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阿姨,50多岁,无知无畏,被老乡骗到外地,从事一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在山东滨州的两所技术学院周边卖白粥加烙饼。去年春节见面,阿姨愁容满面,我嘴上说着“恭喜发财”,敬了一块银鳕鱼,恭敬地问:“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唉,别提了,赚不到钱。”
“学生的生意还赚不到钱,是不是单价太低了?”
“还好吧,一份白粥加烙饼,卖2元。”
……
聊到这里,阿姨算是把天聊死了,我稳了稳情绪,接着问她:“你们卖粥的,属于辅餐小食。卖正餐炒菜,或许更赚一点。”阿姨无奈地说:“我们就是正餐,一份白粥加一个烙饼,算套餐,卖2元。”
我不死心,又接着问:“那晚餐呢,晚餐会不会豪华一点?”
阿姨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客户晚餐吃中午剩下的烙饼。”
我又问她,有没有试过产品升级、改善产品线、卖更高附加值的产品等,阿姨的回答是:曾试过推出高端产品“大大大大脸烙饼”,4元一个,管饱一整天。结果却因为挨着测绘学院,每个学生的手机里都装着测距软件,学生根据焦距、角度、摄像头、视频光线,就能拍照自动推算出大饼的直径、厚度、曲率,然后输入质量换算公式,结论是:一个高级“大脸烙饼”的体积,面粉含量还不如两个小饼。结果可想而知,销量惨淡。
我还是不死心:“要不,您试试烤串,啤酒撸串,销量一定好。”
“环保、城管查得严,烧烤都停了。”
“那卖点蔬菜、水果?”
“山东那地方,没人吃新鲜蔬菜。一到冬天,家家户户吃大白菜,囤了一窖子。你卖两斤萝卜,老大爷可以跟你砍一小时价。”
“那如果上海亲戚来,想吃车厘子,卖高级水果呢?”
“我出去问了,别说卖水果的店铺,就连批发集散中心都没见过。100元一斤的樱桃,根本没人吃,也就没人卖。”
我忍着满头的黑线,继续问道:“那么,卖六合彩、P2P、保险和ICO的人来过吗?”
“前两年来过,跳楼了一批。现在也都关门了。”
“互联网呢,互联网的春风吹拂大地。美团、饿了么,那可是大大的有名啊。”
“别提外卖了,说起来都是泪。俺们这里每单10元起送,够良心了吧,可外卖小哥送了一次,发誓再也不送了。10元的外卖,居然是五个寝室点了五碗粥‘众筹’才买的。小哥在每个寝室门口都要等,根本不赚钱,就没人送了。”
接下来,我们又在耐克鞋、网吧、女装店、足浴店等方面,进行了亲切而诚恳的交流。
我磨破了嘴,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赚钱的办法,最后得出结论——活着真不容易。
像山东滨州这种地方,就是一个人力成本无限接近于零的地方,因为赚钱机会太少了,工作岗位和产业太稀缺了,导致任何服务业都无法开展。所有人都恨不得把“附加服务”统统剥掉,亲力亲为。人力价值如此之便宜,整个城市的GDP也就很难上去。
在这次聊天后,我又到香港住了一段时间。下了飞机,机场快线转港铁,从铜锣湾出来的时候,照例被地铁广告所吸引——佘诗曼的减肥广告,陈豪的生发广告,曾志伟的中药堂广告,这些都是千年不变、雷打不动的。广告灯箱做了一些技术升级,目前多了很多视频,主打的是当季热播的电影。
我曾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香港的娱乐业养活了多少人?有一次,我在卡拉OK点歌,华人女歌手有名有姓的在600位左右,考虑到这些都是出过唱片的,没出过唱片的估计还要再翻几倍。而宝丽金唱片的历史也不长,这600位女歌手大多数都应该还在世。进一步思考,有基本组织常识的人都知道,这600人都是台前的,中台加后台,整个系统人数肯定远超600人。亚视和无线,还有整个电影工业、歌手、广告人……香港娱乐圈40年积累下来,从业人员至少有六七万人,占香港人口的1%。
除此之外,香港的警察队伍有3万人,消防处有1万人,考虑到40年轮换,爸爸辈、爷爷辈目前都还在世,那么在目前730万人口中,应该有10万人左右是从事过警察、消防职业的,大概占到总人口的1.5%。
这张清单还可以无限延伸下去,西铁和港铁也是庞然大物,地铁公司向来人多;建筑业和港口设施业属于劳动密集型,人也不少;餐饮业是最大的单一产业,贡献了香港20%的GDP,也承担了20%的就业。
同样是在香港,我去海洋公园玩,在熊猫馆门口有两个穿蓝衣服的学生工,工作是检查有没有外带食物。到了场馆内,有引导和讲解员,场馆出口的纪念品商店里四五个售货员在工作,算下来,一个场馆的工作人员在10人左右。海洋公园每天营业时间是早8点到晚8点,共12小时,每周不休息,7天就是84小时。香港法律规定,每人每周的合法工作时间是40小时,那么维持公园的运转至少需要两组人,再加上节假日、每周轮休、年假等因素,甚至需要三组人来轮换。
你看,为了照顾几只熊猫,就可以给30人提供高档体面的工作,而整个海洋公园有几十个馆。兴建一个乐园,就可以提供5000~10 000个就业岗位,而香港还在上班的一共才多少人?
曾几何时,我们认为香港是“东方之珠”,遍地都是黄金,香港人全都是高人一等的小马哥、刘德华,博柏利(Burberry)的风衣一披,手执两把“沙漠之鹰”,再涂上半斤发胶,其气势和派头让你恨不得把录像带揪出来。可是我们和香港人接触得越来越久,会发现香港人也是普通人,香港警察和内地警察一样是警察,内地的消防员跟香港也没有区别,都十分恪尽职守。
如果把香港的产业一一拆开,无论是餐饮业、建筑业、交通运输业,还是警务、教育、娱乐业,你会发现香港和滨州的就业领域有将近90%是重叠的,仅仅在“国际金融中心”方面有小小的区别。
那么,为什么香港的经济总量是滨州的几十倍呢?在香港听一场粤剧,地铁海报显示价位为680/980/1380港元,同样在滨州听一场地方戏,可能收费10/20/50元,这里面的艺术水准有区别吗?凭什么香港一堂瑜伽美容课,就可以卖1200港元,而在滨州找一个扬州师傅帮你按摩,且保证连皮垢都给你搓下一层来,却才收你40元?
价格为什么会相差几十倍呢?
上边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价值中枢”出了问题。
举个例子解释一下。假设人类存在三种需求,分别是:
A:高级情感(个性品位的需求);
B:中级需求(坐空调车的需求);
C:基础温饱(吃饭的需求)。
当人类极度贫穷时,C绝对是最主要的需求,这时的人类,一切的生存与奋斗,都是为了吃饱。在这个基础上,如果C=1的话,B=0.1,A=0.01。
但在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后,“吃饱”早已不是问题,人们会追求“有质量的生活”,进而追求“个人的体面和自我实现”。例如上文提到的香港,在生存需求C=1的情况下,舒适质量B=10,个性释放A=100。这种社会具体的表现,就是极度夸张的消费。在香港,稍微上点档次的奢侈品就非常贵——吃一条普通的蒸鱼要4000多元,名牌衣服、手表动辄数万元,稍微好点的酒店,价格是深圳同等质量的两倍不止。
当滨州遇见香港,当土星遇见火星,两种价值体系撞在一起,你排出了ABC,我也排出了ABC,你的A+B+C的总GDP是1.11,我的A+B+C的总GDP是111,我比你富100倍。
但真的是这样吗?其实这是一个假象,问题出在“度量衡”上。
在滨州,物值钱,人力不值钱;在香港,人值钱,物不值钱。当我们把滨州和香港进行比较时,却把我们最值钱的东西,去和人家最不值钱的东西做对比,所以,远远高估了香港的真实实力。
现行的GDP计量方法有很大的缺陷,它的等价基石是“可贸易商品”。在统计口径的选择中,又选择了一些关系国计民生的东西,具体来说,就是食品和能源的比重太大,人力和人心的比重太低。100∶10∶1∶0.1∶0.01的情况,就是用了这种吃亏的算法。
香港回归的1997年,其GDP有内地的20%,但从体量和规模上来看,国际公认中国是一个超级大国,香港地区则是一个弹丸之地,连与中国内地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这也说明,有些指标看似强大,其实失真很严重。韩国的GDP是朝鲜的近百倍,但真实国力的差距绝没有这么离谱。GDP在衡量一国国力时,甚至都没有工商业总产出有效。中国香港根本不可能有整个中国20%的体量和地位,1%还差不多。
有些地区的落后,仅仅是因为统计方法对它不利,只要跨过了工业革命这条温饱线,当人类生存不再成为问题时,各种消费品的价格就会不断上升。换言之,只要你想“刷GDP”,你可以推高心灵鸡汤的价格,一直到无限高。
中国近40年的GDP可以升那么快,部分原因在于中国本来就是一个大国,之前因为计算方法的不利,把类似于滨州这样地区的产出算得近似为零,因此,中国的GDP在20世纪90年代还不如一个小小的荷兰,我们的真实实力虽没有达到世界第一的水平,但也不是所谓“人均数据”体现出来的那么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