花衣服、哇啦哇啦叫着的人们,并排在路上飞跑。马匹都披着大红的、天蓝的和浅粉色的马衣,马鬃和额鬃上都系着纸花和缎带,拴着许多铃铛,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飞跑,洒下颗颗像肥皂泡似的大汗珠,风吹着马衣,在湿淋淋的马背上啪哒啪哒响着,飘扬着。
一群孩子在科尔舒诺夫家大门旁守候着迎亲的行列。他们一看见在路上扬起的尘土,就纷纷拥进了院子。
“来啦!”
“花车来啦!”
“已——经看——见——啦!……”
孩子们围住第一个遇上的人格季科。
“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滚开,讨厌的小麻雀!吱吱喳喳,把人的耳朵都吵聋啦。”
“你这个浑身油泥的霍霍尔 ,我们来逗逗你吧!霍霍尔!……霍霍尔!……焦油贩子!……”孩子们吱呀乱叫,围着格季科那口袋似的、肥大的裤子乱跳。
格季科低下头去,好像往井里看似的,打量着身边那些疯了似的孩子,仁慈地笑了。
马车轰隆轰隆地驶进了院子。彼得罗领着葛利高里走上台阶,同来的迎亲人群也跟着走上去。
从门廊通到厨房去的门关着。彼得罗敲了敲门,说道:
“主耶稣基督,宽恕我们吧。”
“阿门。”门里面回应了一声。
彼得罗敲了三次门,把话又重复说了三遍,里面才闷声地答应他。
“能让我们进去吗?”
“欢迎欢迎。”
门打开了,礼宾是娜塔莉亚的教母——一个很漂亮的寡妇,她鞠躬迎接彼得罗,微紫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请喝一杯吧,亲爱的傧相,祝您健康。”
她递过来一杯混浊的、还没有发酵好的克瓦斯,彼得罗把胡子向两旁分了分,喝了下去,在一片抑制的笑声中咳了一下,说道:
“哼,亲爱的礼宾,你请我喝这种玩意儿!……等着吧,我的亲爱的黑莓果,我不会这样招待你的,我要叫你哭个够!……”
“请您原谅。”女礼宾鞠了一躬,对彼得罗狡狯、刻薄地一笑。
在男傧相和女礼宾斗嘴的时候,按照规矩,向新郎的亲人敬了三杯伏特加。
娜塔莉亚已经穿好结婚礼服,戴上了面纱,许多人在桌边围着她。玛丽什卡手里举着一根擀面杖,格丽普卡神气地在摇着一只播种用的筛子。
彼得罗已经出了汗,几杯伏特加灌得他已经稍有醉意,他恭恭敬敬地弯着腰,捧给他们每人一只酒杯,里面放着一枚半卢布的硬币。女礼宾向玛丽什卡挤了挤眼,小姑娘就用擀面杖在桌子上一敲:
“太少!我们不能贱卖新娘!……”
彼得罗往里添了几个,又把装着铮铮响的银币的杯子端给她们。
“不卖!”两个小妹妹用胳膊肘子推撞着低下头去的娜塔莉亚,凶狠地说。
“那可没有法子了!我们出的价钱已经够高啦。”
“卖了吧,姑娘们。”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命令说,微笑着挤到桌边来。他那火红色的头发已经涂了化开的牛油,梳得平平整整,散发着汗臭和牲口粪的腐烂气味。
围坐在桌旁的新娘的亲戚和好友都站了起来,腾出地方。
彼得罗把手绢的一头塞到葛利高里手里,然后跳到长凳子上,牵着他绕过桌子,领到端坐在圣像下头的新娘面前。娜塔莉亚用羞怯得出了汗的手攥住手绢的另一头。
坐在桌边的人都吃了起来,用手撕着卤煮小鸡,在头发上擦着油手。阿尼凯在啃鸡胸脯上的骨头,从光光的下巴上往脖领里淌着油晃晃的汗水。
葛利高里惋惜地看着他和娜塔莉亚的两只用手绢系在一起的汤匙,望着在瓷碗里冒热气的面条。他很想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很不舒服。
达丽亚坐在伊利亚舅舅旁边,自己吃着。伊利亚正在用又大又好的牙齿啃一块羊肋骨。大概他对达丽亚说了什么下流话,因为外甥媳妇直眨眼睛,眉毛哆嗦着,脸涨得通红,不断地在微笑。
大家都吃得很认真,而且吃了很久。男人带树脂味的臭汗味和诱人的香汗味混在一起。在箱子里放久了的裙子、常礼服和围巾散发着樟脑气味,还有一种甜甜的浓郁得说不上来的气味。
葛利高里不时斜眼看看娜塔莉亚。这时他才头一次注意到她的上嘴唇微鼓,像帽檐似的罩在下嘴唇上。还发现她的右颊上,颧骨下面一点儿,长着一块褐色的痣,痣上生了两根金色的细毛,不知道为什么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起了阿克西妮亚那长着柔软鬈发的颀长的脖颈,这时他突然觉得,好像有人把扎人的干草屑撒进他的衬衣领里,撒到汗漉漉的脊背上。他打了一个寒战,怀着难耐的苦闷看了看那些正吧嗒着嘴大吃大喝的人。
等到大家都离开桌子的时候,有个人嘴里喷着甜羹和吃足面包的饱嗝儿的酸臭气味,俯下身去,往葛利高里的靴筒里撒了一把小米:这是为了防备新郎万一被毒眼瞅了,也不致遭殃。回家的时候,一路上米粒直硌脚,紧紧的衬衣领子勒得喉咙喘气都困难,于是,被婚礼这些仪式弄得心情恶劣的葛利高里怀着冷漠、绝望的怨恨,悄悄在暗自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