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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上的轻粉

“你在干甚么,仅向草丛里的黑暗深处看,又把烟喷在你所看的地方?跟别人在一起而沉默至一吾灵伪。”

“你看这种豆子,野生的,春天开的花是深紫色的,样子像麝香豌豆,整个的花还不及麝香豌豆一个瓣子大,它的卷须也就像一根须发。……”

“你的话把我仅有的一点植物学兴趣整个打消了!你看了半天豆子,就在半天当中已经有多少豆子在你眼前挣破荚子撒在地里了!”

“我从来没有一刻不说话。”

“这句话已经浸了过多唾液,碰一碰就发臭;沉默也是一种语言。”

“文到全篇都是警句时便不复有警句。”

“一句合适的话,也许我真可从此缄口,可是,不成,我一闭口,一堆注解就等着我,像一堆难民等着最后的一列车,注解的后面,注解的注解。我是越走越离自己远了。所以我得不断的说,说我自己。知其不可而为之,我有点悲观。然而放开点悲观,转又不知如何活下去。我那么意识的寻找成语,期待隐喻,想如何够把飘游的凝住,从死灭里复生,我捕捉从水面的回文间反射在手指间的光,襄 弟,一朵花在微风里的香气,可是,你看我的语言多么不准确!你知道铁杵磨针的故事,我简直把那根针也磨完了。落地的是雨,不是云,到手的是凉,不是风,我说的是话,不是我!……”

“我们把开头弄得很拙。”

“结尾一定更笨的可笑。我尝得及了,我不再失望。你知道我搁下好些费老大气力写成的信,都只为复看了一次。(当然你知道我没有写出来的更多。)但是寄出的信就让它寄出去了。流沙坠简好多片都是‘奉谨以琅矸一,致问’,驿丞之设置当是很古的事,山中人犹不免烦劳驮贵蘖者,荔枝也不过是种消息……”

然而与那些斑鸠都不注意的豆子有甚么关?我看你的样子专注不像看它,像听。

“葡萄的须卷了,秋天近了多好!”

“一日葡萄入汉家,中国的风变了样子了。”

“清水变葡萄酒终是神的奇迹。……”

“当然神是会行奇迹的,可是,你别那么急,你像我小时候辩论政治问题那样了,话撞伤你的喉咙,像水哑了河的声音,喝一点水。这是这条溪里取出来的。那边的鱼以为太阳是妃色的,太阳是甜的:那条溪上野蔷薇盖成了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觉得怎么样?”

“谢谢,水清极了,甜得很,水甜使我忘了冷暖。你已经表示得到回答了。——我常常这样,越说越快,老是怕赶不上自己。”

“话说得慢些,无非是想省得重说一遍。”

日既夕矣,牛羊下来。金光敷在葡萄上。葡萄架上一张蜘蛛网透明如水。一只松鼠数着葡萄里的种粒。

睫毛的影子落向蓝色的眼珠上。

“昨下午我躺在图书室后面的草地上。我在那里吃过一种草的花,略似燕麦。——我不知道它叫甚么,我不知道的多得很,但我喜欢它——昨天,这种草已经结了子且已坠垂了草茎,撒下自己,剩下的是由花萼发展成的薄薄的苞衣,呈干白色。但我终找到一粒种子,长可二分,褐色,周身有毛,发古银色绒光,形状恰如一个小小灯焰:蒂部浑元,渐渐逼尖。毛就依灯焰方向生长。……”

“我知道你要说明甚么,你钦佩它,钦它的精雅,它的高贵,它那么安静的等待,自己成熟它二月初便开花了,直到昨天,才由你发现的胜利,而且在你不知不觉之中,你更有不去那里躺着的可能比方说,昨天你也可以躺在今天,现在,所躺的地方。……”

“现在,性急的是你。”

“——当然你说的是对的,我钦佩它的一切,至少我还钦佩那些干白色的薄苞,钦佩它们的风里的轻松,在它们雨下的重负以后。……

“——我把它捏在中指与大指之间。它一点点向下面,向我的手心爬了,用它的毛顶我的手。我珍重的举它回来。你暂时别说话,听我说完这一段。

“我如式做给一个人看,看它爬,让他知道这个褐色发古银光的灯焰是如何把自己深埋到地下去,为的明年烧一把火。

“它在我手指上笑了。……”

“一些有花的种子都是这样栽种自己的。田里的小麦只要撒在松活的土面上就行了。”

“这种笑使我高兴极了。”

“你高兴别人知道你知道的。”

“是的,我高兴他从此更知道我一点。”

“他的笑有这样的意思。”

“任何笑。”

“有些笑使人受不了,有些表示懂得的笑,一滴浮在水上的草麻子油!”

“你一向反对刻薄的,这是一个字典问题,至多生理学或变态心理,你可以不承认它是笑。那种笑不是给两个人乘凉。”

“笑是一棵树。”

“也是树荫。”

“为你、为我?”

“单有亚当时,亚当没有他自己。一条河有两道堤岸:每个人都为自己,自己存在于感受,河存在于水。”

“黄河有时是一片沙。”

“一片沙决不是河。”

“你用名词堆假山?”

“定语是从形容词孽乳出来的。名词是人。——我有一句诗:

“‘树长在河堤上。’”

“树栽在河堤上?”

“你刚才说过,小麦只要撒在松活的土面上。人种不出自己,你看那边一道锦带,逶迤向东:你知道那边有清凉有甘暖,有泼剌,流活。”

“那边的太阳是妃色的,太阳是甜。”

“神存在于爱,不在爱人。”

“我才不赞成你的逻辑,因为你老在逻辑以外。你不断的说,说你自己,说的是你自己?”

“是的,甚至不是我自己的也是,不过你喝一点水,在我的杯子里,这是你刚才递给我的。”

水从地下变成草,草在晚红中绿。

葡萄怕自己太像一串串小灯,分泌出一层轻粉,一片乳蓝色的薄雾,葡萄蒂子在风中嫣然,为得到自己而笑。睫毛的影子在紫色的眼珠中。

“你已经把散步的习惯养成了,栽的,长的?”

“很早就有了。现在一个人时候多些。”

一晌在圆湖边上,因为你在那边领了路而更迷了路。你报告我湖边路上已经没有一片枯叶子,报告我去年的雨季又是今年的雨季,报告我山上掘沙人少了,山下铁道上火车行驶时间改了;麻叶绣球开了又锈了,还倒了,那棵树……”

“别说树!”

“你的鞋底磨在石子路上。”

“路上多的是烂草鞋!”

“草鞋不烂在路上,烂在脚底上。你不配!”

“夜里你满城收获灯火。金色的灯在你是褐色的灯。鬼灯如漆照松花!

“一切为了述说自己,一切都是述说自己,水,神,你说了些甚么?”

“你有意忘记:连不是我自己的都是……”

“连违悖你自己的都是?”

“连违悖都是。”

“所以你听见声音而心跳,心跳了又脚下虚弱?遥瞻而他顾,让眼光折断像折断一朵花?你愈不著痕迹愈著痕迹!”

“我已经怎么做了便是应该怎样做的。我不矫饰;我的矫饰已是本色的。这是我的语言。”

“你的语言全是一样:你那些不寄的和不写的信。”

“我的语言是一句,我自己是一句。”

“述说自己是痛苦的。”

“痛苦的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在于辞不达意。”

“你不疲倦?”

“疲倦引诱我。”

“你喉咙哑了,一手墨水!”

“我们走到那条溪,这个葡萄园尽了。到那边洗手。”

“清水变葡萄酒!”

睫毛的影子沉入黑色的眼珠里。

葡萄的轻粉在手指间摩净了,而葡萄在夜里不透明。溪水在夜里活活的流,不辨远近。

“你将死于晦涩!”

第一的德性:忍耐。

与单纯的等待满不相干。它宁与固执有一点相混。

野蔷薇与葡萄当然不同时。 j0Ci3oTWuK3dkaaEz+e5BNrjBS9Wr0ObjgISF7799zqtFznrEaNgN6LnQj910h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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