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亏不是福,也不是赚便宜,吃亏就是吃亏而已。”
陈沐恩再一次见到高彧,是在MCG中国公司的常规销售例会上。
彼时,陈沐恩刚从MCG新加坡公司调回MCG中国公司三天。若不是直属上司李直烈家中突发急事,她绝对不会拿着一堆令人难堪的销售数据来见高彧这位闻名遐迩的“扒皮王”。
陈沐恩在MCG新加坡公司,四平八稳从销售代表升职为销售经理再到高级销售经理,花费了六年时间。而眼前的这一位MCG的传奇人物,大名鼎鼎的高彧,不过三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经坐稳了MCG中国公司销售总经理的位置。
是谁说在职场中不看年纪呢?年轻有为永远比老当益壮听起来前途无量。
作为MCG全球现今最年轻的销售总经理,俊朗高挑的高彧历来是MCG校园招聘时的招牌。回溯陈沐恩大学毕业前夕,若不是看到了自己这位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学长在宣讲会上意气风发的演讲,也不会果断递交简历,进入了销售部。
可惜,陈沐恩正式进入MCG新加坡公司的前一个月,高彧已然去往了MCG美国公司工作。
两年前,高彧才被调来MCG中国公司,接手当时升职为MCG中国公司销售副总裁曾雨柔手头的工作。
会议进行到三分之一,西区销售总监张衡宇和南区销售总监凌佳莉已然被高彧摧残得面色苍白。
高彧语气温和,话语却容不得半分辩解。在投影仪上一闪而过的数据,陈沐恩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记忆力惊人的高彧喊停,直指其中的谬误。
西区销售总监张衡宇态度较好,连忙点头认错。倒是南区销售总监凌佳莉,企图用地区差异蒙混过关。谁知高彧似乎是天生就对数字极其敏感,身居高位,竟然对四张并不显眼的小单合同中签署的数字了然于胸。几声追问下,凌佳莉便只能缴械投降,低头认错。
陈沐恩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之前在MCG新加坡公司,她手中的数据无不是经过反复核实检验,断不敢信口开河。作为一个销售人员,算清楚数据是当中最为核心的能力。而十分钟前,才被通知代替东区销售总监李直烈来开会的陈沐恩,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楚这些数据背后的支撑来源。何况,这些销售数据实在难以入目。
想来,李直烈在东区销售总监的位置一呆就是八年,至今都没有升职的迹象,并不一定就如外界传闻般,是他与高彧不合导致的。
自认倒霉也好,暗叹不济也好,在高彧面前,陈沐恩只好拿出自己这些年来积累的销售素养,挺直了身板对着投影仪上面的数据进行汇报。
高彧不是傻子,断然不会将这些糟糕透顶的销售数据归结到这个刚从另一个国度调职过来的高级销售经理的头上。因此,他只是饶有兴致地听着陈沐恩的陈述。
陈沐恩面带笑容,职业性地将数据计算逻辑铺展开来,对于有自信的地方,再增加几句产生与销量目标之间差距的原因,唯独没有将责任归结为市场糟糕的大环境趋势。
在MCG这些年,陈沐恩深谙在销售部的安身立命之道。业绩差,那就去找不可抗力或是行业的问题。把故事说得漂亮,令老板能去和老板的老板交差,便丝毫不影响升职的康庄大道。可是,若是耿直地将惨淡的结果归结于人为的办事不力,那么,影响的不仅仅是自己在内部的口碑,也是打了自己直属上司的脸。上司想要保持稳定的局面,下属非要把湖水搅浑浊,无异于在砸上司的饭碗。
“说实话,办实事”这句在美国企业MCG奉为圭臬的话,在入职第一年就令陈沐恩吃尽了苦头。之后,陈沐恩逐渐学乖,必要时,也知晓如何不动声色地粉饰太平。可唯独在高彧面前,这些把戏最好不要有。以免故作聪明,害人害己。
陈沐恩见高彧没有明确追问,只好在快结束时,战战兢兢地交代了东区销售和利润的真实数字。
一想到接下来汇报的是北区销售总监厉海洋,陈沐恩恨不得自己一头栽下去之后佯装昏倒。在这位靠着强有力的人脉关系和酒桌文化喝出来的销售总监面前,望尘莫及且垫底的东区与销售业绩和利润名列第一的北区相比,显得是那么的渺小。陈沐恩豁然明白,李直烈的“家中有事”也许不过只是一句托词。
“Moon,你有信心完成下个季度的销售目标吗?”高彧终于在陈沐恩讲完了所有她能说的话的时候,向陈沐恩提问了。而这个问题,一听就让陈沐恩燃起了冲上前掐死高彧的冲动。
在座的另外三个区域的总监,职级都比陈沐恩高一级。东区的发展情况,只怕他们这两年都听腻了。就算是李直烈,恐怕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有信心”,何况是陈沐恩这个初来乍到的高级销售经理?
陈沐恩在心里至少骂了高彧十遍,东区能不能完成下个季度的销售目标,高彧难道心里就没点数吗?逼她上梁山,对高彧有什么好处?这个“鬼见愁”Gordon高,陈沐恩决定以后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得好。
看着在座的所有人投向陈沐恩的殷切目光,为了不在之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写《MCG装孙子兵法》和《如何跪在总监面前向总经理认错指南》,陈沐恩只能壮起胆子回答:“可以,但是需要时间。”
永远不要对自己的上司说“不可以”,不然他一定会把你定义为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相比“不可以”,说“如何做”,即使战术错误,也总是能先保住一命。
“明天上午八点,把下个季度的销售计划放在我桌上。”高彧没有给陈沐恩推辞的机会,转而直接对北区销售总监厉海洋说:“老厉,到你了。”
在MCG中国公司,鉴于外企背景,即使共事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中国人,大家还是无一例外取了英文名。张衡宇是Henry,凌佳莉是Linda,李直烈是Leon,唯独厉海洋,固有一套说辞,声称他的客户都是北区本地客户,尤其是东三省的几个大客户,没一个能接受洋人文化。所幸销售总监无需向美国总部述职,考虑到北区傲人的销售业绩,一手被曾雨柔扶持升职至今的厉海洋,依然随着性子让所有人称呼他的中文名。而高彧平日里与他走得近些,厉海洋又比他年长四岁,便亲切地称呼他为“老厉”。
在厉海洋浓重的方言口音里,陈沐恩不禁陷入了沉思。在调职来MCG中国公司之前,她的前上司Stella就提醒过她,虽然说MCG新加坡公司的市场份额没有中国公司的市场份额大,但是头衔是平级。留在新加坡,靠着Stella的提拔和自己的稳扎稳打,至多四年,陈沐恩就可以升职为总监。如今来了中国公司,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够她半夜辗转难眠。
迫切升职为总经理的东区销售总监李直烈拿着惨不忍睹的业绩上不去也下不来,业绩喜人又擅于维护客户关系的北方区销售总监厉海洋却因英文水平不足撑不住大场面,刚生了小孩只想照顾家庭的南区销售总监凌佳莉靠着无可厚非的业绩准备在岗位上养老,只剩下以加班时长而著名的西区销售总监张衡宇,被大家认为是未来最有可能升职的人。
而这一切错综复杂的状态,陈沐恩才刚刚理清,就被高彧的指令逼近了死胡同。
重新交一份季度销售计划,这何止是在全盘否定李直烈的工作能力,简直就是借着陈沐恩的手将李直烈摁在脚下。
一直到会议结束,陈沐恩才得以找到机会准备离开会议室,高彧却叫住了她。
“Moon,你刚刚陈述得很不错。”高彧居然开口夸她。
面对着大老板,即使心中再不悦,表面上也是要笑着的。陈沐恩只好回答:“谢谢Gordon。”
“如果觉得有些崩溃……”高彧似乎是想安抚初来乍到的陈沐恩。
陈沐恩腹诽道,高彧啊高彧,你也知道你的销售指标和命令这些年逼疯了MCG多少人啊。从MCG新加坡公司到MCG美国公司再到MCG中国公司,高彧所到之处,无不“哀鸿遍野”。
“我确实应该奔溃,但我没有时间。”陈沐恩习惯了新加坡的行为处事方式,话刚出口,才察觉到有冒犯上司的可能性,只好立刻示弱:“Gordon,我去工作了。”
“好。”高彧点点头。
陈沐恩只好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步伐却是逃也似得离开了会议室。
腹背受敌,陈沐恩万万没有想到,同一个集团里,换一个国家,竟然就是换了一片天地。
接到李直烈的电话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李直烈打来电话的速度之快,令陈沐恩不得不去思考在会议室中的三个销售总监,谁会是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传达给李直烈的人。
“Moon,辛苦你今天帮我参加会议了。”在MCG一直保持着老好人形象的李直烈,初初开口自然不会是苛责。毕竟,把陈沐恩惹急了,两手一甩不做了,任凭李直烈家中再有急事,不也得如短跑选手般冲刺来公司,重新制作一份季度销售计划?
“老板,应该的。”陈沐恩立刻更改了对李直烈的称呼。如此生死攸关之际,非得把上级和下级的关系搬上台面,耳提面命般听从李直烈的指挥,才不至于被自己的新上司记恨在心,归为敌对阵营。
这种做法对李直烈来说很是受用。李直烈的语气平缓下来,电话那端他一岁多的儿子在牙牙学语。
“Gordon让我们重新做的季度销售计划,交给你一个人做,确实是为难你了。我和Never说过了,把她团队的六个人都借给你用。”李直烈这句话,不是经验老道的销售总监说不出来。
李直烈所负责的东区,手下原本就有两个高级销售经理。一个是Never林如娟,另一个是刚递交辞呈的William黄彦威。二人手下,各有两个销售经理和四个销售代表。看起来是平分秋色的人员部署,可是由于同处东区,客户资源库就那么大,平日里难免有所冲撞。再加上两个高级销售经理最终只有一个升职名额,二人根本难以和平共处。
黄彦威辞职去MCG的竞争对家公司PL时,带走了一个销售经理和两个销售代表,而另外两个销售代表则申请转去了分公司。换而言之,目前陈沐恩接手的团队里,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个销售经理和刚大学毕业不久的三个销售代表。陈沐恩心想,大把时间花费在内耗上,怪不得东区的业绩烂成这般田地。
黄彦威在与陈沐恩远程交接时,曾经意味深长地提醒过陈沐恩“客户资料保密的重要性”。陈沐恩也不是脑子不清楚,愿意让自己的竞争对手林如娟手下的人有机会看到自己所有的客户资料。李直烈这个说法看似和善,其实无异于在游戏开始前,就给陈沐恩发了黄牌警告。
陈沐恩笑:“都借给我就不必了,Cayla和Keith就够用了。”
陈沐恩拿着手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林如娟手下的两个销售经理面前:“Leon让你们把手头所有和销售计划相关的资料都准备好。十分钟之后,我们会议室见。”
不等林如娟手下的两位销售经理回答,陈沐恩接着礼貌对电话那头的李直烈说:“老板,那我先去忙了。”
李直烈愣了一秒,才回应了一句,挂断了电话。这个新加坡来的小姑娘,看来不容小觑。三两句便反客为主,用李直烈的话语对林如娟的下属施压,只怕不是在陈沐恩没有全盘熟悉销售数据之前被林如娟拿走关键信息,而是陈沐恩先把林如娟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林如娟把黄彦威的客户抢走的事情屡屡发生,李直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搞得定业绩,谁就可以留下,李直烈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不直接从黄彦威手下将能力最强的销售经理邹海韵升职为黄彦威的位置,反而不辞辛苦接受从新加坡公司转来中国公司的陈沐恩,为的就是给林如娟胜利在望的甜头,为林如娟之后升职铺路。
而这一次,谁输谁赢,李直烈居然有些期待了。
陈沐恩回到自己的工作位置,叫来邹海韵:“Zoe,早上会议室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在MCG,最不缺的就是信息的传播速度。何况,是有关于她陈沐恩的信息。
“过往两年的销售报表和这一年的销售计划及目标拆解,一分钟以前,都发到你邮箱了。”邹海韵站起身,手中抱着笔记本电脑:“Moon,要叫上Vivian她们三个吗?”
“不用了。Never组的Cayla和Keith会在。”陈沐恩回答。三个新人去参与这种会议,除了坑自己和拉慢会议速度,毫无裨益。
“好,那我先去会议室准备。”邹海韵点头。
陈沐恩没答话,只是微微笑了笑。看着比自己还年长一岁的邹海韵的背影,陈沐恩庆幸起来,看来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
无须兴师动众,并不是因为高彧的任务量不够大,只是因为高彧给的任务本就追求的不是完美的结果。高彧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想得清楚的人给他一份看得清楚的销售计划。有差距不是致命伤,有差距却还多加掩饰才会是死穴。
高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她,期待的或许只是一个愣头青在看不清局势之前,吐露几句真话。
陈沐恩给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站在窗边凝神了两分钟。偌大的办公空间里,大家在格子间里如工蜂般勤勤恳恳,手指敲击键盘发出声音,偶尔还会有人低声接了一个电话后快步走离工作位置。还不到上午十二点,可能因为开了一上午的“扒皮会”,陈沐恩竟有了些倦意。
等陈沐恩走进会议室时,Cayla和Keith已经坐在了会议室内。陈沐恩瞥了一眼Cayla和Keith的屏幕,果不其然,他们仍在处理其他的邮件。
邹海韵打开了投影仪。陈沐恩看了一眼,东区黄彦威这组两年来的业绩与销售目标之间的差距犹如鸿沟。回想起昨天看到的整体对比曲线,不用细细分析也能知道,林如娟没少在最后一刻抢黄彦威的单子,这才能将东区整体的销售业绩与目标之间的差距大大缩小。
“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交出你们组今年的销售计划、客户名单和预估毛利表。第二个方法,下个季度你们组直接领走一亿六千万的销售目标,我不要你们任何资料。”陈沐恩言简意赅。
Cayla和Keith明显迟疑了。按照原本的销售计划,林如娟组下个季度的销售目标是一个亿,本就是扛下了绝大多数销量目标的她们,如今还要再多六千万,只怕是要把家底都翻出来,才能咬咬牙答应下这个方法。但是,若是彻底交出重要资料,被林如娟知道了只怕他们两个就要立马拎包走人。
本想参与这个会议,是为了迫使这位新来的高级销售经理将家当都开诚布公,抓取有利信息去向林如娟邀功。如今,面对着陈沐恩提供的两个方案,无异于在慢性自杀和一瓶鹤顶红之间选择,Cayla和Keith面面相觑,就差为难地落下泪来。
“你们有两分钟时间,打电话给Never,询问她的意见。”陈沐恩无意消耗时间。
Cayla和Keith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谁愿意成为那个主动拨打电话的人。邹海韵见状,麻利地用自己的手机拨打了林如娟的电话。几声等待音后,林如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邹海韵把手机放在了Cayla和Keith的面前。
“老大,那个……”Keith欲言又止。
Cayla只好接话:“Moon要重新做下个季度的销量计划。她让我们组要么把客户资料、毛利表和今年的销售计划给她,要么我们自己做我们组下个季度的销量计划。”
“她要我们组做多少销量?”林如娟自陈沐恩入职前的一周,就因身体不适而住院至今。可是听她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半分病态。MCG中国区的办公速度,素来快到令人咋舌。这三天,虽然在办公室见不到林如娟的身影,但是屡屡听见她们组在会议室里聚集。想来,是林如娟在病房里与他们进行电话会议。
“一亿六千万。”Cayla怯生生地回答。林如娟还在病榻,手下两个销售经理半分钱好处没捞着,硬生生被架上了高台,不管是交出重要资料还是领回额外的销量目标,都不会是能被轻易饶恕的事情。
林如娟似是不假思索:“可以。”
Cayla和Keith还心有余悸,邹海韵更是吃惊不已,三人齐齐看向了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的陈沐恩。
“Moon,一共三亿两千万的销量目标,我负责了一半,你要加油哦。”林如娟把话题转到了陈沐恩身上。
陈沐恩回答:“各自辛苦。”
电话被挂断。Cayla和Keith立马站起了身,将电脑合上,离开了会议室。毋庸置疑,他们一定去往了另一个会议室,召集所有人为一亿六千万的季度目标准备通宵达旦。
陈沐恩的视线回到投影仪上:“关了吧,吃饭去。”
“Moon,我们要抓紧时间,不然真的来不及。”邹海韵竟比陈沐恩还要紧张许多。
“十二点已到。”陈沐恩露出笑容。
“我中午只吃三明治,五分钟后就可以继续办公。”邹海韵对陈沐恩的态度感到疑惑。
陈沐恩拍了拍自己这位兢兢业业的下属的肩膀:“今天天气很好,可以去附近喝个咖啡晒晒太阳。下午两点准时开工。”
“Moon……”邹海韵大惑不解,雪崩之际,还能如此气定神闲,莫非这位新来的高级销售总监并不如外界传闻般,曾在重感冒的情况下依然坐长途飞机只为完成一张销售单子最终导致耳膜穿孔?
陈沐恩踩着高跟鞋离开了会议室。邹海韵这才发现,从一开始,陈沐恩就没打算中午加班。
毕竟,陈沐恩连笔记本电脑都没带来会议室。
蒋图南一早便在陈沐恩的公司不远处的西餐厅订好了靠窗的位置。相恋三年,这还是陈沐恩屈指可数的比蒋图南提前到达的一次。
陈沐恩向来喜欢靠窗的位置,从内向外看,总比从外向内看要显得置身事外一些。
蒋图南到来时,陈沐恩已经吃完了半份牛排。若是换了旁人,出于礼貌或是业务需求,哪怕是等到天黑,陈沐恩也没得选择。可既然对方是自己的男朋友,陈沐恩总是要放松些。
“这位美丽的女士,上午过得可好?”蒋图南坐了下来。
陈沐恩随意地说:“花了十分钟,把一亿六千万的业绩压力丢给了别人。所以,还算不错。”
蒋图南大笑,拿起刀叉:“后悔回中国了?”
“非常后悔,被某人骗回了中国。”陈沐恩用自己的叉子将蒋图南餐盘中的三文鱼“抢”走了一大块:“觊觎许久,主人来了,才好动手,是为修养。”
蒋图南用叉子将陈沐恩正要放入口中的三文鱼拦下:“你胃不好,三文鱼已经凉了。”
陈沐恩只好作罢,撒起娇来:“我上司欺负我,你也欺负我。”
在顶级投行工作了八年的蒋图南,说起来也算是投行圈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工作中,说一不二的他对着自己的恋人陈沐恩却完全没有招架之术,只好举手投降:“请您稍等五分钟,我请餐厅再给您做一份?”
“蒋图南,你这是浪费粮食。”陈沐恩打趣起蒋图南来。
蒋图南将陈沐恩餐盘中的三文鱼放回自己的餐盘中:“以您的食量,再吃一盘三文鱼,那叫做硬性需求,算不得‘铺张浪费’。”
陈沐恩一上午紧张又糟糕的情绪被蒋图南彻底缓解。陈沐恩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男朋友,剑眉星目,若不是三年多以前,二人在机场互相拿错了行李箱,只怕没有如今这一段美好的情感。陈沐恩主动申请调来MCG中国公司,完全也是因为蒋图南未来四年的项目都在中国。不愿意过牛郎织女的生活,陈沐恩便只能咬咬牙暂别在新加坡的家人,只身来会会这传闻中的龙潭虎穴。
“Moon,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是高彧的声音。
陈沐恩顺着高彧的声音看过去,他的旁边站着的是MCG中国公司销售副总裁曾雨柔。陈沐恩能顺利调来中国,曾雨柔是签了字的。
“Scarlett,Gordon。”陈沐恩站起身来,露出了职业性的笑容。
蒋图南也随着陈沐恩站了起来,主动向曾雨柔与高彧打招呼:“看来是两位上司。”
陈沐恩在心里又无奈又好笑,这个蒋图南,看来真是把自己刚刚那句“我上司欺负我”记了下来。
“这是休息时间,又不在公司,哪有什么上司呢。”年过四十的曾雨柔看似平日里精于保养,笑起来时竟然看不见鱼尾纹。
“男朋友?”高彧询问起蒋图南与陈沐恩之间的关系。
“未婚夫。”忙不迭答话的是蒋图南。
“是吗?婚期什么时候?”高彧竟然接着问。
“正在讨论中。”蒋图南面不改色地回答。陈沐恩在脑海中认真搜索了一番,蒋图南什么时候向她求婚了?她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高彧的嘴角微微上提,露出浅笑,向蒋图南伸出手:“高彧,幸会。”
“蒋图南。”蒋图南回握住高彧的手。
陈沐恩只觉得当下的气氛诡异极了。幸好曾雨柔主动提出:“那我和Gordon就不打扰你们用餐了。”
曾雨柔发了话,高彧和蒋图南才松开了手。
等到曾雨柔与高彧离开,坐下不久的陈沐恩立刻对着蒋图南兴师问罪了起来:“蒋图南,你又哪根筋搭错了,那可是我两位大老板!”
“那个叫高彧的,你离他远一点。”蒋图南略有些严肃。
“高彧?”陈沐恩惊讶,素来自信的蒋图南居然吃起了高彧的醋来。
“你是为了他才进MCG的。”蒋图南旧事重提:“我们当时拿错的属于你的行李箱里,还有高彧接受采访的报道杂志。”
陈沐恩扑哧一声笑出来,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蒋图南的脸颊:“蒋图南,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蒋图南却追问:“你还没有答应我呢?”
“答应你什么?”陈沐恩低下头,接着切牛排。
“答应我离高彧远一点。”蒋图南坚持着。
“蒋图南,你口中的‘高彧’是我的直属上司的上司。就算我想离他近一点,也得等我升职再说吧。”陈沐恩将切下的一小块牛排放入口中。
蒋图南没有接下陈沐恩欢快轻松的话语,继而认真地问:“或者,你嫁给我。”
陈沐恩将头抬起来,盯着蒋图南两秒后,放下手中的刀叉,用右手背去感知蒋图南额头的温度:“蒋图南,你没发烧啊。”
“沐恩,我说真的。”蒋图南的目光坚定:“只要你答应,我们明天就可以去领证。”
陈沐恩收回手,无心再接着将餐盘中的食物吃完:“蒋图南,别说胡话。”
“沐恩,我们在一起三年了。如果你是觉得这个求婚不够浪漫或者不够正式,我可以重新筹备。”蒋图南紧张起来。
陈沐恩只觉原来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此刻索然无味,她拿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巴,站了起来:“我吃饱了,先回去工作了。”
“沐恩……”蒋图南也站起来,用手握住了陈沐恩的胳膊。
陈沐恩看向蒋图南:“我们结婚这件事,你问过你妈妈吗?”
“我的婚姻,我说了算。”蒋图南的语气有些急促。
陈沐恩深吸一口气:“三个月以前,和你相过亲的秦吟霜小姐,是我大学校友的表妹。如果我的信息无误,我们来中国的前一天,你们还在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蒋图南的反应可想而知。那些陈沐恩原本不想提及的话语,此时也没有任何隐藏的必要。
蒋图南的父亲是新加坡最大连锁酒店的董事长,他的母亲在新加坡银行身居要职,蒋图南作为独子,人生根本就是充满了选择权。陈沐恩的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虽然说也算是书香门第,但是与蒋图南的家庭背景一比,诚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
蒋图南的母亲对陈沐恩最大的不满,莫过于陈沐恩的工作。说到底,女孩子做销售,听起来总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工作。陈沐恩的父母开明,任由陈沐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旁人非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添油加醋,也不是陈沐恩能控制或者说需要在意的事情。但是,若是想入非非的人是蒋图南的父母,陈沐恩纵然再问心无愧,气势上也要弱小几分。
遇见蒋图南时,陈沐恩才不到二十五岁,正是女孩子最如花的年纪。而现在,陈沐恩已然二十八岁,却没有任何为了蒋图南换工作的想法,不由得令蒋图南的母亲着急。无法令二人分手,蒋图南的母亲便自顾自地挑选起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给蒋图南相亲。好在,蒋图南是孝子,对于母亲的要求,总是绅士地服从。再准确地说,应该是好在,陈沐恩是个大忙人,不允许自己为这种事情烦心。
小孩子的恋爱,是哭笑打闹,万事随心。成年人的恋爱,是互相体谅,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也就不再愿意成为你的负担。只是这样下去,连陈沐恩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段恋爱关系当中。
“沐恩,你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还愿意为了我和我一起来中国?”蒋图南自知理亏,没有任何打算否认的迹象。
“我没有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陈沐恩纠正蒋图南:“蒋图南,我爱你,只是如果我对你的爱,是要让我忘记我自己作为代价,我做不到。同样,我也不要求你为我做到这件事。”
陈沐恩此生最怕听见别人说“为了她才如何如何”这类的话语。她难以忘记自己上一个男朋友王城斌,一个一米八多的大汉,狼狈地对着她哭诉“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和你修读一样的围棋课。那些黑子白子,你吃掉我我吃掉你,哪有什么意思?现在挂科了,我又得重修。”
为了他人做事情,迟早是要后悔的。只有凡事为自己而做,才能坦然接受所有的结果。“吃亏不是福,也不是赚便宜,吃亏就是吃亏而已。”陈沐恩不愿意为了任何人吃哑巴亏,也不愿意为任何人的“吃亏”承担责任。这样看来,确实不够世俗意义的“可爱”。
蒋图南却不喜欢陈沐恩这样的态度,在他看来,恋人是命运共同体,陈沐恩将自己和他的关系梳理得清清楚楚,这不是理智,只是疏离。只是,迫于母亲的压力,背着陈沐恩去和其他女子会面的他,没有任何颜面去指责陈沐恩的“懂事”。
起初,蒋图南还因陈沐恩不肯在中国与自己同住埋怨过陈沐恩好一阵。如今看来,陈沐恩口中的“二人所在的公司距离太远”不过是推托之词。“无意打扰蒋图南正常的社交生活”才是陈沐恩心中过不去的那道坎。
“我之后不会再去赴那些约。”蒋图南信誓旦旦。
陈沐恩将放在餐桌上的工作证重新挂回脖子上:“凡轻诺,必寡信。”
蒋图南闻言愣住,不知说什么才好,或许,不说才是最合适的。
陈沐恩似是为了安抚蒋图南:“回去的时候,慢点开车。”
陈沐恩走出西餐厅,换蒋图南透过窗子打量她。陈沐恩穿着一条白色正装裙,手表是去年他送的生日礼物,纤细又皙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是那么有活力。这本就是那个令他一见倾心的陈沐恩,她一直在向前奔跑,朝着高高的方向。
“估计没吃饱,应该给她打包一份三文鱼的。”蒋图南不禁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