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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环值完夜班,正是早晨五点,天色似明不明的,她感到头涨眼酸,浑身无力,拖着疲乏的身子,从病房踉踉跄跄走回宿舍,恨不得一步迈到床上,倒头便睡。刚蒙住头,恍惚觉得有什么事情,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抑制住睡意,撩开棉被,凝视着透出玫瑰颜色的窗户:“啊哟!是小燕儿到来的时刻了。”翻身下床,奔向医院门口。

医院对过,小杂货铺的灯还亮着,旁边烙烧饼的架起冒着火苗的炭火。卖豆浆的老人刚刚放下挑子,两个大圆肚的浆桶,从棉盖里直往外冒热气。主顾们多数是医院的,也有少数过往行人,大家争着买烧饼豆浆。这时候,小燕提着篮子和颜悦色地赶到了。大家见小燕满篮都是新炸的馃子,把她围起来。这位小姑娘可真不含糊,边拿货边算账,不出一点差错,馃子卖到将近一半的时候,小姑娘似乎有些焦急,一面给大家递油条,不住地东张西望。

正在这个当口,银环挤近跟前:

“小姑娘,卖给我两个油条!”

“在这里吃吗?”

“拿回家去吃!”

“那我给你找块纸垫上吧!”小燕子不慌不忙从篮子底下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她格外郑重地盯着银环把馃子递过去。时间不大,银环出来,手拿纸币递给小燕儿说:“还账,还账!”小燕儿接钱时,银环说:“记住!这是我那份钱,不要上花账。”小燕连声说:“错不了。”便把这份纸币掖在篮子底下。至此,小燕心下顿时轻松,又和颜悦色地卖货了。

第二天早八点,杨晓冬同韩燕来一起出城,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来往行人最多的西城门走。守门的瞥见杨晓冬胸前佩挂证章,根本没有拦问。他们随着人流很自然地走出城去。

城外青石桥,是约定的集合地点。石桥直对西关大街,今天是集日,格外显得烟气弥漫,人声嘈杂。杨晓冬在街上溜达了一趟,估计时间尚早,返回桥头装作安闲无事的模样,向南眺望。冰河洁白透明,晶莹耀眼。冰面上连日积雪,冷风起处,雪浪滚腾,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凉气。

杨晓冬指着一曲河湾说:“敌人乱拆房舍,把我也闹蒙了,那里,是不是当年你下水的地方?”

韩燕来摇了摇头说:“事情印象挺深,具体地方闹不清了,也许再朝南些呢!你看那是不是她……”他指的正是一路推车步行走近前来的银环。燕来那天在万家楼见过银环一面,因为是晚上没看清楚。

银环身后,跟着两个拉病号的三轮车。她瞥见杨晓冬他们走过来,装作陌生人打问道路:“先生!去教会医院,可是走这条路么?”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响着铃铛骑车前进了。

杨晓冬向燕来一摆头,两人紧紧跟在后面,路上挨肩擦背,挤挤拥拥,经过纸烟工厂、屠宰场、穷人房等高低不平杂乱无章的建筑,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园。远远的一片红楼出现了,这就是省城闻名的教会医院,这里边主事的是法国人,医护人员都是中国人,他们绝大多数信天主教,因此,过去病人来这里就诊的并不多。自从省城大部分医院被敌人征用以后,这里的病人逐渐增加,每天来往门诊的不下一二百。病人虽多,医院工作却很不好,医疗中的大小事故数不清,病房有多少病人也闹不清,有时候病人从医院里逃跑了,有时候患者病故一两天也没人知道。这医院当局只有一件事抓得紧,入院病人先交足保证金和一个月的伙食费。这样无论病人是死是跑医院总亏不了本。银环很熟悉这个医院的情况,因为小叶的姑母是这里的护士部主任,她曾几次邀她的侄女和银环到这里工作,由于离市中心较远,她们都没答应。

银环付了车费,看见杨晓冬他们跟上来,她点了点头,便扶着两位下车的同志穿过医院大门直奔候诊室走去。

杨晓冬走到了候诊室的时候,发现过路同志当中一个是平原军区政治部的袁主任,他曾是杨晓冬在党校学习时候的指导员。他记得当年的袁指导员年轻体壮,精神焕发,现在他的脸色消瘦苍老,神态也显得疲乏颓唐了。另一位同志看着更孱弱,正在发高烧;银环给他用湿毛巾盖住额头。袁主任给杨晓冬小声地介绍那位发高烧的同志,说他是中国共产党北方分局的一位部长。杨晓冬听后,上前同他握手,简单地安慰了几句。他知道这不是谈问题的时机,也不需要多谈什么。他的任务主要是抓紧时间护送他们过路,便把银环招呼过来共同商谈过路的事。银环说,过路的人,必须在十二点前离开候诊室,因为十二点后门诊看病的人就走光啦。另外银环说,冬天日短,卡子口在下午两点就不允许一般市民出入。她提议把过路的事情抓急些。杨晓冬同意她的意见,分派进门多时、一言不发的韩燕来,快去打问情况。

从医院门口到邢家茶铺只有半里多路,韩燕来几分钟就走到了。多日不来这里,处处觉着生疏变样,连吊着的那两块“蒙山顶上茶”“扬子江心水”的油漆招牌,也仿佛脱落了颜色。韩燕来见茶棚底下空冷无人,就直迈入邢家的卧室。邢大婶正在炕上做针线活,看到韩燕来,她摘下花镜,笑着说:“大侄子,好久不见,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走错门啦!”燕来说:“就为刨抓一碗饭吃,累得没工夫串门,俺双林兄弟近来混得好吗?”“他呆头呆脑的,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耍笔杆当个文书贴写。说是拿上士的薪水,实际挣不了一壶茶钱。”韩燕来没心思多谈这些问题,敷衍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邢大婶,我想打问你一件事,你跟把守封锁口的警察熟识不熟识?”“你怎么从脑袋上一下扯到脚后跟啦,平白无故的,干么问这个?”“我想……比如说,送个朋友,或是带点东西通过一下,其实没多少事,随便问问。”“燕来呵!大婶可不是三砖打不透的人,用不着三猜两猜,我一猜就知道你想走私,——带点大盐、染料或是药品什么的,是不是?”“大婶!先不谈这个,你到底跟他们熟不熟?”“没的婶婶还骗你,再说熟也不行,你要带犯私的东西,躲过卡子口,还有一连串的炮楼子,别闹这些冒险的事。”韩燕来听着不入耳,拿起脚来就向外走,心中好生不痛快。邢大婶招呼他坐下喝碗茶水休息休息,他像没听见一样离开小茶馆。

在候诊室的外间,韩燕来汇报了刚才的情况,提出再到南卡子口去看看,杨晓冬没吱声,银环说:“大家既到了这里,还是从这里过路方便。”她要用医院护士的身份直接找护路警察谈谈。银环走后,杨晓冬不去见首长,也不说话,心事重重地看着墙上那只挂钟。这种表情,使韩燕来十分难过。“组织上把重担子交给我,要我在指定时间送两位首长到达目的地,错过时间,这里出不了封锁沟,那里接不上头,回来进不了城,一步赶不上,会步步赶不上。这完全怨我呀,谁叫我向杨叔叔夸大话,说过路不成问题呢。”他一面想着,一面不住地偷眼看杨晓冬和墙上的钟表。它每滴答一下,他都感到心烦,不由得又胡想。想起杨晓冬没来省城之前,他闭着眼一天一天地瞎混。有时候饿着肚子躺在三轮车上,蒙头睡一大觉,天塌地陷都不在乎。现在已经参加工作,睡觉不安定,吃饭也不踏实,干一点事都得掐时间,说实话,光掩护个杨晓冬就够担心的。正想着,听得钟内丝丝一阵响,连打了十点。他屏住呼吸,停止思路,像犯人受刑一样,钟声每响一下,仿佛有人在他心上猛击一锤。熬过这十锤之后,他看到杨叔叔粗粗地出了口长气,里间的两位过路首长微微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这种异样的沉默,使他头脑发涨,他实在忍不住了。低声说:“杨叔叔!别指望一块云彩下雨,我到南卡子口看一看。”杨晓冬不同意,要等银环回来。

约半个小时,银环回来了,她表示走这条路还有问题。韩燕来刚听到“有问题”三个字,抄过银环的车子,飞身骑上就走。其实银环把事情办得有了眉目。她用医院护士的名义,先见的邢大婶,照直说明了来意,邢大婶帮助她去见守铁道封锁口的伪警察,说有两个同乡来看病,忘记带居住证,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他们过去。一个伪警察答应了,另一个说不敢做主,邢大婶懂得这种意思,当即挑明,说事情办妥了每人弄双鞋穿,两个伪警察同意了。银环同邢大婶回到茶馆里进一步研究,伪警察只管过铁路,过铁路不远便是一个伪警备团的防地。这个团坏家伙最多,团长就是个血债累累的反动家伙。这样即使过了卡子口,问题还是很多。

银环汇报之后,过路首长同杨晓冬否定了这条路线。大家又等着韩燕来的回信。

韩燕来骑着车子,躲开敌人军警机关,躲开人烟稠密的西关集市,从一条背静的便道上,穿入公园苗圃中间的林荫马路。一路上拼命奔驰,时间不大,接近了南卡子口。原想这里和平时一样,至多是个把护路警察,或者是戴红袖章的老百姓。脑子里萦绕着一种念头,任谁在这里防守,打破了脑袋也要冲过去。及至走到跟前,瞥见把寨口的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韩燕来险些从车上摔下来。他面向敌人,发了一阵呆,无奈何掉转车头返回来,悲观失望地向杨晓冬说明他见到的一切。

杨晓冬说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要他再朝中卡口看看有没有办法。韩燕来对中卡口从不抱什么希望,但又不好说不去。耐着心里急火,忍着棉衣的汗湿,从人群中,时推时骑地到了西关的尽头。步入一条漆黑的地洞,穿洞进入车站。车站距卡口有二百米左右,卡口分内外两道门,内门是铁栅栏,有鬼子兵和伪警察站岗,把外口的是伪治安军。两口中间有相当宽的地带,那里堆积着多种货物,摆列着临时摊贩,有穿梭不断的过往行人,俨然像个杂巴商场。

韩燕来推车到了中间地带。忽听有人喊了一声:“哥哥。”回头看时,小燕提着篮子跑步赶来。她问过路的事情怎样了。韩燕来长吁短叹地说了困难情况。兄妹俩站在一块出主意,没有多久,小燕说:

“我可想出点子来啦。”

“快说!”哥哥一把抓住小妹的肩膀。

“不是铁栅栏有鬼子站岗吗?这不碍,那边有个得利成煤厂,坐落临街,厂子后面有小门,穿过小门可以绕到咱们脚下,这不就躲开鬼子这一关呀!”

“就是这个点子呀!”韩燕来松了小妹,显出失望的样子。“好是好,问题解决了一半,还有这道关口呢。”他眼巴巴盯着伪治安军把守的外口。

“慢慢来嘛!你想一嘴吃个胖子呀,要不是我串进煤厂卖货,连这点主意也没有呵!”

韩燕来觉着小妹说得有理,推着车子跟小妹转了一趟。途中看到伪治安军拉煤的大车,不断出入封锁口,穿着破棉大衣翻毛皮袄的勤杂人员横躺竖卧在车上睡觉,站岗的对他们一点也不过问。哥哥眼里冒出希望的光芒,向小妹耳语了一会,说:“燕儿!这回瞧你的啦!”一刻钟后,小燕跳跃着回来了。“活该咱们不丢脸,治安军拉煤的有十多辆大车,负责押运的是个火伕头,趁他们休息的工夫我找到他,替他买纸烟、倒茶水,吃了咱们三个馃子,我死活不要钱,最后我对他说有两个西马庄的亲戚,来城里看病,雇车花不起脚钱。刚说到这里,火伕头说:‘正好,我们的大车也是往西马庄去的,叫他们来上车吧!’我没敢再说什么,先赶回来给你报个信。”

哥哥听完,一手抹去额角上的大汗:“小燕,你别离开,我也报个信去!”

杨晓冬他们比较了中卡口和北卡口的情况,一致同意走中卡口,连分局那位负责同志也显得有了精神。他曾经在北方的城市搞地下工作,有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他说:南卡口增加日本岗哨,跟前几天我军过路作战有关系,北卡口表面平静,实则敌情复杂,中卡口虽是要冲,敌人未必十分注意。往往是,看来岗哨林立,警卫森严的地方,对地下工作人员来说,倒是最缓冲的地方。

上午十一点半,韩燕来领他们从车站大街进入得利成煤厂,绕过后门,一路无人过问,在煤堆跟前,他们找到小燕。小燕先给那位兼押运员的火伕头儿介绍了她的哥哥。押运员已经喝到醉醺醺的程度了,他手里摇摆着酒瓶子,大包大揽地说:“这个小姑娘,跟我投缘分,没关系,你们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我王迷糊好交朋友,秦琼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有什么!慢说是亲戚,就是几个八路军我也敢送出他们去,从脚下到西马庄营部,一文钱也不要,我负责的这十辆载煤大车,你们爱上哪辆就上哪辆。”他因醉而口吃,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那两个“辆”字。“小姑娘,你的亲戚在哪,快叫他们上车,要是冷的话披我的皮袄。”说着押运员慷慨地脱下他的由灰变黑的皮袄。又从车上拉下一条破军大衣交给韩燕来。首长们同杨晓冬交换了一下眼色,表达了走这条路的决心,他们过去只朝火伕头点了点头,披上保护色的大衣,同王迷糊坐在一辆车上。韩燕来步行跟在后面。时间不大就出发了。

杨晓冬同银环她们远跟车后,一行送至外卡口,瞧见伪军驭手,抽着响鞭,打着口哨,大摇大摆往外赶。到封锁口时,不晓得王迷糊对卫兵说了些什么,客人连车未下就出了外卡子口。小燕子高兴得眼神带笑口角开花,拉着银环的手连蹦带跳,银环感到完成了重要任务,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杨晓冬那副牵肠挂肺的心情,始终未得到松弛,他集中精力思索首长们一路安全的问题。“途中碰上敌人怎么办?他们可不要坐到敌人营部呀!西马庄距接头地点还有几里路,燕来能完成这么重要的交通联系的任务吗?他一切都没经验呀!”越想问题越多,越想越感到问题严重,他转回头对银环说:“下午你不是还要上班吗,你快回去休息吧!”

银环说:“要回就一块回吧,这里并不平妥,我同小燕伴你一块走!”

杨晓冬没吱声,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这时银环完全看出他的心思,小声劝阻他说:“你可不能亲自……自己还没个护身符呢!”

“能因为自己,坐看着首长们……”银环的话倒促进了他的决心,杨晓冬没来得及表达清楚他的意思,便朝着外卡子口赶去了。 pxV+UDAqluvo0oHbfTv//w4uvszw8aT5Hx2k7wYp5zLBIt23RxFPfs5J/Pco0x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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