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寓言诗,伟大的世纪就会忽略快乐的生活。如果没有拉封丹的微笑,没有莫里哀的微笑,这种鼎盛的时期,在我们看来就不过是一具涂金的木乃伊。多亏了拉封丹和莫里哀,这个时期才有笑容,也就是说透过金饰,这个时期有了活气。
“这就是《寓言诗》这本小书里,所包藏的文明的奇异珍宝……”
拉封丹生活的十七世纪,史称“伟大的世纪”,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统治的世纪,法国封建专制制度达到鼎盛的时期。路易十四对外扩张,雄霸欧洲;对内削减诸王的地方势力,筑固中央集权;又兴建凡尔赛宫,渐成奢华之风;创立法兰西学院、自然科学学院、绘画和雕塑学院等,科学和文学艺术,无不蓬勃发展。尤其文学领域,与伟大世纪相匹配的法国古典主义文学,从理论的完善到大批杰作的诞生,以其崇高、典雅的风格,史无前例地成为世纪的标志。
世纪坐标的四位伟大作家,悲剧大师高乃依和拉辛、喜剧大师莫里哀,以及寓言大师拉封丹,他们在各自领域的创作,都达到了历史的最高水平。
同样,标志盛世的气象:宏伟的排场、盛大的庆典、隆重的宫廷舞会、频繁的戏剧歌舞演出。舞台上的英雄人物,尽显高尚的品德;诗坛歌剧院,也竞相大唱赞歌……浩大的工程:凡尔赛宫、路易大帝广场……
然而,这种盛世的文明,如果缺少了拉封丹的寓言诗、莫里哀的喜剧,再怎么气象万千,金光灿烂,在当世人看来也仅仅是一枚大金币的正面,而后世人看上去,“就不过是一具涂金的木乃伊”,了无生气了。
文明就是这么奇妙,宏伟与小巧,庄严与微笑,悲壮与幽默,都同等重要,一样也不能少。缺少后者的这些小乐趣,那么伟大世纪就徒有一具僵尸。难道不是这样吗?当年那些宏伟的排场、胜利的庆典、隆重的仪式,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舞台上的那些英雄人物,都早已谢幕退场了;歌功颂德的那些诗歌唱词,也全成为尘封的古董,无人问津了。反之,拉封丹的寓言诗,至今仍然保持生活的气息和教益,给世界越来越多的读者带来乐趣。同样,莫里哀塑造的伪君子、吝啬鬼、想当贵族的暴发户、痛恨欺世盗名的恨世者,都伴随莫里哀成为不朽者,还不时登上各国的舞台,给观众带来古典戏剧人物针砭时弊的乐趣。
这就是上面这段引文大致要表达的意思。这段话引自法国作家让·奥里厄所著的《拉封丹传》,一本大部头的书,洋洋洒洒写了六百余页。典型的法国式传记,以材料翔实见长,所引用的材料多为传主的诗句,让我了解到除了寓言诗,拉封丹写了那么多诗,连讲故事都采用诗体,实在是一位作诗高手。
一种意味深长的现象:伟大的世纪不识永世发光的瑰宝,不能善待富有生命力的天才作家。1634年创建的法兰西学院,应是当世顶尖俊彦荟萃的殿堂。四十名院士称为“不朽者”,去世一位补选一位,与莫里哀同时代的院士前仆后继,算起来少说也有上百位,独独没有莫里哀的位置。为了弥补这种历史缺憾,将不是院士的莫里哀的一尊雕像,安放在法兰西学院的大厅,基座上刻着这样一句铭文:“他的光荣什么也不少,我们的光荣却少不了他。”当世的统治者就认识不到这一点,朝廷的保守势力和教会势力沆瀣一气,联手攻击,非难、阻挠莫里哀剧作的演出。他的剧作屡遭禁演,尤其他的力作《伪君子》,他为之抗争了六年,上书国王三份陈情表。一代喜剧大师,在斗争中耗尽心力,五十一岁便英年早逝,一生却是一场悲剧。
这就是“伟大世纪”的反面,还可以加上拉封丹的境况,就更能说明问题:
“拉封丹出版《寓言诗》的时候,他全靠人周济,过寄人篱下的生活,等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派人送来新衣服和床单,他才能换上。这部无比美妙的作品,是在贫困中诞生的,除了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再也没有什么人关切了。”(《拉封丹传》)
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比拉封丹晚生十五年,是众多喜爱拉封丹的人品和作品的朋友中的一位。赞赏他的天才的朋友中,不乏莫里哀和拉辛,以及当时的重要作家,《书简集》的作者塞维温夫人、《箴言录》的作者拉罗什富科、《克莱芙王妃》的作者拉法耶特夫人、《品性论》的作者拉布吕埃尔……他们都认识寓言诗的价值,冲拉封丹微微一笑,就算给他的报偿了,此外并不关心他的生活。
拉封丹极不善理财,他的财产和债务纠结在一起,经过几番折腾,老宅和田产全变卖了,连他那水泽森林的官职也让出去了,到了五十岁时,他已一无所有,连工作也没有了。出版作品收入微薄,难以谋生。如无人相助,他就会流离失所,穷困潦倒,最终会死在收容所。
拉封丹的《寓言诗》于1668年出版,有献给王太子的卷头诗,深得太子的喜爱,也得到太子老师博须埃的赞赏。当时太子年仅七岁,而拉封丹已经四十七岁了,可谓大器晚成,摸索了十五年,终于找到了成功的路径。1677年新集《寓言诗》出版,最终确立了拉封丹的名望,但是这并不意味得到官方的认可,也不意味从此时来运转。《寓言诗》第二集优先印刷权甚至遭拒。好在有国王和蒙特斯庞夫人的赞誉;当局还是准许这个“小小的动物园”正式进入文学领域。据说,幸好国王还算满意,批准印行,“以便表明他对作者本人及其才华的器重,因为先前出版的寓言诗选,对青少年很有教益”。
可见,朝廷的称誉,主要针对寓言诗的教育作用,给书店和警察局开具的这部作品的“优良证书”,也仅仅是一纸行政空文,至于年金,或者补助金,却只字未提。对拉封丹唯一可能表示的善意,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查他的《故事诗》的非法销售,不像公事公办那样严厉了。总之,朝廷仅限于称赞,以及这种不花分文的让步,根本解决不了拉封丹的生计。
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打击。布瓦洛是官方认可的文艺理论家,他在《诗的艺术》中,全面回顾了所有体裁的诗歌作品,却无视拉封丹和他的寓言诗的存在。我们的诗人并没有表现出受了多大伤害,只是仿佛随手拈来,填补了《诗的艺术》留下的空白:
寓言并不像表面上看的那种样子,
寓言中最普通的动物,
也能充当我们的老师。
单纯的说教总使人厌烦,
训诫结合故事就容易流传。
这种虚构的故事应亦教亦乐。
这是给寓言下的最明确、最精致的定义。诗人对寓言深度理解和把握,将这种受歧视的小体裁,牢牢嵌在古典主义这座宏伟建筑上。然而,布瓦洛掌握着话语权,代表主流价值观;说拉封丹只是模仿者,而非创作者,不能同那些“大作家”在《诗的艺术》中并肩而立。等几十年之后,布瓦洛认识到自己的偏见,终于赞赏拉封丹和莫里哀,他们早已作古了。
他们在世虽无“大作家”的名分,但给伟大世纪带来的欢悦和教益,不亚于任何一位大作家,甚至可以说无人能及。可是他们的生活境况,却是相当可悲的。拉封丹大器晚成,晚年已经无依无靠了。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是个天使,是拉封丹生命中的贵人,属于那个时代博学多才、极有见识的贵妇。她同拉封丹的挚友莫克鲁瓦一样,独具慧眼,从欣赏他的寓言诗的乐趣中,看出其长久的价值。不过,她首先钦佩的是拉封丹的人品:总那么温文尔雅,谦抑而善气迎人,言谈举止跟山泉一般清澈。收留这样一位璞玉高人,也是一种见识,一种缘分。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从不以施主身份自居,把拉封丹当作家中一员,而不是待为客人。同样,拉封丹以其一贯漫不经心的态度,把这一切都视为自然而然的事,从未流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收留拉封丹之后五六年,丈夫去世,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破产了,她仍然给拉封丹安排了个住处,在圣奥诺雷街附近租了一套中二楼房子。一住又是十余年,直到1693年,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去世;她持续照料拉封丹生活,前后长达二十年,这在文坛上是绝无仅有的。
本来,拉封丹的寓言诗并不分集,1668年出版了《寓言诗选》之后,已经开始转向,创作大体裁的戏剧。他终生热爱戏剧,但是先后被喜剧和悲剧所背弃:他的悲剧《阿喀琉斯》开篇的手稿,交给莫克鲁瓦提意见,这位好友甚至没有把手稿还给他。于是,他又投身歌剧。那个时期,有国王资助,歌剧是吕里和吉诺的地盘。吉诺写脚本四平八稳,更能突显吕里作曲的光彩,因而二人配合默契。不料新近一出歌剧《阿尔刻提斯》演出失败,蒙特斯庞夫人姐妹就想让她们喜爱的拉封丹出马,写一出美妙的牧歌,以感人的歌词表现希腊神话的田园爱情,再由吕里作曲,这出歌剧演出肯定十分精彩。
拉封丹怀着无比的激情,创作歌剧脚本《达佛涅》,讲的是太阳神阿波罗爱上女神达佛涅,但是女神另有所爱,为逃避阿波罗的追求,就请父亲把她化为月桂树;阿波罗无可奈何,便用枝叶编成桂冠戴上。美丽的爱情故事,优美动人的诗章,由天才的佛罗伦萨人吕里作曲,每天晚上重复演出的盛况,在拉封丹的头脑里构成一幅天堂图景。他沉于创作的梦境,却不了解吕里和吉诺是何许人。吕里仗恃国王的宠爱,当上音乐总监,独霸乐坛,他需要吉诺那种平庸而轻浮的才华,以便托举他的音乐达到上佳效果。
然而,拉封丹太想在戏剧体裁中大放光彩了,对他来说,诗歌本身就是音乐。法国诗人很少能以如此精湛的造诣,如此敏锐的乐感,无论作诗还是写散文,同样把玩着语言的节奏和音韵,达到升华法语的和谐高度。诗文要同音乐争奇斗艳,这就犯了忌,触动了吕里和吉诺的乐曲为主诗文为辅的潜规则。吕里佯装奉命与拉封丹合作,暗中却与吉诺合谋,另外准备一套,即歌剧《忒修斯》。吕里虚与委蛇,采用拖延战术,对脚本表示不满意,让拉封丹修改并存有幻想。结果可想而知,《忒修斯》取代了《达佛涅》的演出。
这是1674年的事,从6月到9月,拉封丹花了四个月时间写出脚本。这个从不说谎的人,终于明白吕里一直在欺骗他,耍弄他。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达佛涅》却泡了汤,拉封丹成为笑柄,都知道吕里不屑于为《达佛涅》作曲,永远也不能演出了。拉封丹为人太厚道,太谦和,明白受骗也没有马上奋起维权。最终木已成舟,事情不可挽回,《忒修斯》在圣日耳曼行宫演出,得到国王的赞赏。这种文案同许多历史事件一样,是是非非复杂纷乱,当世就不想让人弄明白,后世渐行渐远,就更难判断了。我们知道这类事件,无论给拉封丹的名声带来多大损害,璞玉终究是玉,能永世放光:真正持久的价值存乎人心,发于笔端而成诗。总之,寓言诗是天才之作,那些狮王、蠢驴、贪婪的狼、狡猾的狐狸,以及笨熊,都得到了应有的对待,无不记录在案,能让后人了解那个伟大世纪的社会百态。至于那对得意的搭档,到1687年吕里一死,吉诺的剧本就再也登不上舞台了。
这场骗局,且不说给拉封丹精神的打击有多大,同时也击碎了他改变经济状况的希望。他没有按照对方的承诺,坚持讨要脚本一完成就应付的酬金。相信了吕里的鬼话,答应歌剧首演之后,立即全额付给他报酬,殊不知吕里决意将他的剧本扼杀在摇篮里,永远也不会有首演。文人鲜有能以文为生者,投靠热爱文学艺术的权贵,也是当时的一种风气。拉封丹曾先后投靠过富凯、布伊雍公爵、蒙特斯庞侯爵夫人;一位是王爷,一位是宫廷大总管,一位是国王的情妇。拉封丹始终不忘雅人深致的富凯,怀念沃堡的田园。他作为水泽森林官,陪伴布伊雍公爵和夫人近十年,相处也十分融洽,可惜他们相继失势。蒙特斯庞夫人的地位,不久也要被曼特侬夫人所取代。
歌剧之梦破灭,拉封丹又回到他拿手的故事诗和寓言诗。1674年年底就推出《新故事诗》,比十年前出版的《故事诗》,在色情描述方面更加大胆了。可是这十年来,虚伪开始统治法国。然而,“正人君子”看了拉封丹所写的色情故事,非但不气愤,反而欣赏起来,这在达尔图夫们看来是不可容忍的。于是书报检查机构决定禁售《新故事诗》。不过,警察局长也是位“正人君子”,他明禁暗放,任由《新故事诗》在地下销售量十倍增长,第二版很快在阿姆斯特丹开印。回归寓言诗的创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尽管他在1668年出版的《寓言诗选》中,写了此后罢手的《尾声》:
这里仅限于谈创作。
长篇大论令我咋舌。
远非穷尽一种题材,
满园芳菲只取花朵。
至此不可蹉跎时日,
须当重整少许精力,
最终实现别的胸臆。
“别的胸臆”,是指他早已动手写的韵文体小说,1669年出版的《普绪喀和丘比特的爱情》。可是,他耐不住技痒,同年写了寓言诗《牡蛎和争讼者》,是他创作新寓言诗的先声。到了1677年,他一改初衷,准备新出一版《寓言诗选》,1679年出齐,从而有了第二集《寓言诗》。1668年的版本便序列第一集,共有六卷;第二集从七卷到十一卷,共五卷。欲罢不能,于是,1694年,又出版了第三集,排序为第十二卷。第二集献给蒙特斯庞夫人,可谓攀喜爱寓言诗的权贵的高枝。第三集献给勃艮第公爵;1693年1月,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去世后,拉封丹本想流浪到英国,正是勃艮第公爵的恩惠,他才得以在法国善终。善终要有个好归宿。当时拉封丹的全部收入,只有法兰西学院每年照发的六百利弗尔车马费。在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去世后,他被迫离开圣奥诺雷街附近租用的房屋,不知该去哪里,正走在街上,遇见德·埃尔瓦尔先生。埃尔瓦尔就对他说:“我正找您呢,要请您去我家住呢。”拉封丹轻声答道:“我也正往您那儿走呢。”
埃尔瓦尔是富二代,银行家的儿子;夫妇二人喜爱文学艺术,与拉封丹交往多年,便接过了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的接力棒,照顾这位仍带稚气的老诗人。拉封丹住进豪华公寓,受到女主人像对待孩子那样的细心照料,他还一如既往,什么都浑然不觉。有一天,客人夸诗人的新衣裳很合体,他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衣物全由埃尔瓦尔夫人换成新的了。在近一年的时间,非亲非故的埃尔瓦尔夫妇,为拉封丹养老送终,在冰冷的伟大世纪,给这位天才诗人临终时留下人间温暖的记忆。围绕着在世的天才人物,任何时代总有两类人,一类人爱护帮助,另一类人摧残迫害;两类人代表着一个时代和社会的两副面孔,他们也跟随天才人物进入历史,留下美名或落个骂名。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德·埃尔瓦尔夫妇等,正是伴随拉封丹进入历史,留下美名佳话的人。
拉封丹于1673年住进拉萨布利埃尔夫人府上不久,莫里哀便去世了,他为心心相印的亡友写了墓志铭:
在这座坟墓里安息着,
普劳图斯和泰伦提乌斯,
但长眠于此,仅莫里哀一人,
三人才华形成一种精神……
拉封丹赞赏莫里哀所体现的这种精神,就是一种具有传承性的通才,能融会贯通当代与古代的杰作,延续发展着永恒的典范。公元前二世纪的两位拉丁诗人剧作家,同莫里哀三位一体;这种思想一旦表述出来,便说明已在他的心中扎根了。正是这两年,拉封丹思想产生了蜕变。他本人破产伴随着整个国家陷入贫困:战争、欠收,许多省份发生饥荒,布列塔尼、诺曼底等地区民众暴乱,怨声载道。拉封丹的生活非常贴近乡民和农民,他又那么敏感,还极富洞察力,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自然也了解那个时代的不幸,深深感受到社会的不公和残酷。那世纪的胜利、灿烂辉煌的涂金、富丽堂皇的建筑,无论多么令人眼花缭乱,也掩饰不住令他痛心的战乱、饥馑、镇压,民生的这种荒谬的状况,违背了他追求享乐的幸福理想。
拉封丹的这种思想变化,开始在他的创作中显露端倪。他渐趋混淆不同的体裁,不在乎一出喜剧倒像一篇故事,故事不过是寓言诗的草稿;而寓言诗却适合搬上舞台。他从规则和典范中解放出来。他在穷困中,也感到无牵无挂了,可以主宰自己的才能。从此他要顺从内心思想的需要,不再遵从体裁高下的等级、既定的文学准则,在创作中深挖自己丰富的资源,运用精妙的手法,写出心目中的寓言和故事。拉封丹不是凭着规则,而是完全依靠个人、个人的天才和勤奋,以及层出不穷的奇思异想,将这些被人小看的体裁,写成世代赏阅的头等伟大的作品。
此后他创作的故事诗和寓言诗,仍不乏博爱与善意,但是掺杂进来指责,针对法规制度和当权人物,有时批评很尖锐,颇令人不安。如《狮王宫》:
国王如此排场,
要向臣属展示富强。
在卢浮宫大宴群臣,
好一座卢浮宫,
地地道道的堆尸场,
臭气冲天呛鼻子,
老熊赶紧捂鼻孔……
那怪相拂圣意,
君王大发雷霆,
打发老熊下地狱,
死了做鬼去掩鼻。
老熊直白表现遭严惩,猴子拍马屁过分也自食恶果。狮子王问狐狸闻到什么时,狡猾的狐狸“推说患了重伤风,嗅觉一点也不灵”,才躲过一劫。短短一则寓言诗,便刻画出朝廷的内幕:国王专横,臣子的三种命运——直言遭殃,吹捧过当也惹杀身之祸,只有说话模棱两可,方能明哲保身。
这并不表明拉封丹变成一个刻薄的人,一个恨世者,或者持不同政见者。拉封丹要想走仕途,通过关系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性情懒散,与朝廷那种生活格格不入:在朝廷做官日夜惕厉。比做什么都累人。而且,同时代就有人写道:“朝廷的人,无不一副矫揉造作的表情……”拉封丹讨厌卑劣的小人,尤其得势的小人,他在寓言诗《狮王后的葬礼》中写道:
一群变色龙,
一群猴子精,
唯主子是从……
人成机械偶,
全凭绳操纵。
朝廷里勾心斗角,拉封丹自然不愿跻身一群得势的小人之列。但是批评的矛头直指政权,这是第二集寓言诗增添的新内容。拉封丹是一生不大敬重金钱和权力的人,挚友莫克鲁瓦说他是“最坦诚、最厚道的人:从不弄虚作假,我不知道他这一生是否说过谎”。同样,他在创作中也不弄虚作假,能道出世间的真相,包括权力顶端的朝廷的真相。巴尔扎克的作品,统称为《人间喜剧》。反映社会的所有大家,如雨果、伏尔泰、狄德罗,乃至莫里哀、拉封丹等,他们各自以不同的体裁:小说、诗歌、戏剧、故事和寓言诗,创作出一部部“人间喜剧”的百幕大戏。
近二百五十首的寓言诗全集,就是二百五十台戏。每场戏幕布拉开,都会给观众带来惊喜。请看《女人和秘密》的开场白:
没什么比秘密还紧要,
要女人保密也难做到;
我甚至知道在这方面,
许多男人也强不了多少。
再看《狗脖子挂主人的晚餐》如何开场:
我们的双眼,
经不住美人的考验;
我们的双手,
也经不住黄金的诱惑。
看守财富的人,
很少不动贪心,
见财不起意,
恐怕天下也难寻。
这样的开场,如同戏引子,必定引出一段故事,有人物,有情节,还有结局。最后,诗人通过故事,得出一种教训。前者是家庭生活场景:丈夫考验妻子能否守秘,谎称肚子疼,生了一个蛋,嘱咐她千万别讲出去,否则惹人笑话他是母鸡。妻子发誓嘴把牢,可天一亮就去找邻家嫂……接下来可想而知,口口相传没到天黑,就成了公开的秘密,越传越玄,传为一下子生了一百只蛋。后者则是一出社会喜剧:狗挎饭篮给主人送晚餐,路遇一群野狗来抢,“都是吃社会的好汉”;看看面临危险,送餐狗就只想保住自己一份,率先抢吃。作者不免感叹:
这故事引我遐想
一座城市的形象:
有人公款消费,
公款成自家钱箱。
市政长官、税务官,
无不伸手沾光,
……
看他们鲸吞金钱,
还真是一种消遣。
有人若以“无聊的理由,企图保护公款”,就会被人说成傻瓜蛋:这样的社会,便成为一种贪腐的大染缸。人生百态,无不拿来戏说演义。粉墨登场时而是人,多为动物,这样可以放开手笔。譬如《狮王宫》,真要写卢浮宫,那还了得,只能影射。大多用动物来表演,由人自己对号入座,自觉自愿,没谁强迫,这样会有更好的教育效果。请看作者在《不诚实的受托人》中道来:
寓言狼与狗交谈,
用的正是神语言。
动物野生与家养,
粉墨纷纷争上场,
扮演角色各不同;
有的理智很聪明,
有的愚痴显得疯。
聪明有时反误事,
愚痴时而占上风。
接着说不限上场人物,罗列长长一串,有骗子、大坏蛋、负义小人、暴君、愣头青、莽撞汉、笨伯、糊涂虫、吹捧者、贱货,还有说谎者组成的鬼话大兵团……罗列不完,二百多首寓言诗,恐怕有上千人物上场,包罗人世间的万象。只因拉封丹本人,就是一个难以解释的混合体,容纳了各种文明、哲学、宗教的思想:单就宗教而言,天主教自然有其位置,但是也掺杂进了异教、不信神的思想。不过,他首先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作为一位大诗人,总有其神秘莫解之处。譬如马蒂尼·马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拉封丹随几位朋友去安东尼村,在乡间小住数日。一天该吃晚饭了,却不见他的人影儿,大家呼唤,拉铃叫他,怎么也叫不来。等晚饭过后,他才露面。人家问他去哪儿了,他回答说去参加了一只蚂蚁的葬礼,跟随送葬队列一直走到花园,再陪蚂蚁家族回到住宅(即蚁穴);他还天真地描述了这些小动物内部治理的情况,后来写进了他的寓言诗中,他的故事诗《普绪喀》和《圣·马勒》里。”
故事真伪并不重要,但是这种非常人之事,放到拉封丹的头上,则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个老顽童,即便走向老年,也从来没有离开童年,始终热爱水泽山林、动物世界、无边的寂静和睡梦、无限的幻想和想象,因喜爱一切而总是周而复始,终生处于一种轻快而温存的陶醉状态。这就是为什么,他总那么心不在焉,即使在德·拉萨布利埃尔夫人府上,在德·埃尔瓦尔的公馆里,受到宠儿般的呵护,他也显得漫不经心。人的一种特殊常态,往往也是一种韧性,是不容易摧毁的。
《自说自话的拉封丹》的作者克拉拉克也讲述了一件趣事,他记得儒勒·罗曼(法国作家,1885—1972)在《凡尔登战役的前夕》中,想象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同一名中立记者的谈话。记者说到陆军统帅霞飞顽强的性格。
“见鬼!”皇帝高声说道,“难道法国人性格里,还有这种东西吗?”
“陛下,法国人的性格里什么都有。”
于是克拉拉克得出结论:“拉封丹的性格里什么都有。”就像称呼伏尔泰那样,也可以称拉封丹为“万形先生”。其实,拉封丹自己早就一语道破:
我本轻浮物,飞向万题目。
所谓“万形先生”,就是童真之心怀抱万物万象,从而演义出来一幕幕“人间喜剧”。正如纪德说的:“拉封丹的艺术,就如同游戏一般,轻松地讲述尼采以感人的说服力论说的这种不堪承受的真相。”
人生的现实,不堪忍受的真相,怎样解释才能让世人理解并接受呢?可以像尼采那样,以严谨的逻辑、感人的说服力进行论说,但是难免流于高度概括的笼统,同民众的接受力有一定的距离。拉封丹则采用以逸待劳法,来了个鸟兽总动员,“游戏”人生,就能轻松地与人交流,轻巧地道出故事的寓意。看似游戏,却极认真,每场游戏都表明一两个道理。拉封丹在《寓言的威力》中,讲了一个用寓言唤醒希腊民众的故事,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个道理同古今,
我们全是希腊人。
此刻我谈这寓意,
有人若讲《驴皮的故事》,
我会听得津津极有味。
据说世界已衰老,
这话我也不反对。
老了也得寻开心,
返老还要葆童真。
说教并非拉封丹的长项。与其说他是伦理学家,不如说是个应用心理学家。他没有一套完整的伦理学说,仅仅因时因地因事因人得出寓意,而且并不是一成不变,随着时间地点和人物事件变化,便又另作一道理。拉封丹给读者的忠告五花八门,种类繁杂,前后歧出,不能领悟其深意者,往往不知所措。《寓言诗》第二集,副标题为《多样化寓言诗》。多样化有丰富内涵:不仅题材更广泛,知识更丰富更“奇特”,诗句也更优美,表现力更强,思想更尖锐了。各篇寓言之间所显露的矛盾,正是一位智者自然产生的,因为一切事物都在不断地变化,情境不会完全相同,人的行为也就应该适应这种变动,要跟随人物、时间、地点和自己的心情变化而变化。人跟狼打交道,就不能像对待小羊那样;在狮王宫里的狐狸,也不能与在树下哄骗乌鸦的狐狸同日而语。总之,拉封丹不像空谈的伦理学家,创建什么封闭的体系,而是漫步在真实的世界中,反映了什么都不固定,总在重复变化的真相。
人的行为很难保持适度,拉封丹早有预见。在《切勿过当》这篇寓言诗中,集中讨论这个问题,颇有点辩证意味。天地万物,没有哪种遵循造物主的要求,能保持适度。麦苗太密实,挤在一起疯长,麦秸特别粗壮,不但耗地力,又很难灌浆;果木也同样,枝叶过分繁茂,结的果实就很少,只能供观赏。上帝允许羊吃麦苗,是要遏制秧苗疯长,可是羊群一冲进田里,就把麦苗啃得精光。局面失控,老天便允许狼吃掉一些羊;然而狼太贪婪,要把羊吃光,即使还未做到,这也是狼的意向。这样,上天又叫人惩罚那些恶狼,人做得更过分,而在所有动物中间,滥用天意是人的最大倾向,无论做什么,总要走极端而失当,不是过火,就是不到火候。正因为如此,每篇寓言诗都是以不同的故事,从不同的角度来探讨,人若是亲历其境所应有的行为。寓言诗篇尾的话非常凝练,往往分不清是寓意还是忠告:
有道是:
好运不长眼,
专找傻大胆。
智者不斗智,
时而当机断。
审势抓实际,
得失一瞬间。
——《两个冒险家和护符》
可见,拉封丹不是讲大道理,只是劝人审时度势,按照实际情况行事。世间万事纷繁,不过是“得失”二字;而得与失,也往往存乎一念之间。作者讲述这么多寓言故事,反反复复讲的,也无非是一个道理,就是人如何快乐地生活,至少尽量规避各种不幸事件。拉封丹的道德观,简言之,就是摆脱困境的技巧。这种生活的技巧,算不上一种理想,但是不抱先入为主的念头生活,有时还真难做到。影响幸福生活的因素太多,要防范各种危险、各种骗局、各种愚蠢的行为,防范各种诱惑、社会不公正、贪心和欲望……动物出于本能,面对危险,比人要敏感,更为警觉。因此,动物能很好体现这种久远的谨慎、这种生命的本能。有了这种谨慎和本能,就能保障普通人的普通幸福,
正是这一告诫,
将标志拙著的终结。
但愿能有教益,
造福于未来的世纪!
“造福于未来的世纪”,预言得多么准确。法国世代的儿童,无不能背诵拉封丹寓言诗,从中懂得许多道理,至老不忘;他们背诵《狐狸与乌鸦》《狼和小羊》等篇,脱口而出,就像中国人背诵“床前明月光……”一样。
全稿杀青时,又来了一位证人。法国友人白乐桑先生从远方来,相聚甚欢。他听我说翻译完了全部的拉封丹寓言诗,不禁啧啧称赞,认为这是一个大工程,很有意义。他对拉封丹的评价出乎我的意料:拉封丹在法国的影响力,也只有雨果能与之媲美。看起来,这并非一家之言。这样的评价,出自一位法国学者之口,值得我进一步认识。
2005年,我翻译出版了《拉封丹寓言诗》,仅仅选译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写了一篇译序,题为《亦教亦乐的典范》,总括地谈了谈拉封丹寓言诗,但是流于空泛,只有一副骨架。这次译完全诗,写前言时参照了《拉封丹传》原著,补血增肉,为读者提供些了解拉封丹所处的时代、独特一生的具体材料。原先的译序附在后面,还有参考价值。
李玉民
二〇一三年七月于北京花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