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六巷的第三天早晨,便到山下庙里去量人,由蓝济君召集。前一天晚上,张科员和孝通先到下面去对村人讲话,说明他们量人的用意。孝通说话,他们是不懂的,所以完全由张科员负责。张科员仍旧像在王桑、门头一样,说:“我们量你们,是看你们有病没有,下次来好带药给你们。”孝通对这种类似欺骗的事,表示不赞成,他主张诚实坦白地说明用意,不过张既这样说了,就由他去吧。
那天晚上,他们回来得很晚,我自己先睡了。不一会儿,门响了一声,走进四个瑶妇来,一个是济君之妻,一个是媳,另一个是邻人,还有一个是板瑶,大概是做客来的。她们叽叽咕咕地向着我笑,我也报她们以微笑。她们看见我们的什么东西都觉得惊讶,到处翻腾,不过我并不害怕,因为知道瑶人是不拿人东西的。最后她们四个人唠叨了一会儿,大约怀疑我睡觉脱衣服不脱,所以她们来掀我的被窝。我怕冷,按着不许掀,她们便去拉我脚下的被窝,终于我的一只胳膊被拉出来了,她们知道我是穿着衣服睡,才住了手,把我弄得啼笑皆非,闭上眼睛不理她们,她们觉得没趣,这才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下去量人,济君跑了多少路,“呜呜”地叫了多少声,才来了5个人,其中还有l个板瑶。但同时庙前却聚集了许多女人小孩,带了剪稻器具,背了饭筐,在那里瞧热闹。过了一会儿,倾盆大雨下来了,这些人都躲到村门底下去避雨,凡量过的男子,都到庙里来避雨,未曾量过的不敢来。据说,他们不敢来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孩子老婆怕男人量了会死的,第二,怕量了看他们身体好,把他们带走了。
欺人的事毕竟做不得的,他们每个人量过后,都要问孝通他有病没有,他的眼或牙若痛,便叫孝通替他医,也有的说他老婆或娘老(母亲)病了,请孝通到他家里去诊治。这一来,孝通为难不轻。并且他们又带着怀疑的意思,对济君说:“为什么家里有病人,他们不量,偏要量不病的人。”张科员说的是每家来一个男人,那些在庙前看热闹的妇人孩子,我想大约是男人派来代表自己的。
我们量人所在的庙,现在改为国民基础学校了,经费每年200元,但是里面的神像,却还没有拆去,向门贴墙搭了一条长木板,离地约4尺高,板上横排起来,挤了36个泥塑的神像,挤得很紧,排起来正与屋宽相等。神像背上写着神名,据说是不准用手动的,我们总想去抄来,但总不敢去。那天量人时,因为等得太久,无聊得很,我便想去抄神名,因为庙里人太多,孝通谨慎,惟恐被他们看见了,所以打着英文对我说:“Don’t do anything”,但偷偷摸摸的,毕竟被我抄了七八个。又过了几天,孝通与张科员往大橙量人去了,我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去。次日我冒着险独自去抄神名,每抄两个时,便到门口去望望,看准近处没人时,再进去抄两个,如是五六次,36个神名都被我抄完了。抄时浑身打战,好像在偷东西一样,惟恐有人走来。抄完了,将小本塞在袋里,头也不敢回,赶紧跑了回去。上山时,两腿还有点发软。这些神像的来源和意义,我还没有弄清楚,先把神名抄在这里吧。
由左至右:判官,陈氏大奶,韦金身,龙氏,三官,韦天成,韦金龙,韦明大,韦大师老爷,李杜大王,王官,土主,韦金凤,□,朴氏,五谷,三界,晚雷土中官。
由右至左:判官,□,□,冯信,冯远,盘古皇,九吴,冯雨,吴大郎,□,进官,□,伏羲,冯古,神农,□,王氏二奶,□。
孝通到大橙去了两夜,第三天回来,连衣服带被褥都湿得一塌糊涂。这条路连瑶人都说难走,回来第二天便病了。这天晚上,济君来看望他,想替他赶鬼,先叫孝通说他的病状,看看是否有鬼。孝通一说到恶心想吐时,济君便出去了。我连忙跟了出去看他做什么。他到正屋里端了一碗饭,拿着三支香,他的夫人后面跟了他,拿着几张火纸。他先到孝通床前,把饭放在地上,把香点着,告诉我,等他一出去,立刻要把门关上。他又把饭端起,拿了香便出去了。我照他说的急急把门关上,跟了他出去。他到外面把火纸点着,口里念叨着把饭泼在地上,将三根香插在纸灰后面,站起来很肯定地对我说:“不要怕,明早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孝通果然见轻了。济君又来访问,他看见孝通精神好些了,快活得很,自觉做了一件慈善事业,救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们那条路上死过80个人,都是民国十三年打强盗死的,那些鬼都变成山鬼,因为孝通是生人,所以跟了他来捣乱。他把饭放在孝通床前,是要引那鬼下来,他一出去,我立刻要关门,是防止那鬼回来。他口里念叨的是:“你把饭吃了去吧!不要再在这里作乱了!”把饭倒在地上是给那鬼吃的。他说人病了要吐时,就是有鬼,不吐没鬼。瑶人每家都有个道师,道师是男性,是世传的,他们可以赶鬼请鬼,所请的鬼是祖先,就是喊祖先来吃饭。所赶的鬼,是捣乱的鬼,家里若没有道师,便去请别家一个来,只要给他吃一餐酒,便算酬报了。
瑶山这几天也冷了,我们房里也生了火,方法还是支三块石头,拿些树枝点着。屋里没有窗,门开着嫌冷,猪鸡也都进来,关上门又嫌黑,结果是在门后生火,开一扇门,我们躲在关着的这扇门后向中,这样可以得暖兼得光。生火不是件容易的事,柴又太潮,所以不得不住地吹,一口气吹不着,便把烟喷到喉咙里了,一边眼里流着泪,一边按着胸口咳嗽,有时弄得心火上去多高,但是所生的火还是不肯着。一等火生着了,可就不舍得叫它灭了,一锅一锅的热水煮,一件一件的好东西洗,盆里罐里到处装的都是宝贝的开水。
瑶人的好奇心也很强,我们想研究他们,同时他们也想研究我们。那天我在正屋喊“孝通”,孝通在外面答应,于是惹动了这位蓝夫人的好奇心,她问济君我叫丈夫什么,济君讲给她听了。第二次我又进正屋时,她自己还在那里低着头,一边绣花,一边小声学我喊“号筒号筒”。
蓝夫人是一个很和蔼,很好说话的人,只可惜她不会讲官话,我又不会讲瑶话,所以她见了我,总是拉拉我,拍拍我,笑嘻嘻的不说话。昨天孝通又到别处去了,这次要去10天,因为济君会讲官话,同时和我又像很熟的朋友一般坦白肯讲,这种机会难得,所以留我在这里,10天内,把花蓝瑶的社会组织弄清楚。蓝夫人每次在孝通离去的第一个晚上,临睡时都要来看看我,她虽然不讲话(有时也和我讲瑶话,我和她讲官话,谁也不懂谁),但是站在我面前,向我笑笑,摸摸我,过一会儿便走了,去时还要把门给我关好。我明白她是来看看我平安不平安,闷不闷。
瑶人的贞操观念我还没有弄清楚,不过据我现在看,他们是没有贞操观念。我曾问过济君,他们娶来新妇要不要注意她是否处女,他答我说:“她和别人发生过性关系,我怎么能认出?”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们不注意女人贞操的。过了一会儿,济君又对我说:“我在南宁时,看见有百十来个男学生,与50来个女学生在一个学校读书,到夜里男生大概都找女生去的。”我告诉他不然,他说:“那么你同费先生怎么结的婚?不许男的夜里去找女的,若是两情相好,怎样表示呢?”由这一点,可以证明瑶人男女如果是自由结婚,大约是男女两相悦后,立刻发生性关系,然后告知父母,再订婚。订婚后,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发生性关系了。瑶人若是偷偷的发生性关系,都是在山里,不是在家里,看见人来了便跑开,别人看见后,也不觉得大惊小怪,连女子的本夫看见妻与别人通奸时,打她一顿,她若悔罪改过,仍然安居无事。
瑶人订婚的年龄,多在10岁至13岁,这都是由父母代定的。等女子至14岁能工作时,便每月有一日或两日三日到男家工作去,夜里间与未婚夫同床,未婚夫也可到女家去找未婚妻睡眠,因为他们年龄太小,很少有受孕的,等到十五六岁能受孕时便结婚了。瑶人结婚是很简单的,我想是因为婚前与婚后没有分别的缘故。但生第一子时,仪式却非常隆重,原因是婚后未生子时,夫妻关系与婚前一样的不稳固,一方要离婚时,只要给对方少许钱就行,并不受舆论制裁。等生子后,离婚就不容易了,虽然她所生的子,并不一定是丈夫的。
瑶人舅权很大,在亲属中地位最高。在生子满月后请酒时,舅父要演说,抱小孩出来给客人看的是舅母,替小孩起名的也是舅父。临去时,主人送舅父的肉最多,其他客人,平均每家4斤,舅父独得20斤。媳妇生子后死了,别家都送白布,只有她的弟兄送黑布。据说桂北三江县、古北县舅父的地位更高,舅父之子要娶姑母之女时,姑母不得拒绝,因为这是特定的婚姻。处女出嫁时,所得的聘金,不归父亲而归舅父,大藤瑶山却没有这种风俗。
11月13日于六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