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说她要亲自去买花。
因为露西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实在忙不过来。这些门都得从铰链上卸下来,昂伯尔梅尔公司的人马上就到。克拉丽莎 ·达洛维寻思,多好的早晨啊——空气清新得就像是特意送给海滩上的孩子们似的。
太开心了!太痛快了!以前在博尔顿 的时候,每次打开落地窗,一头扎进户外时,她都会这么开心。此时此刻,她耳边好像传来了落地窗合页的吱吱声。那里清晨的空气是那么清新,那么宁静,比这里安静得多,有如浪花拍打、亲吻,寒冷刺骨却肃穆(对于一个当时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子而言)。站在敞开的窗户前,她预感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眼前的树木花草被晨雾缭绕,秃鼻乌鸦飞来飞去。她站在那儿看,直到听见彼得·沃尔什说 :“在菜地里沉思吗?”——是这么说的吗?“我喜欢人胜过花椰菜”——是这么说的吗?沃尔什他一定那么说过,某天早饭她来到屋外的露台上时他说过。最近沃尔什会从印度归来,六月还是七月,她忘了,因为他的信写得模棱枯燥乏味,但他说过的话她倒是还记得。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折叠刀,还有他的坏脾气,多少往事早已烟消云散——真怪!——几句关于花椰菜的不起眼的话她却没忘记。
她呆站在马路上,等待着特奈尔公司的货车开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这是斯克罗普·珀维斯对她的看法(他对她的了解就如一个住在威斯敏斯特的人了解隔壁的邻居一样)。她有点像鸟儿,像青绿色的松鸦,轻盈、活泼。尽管她已年过五十,且患病以来脸色愈发苍白,她站在那儿,压根儿就没看见他。她站得笔直,等着过马路。
在威斯敏斯特住了多少年啦?有二十多年了吧。即便是置身于车流之中,抑或是半夜醒来,人们总能感受到一种特有的安静,或者说是肃穆,克拉丽莎对此确信无疑。一种难以名状的停滞,大本钟敲响之前的不安(但他们说,那也许是她的心脏受到流感影响的缘故)。听啊,钟声隆隆地响起来了!先是提示,悦耳动听;随后是报时,准确无误。沉闷的声波在空气中渐渐消逝。她在穿过维多利亚大街时想,我们都是傻子。因为只有上天才知道人类为何如此热爱生活,认真对待生活,精心构思生活的模样,再围绕自己构建生活,然后将生活推翻摧毁,又无时无刻不在重建生活。即便是最不招人待见的老古板、坐在门阶上喝酒的穷困潦倒之辈,也是如此。毋庸置疑,基于这一原因,议会法案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他们热爱生活。在人们的眼中,在轻盈、沉重、艰难的步履中;在吼叫和喧嚣声中;在那些四轮马车、汽车、公共汽车、厢式货车,胸前身后挂着广告牌、步伐沉重、摇摇晃晃的广告员中;在铜管乐队、手风琴的乐声中;在胜利的欢呼声和铃儿的叮当声中,在头顶上空飞机发出的怪异的呼啸声中,有她热爱的东西,那就是伦敦六月这一刻的生活。
由于是六月中旬,战事已经结束。可是对于一些人来说,战争还没有结束,比如福克斯克罗夫特夫人,由于她可爱的儿子在战争中丧生,她昨晚还在大使馆悲痛欲绝呢!古老的庄园也只好归在表兄弟名下;又比如主持义卖的那个贝克思伯纳福女士,据说她最疼爱的约翰战死了,她已经接到了电报通知。但是,战争终归还是结束了,谢天谢地,结束了。六月了,国王与王后都待在宫中。尽管时间尚早,可四周已响起赛马奔驰的声音和板球拍的轻扣声。早晨天刚蒙蒙亮,洛兹球场、阿斯科特赛马场、拉内拉赫公园笼罩在轻柔的、网状的灰蓝色晨雾里,不久天将大亮,雾将消散,草坪上将出现奔跑跳跃的马儿,它们前腿蹬地,一跃而起;还有飞奔着的小伙子和身着透明薄纱裙的姑娘们,她们笑着,跳了一夜舞还不忘带着怪模怪样的毛绒狗出来遛一圈。即使在这个时候,那些谨慎的富人遗孀们正坐着汽车匆匆去干一些神秘的事情。店主们不停地摆弄着橱窗里的人造宝石和钻石,那些海水蓝色的胸针颇有十八世纪的风范,羡煞了美国人(但她必须节约,不能轻易给伊丽莎白买珠宝)。她本人也喜欢珠宝,对珠宝怀有可笑而虔诚的热情,她属于这样的生活,因为她的先辈们曾在乔治时代当过大臣。就在今晚,她将举行宴会,让整个房子灯火通明。奇怪的是,当她走进公园时,只有一片寂静,薄雾笼罩,不知从哪里传来嗡嗡声,鸭群慢悠悠地游过,有囊袋的鸟在岸上摇摇摆摆地走着。从对面的政府大楼向她走来的人会是谁呢?更确切地说,是提着有皇家纹章图案的公文箱的那个人。除了休·惠特布雷德还能有谁,她的老朋友休,可亲可敬的休!
“你早啊,克拉丽莎!”休说,语气极为夸张,因为他们从小就认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喜欢在伦敦的街头走走,”达洛维夫人说,“确实比在乡下好多了。”
惠特布雷德夫妇刚进城,可惜是来求医的。别人进城是看戏、看电影,带女儿们出来见见世面,而他们进城是来看医生的。克拉丽莎不知有多少次去疗养院探望过伊夫琳·惠特布雷德,这次又病了?伊芙琳很不舒服,休说。他撅着嘴,一面挺直高大的身躯。他仪表堂堂、魁梧健壮,很有男子气概,而且衣着讲究(也许是因为在宫里当差,不得不打扮得体面正式)。他的妻子虽然身体不适,但并不严重。作为老朋友,不用他讲明,克拉丽莎·达洛维夫人也明白。是的,她当然明白,这病真是麻烦!几乎就在同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戴的帽子怪怪的,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妹妹。也许是这顶帽子不适合早晨戴吧,休总是让她产生这种感觉。他行色匆忙,过于礼貌地抬了一下帽子,说她就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还说他今晚一定会参加她的宴会,伊夫琳也绝对支持,只是他可能会晚到一会儿,因为他必须先带吉姆的儿子去参加宫中的宴会。在休面前,克拉丽莎总是觉得自己拘谨,有点儿学生气。由于相识已久,而且她对休还有过好感,她认为休确实是个好人,尽管理查德差点被他气疯。至于彼得 ·沃尔什,他至今都没有原谅克拉丽莎,因为她喜欢休。
发生在博尔顿的一幕幕往事,她都记忆犹新 :彼得大怒,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也不像彼得所说的那样无能。当休的老母亲要他放弃打猎,或者让他带她去巴斯 时,他都照办了。他真的一点都不自私,至于彼得说他没心没肺,除了英国绅士的礼貌和教养外一无是处,那只是她亲爱的彼得在盛怒之下的气话。彼得有时可能让人难以忍受,但在这样的早晨,和他一起散步却是十分惬意的。
(六月已给树木披上了绿装。皮姆利科 的母亲们在给孩子喂奶。消息不断从舰队传到海军军部。阿林顿街和皮卡迪利广场的热闹气氛好像把公园里的空气都熏暖了,连树叶好像都在发热、发光,充满神圣的活力,这正是克拉丽莎所喜爱的。跳舞、骑马,她都喜欢。)
她和彼得好像分开有几百年了。她从未给彼得写过一封信,而他写给克拉丽莎的信也索然无味。可她突然想到,如果他现在和自己在一起,他会说些什么呢?想起过去与他在一起时的情景,那些岁月,克拉丽莎的内心很平静,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苦涩。这也许是对她关心他人的一种奖赏。她想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们回到了圣詹姆斯公园的中央。但是不管那天的天气有多好,也不管树木、花草,穿粉色衣服的小姑娘有多赏心悦目,彼得全都视若无睹。不过,只要她发话,他就会戴上眼镜看看。他所关心的是世界的局势、瓦格纳的曲子、蒲柏的诗、人性,以 及她灵魂的缺陷。他责备她时是多么严厉啊!他们的争吵多么激烈!她会嫁给首相,做站在楼梯上迎接宾客的女主人。他称她是完美的女主人(为此她曾在卧室大哭一场),他说她有做女主人的潜质。
克拉丽莎发现自己仍在圣詹姆斯公园和彼得争论,仍然竭力辩称自己没有嫁给他是对的。因为一旦结婚,即使两人同处一室,朝夕相处,也必须有一定的独立性,也要给对方一点自由。她和理查德两人都做到了。(比如,今天上午他去哪了?可能去某个委员会吧,她从不过问。)但是和彼得在一起那就不同了,他要知道她的每件事情,这让人难以忍受。当小花园温泉旁那一幕真要发生时,她必须与他一刀两断,否则两人都将身败名裂,这是肯定的。尽管多年来她承受着利箭穿心般的悲伤与痛苦。后来在一次音乐会上有人告诉她,彼得在去印度的船上遇到了一个女人,并娶之为妻,闻听此言她深感震惊。这一切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冷漠、无情、假正经,这是他对她的评价。她永远都不能理解他的爱,但是那些印度女人大概会 —那些愚蠢、漂亮、轻浮的货色。她这是在浪费自己的同情,因为他很幸福,他让她相信他非常幸福,尽管他从未做过一件他们讨论过的事。他这一生是失败的,至今还令她十分气愤。
克拉丽莎已到达公园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望着皮卡迪利大街上的公共汽车。
现在她不愿意对任何人说三道四。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其实已经难以形容地衰老。她以为自己看问题透彻,其实只是在外部观望。当她看来往的出租车的时候,总有一种独自一人远在海上的感觉,一种即使活一天也十分危险的感觉。她并不认为自己聪明或不同凡响,她不明白自己是怎样靠着丹尼尔斯小姐传授的那一点点知识生活过来的。她什么也不懂,不懂语言,不懂历史,除了睡觉前看点回忆录,基本不看书。然而这一切,这来往的出租车,对她来说有绝对的吸引力。她不想谈论彼得,也不想谈论自己,给自己下这样那样的定论。
克拉丽莎一边走一边想,她唯一的天赋就是凭直觉识人。如果让她和另一个人同处一室,她就会像猫一样弓着背 ,或像猫一样得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德文郡府邸、巴斯府、装饰着瓷凤头鹦鹉的房子,它们灯火辉煌的样子她都见过。她还记得西尔维娅、弗雷德、萨莉 ·西顿等一大群人,她们通宵达旦地跳舞。她还记得四轮运货马车从这里经过去市场的情景、她坐车回家路过公园时的情景。还记得自己曾把一先令硬币投入塞尔彭蒂河 。这些,每个人都记得。她所爱的,就是此时此地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个坐在出租车里的胖女人。她一边向邦德街走去,一边问自己:这重要吗?她的生命终将终结,这重要吗?没有她一切仍会继续,她会怨恨吗?死可以终结一切,难道这不会给人带来安慰吗?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伦敦的街头,世事沉浮,这里也好,那里也罢 ,她活下来了,彼得也活下来了,活在彼此的心中。她深信自己属于家乡的树,属于家乡凌乱不堪的房屋,也属于那些未曾谋面的人们。她像薄雾一样飘荡在她最熟悉的人们中间,人们把她高高举起,就像树木托着薄雾一样,而她这团薄雾却飘散得如此遥远,她的生活,她自己。现在当她透过哈查德书店的橱窗向里看的时候,她在幻想什么?她试图回想什么?看到打开的书中有两行诗,心里想着乡下白色的拂晓会是怎样一番景象。这两句诗是 :
无惧骄阳酷暑
休怕寒冬肆虐
这几年,世界上的各种悲剧,让每个人,无论男女,都饱含泪水。泪水和忧伤,勇气和耐力,以及一种完全正义和坚韧的态度。比如,她想到了她最崇敬的女士——主持义卖的贝克思伯纳福女士。
书店里有《乔罗克思的远足与欢乐》《肥皂海绵》和《阿斯奎思夫人回忆录》,还有《尼日利亚狩猎记》,这些书全部都展开摆放在那里。这里有如此多的书,但没有一本是可以带去疗养院给伊夫琳·惠特布雷德看的。这个人实在是难伺候,没有哪样东西可以把她逗乐,也没有哪样东西能够让这个干瘪到无法形容的小女人在看到克拉丽莎进门时表现得稍微热情一点,然后再坐下来没完没了地谈论妇科病。她何尝不想啊,何尝不想人们在她进门时能够表现得高兴一点。想到这,克拉丽莎转身又向邦德街走去,心里很是苦恼,因为为了其他原因做事情是很愚蠢的。她更愿意像理查德那样,做什么事情都为自己做。她在等着过马路时心想,半数时间她做事情并不是为了事情本身,而是为了使别人这样想或那样想。她知道这是完全愚蠢的(此时警察在举手示意),因为从来没有人理解她这种心思,哪怕一秒都没有。哦!如果她的人生能够重来就好了,甚至自己的长相都会不一样呢!克拉丽莎边想边走上了人行道。
首先,她会和贝克思伯纳福女士一样黑,好似皱巴巴的皮革,还会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她还会像贝克思伯纳福女士那样慢条斯理、举止庄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样对政治感兴趣,乡下有房子,极其高贵,极其真诚。可这些她一样都没有,身材瘦小得像豌豆杆,脸小得让人忍俊不禁,嘴像鸟嘴。不过她的姿态还算优雅,手脚生得还算不错,虽然花钱不多,但穿着打扮都很得体。但近来,她的身体(她停下来看一幅荷兰画)连同它所有的功能都好像不复存在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克拉丽莎感觉自己隐身了,别人看不到她,也不认识她。再也不用结婚,再也不用生孩子,要做的只是惊奇又庄严地随着人群向邦德街走去。这就是达洛维夫人,她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理查德·达洛维夫人。
邦德街使她着迷,这个季节的清晨,邦德街彩旗招展,店铺林立,既不张扬也不出彩,一卷粗花呢放在一家店里,她父亲在这家店买衣服长达五十年之久。还有卖珍珠的店,卖冷冻鲑鱼的店。
“就是这些,”克拉丽莎看着水产店说,“就是这些。”她在一家手套店外停留片刻,要是在战前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中意的手套。她的叔叔威廉过去常说,看鞋和手套识女人。她的叔叔在大战中途的一个早晨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曾说过:“我活够了。”至于手套和鞋,克拉丽莎还是对手套情有独钟。但是她的女儿,她的伊丽莎白,对手套和鞋一点都不感兴趣。
一点都不感兴趣,克拉丽莎朝着为她准备宴会用花的店铺方向边走边想。伊丽莎白最在意的是她的狗。今天早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油味。可怜的狗格里兹尔再可怜也比基尔曼小姐好些,犬瘟热和焦油味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再不好也比关在闷热的卧室里读祈祷书强。比什么都好,她就差说这一句了。但是,正如理查德所言,这也许仅仅是所有女孩子都要经历的一个阶段,也许是恋爱了。但为什么偏偏喜欢上基尔曼小姐呢?基尔曼遭受过不好的对待,人们必须体谅她,理查德说她很能干,是一个真正有历史头脑的人。不管怎么说,她们是分不开了,而且她女儿伊丽莎白也去领圣餐了,她一点也不在意穿什么样的衣服,如何对待前来领圣餐的人。因为她的经验告诉她,对宗教的狂热反而使人变得冷酷(就这么点原因)、麻木,因为基尔曼小姐愿意为俄罗斯人做任何事,为奥地利人忍饥挨饿,但私下里因为生活不幸受尽折磨,变得麻木不仁,她时常穿一件绿色的防水布大衣。年复一年,她就穿那件大衣,大汗淋漓的。进屋后用不了五分钟,她就会让你感受到她的优越和你的卑微,她那么贫穷,你却那么富有。她住在贫民窟里,没有垫子、没有床、没有小地毯,要什么没什么。她的灵魂因愤愤不平而变得锈蚀。大战期间她被学校开除了——可怜的、满腹怨恨的、不幸的人!因为人们憎恨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思想,毫无疑问她的思想掺杂了许多并非她本性的东西。她变成了一个与人们夜斗的幽灵,变成了一个欺凌我们、吸我们血的鬼怪,变成了统治者、暴君。如果再掷一次骰子,毫无疑问,朝上的就是黑色而不是白色,那样克拉丽莎就会喜欢基尔曼小姐的!但是今生不会了,绝不会了。
这个凶残的怪物在她心里翻搅不停,激怒了她。她仿佛听见树枝咔嚓直响,感觉怪物的蹄子踏入了枝繁叶茂的森林深处,踏入了灵魂的深处。她从未舒心过,从未安全过,因为这个怪物无时不在她心中翻腾,特别是自她生病以来,这个怪物更疯狂了,弄得她脊背生疼。它不仅带给她肉体上的疼痛,还动摇、扭曲了她所有建立在美貌、友谊、健康、爱情和营造温馨家庭上的乐趣,似乎真的有个怪物在刨根挖地,仿佛这一切满足都不过是孤芳自赏。憎恨之心太可怕了!
荒唐,荒唐!克拉丽莎冲着自己喊叫,随后推开弹簧门进入马尔伯里花店。
身材高挑的克拉丽莎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前走去,迎接皮姆小姐,她长着一张纽扣形的圆脸,她的双手总是通红的,估计是经常用手把花浸入冷水的结果。
店里有飞燕草、香豌豆花、丁香和康乃馨,大量的康乃馨,还有玫瑰、鸢尾花。啊!真香!和皮姆小姐交谈的同时,克拉丽莎不忘大口地呼吸这夹杂着泥土味的芳香。皮姆小姐曾得到她的帮助,认为她为人和善。和善,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今年她看起来老了一些。克拉丽莎眼睛微闭,一会儿闻闻鸢尾花,一会儿闻闻玫瑰花,一会儿又转向丁香花,尽情地吸着花的芳香,摆脱街头的喧嚣,享受这里的凉爽。而后她睁大眼睛,多么新鲜的玫瑰花啊!像是刚洗好的花边亚麻布放在柳条托盘上;深红色的康乃馨排列整齐,高昂着头;所有的香豌豆花都向盆外蔓延,有浅紫色的、雪白的,还有灰白的——仿佛傍晚,身着薄纱裙的姑娘们出来采摘香豌豆花和玫瑰花,天空湛蓝,飞燕草、康乃馨、白星海芋、鸢尾花开得漫山遍野;此时是傍晚六七点钟,玫瑰花、康乃馨、鸢尾花、丁香花,每一种花都正开得灿烂,白的、紫的、红的、深橙色的,应有尽有。雾蒙蒙的花坛里,每朵花好像都在燃烧自己,那么柔和、纯洁。围绕香水草、报春花飞舞的那些灰白色蛾子也让克拉丽莎喜欢!
克拉丽莎跟随皮姆小姐一起选花,嘴里却不停地在说:“荒唐,荒唐。”声音越来越轻,仿佛眼前这美景、这芳香、这色彩,以及皮姆小姐对她的喜爱与信任,就像浪花一般冲刷全身,冲掉了仇恨,冲掉了那个怪物,冲掉了一切。她任由浪花冲刷,一次一次被抛在空中。正在这时,街上传来一声枪响!
“天啊!那些汽车”皮姆小姐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香豌豆花就去窗边看,随后她带着歉意的微笑又返了回来,好像那些汽车和爆胎都是她的错。
剧烈的爆炸声来自一辆汽车,这辆汽车停在马尔伯里花店正对面的人行道上,爆炸声把达洛维夫人吓了一大跳,把皮姆小姐吸引到窗边看了一下,还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过往的行人当然也是驻足观看,刚好看见一张重要人物的脸和鸽灰色的座套,随即一只男人的手就把车窗帘拉上了,除了一小块鸽灰色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谣言马上就传开了,从邦德街的中央传到牛津街,再到另一头的阿特金森香料店。它悄无声息,像一片云那样快速移动,如面纱般遮住群山。如云般突如其来的冷静和庄重降落在人们脸上,上一秒他们还是混乱无章的。可是现在人们好像被神秘的羽翼拂过,他们听到了权威的声音。宗教的圣灵无处不在,他们被蒙上双眼,嘴巴张得大大的。谁也不知道刚才看见的脸是谁,是威尔士亲王?王后?还是首相?究竟是谁的?谁也不知道。
埃德加·J.沃基斯的胳膊上套着一个铅管,他说:“是搜(首)相的机(汽)车嘛。 ”他的声音勉强可以听见,就这还不忘幽默一把。
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发现自己无法通行,听见了这句话。
塞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年纪三十上下,面色苍白,鹰钩鼻子,穿着棕色鞋子和破旧的大衣,淡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就连陌生人看了都会感到恐惧。世界已扬起了鞭子,它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一切都停滞不动了。那发动机的震动声听起来就像脉搏在跳动,却跳得不规则。此时的阳光异常的毒,因为那辆汽车停在了马尔伯里花店的窗外。公共汽车上,几位老妇撑开了自己的黑色阳伞,紧接着这边一把绿伞,那边一把红伞都啪啪地打开了。达洛维夫人皱起粉红的脸颊,抱着一大捧香豌豆花走到窗边,疑惑地向外看。每个人都在看那辆汽车,塞普蒂默斯在看,男孩子们也跳下自行车看,人越聚越多,阻塞了交通。汽车依旧停在那里,车窗帘是拉上的,塞普蒂默斯觉得窗帘上奇怪的图案像一棵树。他眼前发生的事把一切汇聚到一个中心,好像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立刻就会喷出火焰,这可把他给吓坏了。大地在摇晃、颤抖,熊熊大火眼看就要燃烧起来了。是我挡道了吗?塞普蒂默斯这么想。人们不是正看着他,冲他指指点点吗?难道他不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占着人行道一动不动?但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咱们走吧,塞普蒂默斯。”他妻子说。他的妻子卢克雷齐娅是一个意大利女孩,身材矮小,灰黄色的尖脸上长着一双大眼睛。
但是卢克雷齐娅却忍不住看向那辆汽车和遮帘上的树形图案。车里坐的是王后吗?王后出来买东西了?
那辆汽车的司机一直在忙着打开、拧转、关闭什么东西,坐进了驾驶室。
“走吧。”卢克雷齐娅说。
他们结婚四五年了,塞普蒂默斯暴跳如雷,生气地说:“好吧!”好像是卢克雷齐娅打断了他的思路。
人们一定注意到了,也一定看到了。卢克雷齐娅看着众人瞪大眼睛紧盯着那辆汽车,心里想着,她对英国人和他们的孩子、马匹和衣服很是羡慕,但此时他们只是“普通民众”,因为塞普蒂默斯曾说过:“我要自杀。”多可怕的一句话呀!万一他们听见了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她看着这群人。救命,救命!她真想向肉店的伙计和女人求救。那是去年的秋天,她和塞普蒂默斯站在河堤上,合披一件斗篷。塞普蒂默斯只顾看报不说话,卢克雷齐娅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报纸,当着在场老人的面大笑起来。但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她必须带他离开此地,到公园去。
“现在我们过马路吧。”她说。
她有权挽着他的胳膊,尽管并不带感情。他也愿意让她挽着。她是那么单纯、冲动,只有二十四岁,在英国没有一个朋友,为了他离开意大利,骨瘦如柴。
那辆汽车窗帘紧掩,神秘莫测地向皮卡迪利大街行驶。两旁的人们面色凝重,带着敬意,对汽车行注目礼。可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在崇敬谁。是王后、王子,还是首相,谁也不清楚。汽车里那张脸只露过一次面,没几秒钟时间,仅有三个人看见。他们看到的是男是女 ,现在仍有争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定是位大人物。大人物从这悄悄地经过邦德街,与平民百姓仅一步之遥,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国家永恒的象征——英王陛下。等到将来有一天伦敦变成了杂草丛生的小路,当这个星期三早上匆匆经过的行人变成白骨的时候,结婚戒指与无数蛀牙的金质填料一起混杂在遗骸灰烬里。到那时,这个国家的象征就会被好奇的古文物研究者们发现,汽车里坐的是谁也将公之于众。极有可能是王后,达洛维夫人拿着花走出马尔伯里花店时心里这么想,是王后。那辆汽车窗帘紧掩,在离她一英尺远的地方驶过时,她正站在花店旁,表情极其庄重。王后这是要去医院,还是要去出席义卖会的开幕式?克拉丽莎这么想。
这个时候正是拥挤的时候。是洛兹、阿斯科特、赫灵海姆 有比赛,还是什么?克拉丽莎不太清楚,因为这条街非常拥堵。坐在公共汽车顶层两边的英国中产阶级,他们随身带着包和雨伞,这样的天气还穿着皮草,在克拉丽莎看来实在是可笑至极,可笑的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王后也被堵住了,不能通行。克拉丽莎被堵在了布鲁克街的一边,老法官约翰 ·巴克赫斯特爵士被堵在了街的另一边,中间就是那辆汽车(约翰爵士参与制定法律多年了,他喜欢穿戴漂亮的女人)。这时,只见那司机身子略微前倾,不知对警察说了些什么,还是出示了什么东西,那警察敬了个礼,胳膊一抬,头一歪,示意公共汽车移到边上,那汽车就开过去了。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开过去了。
克拉丽莎在猜测,当然她也知道,她看见随从手中有一个神奇的白色的圆形物,是一块刻有名字的圆盘,圆盘上刻着谁的名字,是王后的,是威尔士亲王的,还是首相的?圆盘自身的光芒,一路照射到白金汉宫(克拉丽莎看着车子一点点变小,直到看不见),在那里,到处是闪耀的烛光、璀璨的星形勋章,人们挺着佩戴橡树叶的胸膛。休 ·惠特布雷德和他的全体同事们,清一色的英格兰绅士,那天晚上就在白金汉宫。克拉丽莎也要举行宴会,她微微挺直身子,站在自家楼梯的最高处。
车子走了,可余波未平,波及了邦德街两侧的手套店、帽子店和成衣店。在三十秒钟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窗户。女士们正在挑选手套——至胳膊肘的还是过胳膊肘的,柠檬黄还是浅灰色的——突然停了下来,话音刚落事情就发生了。这事单独来看,不算回事,最精密的仪器,哪怕能够感受到远在中国的震波,都无法记录这种震动;综合各方面因素来看,这是件大事,牵动着各方的情感。因为在所有的帽子店和成衣店,互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望着对方,想到了死者,想到了国旗,想到了大英帝国。在后街的一家酒馆里,一位殖民地居民辱骂了温莎王室,引发人们的争吵,怒摔啤酒杯,喧闹声穿过街道传到了街对面买带有纯白丝带内衣、准备结婚的姑娘们的耳朵里。经过的汽车,不仅引起了表面上的骚动,更是对人们的内心影响深远。
汽车徐徐前行,过了皮卡迪利广场,转向了圣詹姆斯大街。一群穿燕尾服、白裤子,头发向后梳,衣着讲究,高大、体格健壮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手背在身后,站在布鲁克斯俱乐部的窗户下,严密注视着周围的动向,不禁让人觉得要有大人物经过。“不朽”的光芒投射到这些人身上,如同先前投射到克拉丽莎·达洛维身上一般。他们马上立正,把手放下,随时准备侍奉他们的君主,如果需要的话,他们会到炮口待命,就像他们的祖先那样。身后那些白色半身塑像和摆放着《闲谈者》杂志和几瓶苏打水的小桌子似乎也表示认同,似乎在表明英格兰粮食充足、住房宽敞;车轮轻微的嗡嗡声传开,像回音廊的墙壁,借助整个教堂的力量,把细小的声音放大成恢宏的回声。披着方巾的莫尔·普拉特手捧鲜花站在人行道上,祝福那个可爱的青年一切都好(车里肯定是威尔士王子)。要不是看见警察正盯着她,不许她这样表忠心,这个爱尔兰老太太还会往圣詹姆斯街上丢些钱,钱不多,够买一瓶啤酒或一束玫瑰,以表示她的轻松愉快和对穷人的蔑视。圣詹姆斯宫的卫兵敬礼致意,王后亚历山大的警官表示赞许。
就在这时,一小群人聚集在了白金汉宫的大门口。他们都是穷人,无精打采但满怀信心地在等待着。看着旗帜飘扬的王宫,看着衣裙迎风飘扬的维多利亚女王雕像,欣赏层层叠叠的流水和天竺葵。他们从墨尔街上众多的车辆中挑选,先这辆后那辆,带着敬意看着每一辆车,但那些只不过是乘车出行的普通人。不管哪辆汽车经过,他们都要把颂词温习一遍,生怕忘了。一想到王室成员在看着他们,他们就任由谣言聚集在他们的血管,刺激大腿的神经。王后低头致意,王子行礼致敬。一想到天堂般的生活赐予了国王们,想到王室侍从和屈膝礼,想到王后的玩偶之家,想到玛丽公主与一个英国平民结婚,更想到了王子——对!是王子!据说,他长相酷似老国王爱德华,不过更苗条。王子住在圣詹姆斯宫,不过说不定他早上会过来看望母亲。
莎拉·布莱奇利这样说着,她怀里抱着孩子,不时踮起脚尖,好像此时就在皮姆利科家中的火炉围栏边上,眼睛始终盯着墨尔街。与此同时,埃米莉 ·科茨远眺王宫的窗户,想到了女佣人,无数的女佣人,卧室,数不清的卧室。一位牵着阿伯丁犬的老绅士来了,许多无业游民也来了,人越来越多。小个子鲍利先生在阿尔巴尼有几间房子,他的生活圈子好像被蜡封住了。贫苦的女人们等着看王后经过—贫苦的女人、可爱的孩子、孤儿、寡妇、大战让他满含泪水,突然不合时宜地将他的生活解封了,让人有点伤感。一阵微风带着从未有过的暖意顺着墨尔街吹来,穿过小树,路过英雄铜像,吹得鲍利先生这个英国人胸中的旗帜飘扬起来。汽车拐入墨尔街时,鲍利先生举起帽子,待车子靠近时,他把帽子举得高高的。任凭皮姆利科的母亲们怎么挤,他都站得直直的。汽车开过来了。
突然,科茨夫人抬头向天上看。一阵嘈杂的飞机轰鸣声传入了人们耳中,人们有种不祥的预感。飞机就在树林上方,尾部冒出白烟,扭来扭去确实像在写什么!在空中写字!大家都抬头望去。
飞机直冲下来,又直上云天,画了一个圆圈,加速、下降、上升,不管它做什么动作,也不管它去哪里,身后总留下一道白色的浓烟。这白烟在空中翻卷、盘绕,构成了一个个字母,都是些什么字母呢? C,E,还是 L?这些字母只能保留一小会儿,然后就飘移,逐渐散开,最后消失在空中。飞机马上又换一个地方,又开始写 K、 E 、Y,也许是吧。
“Glaxo。”科茨夫人说,从说话声音可以听出她有点紧张 ,心存敬畏。她皮肤白皙的孩子呆呆地躺在她怀里,和她一样一直望着天空。
“Kreemo。”布莱奇利夫人小声嘟囔道,像个梦游者。鲍利先生高举帽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整个墨尔街上,人们都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天空。望着望着,全场变得一片寂静,只见一队海鸥从空中飞过,它们轮流领头。就在这极度的安静与平和中,在这苍白和纯净中,时钟敲了十一下,钟声渐渐消散在海鸥群中。
那架飞机转弯、加速、俯冲,随心所欲,敏捷、自由,像个滑冰者。
“那是一个E,”布莱奇利夫人说,“又像一个舞者”。
“那是toffee。”鲍利先生低语道——(那辆汽车进了大门,可没人看见它),飞机关掉烟雾,飞得越来越远,烟雾渐渐散去与白云融合在一起。
飞机飞走了,躲在云层后面,响声也听不见了。字母 E 、G,或者 L并入了云堆里,云朵自由自在地飘荡,像是注定要由西向东移动去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一项不可泄密的任务。的确如此,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而后,像火车突然钻出隧道一般,那架飞机再次冲出云层,刺耳的声音钻进墨尔街、格林公园、皮卡迪利广场、摄政街、摄政公园内所有人的耳朵里,机尾喷出来的烟雾弯来扭去,飞机忽而下降,忽而上升,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字母——但究竟写了什么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