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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头瑶村

我们在王桑住了一整天,第三天早晨9点钟便动身到门头去。据说门头距王桑有30里,但是各人估计不同,山路中距离确是不易计算的。

因为总是下着毛毛细雨,所以路上逢到黏土、青石处便滑得难受。村长送我们到村外,又替我们拔了一根竹竿做拐杖后,才分手回去。从王桑到门头的山势虽不及进王桑时来得险,但也够难走了,加上前次脚上的伤口还没有长上,所以异常辛苦。前面的瑶人挑着我们的行李轻松的一步紧跟一步的往前走去,不肯稍停。我们又不认识路,生怕走迷了,死在山里,也没人知道,只好紧紧地跟着,心里却千后悔,万后悔,不该到这种地方来。不多时候,前面忽然没有了去路。这时我们已被丢下,连前面挑夫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山是陡得站不住人,下面是十几丈的山谷。山水从山顶上泻下来挡着去路。四下里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永远响不住的水声。这时我简直累晕了,想来想去,身到此境,前进既不易,后退也不行,抱怨别人更无济于事,只好坐在山石上停一会儿再说,约莫有10分钟光景,才气呼呼地把两只手抓住了块怪石,像狗一般的爬了过去。经过这一次打击,此后气更不壮了,每隔10分钟就得休息一下。这时已有12点钟,挑夫们早已到达门头了。在腰酸脚痛中奔着我们从未走过又不知目的地何在的路。幸亏山上只有这一条“大路”,所以不致走失。半路上遇见门头来的一队瑶人,都是背着猎枪去打鸟的。他们早就知道我们要上他们村去,所以很熟悉的向我们用官话打招呼。我们问他们路,他们就派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带领我们,还替我们背着水瓶和旅行袋,所以我们轻松得很多了。但是我那时早就累昏了,什么话也不想说,孝通还有余力同他问长问短,又在休息的时间,要他开一枪看看,并且把猎具都画上了。带我们的人,异常和气而且有礼貌。瑶人都是很有礼貌的,不只是对我们如此,他们自己彼此也都很和气。在王桑时,村长执着酒杯很骄傲地向我们说:“不用怕丢东西,瑶人是晚上开着门睡觉的。也从没打架相骂的事。”这并不是说瑶人是没有财产观念的。我们亲眼见到一家的猪很凶地帮着主人驱逐邻家的猪来吃槽里的冷饭。

当我们于乱山缝里瞥见村落时,已经两点钟了。村落的形式和房屋的造法与王桑相同。门头瑶和王桑瑶是同系,他们都是花蓝瑶。不过门头的村落大些,人口较多。房屋靠山面向西南,村前就有一层层的稻田,时已深秋,稻熟满田作金黄色。乱石中流着泉水,雄鸡像对话般一答一应地叫着,我们坐在一块平面的石头上,一边喘气,一边欣赏这一幅自然的图画。两人头上都冒着热气,刚才的痛苦,不知消失在哪处云雾里了。

进村后,张科员和挑夫们都在山下,在一间村公所中等我们。村公所是兼着学校的差。教书的先生姓陈,是个汉人,他已几代住在瑶山中。在王桑据他们说亦有一家姓金的汉人。在瑶区中的汉人是受瑶人的统治,都是很苦,租着瑶人的地过活的。

姓陈的那位先生是个基督徒,所以满壁贴着基督教的挂图。他躺在床上,前天被毒蛇咬了脚,肿得可怕,还有点发烧。孝通就替他敷上药,用纱布包好了。谈了几句之后,村长就领我们去寻晚上过宿的地方。

后来我们挑定了他的家,在山顶,从晒台上望出去,风景绝佳。正屋外面好像是一个走廊,堆着杂物,有一堵短墙和晒台隔着,孝通的床就架在这里。进门处堆着柴,猪鸡满地,旁边和晒台横接着有一间小屋,黑洞洞的,刚容得下一只床。床头留着2尺余地,地上堆着一大堆灰,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没有进瑶山之前,人家都向我说瑶人的房屋是如何如何的坏,而且臭得厉害。但是我们却没有这种印象,比了汉人的农村,即使不好一些,也不致较坏。每家都有一间正屋,一个谷仓,一间猪牛住的栏房,一两间小屋,一个晒台。比较好的就有两座正屋,很高大。猪和鸡虽则在进门处弄得很脏,但是有竹制的屏挡着正屋,不许它们乱入的。加以他们有很好的“自来水”的设备,水的供给便利,洗东西也容易。

在田里我们已看见过他们用竹管导水的灌溉系统,同样的方法,他们从水源把水引到村里来,竹管一个接一个,围绕着全村,每家都可用竹管去接水到自己家里。这种方法和“自来水”的性质是相同的。

村长是一个年约50多岁的老人,家里还有老父、妻子和一个孙女一个孙子。他的女儿已出嫁。他的媳妇两年前已死了。我们到他家里时只有他和一个小孙儿在家,其余的都出去工作了。瑶人中男女一样在田里工作,男女的分工依我们观察只限于针线纺织一项,男子是不做的。打猎偏重于男子,但是女子也有出去打猎的。做生意例如编木排则限于男子,领孩子除了母亲,祖父比任何人责任都大,自己的父亲倒没有祖父的亲密。原因是他们结婚生子的时候,正是担任着一家工作的主要角色,祖父年纪较大,正可在家领孩子了。

我们到门头时,该乡乡长之子蓝济君从六巷来接我们。他父亲是以前花蓝瑶的大团总。现在改称乡长,有一个传教士到瑶山,他就信奉了基督教,到桂林去受洗礼。也到过南宁,进特种师资养成所里念过书,所以汉化很深。能说通顺的官话,头发也剪了,穿了广西公务人员的灰布制服,简直看不出他是瑶人了。

这天晚上,村长请了蓝济君和我们几个人喝酒。他们的女人是不上席的。也和汉人一般每夹一回菜,必放下筷子向大家劝酒。也会猜拳,所以很热闹,我们在席上就问他们瑶人的婚姻,他们告诉我们说,瑶人订婚多在15岁以前,是“恋爱成功”的。但是也有小时候父母代为订下,蓝乡长自己就是父亲代他订的。指腹为婚的也有。但是最后的主权是在男子本人。若是由父母代订,本人不满意就可随意解约,父母不能强制。

他们通婚的限制是同族和亲戚不能结婚。一族是包括他们认为同祖的后裔。同族之内不相通婚。有姻亲关系的三代之内不许通婚。妻子的选择是先就同团,花蓝瑶娶花蓝瑶,女子不够时,可以娶别的板瑶和山子。因为板瑶和山子没有田地,所以花蓝瑶不嫁女子给他们的。他们的姓和族并不相合,所以同姓不避婚姻。姻亲不能结婚,所以没有中表婚姻。兄死弟娶嫂、姊死姐丈娶内姨的婚姻在花蓝瑶中都没有的。

瑶人住在山地,一年的粮食多不够吃,不得不向山外去买。买东西,拿东西去卖,而他们的生产很少。树木虽多,但是没有水路的地方就不能往外运。野味只够自己吃,卖不了好多钱,所以他们不能不限制人口了。方法是每对夫妇只许生两个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便男娶女嫁,两女便一嫁,一招赘,两男便一娶一出赘。生了两个孩子若再生子便请别人用绳勒死,或不给奶把小孩饿死,听说他们也有一种药可以吃了不再受孕。总之,他们总是使一家只有一对夫妇传下去,田地不致分散。瑶人中没有买卖田地之事,没有田的人,永远没有田地。譬如板瑶和山子,祖宗没有田地,他们便永远做花蓝瑶的佃户,没有做地主的时候。

次日(10月24日),我们就开始量人,但是门头村的组织较次,所以村长的号召力就小,来的人很不踊跃,只量了5个人。

我们和张科员住所相离较远,所以我们自己做东西吃。就在孝通的床头支了三块砖烧起火来煮东西。烧火是一件看若容易而其实很困难的事,住惯都市的人当然不会体悉到引火的困难。我们用着树枝作柴,一忽就灭。真活活的把我们焦急死。孝通说史先生曾说过在通古斯有一个人,不会引火,就活不下去,因为风大雪重,一定要起火取暖,而火之难着百倍于我们。但是经了一番麻烦,煮出来的东西却格外好吃。两人相对微笑,这才是甘苦!

这天天气很好,自从入瑶山以来,从未遇见过这样好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周围高山都浸在云雾里,望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时候偶然在淡云中露出一些树木的模棱的外形来,但一忽儿就又收入云中了。孝通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就是这种景象。

瑶人女子的上衣,在袖口和下沿都绣着花边。下午孝通坐在晒台上依了那小女孩的衣服来画他们的花样。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长得很美,行动又很风骚的瑶女,她看见画花样,就在怀里掏出一块还没绣完的衣袖来,真好功夫,满块都绣上了,和织的一般。孝通要借来画时,她却笑嘻嘻的收起来了。一扭头就在笑声中跑了。她穿着一双木屐,完全像日本人穿的一般。此后她每见我们,必做鬼脸逗我们。

晚饭后,我们又坐在晒台上喝茶,远山里的火把忽出忽没,一起一伏,好像鬼灯一般神秘。这是瑶人由山野里回来时打的火把,有时他们回来得稍晚一些,家人不放心,便站在晒台上遥望,呜呜地打哨,山里回来的人听见了也鸣声相应。终天飘荡在山野里的游子,心还是系住在家里的。

次日,一早再继续量人,量了14个人,一共连昨天有19个人,得到这一点材料是不容易了。天又下雨,一连两天,所以到28日才离开门头,向六巷进行。

1935年10月31日于六巷 L6I38xvsYq5w5ZXK3fpDp6zSvqWxBb1wK/zRlsYGQhS4KklZF73+KZvFwO9f0p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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