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通临行时,曾让我十来天内,把花蓝瑶社会组织没有明白的地方,都调查清楚了,等他回来后,我们便要结束花蓝瑶,到板瑶区域的古陈去了,所以我急着要找济君谈话。但是济君白天总是去剪禾或放羊,常不在家,我只能等到约莫有5点多钟,他回来后,才能和他一同烤火谈话。我一边织着毛衣,一边谈话,一连两个晚上,得到的材料真不少,很使我满意。第三天他回来得很晚,我怕他疲乏,不愿意谈话,所以没有去找他。我总是怕讨他的厌,使他把和我的谈话视作畏途,每次在谈话时,我常是很仔细地看他的脸色,看到有不愿回答或答不出的地方,我便扯到别的事上去,看见他打一个哈欠时,我立刻告辞出来。和他谈话,有时很困难,他的答语,时常是自相冲突的,所以我得远远兜他,一件事总得反复三四遍才觉得可靠。他不高兴或不懂我的问题,便“是呀,是呀”的胡乱回答我。他说以前有几个人到六巷去调查,当面拿着笔记本记录,一问一答的办法,我觉得很危险的。谁愿意考书一般的被人查问呢?
这一天我没有去同他谈话,心里不很痛快,好像一天空过了一般,我决定次日无论他回来多晚,我总得去找他谈话,所以老早我就煮了一碗菜,想等他回来时送他,乘便可以造一个谈话的机会。我自己吃了晚饭,便在正屋门口等他。心里盼望得很急,但是一直到天黑,还不见他的影子。后来打听他的儿子,才知道他们两夫妇到盆架收禾去了。因为路远,所以晚上就住在田里搭的茅屋里过夜,不回家了。我很失望的回房睡了。
第五天,一直到漆黑时候,他们俩才带了雇来的一个板瑶一同回家了。一进门,见了我就很亲热的说:“王先生闷了吧?我们昨天实在不能回来了。”我接着说:“我闷得很呀!你辛苦了吧?”就这样说着话,他便坐下来洗脚。瑶人每天一从田里回来,便要洗脚,每家都有两三个木盆,是由汉人做了卖给他们的。每人晚上回来都要洗脚,方法是在家里煮饭的那个人,要烧一锅水等着,他们回来了自己拿木盆打了一盆水,泡在水里一块白布手巾,先洗脸,再洗脚洗腿。洗完了,他们时常穿鞋子。布鞋、草鞋和日本式的小木屐都有。可是他们自己不会做鞋,都是向汉人买的。当济君洗脚时,我拿了一块洗衣服的肥皂给他用,接着又把昨天留下的那碗菜给他放在桌子上,他高兴极了。人性是相同的,谁都喜欢亲热的。他一边吃着饭,我一边和他闲谈。我是先预备了要问他的题目,可是一定先要用一刻多钟没目的的胡聊,讲得起劲了,就慢慢地引到题目上去:“我总不明白,你们——”他就和我解释了,讲完了,我便接着“哦,原来如此,我们却和你们不同了,我们是——”人大都是有好奇心的,大家愿意知道一些和自己不同的风俗。这样大家觉得谈话一点也不呆板,一点也不讨厌,津津有味的一问一答,时光不觉得很快就过去了。我怕他累,所以就想告辞出来,可是他还没有尽兴,不让我走。
这一晚谈的是瑶人跳舞的事。花蓝瑶有三个时节要跳舞,第一个是“度斋”。度斋是瑶人的成丁礼,一个男子要成一个社会分子必须行这个礼节,大都是在15岁时候举行,度了斋才娶媳妇。入赘的男子,在岳父家行这个礼,所以是在婚后。度斋的作用,据他们说是在传道师,道师是一家的宗教领袖,可以赶鬼请鬼,可以和祖先往来。其实就是有当家长的资格了。凡是没有度过斋的男子,就要被社会所轻视,凡是重要的社会活动,如跳舞、祭祖、上庙等等,他都不能参加,甚至不能和度过斋的人同桌吃饭,他不是一个完全的社会分子。
度斋的手续是由家长出面替儿子或上门的姑爷筹备这礼节。他们要做一套道师的衣服,做一套新的被褥,搭一个两层高的床,有6尺多高。被度的人,就梳上成人的髻,忌食酒肉和盐。他只吃白饭,每天请人来家里教他跳舞,自己父亲是不教的。不跳舞时就躺在高床。再教他种种赶鬼请神的手续。凡是在16岁以下的度6天,满16岁的就得度9天。16岁以前认为较纯洁,16岁以后便不纯洁,因为他们懂得近女人了。妻已怀了孕之后,便不准再度了。
度到最后一天,这家就要请全村男女老少和别村的亲戚来吃酒,度斋的要表演跳舞。到夜里,他就躺在床上休息,凡是度过斋的男子们都可以进来跳舞,再要两个生有两个男孩的女人直直的坐在地上,其余女人都不得进屋,只能在门外瞧。到半夜里这家要预备酒肉饷客,度一个斋,总得五六百斤猪肉才够。
两村间青年男女发生恋爱的机会就在这时。一辈多情的青年,并不到房里去跳舞,到门外去陪女人们说笑。他们起初是眉目传情,继而男与男排起来,女与女排起来,分成两行,男的先唱:“你们贵客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吃,招待你们真不周到——”女的接着唱:“你们这里好,地方好,风俗好,男女都好,又给我们预备酒肉,我们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们——”这样一说一答的唱,唱到半夜时,他们就提到婚姻的事了。男的唱:“我家院里有一棵树,我想替它找一个对,我看你们的那棵树很好,给我们配一对,多好!”女的便唱:“你们的院子太好了,我们那棵树不好,哪里配得上。”唱到情深处,他们就交换礼物,男的多半送给女的一只手镯,女的送给男的一条腰带或头巾。假设两情好得分不开时,就可避开众人,爬到山上去发生性的关系。济君指着房后的那个高峰,说“那上面都有人爬过”。
这种恋爱的机会,并不只是给未婚的男女,已婚男女也可享受。未婚的换过东西后,男家请一个媒人到女家去提亲,已婚的男女则可以常常到山里去幽会。在正妻之外男女去找个情人,是瑶山默认的社会制度,只要能和公开的家庭制度没有冲突时,可以并行不悖。有冲突的时候,这默认的制度就被视为非法的。
第二个跳舞的机会是游行。每三年他们要从庙里把甘王抬出来游行,每家抬一天。早晨把甘王抬到第一家,晚上要跳夜舞,情形和度斋相同。次日又抬到第二家,又跳一夜舞。譬如六巷有37家,就得跳37夜舞。抬甘王出来时,要游行全村,男的都穿道师的衣服。甘王由8个人抬,前面有一个带神兵的领着,后面妇女儿童跟着瞧热闹。这个带神兵的不是由大家公选的,乃是由甘王自己指定。每当甘王要出来游行时,村里总有一个人害着精神反常的病,往高山顶上乱爬,在家里就爬到桌上,还要胡乱打人。他们一见有这种人,就要请一个汉人的大师来看,若是就是甘王指定他带神兵,他在游行的时候便作带领,别的道师们听他指导,夜里疲乏时都回家去睡,只有他要陪着甘王不回家的。
关于甘王有一个传说:甘王幼时很懒惰,不肯在田里工作,家里人气死了,要打他。他出去看牛,牛看跑了,家里人又骂他。他可是有法术,一天他请朋友们大吃牛肉,吃完了把牛头牛尾插在泥里,自己去睡觉了。明天家里人问他要牛,他说都在门外。家里人出去一看,牛都在泥里,眼睛张着,尾巴动着,呜呜的叫,但是谁都拔不起来……后来他做官了,在皇帝那儿办事,可是他的老婆有孕了,婆婆就疑心她不贞洁,问她哪里来的孕。她说她丈夫每天晚上回来的,婆婆不信,她说可以把他穿来的鞋子作证。这天晚上她就把她丈夫的鞋藏过了一只。一早她丈夫要回去,找不着鞋,没有办法,只能叫天等一等亮,好让他用一只鞋走路。皇帝在京看看天要亮了忽而又黑,想来一定有妖人在作法,就上朝点名,这位甘王却还没有赶到,于是他就被皇帝杀了。
这一个故事,据孝通说在江苏也很流行。在南宁时,李方桂先生也替我们讲过类似的故事,说是瑶人的传说,在江苏不称甘王,而称“孟将老爷”。每三年也有一个大会,有什么灾荒就得请他出来游行。和瑶人的游行不知有什么关系。
第三个跳舞机会是每隔四五年或两三年他们要请汉人到庙里来吹打,他们要献祭跳舞。女子们不得进庙,只能在庙外看。瑶人永远不许女人进庙的,除了清明节上坟外,女子也不得祭祖。
瑶人庙里的神像一部分是由汉人处传来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己的,我曾问济君,哪一种人死了可以成神。他说凡是能变形的人,譬如他正在和你说着话,忽然变成一只老虎,忽然又变成一个女人等。请汉人的大师来看,他若说这人要成神了,那么他死后就塑一个像放在庙里。这些都是很古的事,他从来没有看过。
有一次,我和济君坐着一边烤火,一边喝茶。他看见我的壶是金色的,就问我这壶是不是金的。我说不是,金的太贵了,买不起。他说茶山瑶从前有一个女瑶头,她有一个金茶壶,放在桌子上,晚上一亮一亮的好像萤火虫,他父亲还见过。原来在宣统年间以前,瑶人和政府完全不发生关系的。在瑶山中,每村有两个瑶头,也称作石牌头,是大家公举的。宣统年间,政府派人到瑶山来把瑶人编成四团,指定四个大团总,所谓指定其实也就是把原有的瑶头加委罢了。民国二十三年又改作乡长制。名目虽然屡经改变,实际却仍然是石牌组织,所谓换汤不换药。石牌组织是有事由每村的石牌头开会,凡是石牌议决的,谁也要服从。石牌头是一村中“最明白”的人,既不世袭,又不投票选举,是自然领袖。所谓“有德者归之”就是这自然领袖产生的手续。他是一村的代表,由这些代表们议定的规则就是瑶山的法律。石牌头并不是社会中的特殊阶级,同普通人一般工作,又没有薪水,又没有税收,若是他解决了一件纠纷,两方服了就大家给他一些报酬。他的经济上并不一定比较人家为富的。蓝扶霄虽是六巷的大团总,但是他一年自己还种1000斤谷子的田,家里没有仆役,一天要走百余里的山路,和板瑶佃户们同桌吃酒,很起劲的谈话,一点没有“瑶王”的架子,有打仗时当头的须走在前面。济君曾向我说:“什么事都得当先,这才使人心服。”人家不服了,或是办事“不明白”时,无形中他就失去头目的地位,因为人家都不去找他,去找比他“明白人”来办事了。孟子所谓“天与之,人与之”的政治态度,实在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理想,事实上,我们在瑶山中就看到了。
大团总在瑶山是最高权力,他依法可以杀人,罚款。要受死刑的有:盗禾,拐卖人口,强盗和放蛊。放蛊是一种巫术,放蛊的人瘦瘦的脸色青青的,见了人也不招呼,心很毒,即使和他没有仇的,他也会毒害的。方法是凡和他一同吃饭,或吃了他的东西的,便面黄肌瘦,吃下去的东西都变虫。六巷曾有一次小牛肚里全长虫子死了,都是因为有人放蛊。凡是有放蛊的人危害社会时,道师有方法治他。道师请神请祖,放蛊的人便躺在床上,约莫有一点钟工夫,闭着眼不动也不能说话,然后起来,把受病的人都诊出来,应当请什么神,献什么祭,他的法就解了。现在据说六巷又有一个妇人快要杀了。这种放蛊的事情,在西南很多,我们在南宁就看见报上登载两件放蛊的事。究竟放蛊是件什么东西,我们不很明白,我们相信医学家是应当加以研究,不应以迷信两字了之。
盗禾是瑶山中的大事。谷子是瑶人生命所寄的粮食,但是田地离家都很远,不能把禾剪下来就保藏在家里。所以他们一定需要一种法律的保障,有了这保障大家觉得方便了。在瑶山中,当收禾的时候,随处田间、路旁都可以看见没有人管的禾把。不是自己的,就没人去动。普通若是有东西不想带在身上,就可以搁在路旁,旁边插一个树枝,就可保险没有人动了。我们也试过,没有遗失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并不是不可能的理想!
济君的屋是已经汉化了,正屋分成三间,用墙隔开,其他花蓝瑶都是一间大屋不分间的。一进门,右边角上烧饭,左边角上烤火,靠墙就搭着两架床。我们总怀疑怎么能容得下一家人睡。问济君,他也不愿意同我直说,总是假装不懂。后来韦校长告诉了我实话。原来是公婆睡一架,子媳睡一架。若地方宽敞有余屋的,公婆就到外面小房去睡。媳妇生孩子时,公公不能在正屋里睡,丈夫则不避。客人来了,就在向门的方桌前面搭一架床。韦校长说,他做客时真难过,他们夫妇的行动和声音一点不加避讳。床又没有帐子遮盖,真没有办法,只好装着自己已经睡着。
11月24日于古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