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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

前天,哦,我差一点送了命。

我很难计算这么一句话里的感情。我请你不把它看得太佻达,也不弄得太感伤,我意思本不如此。如果我说“差一点就死”,或“差点儿就送了命”,而且语气上更有点……那就不同了。

晚上,十点钟,天很黑,和一个人从城里坐马车回来。马老了,又跑了一整天,累了。车身太高,重心不稳,车夫吆喝,挥鞭,甚至说话看人都不大在行。“黄土坡!黄土坡。”他把惊叹号用错了!语气加在第一句话上。他走路时脚跟离地不多,拖里沓拉的。我断定他赶车时一定老在车下跑,不惯坐在“车夫座”上(后来证明我的观察极正确)。他不会扣点钱喝酒。或来两把“八点,十三!”他一定跟我一样,数票子数得也很慢。我对这个绝无近代生活中紧张气味的马车夫很有兴趣(倒不是说马车本身是个过去的东西。昆明一般马车夫都在农民的淳朴笨拙上盖上一层工人式的狡猾与机警,正充分象征这个暴发的都市)。高高的坐在前面,从城里的热风中回到乡下,回到清静,在星星底下,回去,睡眠等着我的疲倦。说不定我在床上还可以看一封信,……我有时严肃,有时轻扬,想及许多事情,在马蹄郭得郭得声中,柏油路上。路边杨树白天的浓荫,在星光下唤起一分沁人甘凉。

路极熟,快了,通过铁道。我知道那个小宝塔立在右边小山上,为无边的夜色所淹没。过铁道了,车子跳一跳。跳出来我的微笑。带我向“过去”那条路走。我想起前年,是冬天,有一个时候,差不多每天早晨,和一个人沿着铁道走,向左,走得相当远。每次心里都觉得就这么走下去,多好。走下去,走到那里去呢?仿佛看到一幅画,远远的,两个人,那么一直走,一定还轻轻说点甚么,因为远了,听不见。也用不着听。这些话若从那里提出来必会失去颜色,那么娇嫩,摘不得。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走到那里去呢?想到那就是我,是她,于是笑了,我今天的笑就还有那种笑的记忆。但是,每次都相视一笑就回来了。而且都在差不多地方(给那里立个界碑吧)。回来时,照例在小车站上看看等火车的人。他们等车,我们等甚么,照例这些人天天改变,又总是如此就从未有印象留下。我常在站旁摊子上买一包烟。

“为甚么到那边买来,这不是有一个。”

“……怎么没看见?明天买这个的。”

“这个塔怎么上不去?”

这怎么回答?好像也无须回答。第一次经过塔时告诉她是个实心的。知道她不满意,塔能上去多好。一同凭塔窗眺望远景,青天,白云,一只鸟,翅膀尖蘸了点天上明蓝,……说到塔,是定得从公路右边,从我马车右边绕回去了。都在差不多时候。

有一天,我们看见一饼圆圆的冰,冰里开了一枝菜花,开得很好,黄黄的,楚楚可怜。结了冰,(昆明)难得的。“这无疑是曾经养在一个洋铁罐子里的。也许一时要用那个罐子,便倒在这里了。主人当是个洋车夫,或是打更的……”试捡起那块冰,拈在手里一会儿,走了一段,又好好放在路旁,事前事后都用眼睛征询她,她不说甚么,只看着我,心里似乎这么想:“他捡起这块冰,他放下。”她似乎总是用这种眼光看我作一切事情。我如果发出一声惊人的大叫?她一定也还是如此。我带了这块冰走了一段,又好好的放在路边。那天霜很大,太阳可极好,也没有甚么风。空气清新扑面,如早晨刚打开窗子。远近林树安静而清洁。她穿一件浅灰色大衣。……

她的手非常非常软和,双手插在大衣袋里。我想我的手也应当插进去。应当的事办不到,自然是不出奇的。我不戴手套。

忽然,全车人大叫起来。惊散了我所含的笑。等我澈底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事情已经过去。一辆既瞎且疯的大卡车,撞在我们马车上了!车不开灯,行驶极快,又不靠左边走,司机想是个广东人,二十来岁。迎头冲原是一种广东作风!幸而车上人在撞到之前即大叫,那个司机急急转过驾驶盘,我们的外行车夫也出于本能急急向左一闪,全车人差点没给掀出来。结果碰在马车轮子上,汽车一溜烟不见了。像一个顽皮孩子扔石头扎了人脑袋,不敢看看究竟如何,头也不回,马上跑了。

马车夫用外乡口音,不大得体的方式咕咕噜噜骂了几句,用意倒像是给自己听听,末了吼一声“走!”胡里胡涂老马又上了路,得郭,得郭,……

“看一看,那里坏了,能走么?”

“这不是走了,……”说话的人忽然也怀疑起来,车会不会一下子散了?

轮轴转珠圈裂了,戛戛作响,单调而有节拍。车身更加摇晃。老马喘气声音更重浊。车夫简直不敢坐上来了,只在底下拢住缰辔拖。车上人忽然感到彼此间一种同船共渡的亲近。但是谁也没交谈。也许每个人都各自嚼着一串故事,呼吸声音,了了可闻。

“算了,就慢点吧,莫打它了。”

“靠左边点,又有汽车来了。”

忽然有一个人叫“停了,不坐了,给你钱。”他给了点够到站的钱,大家看着他,不知为甚么。

下来一段路,我跟同伴说,“最多一秒钟,相差。”表声在我心里响了的答一声了。过一会,“如果把腿搁在(车厢)外边?”他说“胳臂也差不多。”

为幸运的偶然,我们笑得非常尽兴。笑得简直有点儿疯。

到了家,同伴说,“奇怪,当时并不怕。”当然,这一点都不奇怪。他说“假如一下子……该开追悼会了。”当时似即已想到种种,看到自己遗像在许多花圈,许多零散的花上面。谁在花旁边默默站立,擦了眼泪。谁记起在那一桩事情上曾经有负于死者,一直想找个机会说开了,或不著痕迹的冰释了。谁听到一句他生前的口头语,寂寞的微笑。……我们的疲倦好像延误了,我们有些话要谈,虽然说出的话全不是要说的,他把口袋里东西清理一番,一一看过,又一一装进去,连今天的一点紧张一点笑,一点由于回忆而来的淡淡惆怅。装好时用手揣揣,似乎全都在里边。

“昆明菜花冬天也开。冰结住了,冰在那里?”

好像没有谁听见我的话。(三月十九日记,夜二时。想起圣路易之稿。)

五月廿三日重抄增改数处 4LovhHRkacEL1qglwL/5zFbYsDgWiHpzlaMTo3YfgUtg2iHT9mDbe7IqLTmd7Pd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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