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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桑三日

从象县入瑶区,王桑是第一站。过界顶东南行20里就到。我们坐轿尚觉辛苦万分,路程之险在瑶区中算是有名的。其实全因为这险恶的山岭,我们在今日尚能在这地方见到瑶人的村落。几千年来在汉人的压力之下辗转南迁,直到这些深山崇岭之中,瑶人才能维持他们的独立,没有这天险,哪里还有瑶区呢?

一路,我们但见山谷中一片片、一层层依着山势重重叠叠砌成一级级的稻田,见了使我想起幼时父亲从菲律宾带回的相片。苗、瑶是最能耕种的人民,所以P. Wieger认为苗名就出于“草田”耕种的原因。 在山上种田,最大的困难就是灌溉。不能解决这问题,就谈不上种稻。他们却从祖宗传下了一个极巧的办法,用竹管半片,接上泉源,一直连到田里。很多人以为汉人在文化上一切都比苗、瑶为高,处处用着“开化”二字,叫他们什么都学汉人,连服装发髻都觉得不如汉人,谁知道在瑶山中可以使汉人学的地方还多着呢!若是这种简单轻便又经济的灌溉方法学得了,一定能使很多广西的荒山,成为有出产的熟地。

在一片鸡鸣声中,我们到了王桑,已近黄昏时节。村落是向西靠山而成。有竹篱和矮墙围着。土屋比邻,间以方形的谷仓,一层层的靠山房屋,远地里就可以窥见村落的全貌了。

王桑是花蓝瑶的村落,姓胡。在发式上可见他们的特点。男子从小就留着头发,在头顶向后挽成一个田螺形的头髻,再用一块白巾,沿额向后,在颈后打一结。女的,未成年的(15岁之前),梳两条辫,交叉盘在前额;成年的,则把头发,用猪油泡了,梳成一个“灯罩”式的头,一直罩到眼睛,发端挽到头顶,打一髻,再用一块白布罩下,一如护士所戴的帽。

花蓝瑶分布于王桑、门头、古浦、六巷、大橙。所说的言语各处相同,略有差别。有三大姓,蓝、胡、相。门头的花蓝瑶是姓胡。

我们到后就被引到村长的住宅,房子都用黄泥混着石子打成墙,用瓦或树皮作顶,再用竹子编成晒台,全村的房屋建筑的形式大致相同。进门南向,正屋西向,正屋前有一晒台。房屋多没有窗,屋东南角是煮东西的灶头,没有烟囱,所以满屋都熏得黑洞洞的。东北角放着锅子,打米的臼,和其他杂物。正中向门有木壁,中门放着香炉,祭供祖先的地方,但没有神位,下面就放着一长几,接着一方桌,我们就坐在方桌旁边。他们自己人起坐的地方是在西南角,堆着一堆火,大家就围着取暖、吸烟、谈笑。角里就铺着床,有1公尺高,用席作褥。西北角有的家里用板壁隔成一小屋亦作卧室。

我们到时,村长还在外工作未归,他的媳妇在那里煮饭给我们先到的挑夫们吃。挑夫毫不客气的大碗盛着,据说是不用花钱,因为瑶人到汉人家里亦可自由吃饭,这是民族的礼仪。

不久,在外工作的男女们都回来了。村里人都知道客到,带着米来问讯,客人所用的米是全村大家供给的。那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没有灯,就用松木条燃着火取光。松木条就放在铁片或铁丝结的网上。松木燃着时,放出一种令人想到年景的香气。融融一室,主客欢笑,多年没有回过乡的我,在这种香气中,更觉得人情的深厚了。

我们自己煮了带来的香肠腊肉,他们温了酒,团坐一桌,主客倾杯,真是一见如故。依他们的风俗,要表示好感,就得两人在对方的手中,互相干杯。要做民族学研究工作的人,不会喝酒是不成的,史禄国先生已屡次劝过我学习。在一生人面前,不能畅怀豪饮,无形中就会主客之中造下一道心理上的隔膜和怀疑。这时我才感觉到喝酒的重要了。而且在半醉之中,交涉事情也容易获得同意。通古斯人因为断了酒,两年中没有讲成一件婚事。瑶人也是善饮的豪客,我是三杯见色,比他们差得远,幸有同行的张科员,量还好,尚可对付。他们喝的是自制的白酒,没有海甸的莲花白凶。

换过了杯,我们就开始猜拳。猜拳的一种玩艺流布真广。瑶人中普通男子都能猜三拳,他们的规矩是四次算一段落,四四十六次才结束。

王桑的瑶人男子都能说一些广西官话,所以我们在言语上,尚能粗粗达意。我们又学了几句瑶话,说得不很像,引得他们呵呵大笑。这晚上,我喝得有些醉意了。在醉意中,他们也明白我们的来意,并不是难为他们,并且允许我们测量他们的人体。

饭后,我们被领到一所新造的房屋里,比较考究,正屋的对面,隔一间道,有一个三门房的楼,楼下是猪、牛、鸡的卧室,上面南间就是我们的客房,因为这屋是新造的,所以有一个小窗,而且屋内没有生过火,不像正屋那样熏得像在烟囱里一般。中间出去就是晒台。每间大约有3米阔5米长。刚够我们两张床,瑶人很忌客人夫妇同居,是一种“他不”(taboo,即禁忌)。他们本来打算叫我和同惠分住两室,后来找不到地方,又经张科员向他们说明我们不破他们的规矩,才迁就过去。

那时已很晚,又是醉意倦人,我们不愿再架开带来的行军床,就在他们的木板上睡了。可是蚊虫臭虱,整整地闹了一夜。临睡时,瑶人男女挤了一屋,一定要看我们睡。什么东西,他们都觉得好,最受人赞许的是我们的两只长统靴。他们是不穿鞋的,从小就赤着脚在山上乱跑。虽是走惯了,但是受伤溃烂的很多。

第二天一早,就在梦中听见有节拍的砰砰声,同惠比我先醒,急忙去看,回来就叫醒我说一同去看他们舂米。原来瑶人的田太狭,收谷时不能像汉人一般在田里把谷子打下。他们是用特制的小刀把稻穗连谷秆一同割下来,扎成把,每把8斤,在晒台上晒干了,一起放在仓库内。每天早上煮饭时,临时打谷舂米。每家早上煮一锅饭一锅粥,粥是当早点,饭是用芭蕉叶包了带到田里去吃。他们不分男女,除了小孩和老人家,都是整天在山里工作:种田,砍树,打鸟,捕鱼,不回家来。所以他们不能不准备好一天的粮食,晚上回来,再煮一锅粥。在我们洗脸的时候,有一个由平南来的汉人,肩着袋,提着箱进门来。原来是做买卖的,他带了汉人的货物在瑶山中兜售。也就靠了这种商人沟通着瑶汉的交易。在百丈我们已看见三天一聚的墟,瑶人也有出山来赶墟的,但是路程遥远,往来就需两天工夫。工作紧张的瑶人,不能专靠“墟”的制度来采购汉人的货物,所以这种行脚商人在瑶山商业制度中是很重要的。他们是农夫,王桑全村就没有一个商店,也没一个瑶人是靠买卖生活的。农商的分工成了民族的分工。这个商人带着两种货物:一篮做酒用的酵母,一箱刺绣用的花线。后来我们又看见有商人带着火柴,吃的腐竹,有布匹和旧棉衣。我们还看见卖盐的,盐是瑶人仰给于汉人的一种重要日用品。瑶人没有自己的货币就用汉人的银毫,钞票不通用。我们在象县就换了银毫进山,所以没有遇到困难。

这天早上,因为村长已通知全村,叫他们聚会,所以有很多人等着没有出去做工,我们就向他们说要检查身体,借以知道瑶汉的差别和瑶人普通的疾病,下次好带药来。瑶山中没有新式的医生,虽则靠着天然的空气和日光,使他们不致发生许多都市中常有的疾病,但是疟疾、沙眼和疮疖却很普遍,对他们的工作影响很大。他们知道我们有药,都来讨取,所以对于人体测量并不十分拒绝。但是没有成年的,他们不愿受检,因为他们说被我们测量了就不能再长了。这一天我们量了11个人,全村壮丁不多,所以我们也算满意了。

自从我们入山以来,老是阴沉沉的天终日在云雾中,晴天在瑶山是例外。这也是他们能种稻的重要原因。但是天阴雾大,照相机失去效用。出发前,史先生就教我学画,水彩、铅笔和画图簿都带着,所以我就在王桑写生,画了一张房屋的外形。在民族学的研究中照片很有限制,远不如笔画便利,照相不能立刻把结果拿出来给人家看,鬼鬼祟祟的,在黑匣子里不知装什么鬼,更不知你摄的什么魂,自然容易引起人家的误会来。画图是大家懂得的,而且也可以当时在众人面前公开的画,问他们像不像。爱美是人的天性,他们一样的能欣赏你的画。要研究民族学,在实地观察中最重要的精神是坦白和诚实,坦白和诚实能赢得同情,也可以避免危险。

当时,他们看我画得很有趣,我就借此机会替一个小孩速写了一张,大人们非但不拒绝,而且叫小孩不要动,让我画,于是我又进一步替一个老年人画了一张侧影,以补充我人体测量的不足,并且可以表示他们的头饰。他看了很喜欢,还请我到他家里去,想请我吃饭。

抽烟也是一个获得友谊的方法。他们抽的是土烟,我带的是卷烟,味道自然比他们的强,每人敬他们一支,大家就笑逐颜开了。

这一天晚上,我们把行军床张起。从到广西以来总是在木板上过夜,虽然睡惯了,但是一睡到帆布上,简直像是登天,同惠嚷着,舒服死了,舒服死了。

第三天是10月23日,就离开王桑到门头去了。

10月30日于六巷 Jy+WaB3HzvGI51udDPlj6wi6h6v5CWN0GIi/hc6yRBxoFGrAqwlsSC12W6Vaox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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