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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漫画

我没有到过美国,这是第一次。关于这个新大陆,我听得很多。离国之前,还有一位英国的朋友听说我要去美国,特别叮嘱我不要忘记到了之后就写信告诉他,没有了汽车的美国人是否还记得怎样走路。也有年轻的朋友用着羡慕的口吻,向我的太太说:“你能放心他去么?”我也不敢为此起誓,若是美国全是像好莱坞,谁敢担保自己呢?

虽则世界在这一日千里的航空率下已经变成了一家,可是这家人还是带着中古天方夜谭的神气互相猜度。俄国人好像都是红脸,德国人好像都是戴钢盔,法国人好像整天坐在咖啡馆里,英国人是板着脸在想你的钱。这样漫画式的认识,果然活现,也许正是四海大同的真正障碍。很显然,一个长袍马褂,拖辫子,抽长烟筒的老翁,怎能和一个袒胸露脚的舞女讲交情?

当我每次想写通信时,我总是有一点迟疑,我不是又在画一幅漫画给我的读者么?我又怎能避免不这样做呢?假如有一个第一次到中国去的美国朋友,在昆明下了飞机,到城里逛了一转,回旅馆写信给他太太,一定说中国女人都是不知道害羞的。因为在车上,在门前,在客厅里,随处都会解开衣服喂奶给孩子吃。我们听见了自然不高兴。而我在这里写信给你们是否也会专门挑些“奇形怪状”来描写给你们看呢?尽管我自己可以认为读过社会学,教过人类学,但是要我保证说我在这些通信中不致犯这种弊病,我决不敢。

话自然也可以说回来。要我们自己来说中国人是什么样的,永远也说不上来,倒不如听外国人给我们的描写,不管走样走到什么程度,也有时候有些我们从不注意的事情会给他们一语道破。在一个生疏的地方,我们为了日常的需要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为当地人寻一个标准,对付时有一点把握。在熟悉的社会中,这种标准就不需要,我们可以知道每个人的性情脾气,不必虚加综合。我在这新大陆上自是一个生客,不但我开口闭口会提到我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所杜撰出来的所谓“美国人”,而且更会向这个“理想人物”说长道短。

我记得我初到美国的迈城,一切都新鲜得很。迈城本是他们南国的一个名都,在他们游览指南图上用一个穿着游泳衣的美女来代表的。这地方气候暖和,有钱的人造下别墅用来避冬,沿海滨不知有几百家华贵的旅馆。我想不出用什么中国的地名来给它提个别号,我们根本没有这种豪华的去处。必要时,大概历史上的扬州差可比拟,可是扬州在冬天并不温暖。

一个下午,我拖住老金一定要带我去逛这花园般的都市。我们跳上一辆TAXI,可是说不出到哪里去。“你开好了,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们上海边去?可惜现在都住了军队,好逛的地方不多。”

“随你开就是了。”

车子向海边驶去,路出一条幽径,夹道紧接着的是怒放的红花,密密地盖着树颠。我想起了北平长安街的夜合花来,就问老金:“这是什么花?”老金本是个花草名士,这一问,就滔滔不绝地指着路旁花草,满口的怪名字,中文是什么,英文是什么,一部《镜花缘》好像一下都背了出来。我是个俗人,非但不辨美丑,连一打花名都数不上口,谁知道我们的车夫却是个知音。

“你也喜欢这玩意?”他把车停在一丛香花的旁边。

“是呀。你也是么?”老金很高兴。

他们就攀谈起来。梅兰竹菊一直到松柏冬青,无所不讲。老金描写他北平院子里的荼䕷,又说起北非访花冒险队怎样在虎口里抢出一种花卉,价值连城。我们的车夫,不但沿路列举各种花草的名目、妙处、来源,又把他自己在园地上所费的资本都说了出来。他本来是在纽约经商,娶了个太太,身体不好,可是喜欢园艺,所以就搬到这地方来。听来正是个多情的隐士。

我们本来是没有目的的漫游,谈花说草起了劲,我们的老金就提议到汽车夫的家里去参观他的花园。我对花草虽是外行,可是对于“汽车夫也有花园”这件事发生了兴趣,加上我意想中还有一个多愁善感爱花恋草的美国林黛玉,怎不想去拜访一下呢?于是我们的汽车夫就把车子开向他郊外的家园。

花园并不大,若是围了短墙则不过是个苏州的天井。但是细草如茵,点缀着一丛丛不同的花木,确是精致雅静。老金欣赏花草的时候,我却偷眼在评赏这一对人物。那位车夫一立起来,他突出的大肚子先就使我吃了一惊。接着他那位晒得深黄的胖太太出来招呼我们时,真使我大大地失望了。自然人不可以貌相,谈起话来,除了园艺,我是外行不懂,什么都引不起我的趣味。我这时似乎又忘了他本来不过是个普通技工。但是在我的观念中,好像有一点不匀称。这样雅静的住宅,这样考究的家具,这样美丽的园地,在我的成见中一定得住个能诗善赋的人物才相称。然而,这是在美国!我是错了。

“不要见笑,我们是苦人家。”那位太太很抱歉地说。

“这还是苦人家?”我想说,可是没有出口。

“因为我太太多病,所以我也不想再去城市里混了。种种花,生活能过得去就算了。”

“我们当教授的也享不着像你这样的福。”我终于说了。

我默默地在心上勾出了一张漫画,美国是真富!

这是一张漫画:一个小巧的花园,肥健的太太手上拿着一个药瓶,瓶上写着维他命ABC,半裸着在晒太阳;一个大肚子男人弯着腰在种花;门前停着一辆待租的TAXI。我想将这张漫画标题为“美国的苦人家”。

我说这是张漫画,因为我并不敢自信这是代表了美国的标准。至少,有些美国朋友听见了这故事,听见了我想画的漫画,会摇头说这不是美国。我不知道美国苦人家究竟怎样,但是我相信即使和美国人所画关于中国的漫画一样地走样,一样地引起中国朋友的摇头,多少也许可以代表一些确乎存在的特点罢。

我回想到一路所见的情形,更回想到我们自己所住的房子。我愿意祝福美国的苦人家,能长久在饥荒的世界中维持他们繁荣的孤岛。

1943年10月24日 LDAsud6PVIa4tV3XMH9MDcRB1jgtd9JzbJDSIVApNpIUFosSxghS2/9S0VA3dGU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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