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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行的人

企鹅因为翅膀而存在,否则,北极洋,一片白,分不开鸟与其他。企鹅的翅膀是黑的。——是黑的么?

我看了看桌上一本小书。企鹅丛书。

商标。谁定的。甚么意思。人都有个名字。雁过留声,企鹅不叫唤。不叫唤?我没听,——我没看见过,企鹅。(我又看了看封面蓝颜色上面那个鸟)。那个鸟其实整个是白的也自有它的地位。然而它可是比原来的鸟更有黑,更有轮廓。画!甚么叫忠实。企鹅大概不飞,是的,不。……

我忽然感到窒息,透不过气来。我像是粘了一身很粘很粘的蜘蛛网。我在心里十分狂野的喊了,“企——鹅——”这个声音形成了一句十分无礼的话:

“嗨,张,你为甚么带了这么一本书来,带来,不看?”

我话里充满恶意,充满一种复仇之感。我话未出口,张却用指头蘸了桌上茶写了一个字:“ ”。

“怎么读?”

”很快干去,“月”汇成了一片,这个字可真不像,不像张的字。我恶意并未消去,我死死瞅定他那双微向外扇的耳朵,我知道只是微微的,然而我心里说“招风耳”!一片小小的笑映在我眉尖。我想起小时候常唱的一首谣歌,嘲弄招风耳的。这一笑笑得很好。它融开我,点亮我了。我想起一架紫藤花,我们在花下唱歌,摇着头,摇着头上的蝴蝶结。我几乎想问张“你们家也有紫藤花么?”而且我声音一定带点女孩子气。我告诉他那个字的读音。要是我稍微对那个字有点好感,我也许要用指头给他那个不成形的字描得好好的。我小时老和妹妹收拾零落的洋娃娃,用宽紧线连好洋娃娃胳臂腿。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字。

我晓得张为甚么忽然问起这个字,那个没有脚的人从门外经过了。

我和张在一家小茶馆泡茶,星期天下午。

写历史的人将来会不漏掉这一笔。这几年大学生十有七八有泡茶馆的习惯,直到他们离开学校三五年后还保留这个生理习惯。即使不再进茶馆,许多影响还有在他们身上寻见。比如,他总喜欢找一个靠墙的座位,即使在一个宽大明亮的客厅中。他能半天不说话,周身发散一种懒散的骄傲一种深入肌理,难以捉摸的骄傲,即使在一个极其典重庄严的礼堂会场中。当然,他会嘲笑的,他不会放过你的招风耳朵,尽管你的耳朵招得并不难看:尽管他自己也是招风,尽管,根本招风的就是他的耳朵,尽管,他没有耳朵,两边光光的,一个西瓜或一个短冬瓜。他会一下子抛弃你,坐到一个云深不知处的地方。他多超越,回视下界,如苍蝇声。他可以直视你,如看一个碑。眯着眼睛,把你挤扁在睫毛之间那道缝里。我劝你别,如果你要,他立刻发现,立刻警告你:“像你这样自作聪明的人很多,你晓得一个名词,虚无主义,到处乱用!”

先生,你背吧,阿Q,唐吉科德,沙宁,你甚连贝多芬和拿破仑多拉上,他会看着你,像一个教员对一个只记得结论的学生。

然而他会被融开与点亮的。只要一句谣歌,一瓣紫藤花,他会开向你,开向世界,整个的。

现在,天和企鹅丛书一样蓝。太阳明亮而鲜艳。野外蚕豆花发,麦色青青。小石板街上流着人马,草鞋,包谷,蜡烛,金堂烟,蒸米饭和炒保肉的气味。一架碾米机坚定的吞进去,吐出来。一条黑狗急急的奔过去,不为甚么,就只为告诉你他跑得多好。老槐树的影子高高的撒下来,一顶草帽的影子圆圆的撒下来。麻雀在簷前噪鸣。

我把张写的那个字描成一个小猫的头,两只耳朵,两只眼睛。我偏着头欣赏了一会如猫看人。

那个没有脚的人膝行回家了,他走尽小石板街,走出那个赭绿斑驳的小牌坊,走在蚕豆花和麦鬣之间的田埂上,回到他神秘的草屋里去了。

一个大学生在日记上写道:

“这条街早晨走起来短,晚上长。”

早晨,晚上,……他迷胡了。他的眼镜片上落了许多灰尘,他擦了擦。他想得很多,直到他听见自己血在血管里流,汩汩的流。企鹅的轮廓没了。我抽一支烟,说那个膝行人,那个没有脚的人的故事。

他曾经是个无赖,流氓,土匪,杀人犯,……总之,一个无恶不作的人。

因为他没有宗教,没有信仰,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春天,也没有坟,总之他没有一切“关系”,所以世界是一个。他孑然一身,无怙无恃,无姓无名。他活到十八岁,没掐过一朵花,也从未有人教他唱过,所以他眼睛漆黑,嘴唇侵闭,虽然没有一面镜子照过他。他不要甚么,但是他有一次哭了,因为甚么都不要他。

于是,他来了,像一场灾难。

于是,这一带的香烛消耗增加了,慈善事业的捐款收入也增加了。太太更爱丈夫,县长不敢让小舅子做保安队长了。旅行人用毛巾在箱子上做甚么记号也没有用,他不懂一切江湖上规矩。敲洋琴的瞎子为他编起一支弹词,混和恐怖与美丽。听唱的人时常偷眼四下看看,说不定他就在纸莲花灯下听着,闭目抱膝如其他人。而忽然一下子不见了,在瞎子口袋里留下一束酬金。还有那句老话:“妇女用其名止小儿夜哭”。(现在他有了名字了,是别人给他的,也许出于一家小茶馆由一张嘴到一张嘴传了出去。)有一天一个女孩子到舅母家玩了一天,时候晏了,就和表妹一处睡了,两个人忽然谈起“假如那个人忽然来了?”真的他来了,怎么办呢?那时候,许多女孩子做了许多种奇怪诞的梦,醒来十分兴奋,又十分疲倦。他是一条龙,一只天鹅。

那架碾米机忽然停住,天地一时静了许多,一队卸了鞍的驮马奔出小牌坊,在草场里滚,嘶叫,踢蹴,饮水。小茶馆门前晒的花生米也由紫红转成粉绛。“小老二,回家——。”老母鸡的眼睛昏花了。某处有音乐会开始,《蓝色的多瑙河》,忧愁而感激,一只凤头龙爪点子鸽子从麦垅间飞起,打了个回旋,落下来,咕咕的进了窠。

后来,有一次,他由于沉重的疲倦和酒,他把身边十四个同伴都杀了,可是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娃子。也许由于那孩子的眼睛,也许由于他自己的眼睛,他的胳臂再举不起来。而那孩子串通他的仇家,有一天,捉住他,砍去了他两只脚。

断去的部分长得尖尖的,圆圆的,光光滑滑的,如同两只红色茄子。他并不包扎起来,让他露在外面。他不像一般没有脚的人,要用木脚,拄杖,或以手代足,爬着走。他在膝盖包了一层薄薄的布,他跪着走。而他的上身,直立着。他决不比谁走得慢,也不让他的手改变样子,他仍是大摇大摆的,听说现在他上起屋来比常人还快捷的多。有一次有人家失火,有人看见他在火光中上下,不过火势稍息,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每天到市里来,来一趟,买点东西,嘴还总是闭着,不说话,也没有人和他交谈。谁也没有走近他那所孤立的草屋旁边看过。于是那成了神秘的草屋。其实那间草屋决住不下两个人,容不下比一张床更大的东西。

据说,他现在制一点纸糊的风车,泥捏的公鸡蛤蟆,鸢子和弹弓,一些孩子们化他们可得的钱可买得的玩意儿,给一些人满街吹着的卖。贩他东西的人说他卖得不比别人贵,也不便宜,此外,甚么也不知道。因为在街上卖那种玩意的常常是瞎子。

卖唱的瞎子该还有能唱他的故事。

一个中学生在作文本子上写他的游记:

“历来已万证家人矣。”

可真是,一盏一盏的灯点起来。点灯的手。我和张泡了一下午的茶!“这条街,早晨走起来短,晚上,长,”那个没有脚的人点不点灯?我画的那个小猫头已经干了。张忽然大声说,

“嗨汪!那是个个人主义者。”

“谁?”我几乎为他的声音嚇得仓皇失措。

“那个膝行的人。”

“哦”。我的眉毛抬起,在比原来地位高四分许处停住很久。额上皱纹往里刻。我脑子有点乱。胡里胡涂的,我说,

“张,该回去了,这是你的书,你的企鹅丛书!”

我不知道我为甚么不高兴,在这句话里还洩出我的余愤如余烬。

张站起来,跟老板娘说了一句话,无疑的这句话早在他心头了,他语音平稳,决不旁顾。

“老板娘,你的草鞋卖多少钱一双?” LxlL4QifjOhm3Yd94na4FiIYLhKqedBsck9X32JLNZmhpSeBAGxRttxkVZYwZw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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