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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架上的毛泽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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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潇水,临近湘江,毛泽东躺在担架上,盖着灰色军毯,怀着一种惆怅的心情体验着孤身一人的滋味。
他望着昏暗的天空,四周,像夏天雷阵雨时的黄昏,炮火的闪光犹如远方的沉雷闪电。一直久治不愈的恶性疟疾,耗去了他的精力。他懒得站直来活动活动腿脚,只是向身上扯一扯军毯,挡住夜风袭来的寒意。湘江,对毛泽东来说,具有特殊的感情,仅仅提到湘江的名字,就会荡起他不尽的情思。湘江,寄寓了他多少梦想与希冀。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深秋,他站在长沙城西湘江中一个狭长的小岛——水陆洲上,远望层山、近看水流,雄心勃发,游目骋怀,长歌高吟: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那时他风华正茂,心比天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把任何帝王将相看在眼里,视诸侯若粪土,立志主宰大地之浮沉。器大者声必宏,志高者意必远。那是何等气魄!壮怀激烈慷慨纵横。岳武穆、辛稼轩“气吞万里如虎”之势,只能是将帅之威严,却绝非帝王之气概。
毛泽东的性格和浩然之气,并不来源于他的家教。在他父亲眼里,他是个懒惰无用的、不能继承家业并使之发扬光大的不肖子孙。他曾以跳塘相威胁来抗拒父亲的打骂和羞辱。
他的性格来源于湖南的韶山湘水,高岭给他以崇高与坚强,湘水给他以豪爽与奔放。除湖南人粗犷剽悍和我行我素、永不服输的民性之外,《水浒》给他以反叛精神;《三国演义》给他以智慧谋略;中国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外国的拿破仑、华盛顿、彼得大帝、林肯……一代代英雄豪杰,都唤起他改造中国的勃勃雄心。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的古典哲学,像一桌鸡鱼肉蛋皆备的盛宴,一齐消化后变成他的血液。
他是独一无二的,既是伟大的政治家,也是伟大的军事家,既是伟大的哲学家,也是独树一帜的诗人。当他袒胸露肚,躺在藤椅上摆动着大脚丫,或当着客人面解开裤腰捉虱子,间或说几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类的乡间俚语和“屁话,屁事,放屁”等不雅的短词,也就露出了他怎么也抹不去的农民底色。
美国的韦恩·戴埃说过:“伟人之所以伟大,关键在于:当他与别人共处逆境时,别人失去理智,他则下决心实现自己的目标。”成大业者两个条件是必须具备的:一是经天纬地之才;二是坚韧不拔之志。
两年前的宁都会议,使毛泽东失去了实际权力,这在他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本来是以请病假回后方休养的名义,将被解除军职的决定公之于众,结果,他真病了,而且在两年中,几乎都在病中度过。
1972年,理查德·尼克松在驱车前往北京机场时,曾向周恩来谈到过这种心情,他说:“在选举中遭到一次失败,的确比战争中受一次伤还痛苦,后者只伤了躯体,而前者却伤了精神。但是,选举的失败却有助于培养力量与品格,而对于未来的战斗是很必要的!”很难说这位美国总统说的自身感受,就能完全反映此时毛泽东的心情。
当时,周恩来是赞同尼克松的观点的,并且加以补充,他说:“那些一生都走着平坦大道的人是培养不出力量的。一个伟大的领袖只有逆着潮流而不是顺着潮流游泳才能培养出力量。”
这话引起尼克松的进一步感慨:“某些政治领袖从未处于逆境,其他一些领袖则从未战胜过逆境,只有少数领袖能在逆境中树立自己。”当然,这些三十八年后才说的话,不会是预言三十八年前处在逆境中的毛泽东。
此时,在湘江边的毛泽东,并没有想到他的那首《沁园春》,也不曾产生出“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任何联想。
战士鲜血染红的江水,使他想起的是鲁迅先生那首著名的《湘灵歌》:
昔闻湘水碧如染,
今闻湘水胭脂痕。
湘灵妆成照湘水,
皎如皓月窥彤云。
鲁迅先生这首诗,是根据1930年11月24日革命烈士惨遭杀害的所谓“长沙事件”的报道而写的。那时,李立三的“左倾”盲动主义正在盛行。1930年7月和9月两次攻打长沙,革命战士英勇奋战,湘水染赤,杨开慧亦于此时被捕,于1930年11月24日被杀害。
“长沙事件”及杨开慧等共产党人的牺牲震动了全国。上海等地报刊在报道时,曾提到毛泽东和杨开慧的关系,鲁迅在这里借“湘灵鼓瑟”的故事,寄托对革命烈士的哀思,表示对反动派血腥屠杀的愤怒。毛泽东从鲁迅的《湘灵歌》想到了杨开慧,心中充满着一种常人皆有的缅怀与愧疚:当杨开慧带着两个孩子在风险浪恶、危机四伏的湘江两岸为革命奔波时,他在井冈山和贺子珍同居了。无论他如何排遣,某种负疚感总是无形地伴随在他和贺子珍的生活中。
毛泽东和杨开慧曾经有过志同道合、情深意长的幸福。尽管岁月流逝,杨开慧的一颦一笑仍使他不能心安神宁,时时激起青年时期对她的火热的情爱。他对杨开慧和贺子珍的爱,哪个更真挚更深沉,他似乎难以找到测量的尺度,她们两人是不同的。
但是,毛泽东既具有农民式的被人讽之为“乡巴佬”的生活习性,又具有哲学家的深邃、诗人的浪漫、大战略家的远见和领袖气概。这些反差极大的素质,注定使他很难找到满意的伴侣。从杨开慧、贺子珍到后来的江青,她们都只能适应他的一部分需求!
毛泽东久经沧桑,他善于透视别人心灵。他经常感受到杨开慧那温存的目光,宛如撒向他心中的火苗。但他时常对这种热恋采取抗拒的态度。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它必然削弱把主要精力用于伟大革命事业的意志!“吴起杀妻求将”的故事,曾引起他久久的感叹。
对伟业的追求,超过生活中的一切。他跟杨开慧的结合,并不总是幸福的:也许应了“若要甜加点盐”那句俗话,他们之间充满着误会、使气、别扭、冲突与和解。
杨开慧对他过分的依恋,曾使他产生过厌烦,写了元稹的《菟丝》赠她: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君看菟丝蔓,依倚榛与荆。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纵横。
樵童砍将去,柔蔓与之并。
这首诗使杨开慧产生了误解,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以致毛泽东数次写信解释也难以消除,杨开慧为此耿耿于怀,久久不与其和解。
1923年的冬天,他们几乎吵翻。那一年毛岸英刚刚周岁,毛泽东要离湘远行。可是,杨开慧不愿意放他走,要么,就把她和孩子一起带上。这两种办法毛泽东绝对不能接受,这就出现了常人(那时他们也都是普通人)家中经常出现的争吵的局面……
以至他离家出发之时,杨开慧竟然不去送行。他是那样苦恼而怨恨地独自踏着长沙东门外的铺地寒霜,披着半边残月,站在清水塘边等待杨开慧心回意转,从后面跑来。
结果,他没有等到。当火车汽笛长鸣,站台上仍不见杨开慧送行的身影,他是多么怨愤,多么伤心,又是多么孤单啊!他当时面对火车窗外疾速向后飞去的山野和天空时聚时散的流云,写下了一首《贺新郎》:
挥手从兹去!
更那堪凄然相向,
苦情重诉。
眼角眉梢都似恨,
热泪欲零还住。
知误会前番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
算人间知己吾与汝。
毛泽东回想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误会,来往书信竟解释不清,既懊恼又遗憾。世上多少家庭,不管平民百姓,还是皇帝总统,夫妻间就是在这种互不沟通的误会中度过的啊!真正是互相爱着,却又互相折磨着。毛泽东希望那些误会,像过眼的滔滔云雾一样消散无踪。
可是,往往事与愿违,旧的误会消除,新的误会随又发生,真的是没有不吵架的夫妻,没有无冲突的家庭吗?真像有人说的:“对外是模范夫妻,对内是互打耳光,只是家丑不外扬”吗?
人有病,天知否?
毛泽东感到人生之复杂,写下一句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触。他本来期望杨开慧会借他离家远行的契机,解开疙瘩前来送行,但他判断错了。
内心之深奥、性格之缺陷,这样的人生之病,谁能参透?也许只有上帝知道吧?他踏着深秋寒霜,提着小小的行李箱,步出东门。
今朝霜重东门路,
照横塘半天残月,
凄清如许。
汽笛一声肠已断,
从此天涯孤旅!
他是那样孤独,几步一回头,依然不见杨开慧修长的身影,怨恨之刀无法割如缕的情丝。
凭割断愁丝恨缕。
他的心情由伤感而愤慨,突然涌起的豪情冲决了忧烦沉郁的堤坝,怒涛狂泻:
要似昆仑崩绝壁,
又恰像台风扫寰宇。
重比翼,和云翥。
……
他怀着陡起的稀世豪勇、人杰气概,昂首阔步地走了,不再回头。
从秋收起义失败到宁都会议,每逢坎坷痛苦时,他总是想到杨开慧。在他最苦闷时,贺子珍只能在生活上照顾他,而不能从心灵上宽慰他!因而他也就对杨开慧倍加思念。当他重抄这首《贺新郎》时,才可能面对自己,面对内心,像无数常人一样,在纯属个人的内疚、恩怨、悲苦、忧烦和怀恋中徘徊。
谁的心灵奥秘会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