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由六巷赴大橙。大橙在六巷之东南,相去不过20里,但是一在山之阳,一在山之阴,往来须翻过一个高岭,这岭的高处超过2000米,绕道盘旋,至少有40多里崎岖的山路。这条路在瑶山中,是有名难行的,瑶人也不轻易往来,汉人到这地方的更少。同惠身体又不很舒服,所以单由我和张科员两人前往,由六巷瑶人阿勇挑行李向导。
阿勇是个很有趣的人。那天早上,他帮六巷的汉商杀猪,汉商请他喝酒,已喝得有七分醉意,一摇一摆的前进,使我想到鲁智深醉上山门时的情景。蒙古人醉了尚能骑马,瑶人醉了还是能在山路上飞一般的跑。
瑶人的男子没有不能喝三杯的,而阿勇又是爱酒似命。喝酒喝得老婆都跟了人,他现在是个单身汉。他的父亲自从他母亲死了,就到古浦去做“姑爷”,入赘是不能带田地去的,所以他就成了一家之主。他的老婆不喜欢他这一副豪气,另找了情人。男女找情人在瑶山本来是件普通的事。据阿勇自述,到现在不到30岁,已经有50个情人了。可是他自以为有个老婆不觉得有什么用处,因为他田都租给板瑶种了,每年可以拿1000斤谷子,不用费力;他又有很多的树木,每年出卖给汉人1000株,可以坐收120块钱,所以他很想在老婆身上敲一记竹杠。按瑶人的“石牌”法律,是不许通奸的,谁犯了要罚钱。可是有一个条件,就是须在通奸的时候,当场捉住,才能有效。因之阿勇就等他老婆和情人幽会的时候,请了朋友,四面上山去,把他老婆和情人捉住。这样他得到了120块钱,可畅畅快快地喝一年酒了。
我们一面走,一面和阿勇讲他恋爱的故事,不觉已爬过了几重山。到一个地方,后面正背着岭端两面有高山翼蔽,正对着对面的高山,而且有一条河蜿蜒而下。阿勇把担停下来,问我们这地方风水好不好,张科员就青龙白虎的说了一大堆,说是若把他父亲葬在这里,不发财就找他去。阿勇真的动了心,可是他说下面有人葬怎么办。我问他:“这地是谁家的,你怎么能胡乱葬人呢?”他说谁都葬得。原来瑶人为了尊重死人,什么地方都可以葬,但是不能和人家的坟太近,也不能葬在人家的葬的上峰。
再往前走,山势愈来愈险,上山时还可勉力支持,下山时真是有如上天之难了。下山路是在山阴,古木参天,细竹遍地,这路终年不见太阳,阴湿湿的石块上都长着有1寸多长的青苔,不要说脚留不住,就是竹杖支下去,也是滑得树不牢。一百个小心,不见什么功,一个不小心,立刻见效,再加上已经走了三个钟头的路,两腿早已不能运用自如。于是前跌后滑,张科员在后面同我数,数到50次也数累了。我心里想,上妙峰山还愿,一步一拜也不过这个滋味,但是还愿是先收后付,我此来不知能得到多少材料,却又要先付后收,真是一件投机太大的生意了。
跌到后来,头部跌昏了嘴里不住说:“幸亏王先生没有同来,到这样真是回去又不是,向前又不肯,只有死在山凹里了。”好容易过了这高岭,路也渐平坦了。两山夹着一道河,沿着路滚滚不绝地流着,路两旁茂林修竹,真是个世外桃源,加以石山峥嵘,群峰耸立,景色之美,平生初见。
在河边我们看见许多将下水的木排。瑶山向外输出的主要商品,就是木材。大都是包给汉人去采伐,每株值1毛2分。亦有瑶人自己砍下运到河边由汉人下水运出的,所得到的钱是瑶汉平分。但是一个木排有二三十根木头,瑶人所得不过四五块钱罢了。
我们到大橙村已经三点半了,从九点半出发,路上刚费了6个钟头。入村时,全村静静的不见一人,只听得雄鸡不住的啼声,村景亦萧条得很。路边有一座已塌的废屋,张科员同我说,前30年这里还有几十家人,现在只剩20多家了。瑶人人口的衰落,可见一斑了。
村人因为都出去“剪禾”未归,我们只能在一家汉人的房屋里休息。这家汉人是由中平搬来,还只有两年。他们一面做些汉瑶的买卖,一面租瑶人的地开荒。家里有一个女人没有出门,就招待我们。这时我走得满身是汗,一停被风吹了,不住的打战,后来向主人讨了火,烤了一回,才舒服了一些。火真是初民的命根,所以每一个瑶人身上都带着一匣洋火,每家都有一个生火的地方,若是人可以离了火生活,也许就可以没有家庭了。
我们自己煮了饭,买了斤半酒,三人大喝起来,虽是吃着一些淡淡的肉,已是视作珍品了。天黑了,我靠在被袋上,席地躺着向火,那家的主人回来了就和我们闲谈。他说起瑶山租地的制度,汉人进山来都是来垦荒地。三年之内不用出租,过了三年每年要给地主1/5的收获。大橙已有两家汉人,汉人入山的数目逐渐增加,王桑、门头、六巷都有,都是做买卖和做佃户的。瑶人节制人口,所以人口愈来愈少,而汉人人口增加,几十年后,瑶山将另有一种局面了。现在汉人人数尚少,瑶人相待亦甚公平,有事全村开会时,汉人亦参加,至今就没有冲突的事发生。
到7点钟左右,村长从田里回来了,我们才上他家里去。房子的建筑,和六巷所见的相似,没有正屋前的走廊和露台。大门就开在正屋,大门外就是空地。灶头安在右边的一间小户里,所以正屋里比较干净得多,左边有一间小户,我们就睡在正屋里。
在瑶山里,秋尽冬初的时节,是田忙的当儿。全家连可以工作的孩子们,都整天在田里收谷。早上还有些黑就出门,晚上也要等夕阳下山了才挑了谷子回家。他们有工作,我们就不能工作。在六巷我已试过晚上量人,用电筒照着,没有什么困难,所以在大橙我们也只好晚上工作了。
大橙的村长,年纪不过30多岁,为人很和善,他是“上门”的。他的妻长得也很体面,而且很能干,在瑶山中是有名的。村长的哥哥是“石牌头”,所以在村里号召力很大。到了晚上,村长把全村人都召来了,男女小孩聚了一堂,男人们就围着火抽烟谈笑,我们向他们说,有药给他们,同时还要量他们的身体,下次会多带药来。成年的男子,一个个都很情愿的被量了,但是总数不过15个人。数目虽小,但是在瑶山中工作以来,这天的收获要算最大的了。代价也最大,平均每个人是栽跌四五次交换来的,还不算太贵罢!
第三天早上,我们就出发回六巷了。村长的妻,还有一个老祖母在家,她已经有70多岁,龙钟匍匐,初看真不顺眼,但是为人却极好,总是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向着我笑,说着瑶话要和我攀谈。那天早上看见我们装束行李,就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住一天去,住一天去”。我也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同她说,“明年再来,明年再来”。短短的几句话,竟使我发生了依依不舍的离情来。自来瑶人,我们总以为是“无可奈何的讨厌人”。听说我们要去了,总是很高兴。真心要留我们的,还是以这位老太太为初次。
村长的妻,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都穿了绣红花边的漂亮衣服,戴了银项圈,打扮得的确很美。村长挑了我们的行李,大家送出村门。人情依依,令人难舍。
11月21日于古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