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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

《红楼梦》一书于一九五七年重加整理,一九五九年排版印行。谨向读者作几点简要的说明:

一、本书整理,系以程伟元乾隆壬子(一七九二)活字本作底本(校记中简称“乙本”),另外参对了几个较重要的本子,以校正底本中的误字。所参校过的主要版本是:

甲、王希廉(雪香)评刻本(道光壬辰,一八三二。校记中简称“王本”)

乙、“金玉缘”本(通行坊印本。校记中简称“金本”)

丙、“藤花榭”本(嘉庆间刻本。校记中简称“藤本”)

丁、“本衙藏板”本(嘉、道间刻本。校记中简称“本衙本”)

戊、程伟元乾隆辛亥(一七九一)活字本(残存。校记中简称“甲本”)

以上为百二十回本。

己、“脂砚斋”庚辰(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四阅评过”本(影印钞本。校记中简称“脂本”)

庚、戚蓼生序本(有正书局石印钞本。校记中简称“戚本”)

以上为八十回本。

二、此次整理,曾初步作出一些校记,今摘要附于每回之后,供读者参考。有关校记的几种情况,稍加说明如下:

甲、底本因系活字本,误字、脱字、颠倒、错行的情形很多。凡是错得很明显,文义实不可通,而其他诸本则全然一致、无复疑义的,就根据诸本径加改正,不再列出校记,以省篇幅。

乙、除上条所说的显误之外,其他难通、可疑之处,如有改动,都作出校记,列明底本的原文、他本的异同和校改的根据。遇有诸本情况各异、校改必须进行选择取舍的时候,则视其需要,有时酌加申述取舍的理由。

附带说明一句,所谓选择取舍,有一个大致的原则,就是这个普及本既然属于百二十回本系统,校改时自以百二十回本的异文为尽先选取的对象。至于八十回本的文字,差别较大,除非个别实有必要时,是不加采取的。

以上属于底本显误、难通、可疑之类。

丙、现在采用的底本,是经过后四十回续补者在百二十回本印行以后又加了一次改动的一个本子,因此它与其他诸本不同之处甚多。有时候,何者为有意改动,何者为无意误植,竟难一一确辨。所以除显误之外,对底本的校改,尽量慎重,凡原文有文义可通的,即不轻易更动。但遇有异文过于悬殊,或者字句所差虽然有限而关系情节内容并可能牵涉到思想性、艺术性的浅深异同时,就一并作出校记,以备参较。

丁、如上所述,这些异文校记,只是全书中很多异文的一部分。列举它们,其用意毋宁说是在于摘要举例,而并不同于大规模的、详尽无遗的全面汇校的性质。因此,这一点应该提请读者注意。如果想把这部分校记作为全面比较、研究的根据,那是不够的。可以想见,许多版本,非常琐碎的异文,全面汇校,势将构成极冗长的篇幅,而作为一个普及本,附录那样一种校记,是没有必要的。所以我们决定不那样做。

戊、同于上述理由,校记中所列的“某本某本作某字、某文”“从某本改”等,其作用也只能是:取其足以说明问题、举要备考而已。换言之,说某一本或某数本作某字某文,并不意味着仅仅该一本或该数本是如此作、而其他版本就一定不然的意思。事实上,《红楼梦》版本很多,异同互见,而我们一时势难全面掌握。因此,现有校记为求其明了简短,便于一般读者的检看,目前只做到这样一个程度。

以上属于诸本异文、汇校、版本之类。

己、整理过程中,对于底本中的许多同字异体、特殊写法,决定是原旧不动,还是分别加以统一,曾经费过反复斟酌,因为这在整理古典小说方面说来,实在各有其利弊。过去一般做法:一方面,觉得许多同字异体实无保留必要,为了整齐划一,便利读者,就都分别加以统一;而另一方面,由于习惯上对字体向来是要严于“正体”与“俗体”“讹体”“别字(白字)”之间的分别,错一个偏旁和点画,都被看成是笑话,所以连极细微的笔画也必须斤斤考求,例如往往为了决定“捱”“挨”、“託”“托”、“绕”“遶”、“閒”“闲”之类,都要很费踌躇。自从简化汉字推行以来,不仅是对某些个别的字规定了新体、废除了异体,恐怕我们对“正体”“别体”的一般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起着相应的变化:由于前者,可以证明统一同字异体的做法是应该的;可是由于后者来看,把古典通俗文学中的许多当时写法用法,都照过去传统上的认识,按“六书”“小学”一一做起“正字”工夫来,是否即为最好的办法,却又值得研究。因此,在处理这些问题时,似乎一方面应该汲取以往的整理经验,一方面就也应该面对新的情势而变通旧的原则。这次整理,其做法可分以下几种情形来说明:

第一,采用简体。这点比较简单。有个别的问题,如“对月长吁”“喘吁吁”的“吁”,和现行“籲”字简体相混;“么二三”“小么儿”的“么”,和现行“麽”字简体难分等例即是。又如,“獃”字都简化作“呆”字;但遇到“呆呆的獃想”这样句子,势不容排成“呆呆的呆想”,便在这一特殊例里,保留“獃”字(因为古代剧曲、小说里的“呆”字多读nié音,和“獃”字有别)。这些,希望读者分别对待。

第二,一些字或词,底本当时写法已不为现代读者所熟悉的(不管是“正体”还是“别体”),改为现在通行体,例如“总然”“已后”“一 ”“胗脉”“打谅”“能彀”等,就改为“纵然”“以后”“一趟”“诊脉”“打量”“能够”等。否则不因“正体”“俗体”之故而改动。如“遭塌”一词,过去都要改为“糟蹋”,现在则原旧不动,因为这个词不管怎么写,都不影响其意义,似已无必要把笔画较简的“遭塌”反又改为繁复的“糟蹋”,何况即使讲求“正体”,究竟是否应作“糟蹋”,也许还是问题(例如宋代就写成“作跶”)。其余准此。

第三,旧时一字两读或一体二用的,和两字音义不同而现在混用的例子都有。后者如“顽”“玩”(指“玩耍”义),现在一律改“玩”。前者如“狠”“傍”,现在则须分别情况改为“很”“旁”。至于相当于现在“哪里”的“那里”,只好勉强在句尾用问号来区别(当然,有时连问号也加不得,例如“那里的事那里了结”)而不改“那”为“哪”,因为那样一来,势必也该把许多“他”都改为“她”或“它”、许多“的”都改为“地”才相称。这些现代的办法,似不应完全加到古典作品里面去。相反地,如“ 嘴儿”和“ 椅子”的“ ”,曾有分别改为“努嘴儿”“拿椅子”的办法;我们认为这样是否妥当,恐成问题,不如尊重原字为是。

第四,一般的异体统一,大致可行,但也不便过求一律,陷于拘执,似应容许小有伸缩余地。例如“撒花”“洒花”并见,意义无别,可是我们似乎还不好一律改“撒”为“洒”或改“洒”为“撒”;“垫踹窝”和“垫喘儿”并见,意义相合,可是我们也还不能就确定“踹”“喘”谁“正”谁“误”而统一起来。“某人自为如何”的“为”(此一用法甚古老),和“谓”也并见,但如果把“为”径改为“谓”、甚至改为“以为”,似即不免孟浪。凡属此类,我们也主张保留原样,不应更动。

总起来说,这方面情况复杂,问题最多,想规定一个较周备的原则和进行具体掌握,都不很容易。我们虽然斟酌试行处理了一些,但难期尽当,深盼读者多方提供意见。

由上述种种情况,可以看出,凡是因字体关系而做的改动,都不致影响文义,又加这类改动十分琐碎繁多,一一列出校记,并无多大必要,因此一律省去。

以上属于简字、异体、特殊写法用法之类。

庚、凡校记编号标码,用1、2、3等数字标明,注释的编号标码则作①②③等,以资区别。

三、本书注释部分,相对于一九五三年作家出版社本的旧注而言,增加的新注为数不少。原来有注的,也大都经过纠正、补充、修改、删汰和重新编排。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uhTC6Jc/+G3vrxIBBXjJRRjRFJ9KCOpiAMTBvLjKcs1SLDCFEWyIEhnj63i4NOiL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 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 ,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闻世 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的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也可以喷饭供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我师意为如何?”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

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蒙眬中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 ,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机 ,不可预泄。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固不可泄露,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就强从手中夺了去,和那道人竟过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着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看时,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见奶母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着女儿转身才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晚了。

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 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闻么?”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道:“恕诓驾之罪,且请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起身也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儿: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儿,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什么机会。”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 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了。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
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饮干,忽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 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 ,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的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几人去找寻,回来皆云影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问卦。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 ,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俱用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的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与他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 ,越发穷了。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会过、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那禁得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扎挣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鞋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叫《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 抢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 ,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来了。那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儿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uhTC6Jc/+G3vrxIBBXjJRRjRFJ9KCOpiAMTBvLjKcs1SLDCFEWyIEhnj63i4NO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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