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陈沐恩如她所说，在截止日期之前准时将邮件发送给了高彧。

从业这些年，高彧不是没有见过所谓的“女性的坚强”，却也不乏对“女性的脆弱”的理解。他欣赏陈沐恩对自我的把控能力，假以时日，只要够坚持，陈沐恩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回到办公室，是在周一。依旧是数不清的会议，高彧的时间表在秘书的排序下早已满满当当。陈沐恩也一如往常，对自己组员交来的每一份报告仔细核算，稍有空隙就去楼下的咖啡厅买一杯咖啡。满面春风的她，丝毫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温和又严格的Gordon和亲切又疏离的Moon，总经理和高级销售经理回到正常轨道。二人偶尔会在办公室的走廊中擦肩而过，微微点头，就是打招呼。除此之外，再无交流。

那些有关于“富豪男友”的传闻从未消散，陈沐恩也不做解释。组里的Vivian等人，说起来也不过只比陈沐恩小个六七岁，在她看来，却是实打实的“小朋友”。那种对新事物的向往和期待感，令沉闷的会议进程也充满朝气。邹海韵对这位新上司的心悦诚服写在脸上，无形中也给陈沐恩制造了良好的口碑。反观林如娟的组，在陈沐恩组的销量业绩频频告捷的情况下，平添了不少压力。

两个都想赢的人放在同一片森林中，总是要分个胜负的。这本就是公司竞争机制下的共识，四个区域都是以这种方式一决高下，成王败寇。两个高级销售经理之间，销售业绩最好的那一个将有机会成为未来的销售总监。清晰的晋升路径，诚然，不仅需要努力，还需要运气。

林如娟本以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一直都是陈沐恩。可是，当艾森百货的消息传来，她才发现，这个战场从不以区域为单位。

“纽约印象这条线的所有产品撤出艾森百货？”在李直烈突然召集的整个东区销售会议上，林如娟难掩震惊：“Leon，我们后续和艾森百货还有两条要上的新品线，现在选择撤出纽约印象，无疑是在宣布正式结束我们后续和纽约印象的合作啊。”

李直烈的脸色铁青：“Never，这是Gordon的决定。”

“艾森百货的消费者群体确实偏向于三四线城市青年。我知道Gordon是想提高纽约印象产品线在品牌形象上的高端感，但是，就这样贸贸然让我们去得罪客户，那我们的销量业绩绝对完不成。”林如娟向李直烈投去求助的目光：“Leon,我们可以再和Gordon聊一聊吗？”

在林如娟的表态之下，她组里的所有人尤其是Keith迅速附和起来：“是啊，艾森百货是我们未来一年所有业绩量的重要攻克点，这么做，一定会惹怒纽约印象的。”

相比之下，陈沐恩组则淡定不少。艾森百货在东区的所有业务都是由林如娟负责，陈沐恩只是听闻这家本土百货公司在中国已有七十多年的历程。靠着这么多年来接地气和低利润的经营方式，一直为消费者所喜爱。站在宏观角度来看，纽约印象这条产品线在艾森百货一直销售成果不佳，还影响到了该品牌在电商和其他高端线下渠道的整体形象。因此，高彧做出纽约印象全线产品撤出艾森百货的决定，并非没有道理。

只是，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波及的绝不止东区。毕竟，艾森百货售卖的除了纽约印象全线产品，还有卡露姿和蒙妍这两条销售业绩颇佳的产品线。艾森百货在整个大陆地区有三千七百余家分店，全线产品撤出，无疑会迅速成为整个行业关注的热点。

“没得商量。”刚结束和高彧会议不久的李直烈索性直说：“没有人可以改变Gordon的决定。”

“北区也同意了吗？”林如娟仍然不死心。在四个区域里，最有话语权也最不忌惮表达自我情绪的就是北区销售总监厉海洋。只要北区做“出头鸟”，她也可以往后拖一拖。

李直烈的答案却是肯定的：“三个月，撤出纽约印象所有在艾森百货销售的产品。包括所有的柜台物料与促销员工。”

“三个月？如果做不到呢？”林如娟一反常态，居然表达出了抗拒感。要知道，英文名为“never”的她，就是以完成领导给自己的任务为主要工作目标的人。

“我知道你有压力，所以我希望……Moon,你帮着Never一起完成这项工作吧。你们分一分，一人负责一部分吧。”李直烈终于说出了内心的打算。

邹海韵的反应比陈沐恩要激烈许多，她立刻站了起来：“Leon，艾森百货不是我们组的客户，我们从未与艾森百货的工作人员打过交道。何况，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也没有任何空隙了。”

李直烈将目光定格在陈沐恩的身上：“Moon，大家是一个团队。对吧？”

一人一半，说起来轻松。可是，这种额外承担另一个团队的工作量的决定本就谈不上公正。何况，如何界定“一半”呢？是用数字来定义，还是用难度来区分呢？毫无标准，也就意味着一旦接受这个任务，接下来的三个月，无论成功与否，这趟浑水都将成为一个无法成为助力的事件。

Vivian和Roger也迅速表态：“Moon，我们的工作量其实已经超负荷了……”

上司的要求和下属的心声背道而驰，夹在当中的陈沐恩想了想，淡淡地抛出了一句话：“艾森百货的资料，能毫无保留地给我们组吗？”

一句话，换林如娟陷入沉思。

纽约印象撤出艾森百货，是足以造成销售关系的破例的大事件。可是，交出艾森百货的所有资料，是能够让自己失去一张业绩王牌的决定。进或退，都是赌注。

独自应下这个任务，林如娟不敢轻易答应。交出客户信息，林如娟心有不甘。她的挣扎可想而知，只是，李直烈没有给她过多的思考时间。

“Never，现在四个区域的时限都是三个月。艾森百货百分之三十的门店都在东区，我们拖不起。”李直烈径直帮林如娟做了决定：“就这样吧，你立刻把艾森百货的所有资料整理好交给Moon，你们自己分工，我只看结果。”

“只看结果”四个字，将所有的事情回归到冰冷却在潜移默化中成为共识的核心点。

林如娟深深地望了一眼陈沐恩：“Moon，我们组可以辅助你。”

“也可以，那Moon，你来做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吧。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和Never说。”李直烈似是不愿意再纠缠下去，同意了林如娟的突然提议。

“Leon，若是立项，这个项目我是向你汇报，还是向Gordon？”陈沐恩深谙李直烈和林如娟的心理。李直烈只希望这块烫手山芋随意甩给下属，若是成功，是他指导有方，若是不成功，也要“牺牲”自己目前最不亲近的那一个。至于林如娟，将所谓的主动权交给陈沐恩，自己之后可以在陈沐恩充分得罪客户的前提下，再主动示好。礼貌不缺，这块“肥肉”还是她的。

一盘如意算盘，被陈沐恩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假面。向李直烈汇报，意味着责任最终所属与这位“直接领导”脱不了干系。可是，若是向高彧汇报，那便是功过都与李直烈再无关联。

进，有风险；退，又不甘。贪心的人在工作场合总是格外犹豫，因为想要的太多，抓在手里的就不想放开。

“当然是向我汇报了。”想到之前高彧直接指出他将责任转嫁给下属，李直烈狠了下心。

陈沐恩不再拒绝：“好的，这个项目既然是不得不做，对公司又这么重要，我们组自然是责无旁贷。我知道Never组最近事情繁忙，但是，也要麻烦Never帮忙今天内把艾森百货的所有资料给到我们组了。这样，Zoe，你列一个清单，把我们想要的所有信息和Keith一一核对好。”

陈沐恩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实质上没有给在场的任何人推辞的机会。责任到人，陈沐恩作为高级销售经理，即使Keith不是她组里的员工，在李直烈的面前，被陈沐恩稍加安排，林如娟就算心中再不悦，都没有办法说上一个“不”字。

邹海韵极为机敏，立刻认真点了点头：“好的，我这就列一个清单，等下和Keith把所有资料整理好，保证什么都不少。”

陈沐恩笑着对李直烈说：“Leon,那我们就先去忙了。这个项目难度不小，我会随时向你汇报的。”

李直烈脸上乐呵呵的：“放手去做吧，我相信你。”

陈沐恩带着自己组的人离开会议室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林如娟正愤愤不平地看着自己的背影。陈沐恩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林如娟把会议室当成一个斗兽场，可是，在陈沐恩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沼泽地。越用力，就越容易陷进去，忘记走进这里的目的。

走出会议室，Roger立刻对陈沐恩说：“Moon，我们这样一定会得罪艾森百货的。”

“不仅仅是艾森百货，所有的客户，只要他们听说我们这边要单方面结束合作关系，之后都很难再愿意和我们合作的。”Jerry也赶忙补充道：“再说了，MCG是有专门负责管理艾森百货柜台的城市经理的。总部宣布撤柜，无疑是在打翻人家的饭碗啊……”

“Moon，我觉得Never和李直烈摆明了就是在欺负你！”Vivian的语气中带着些稚气，可是，陈沐恩也不能否认她的观点。毕竟，如果这件事情是个美差，也轮不到她。

陈沐恩看了眼邹海韵：“你也这么觉得？”

邹海韵终归比Roger他们三人年长一些，没有贸贸然点头，只有犹豫地回答了一句：“反正，我没看出来我们能通过这件事情拿到什么好处。”

陈沐恩不想说教，却深刻感受到此刻自己组士气的低沉。对于管理者来说，团队的情绪是决不可忽略的，尤其是在下属直接表态的时候，绝不可以视若无睹。

所有要求对方自行消化却不给任何反应的解决方式，都必将带来负面效果。

“MCG中国给大学本科毕业生的工资是多少？”陈沐恩问。

“一万四千三百五十五。”Vivian回答。

MCG中国公司在校园招聘时对起步工资是完全公开透明的，因此对于刚毕业的Roger、Vivian和Jerry来说，工资并不是完全不可以谈的数字。

见Vivian回答地轻快，陈沐恩又看了看邹海韵：“在MCG工作，大家都有各自的原因。我的原因，是钱。MCG付我可观的工资，我付出对等的劳动。”

“我并不想说所有的工作都是合理的，但是，我想说的是，如果事情好做，MCG中国公司大可以用每个月五千的薪水去招聘一位销售人员，而非致力于将大家培养成为未来的经理甚至是更高层级的职业经理人。”陈沐恩解释道：“我们的存在，就是因为MCG中国相信，这一批人，是不太一样的。我希望，大家也都能这么想。”

“Moon，你有信心吗？只要你有，我们就一定跟着你去做事情。”Vivian似是铁了心要跟着陈沐恩学习。

陈沐恩轻笑：“本事是自己的，我们都在为自己的成长工作。不过，我相信，没什么是我们搞不定的。”

保持热情，选择策略，建立队形，明确沟通，帮助发展，提供希望。这是陈沐恩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她对于一个“好老板”的定义。

陈沐恩的话语迅速奏效，手下的四个人立马各司其职。在邹海韵从Keith那里拿到了所有的资料后，在邹海韵的带领下，她们迅速着手将“撤柜”的初版方案拟写了出来。

忙忙碌碌很长一段时间，这份初版方案放在陈沐恩面前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四人满脸期待地站在陈沐恩面前时，陈沐恩刚回复了莫维仪的邮件。因为高彧的缘故，成为财务部总经理的莫维仪对陈沐恩所在的东区的账目格外上心。销售部与财务部本就是天生的死敌，销售部想方设法为公司赚钱，财务部则想方设法设置安全区域，说得好听是“保驾护航”说得不好听则是“束缚发展”。莫维仪在邮件中追责陈沐恩为何在上一笔与客户的结算中，没有提交客户百分之百执行建议零售价的支持资料。陈沐恩在邮件里直接回复“根据反垄断法，客户对最终定价具有绝对决定权。并且，结算金额以合同中的建议零售价为标准进行支付，完全符合公司原则”。毫无退步之意，只因为陈沐恩知道“卑躬屈膝”永远没有“理直气壮”来得有效果。

“Moon，你看看，我们计划从明天开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进行撤柜。从通知到完成撤柜手续，再到所有物料收归仓库，正常情况下要一个半月。所以我们想每个人负责一些城市，用出差的方式，一个个督促撤柜……”邹海韵还没有说完，陈沐恩就打断了她。

“艾森百货在东区有超过一千多家柜台。你们四个人，每个人平均近三百家。按照一个半月的顺利进度，每个人平均至少要每天连续成功撤出二十五家柜台。一天工作时长就算是十个小时，加上交通费时间，只怕也忙不完吧。”陈沐恩将笔记本电脑合上。

Roger面露难色：“我们当然知道这样很难，可是，我们人手就这么多。那些城市经理又不可能会听我们的。如果我们不亲自去……”

陈沐恩抬起手腕，将手边展示给邹海韵等人看：“七点多了哦，下班了。”

“Moon，我们没时间了。”Vivian有些着急。

“还记得我们这个月的销量目标吗？”陈沐恩宽慰大家：“我们的压力可不止来源于这一个项目。永远不要因为某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去打乱自己的节奏。你们还有要去拜访的客户和不得不维系的关系，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所以，到了时间，请大家准时下班吧。”

陈沐恩说着，就立刻把笔记本电脑装入了手提包中，朝着大家挥了挥手：“工作的事情，明天上班时间再说吧。明天见哦！”

不顾其余四人挽留的眼神，陈沐恩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坐着电梯到达大厅，陈沐恩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公司。依旧是步行回家，天色尚早，陈沐恩经过一家便利店，顺手买了一杯酸奶。回到小区的时候，微风吹得人心旷神怡，陈沐恩干脆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喝起了酸奶。

手提包被随意地搁置在一旁，陈沐恩靠在木椅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陈沐恩也像Vivian、Roger和Jerry一样，以为凭着努力就可以让事情变得稍微好一点。却不知，作为一个合格的销售，“想得清楚”比“盲目去做”更为重要。

可是，陈沐恩也格外羡慕他们身上的生命力，甚至喜欢他们对上司的依附和追随感。对于现在的陈沐恩来说，她太清楚上下级关系连雇佣关系都说不上。大家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点进入公司，因为年龄、运气又或是能力的差异，成为负责不同工作范围的人。

同事也好，上司也罢，离开公司，大家就可以成为陌生人。也因此，陈沐恩从不期待李直烈会为了自己横眉冷对千夫指，她也从未想过老板会心疼自己分毫。只是，这样的现实对于刚刚毕业不久的职场新人来说未免过于残酷。

这个项目如果成功，自然是好。可是，如果不成功，这也是大家早就明白的预期。林如娟连尝试都不愿意的事情，成为陈沐恩组决心要“全力以赴”的事情，陈沐恩觉得不值得。

正想着，有一个熟悉的人在陈沐恩的身边坐了下来。

“在想什么？”高彧问。

陈沐恩偏转过头，看见如往常般西装革履的高彧：“我该称呼你总经理、老板、学长、Gordon，还是高彧？”

“随你喜欢。”高彧也靠在长椅上：“你还挺会自我调节，接到了‘撤柜’的任务，还能坐在这里发呆喝酸奶。”

“新加坡的案例听说分析得很成功，你应该感谢我的加班。”陈沐恩有一段时间没有和高彧私下说话了，她从未认为高彧对自己会有任何优待，但是，她也不觉得自己就该对高彧低眉顺目。高彧不是一个身居高位就自高自大的人，同样，陈沐恩也不是一个乐于审时度势和上司建立好关系的人。

“听起来，你是在抱怨我让你加班了。”高彧提醒陈沐恩：“距离你那次加班，已经两个多月了，居然还在记仇。”

陈沐恩喝了口酸奶：“没什么，只是资本家的嘴脸过于丑恶，实在是难以忘怀。”

“送你的礼物。”高彧从口袋里拿出一袋水果糖：“上周回了一趟新加坡。”

“学校门口的那家糖果店？”陈沐恩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在闲聊时曾无意中和高彧提起过新加坡国立大学门口的糖果店中的水果糖格外好吃，不由地感叹起高彧的细心来。

“嗯，正好经过，给你带了点儿。”高彧把水果糖递给陈沐恩。

陈沐恩接过，打开袋子，拿出一颗放入嘴中：“你尝了没有，感觉怎么样？”

“我不喜欢吃甜的。”高彧笑：“送了一袋给Stella,她倒是很喜欢。”

高彧对男女之间的距离把控得很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明了他不过是为了延展人际关系，而非为了某人刻意为之。对上体贴上级，对下关心下属，一个销售总经理能做到这般位置仍然牢记“沟通技巧”在这个行业的重要性，实在值得称赞。

“Gordon，你特意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一袋糖吧？”陈沐恩将那一袋糖放在一侧。

“单纯来表达一下对下属的关怀，不可以吗？”高彧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那家店所售卖的糖都是当周所做的，而这一袋糖的生产日期是十三天以前。”陈沐恩看着高彧：“如果你是为了给我送糖，让你的秘书给我就好了。与其说是来看看我的情况，不如说你是有事儿要吩咐我，顺道给我带个小礼物，麻痹一下我的神经。”

高彧大笑：“Moon，你非要这么聪明吗？”

“如果‘装糊涂’是你觉得我应该学习的技能，那我想拥有一点点表达真情实感的权利。”陈沐恩对高彧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信任感，不愿意虚情假意，或是体现圆滑世故那一套做派。

高彧也爽快：“是艾森百货撤柜的事情。”

“我猜到了。”陈沐恩深谙这件事处理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到高彧的口碑，但是没有想到高彧会亲自跨越区域总监来与下属沟通：“不过，我已经是东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了。”

“你主动接的？”高彧问。

“除非我有病，不然我干嘛趟这趟浑水……”陈沐恩直言不讳：“明摆着是得罪人的事情，谁会抢着去做？”

“那你为什么会愿意接下来？”高彧笑：“我下班的时候，看到你们组的同事可都自愿留下来在研究如何迅速完成撤柜任务。如果你没有主动表达过积极的态度，她们怎么可能这么卖力？”

陈沐恩叹了口气：“别误会，我可不像你一样，强行要求员工加班，在休息日设置任务截止时间。”

高彧乐了：“Moon，作为领导，应该谦卑，作为下属，应该大度。”

“不。作为领导，应该大度。作为下属，应该实事求是。”陈沐恩不甘示弱：“没有让大家留下来加班各抒己见，并不是单纯地要宣传‘不加班文化’。我只是不想用讨论代替思考。很多时候，碰到难题卡住了，好像大家都会很习惯去说‘那我们讨论一下吧’。可是，‘讨论一下’的实质意思应该是每个人都把想法拿出来交换，而不是每个人其实都没有想法，我们来看看能不能讨论出新方法。抱着抛砖引玉的心态，最终的结果常常只是，每个人都在抛转。”

高彧微微点头：“那么，请问陈小姐是否找到了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呢？”

“刚想几分钟，还没有头绪。”陈沐恩打了个呵欠：“Gordon，你应该对下属有准确的期望值。”

“你认为，这件事最难解决的问题关键点在哪里？”高彧并没有理会陈沐恩的推托之词，似乎真的很想与陈沐恩“讨论一下”。

“层层利益吧。”陈沐恩想了想：“也可以说，层层苦难。这当中，有太多见不得光也不想被轻易改变的现有状况，因此，核心点是人。”

高彧笑：“接着说。”

“现在处于精英阶层的很多人，正在慢慢丧事对社会底层的共情能力，以至于越来越不理解普通人的苦难。”陈沐恩决心描述得更为详细些：“从艾森百货撤出纽约印象整条产品线这件事情，用新品线做替代或是在毛利补差方面让客户拥有更好的销售盈利方案，只要有足够的宏观思维和完善的销售计划，就算不上什么天大的难事。大家对这个项目都避之不及，是因为难点在于不能在办公室里会议厅中好好谈的事情。”

“你说的是，在撤出过程中的困难？”高彧明知故问，只是在示意陈沐恩往下说而已。

“即使是艾森百货这种总部集权的公司，因为门店数量过多，权利下分到区域又到店长，层层牵扯的人过多。不愿意撤柜的原因五花八门，说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原因——吃力不讨好。‘吃力’是无法避免的，而‘讨好’又是不可能有的额外福利。因此，‘上层决策拍拍脑，下层执行跑断腿’才会被大家如此深恶痛绝。”

高彧听出陈沐恩的言外之意：“我做任何决定都不会只是拍拍脑袋。”

陈沐恩有些心虚：“居然没被绕进去……那我们来说说内部吧。内部就更简单了，破坏自己和客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合作关系，影响自己在业界口口相传的行为方式。而且，困难点众所周知，就算完不成，也不见得会影响自己升职加薪。”

“你怎么知道这个项目完不成，不会影响升职加薪呢？”高彧显然是在钓鱼执法。

“你觉得你手下的那四个区域总监，有谁会笨到完成不了这个项目自己背锅吗……再说了，如果四个区域都拖拖拉拉，没有所谓的‘标杆’，那能有什么好担心的呢。Gordon，你也是一步步从销售代表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开心睡觉。你可别和我说，你不理解大家在想些什么。”陈沐恩说到这里，将话题扯回了自己身上：“反正，帮老板背锅，是我们做下属的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别在我面前扮猪吃老虎。”高彧不留情面：“你之前做过的每一笔单子我都是有所耳闻的。Moon，我觉得你天生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销售。”

陈沐恩知道再兜圈子此刻也毫无用处，只好举手投降：“所以，你对我的期待，不仅仅是东区。”

“是的，我想让你直接负责纽约印象撤出艾森百货这个项目。”高彧有些严肃：“只有三个月时间，我不能允许这个项目有任何损失。”

将一个项目是否能够完成的压力集中在某一人身上，在MCG这种大公司是极为罕见的。五百强公司和小公司的员工使用方式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一个是将每一个人责任到点，让每一个人都成为某一个小范围的螺丝钉，而另一个是将其潜能无限放大，恨不得让一个人承担十个人的工作内容。高彧在MCG集团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他不会把这个项目和某一个下属牢牢绑在一起。

“如果我没有猜错，在完成这个项目的同时，我要完成的销量目标一分钱也不会少，对吗？”陈沐恩问。

高彧点头：“Moon，你要建立自己的能力武器库，适应不同层面的战斗。我对自己的要求是，随时可以向上做两个级别的事情，也随时可以向下做两个级别的事情。two level up, two level down.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可以向所有人证明你能力的机会。”

“我好像根本就没有说‘不’的权利。”陈沐恩说。

“不，你有。”高彧顺着往下说：“你可以选择辞职。”

陈沐恩并没有被吓唬住：“你真的认为除了MCG之外，我没有其他公司可去吗？一个职业经理人，手机里没有十个猎头的联系方式，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市场价值。”

“你当然可以去，或者，如果这一个项目彻底失败，你应该更机智一点，选择更高效的一条路。”高彧话中有话。

“更高效？我只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陈沐恩也意有所指。高彧想将陈沐恩的前途和纽约印象撤出艾森百货这个项目冠以不可切割的名义的想法，对于她来说，最起码不会囿于“威胁”而有所屈服。

“不，Moon,你错了。”高彧胸有成竹：“两点之间，并非直线最短。而是，两点之前，没有任何障碍的线最短。”

陈沐恩的心“咯噔”一下。高彧的话说得很明白，最起码在这个行业，如果陈沐恩想要好好留下来，最起码不能以这种方式离开MCG。

“这是‘恐吓’？”陈沐恩问。

“这是‘认可’。”高彧诚恳地说：“纽约印象这条线务必要在三个月内撤出艾森百货。”

“给我原因。”陈沐恩说。

“品牌形象。”高彧回答。

陈沐恩不依不饶：“我要真正的原因。如果只是为了品牌形象，不会把目标直接锁定在艾森百货。何况，是在下个季度结束之前就要完成。显然，是不想影响今年第四个季度的销售情况。Gordon，我不是第一天做销售。”

“知道了原因，就会愿意接下这个项目吗？”高彧问。

“不一定。但是知道了真正的原因，不会觉得自己被卖了还在傻乎乎帮你数钱。”陈沐恩回答：“我素来重视自己的感受，不愿意做五岁小孩。”

高彧凝视了陈沐恩一会儿，似乎是下了决心：“纽约印象将在今年十一月只在电商渠道出售。”

陈沐恩愣住了几秒。只在电商渠道销售，即意味着，未来一年左右，纽约印象将彻底退出中国大陆市场。

“Gordon，纽约印象在新加坡的上市销售计划，是我一手做的。”陈沐恩说。

“我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我相信你会是最适合做这件事情的人。”高彧的语速慢下来：“Josh要求将纽约印象这条线只在北美市场销售，从艾森百货撤出所有柜台，只是为这件事情提供一个预告。”

陈沐恩不再问“为什么”，她知道，这背后的缘由甚至不是高彧可以左右的。高彧在MCG美国公司工作过，在那里，想必有他的劲敌，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高彧手中的中国市场。纽约印象这条线如果能够顺利撤出，则彰显高彧的魄力，若是不能，某种意义上则是无法完成美国总部交付的任务。

“骑虎难下”的其实是高彧。

“我不认为你会乖乖点头。”陈沐恩想了想。

“纽约印象撤出中国市场的同时，我会着手中国本土品牌的收购计划。”高彧不再有任何避讳：“当然，这些本土品牌也不适合在艾森百货进行售卖。所以，这是两个可以互为补给的项目。”

陈沐恩忽然有些明白了。高彧并不是在把她的职业生涯和撤柜项目互相捆绑，而是将他自己的职业生涯以“百分之百”相信的态度交到了陈沐恩手里。

“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我做不到。”陈沐恩说。

“我说过，更为高效的方法不是立刻辞职。是，即使失败，我带你跳槽。”高彧的笑容变得轻松：“作为MCG中国销售总经理，手机里没有一百个猎头的联系方式，都算不上‘前途无量’。”

二人相视一笑，没有武器，也没有畏惧。 RiUC9JDa/8scrIORko44WoEx4ZbnUKK/96xusNtq5ehtaQq10wVKYFav6mNnKZ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