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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拯救全军的上帝在哪儿

博古和李德都被闹醒了。屋子里挤满了刚刚渡过湘江的司令部的工作人员。他们并没注意屋子里已经睡了人,动作粗鲁,高声喊叫,开着不雅的玩笑。如果谁不能在这种环境里睡眠,那他就不是真正的军人。军人是可以一边行军一边睡觉的!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往往认为在战火中的人,开口闭口离不开战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博古裹紧军毯,静听着平时很少接触的这些参谋干事们的调笑、戏谑和议论。

有的在铺稻草,有的铺着雨布已经倒头睡下了,有的在吸烟,各行其是。互相妨碍时,就会有几句短暂的不太伤感情、却很粗鲁的争吵。

“老陈,今天碰上中央纵队的一个背着蓑衣的马夫,恐怕全军上下只有他有这样一件特殊的装备……太显眼了,敌机专门对他轰炸,就是炸不到他,你猜他怎么说:是他妈给他的护身符!”

“你说得太夸大了……”

“你不信?我敢断言中国一百年也消灭不了迷信……”

“不要管一百年以后的事啦,还是管管眼下的肚子吧。哪位行行好,给点吃的!”发言者作出乞丐讨米时的祈求声。

“等咱们跟二、六军团会合后,我请你吃我们湖南的名菜,砂锅煨狗肉。冬令最佳补品,治小儿尿床有奇效!”

“滚你妈的蛋,等到那时候,说不定阎王爷早就请你去赴宴啦!”

“战争,本身就是跟阎王爷赌博,互有输赢。”

“咱们还是不谈阎王爷。虽然他是个好老头。还是谈吃吧,你们的煨狗肉未必真有。我们江西的安东鸡却是天下闻名的。我一说,就忍不住流口水,唐明皇最喜欢吃,不信?这是有史可查的!”

“是不是杨贵妃点的菜?要不要再来二两白沙液?”

“还是我们安福的火腿好,乾隆皇帝下江南时钦定的,还写过一首火腿诗,其中有一句叫什么什么什么香……”

“我们的永新狗肉最有名,专治遗精,比你的治细伢子尿床有价值……”

“喂!喂!嘴巴卫生一点好不好,休养连的女同胞就住在隔壁!”

“那又怎么样?你就知道她们不爱听?……不想吃荤的可以去当和尚……”

“我抛个文明的谜语让你们猜好不好?”

“文明的?你老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你听嘛:‘曲径通幽处,两谷夹小溪;洞内花隐隐,洞外草萋萋;老僧来往灌,归去醉如泥。’……”

“好诗好诗!”

“好个屎,你小马没有结婚,根本猜不出……”

“那是什么?”

“回家问你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去。”

有人嬉笑着,把极美好而又极下流的谜底,悄声地告诉了小马。

小马恍然大悟,就像看到厕所墙上常见的那种肮脏画,“哎呀!丑恶丑恶,该打该打!”他扑过去在老张背上擂鼓般地猛捶。

嬉闹的人照闹,睡觉的人照睡。

博古颇有兴味地听着。这是无忧无虑快活的一群,是面对死神可以打哈哈的勇士。平时,在首长们面前不苟言笑,毕恭毕敬,除了“是,是,是!”就没有心灵的展露。他一时感到一种“权力”的重负。当戴上“荣耀”的枷锁,心灵就不再属于自由了,有时神经极度紧张,近于癫狂,是多么苦恼烦闷以至焦虑啊!“我也是青年人!可我没法让自己年轻。我从来没有轻松过……”

“你猜,老侯在做什么梦?”

“还不是过‘七七’?”

“什么过‘七七’?”又是好奇的小马在发问。

“这还不知道?牛郎会织女嘛!”

睡梦中,老尤在吱吱咬牙,好像有咬不碎的刻骨仇恨;小秦在吸唇鼓腮咂嘴倒沫,好像津津有味地咀嚼篝火上没有烤熟的马肉;老陈含糊不清地喃喃着,正在与久别的妻子倾诉离情别绪;老侯大张着嘴,露出一颗损坏的门牙,发出一阵阵痉挛的呼吸。

马灯的亮光被捻小了,精力最充沛的人也困倦了。只有老王斜靠着背包吸旱烟,仿佛以此来抵抗伸到他脸前的两双泥脚的臭味。

“老王,你在想什么心思吧?”小马仍不想睡。他透过昏黄的灯光,浏览着一幅或隐或现的《战地午夜酣睡图》,四周的枪炮声和周围的喧哗声,似乎和他们无关。小马仿佛看到所有人的梦海卷起的波澜:欢愉的,悲怆的,亢奋的,沮丧的,激动的,舒缓的,惊惧的,安适的,愧疚的,委屈的,高尚的,卑下的,遥远的,眼前的,恼恨的,眷恋的,恍惚的,清晰的,憎恶的,怜悯的,满足的,失意的,绝望的,希冀的……人间的一切酸甜苦辣,都在梦海的浪潮中沉浮翻腾,那是一个比现实更为丰富多彩、光怪陆离的世界。小马忽然想到:与其说人生如梦,还不如说梦如人生哩!

“我在想,”老王沉思了一会儿说,“等我有了孙子之后,我一定带他到湘江来,对他说:‘你爷爷当年在这里打过白狗子。’如果他问什么是白狗子,小马你说,我怎么回答好?……”

小马也想不出如何回答。门口有一道电光闪烁,火蛇似地在屋里划了一下:“你们还不快睡?两个小时之后起床!”电光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远了。

李德没有睡。他听不懂人们谈话的内容,却听得出他们的情绪。开头,他很不高兴,有人竟不客气地把他的腿推了一下,坐在他的竹床沿上吧嗒吧嗒地吃东西。他觉得国际顾问的尊严受到了亵渎。但他只好装睡,如果起来抗议,那就等于自找难堪。忍耐了一会儿就习惯了。短促的争执,唧唧哝哝的私语,满屋劣质香烟的气味,形成了一种战时常有的那种混乱嘈杂的氛围,让他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觉。

他记起来了,那是慕尼黑起义失败之后,他和几个战友逃到乡村躲进一家农民的柴草棚子里。那时,他们为了打破战友们心冷意沉的气氛和制止互相埋怨指责的争吵,曾领头唱起一首古老的战歌:

上帝把钢铁铸造成刀剑

交到我们手里。

它给我们刚强和勇气。

战斗吧,人生不能为奴隶!

神圣的祖国啊!神圣的旗帜。

我们重新对你宣誓:

我们要把压迫者处以极刑

让乌鸦啄食他们的尸体。

我们就这样进行赫尔曼之战

高举着正义的大旗!

……

此时,他也希望有一个拯救全军的上帝出现。 LexlCksoxwj8NIIfXqN66YpRc1AGpfM4a9OzlLckVUpVvqcARZWMEU/uLfi1hH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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