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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佛兰德斯太太”——“可怜的贝蒂·佛兰德斯”——“亲爱的贝蒂”——“她依然那么动人”——“真奇怪,她怎么就没再结婚了呢!”“确实是有个巴富特上尉——每周三都会来拜访她,雷打不动,而且从来不带他的妻子。”

“那就要怪埃伦·巴富特了,”斯卡伯勒的妇女们议论道,“她从来不给自己添麻烦。”

男人们都想要个自己的儿子这我们都晓得。”

“有些肿瘤是一定要切掉的;但我妈妈那种,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忍受病痛折磨,当你卧病在床时,甚至没有人愿意为你端一杯茶。”

(巴富特太太是个病人。)

伊丽莎白·佛兰德斯是个中年寡妇,难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过去有人说,以后还会有人说。她才四十岁出头。岁月流逝,悲痛相继而来;丈夫西布鲁克撒手人寰;撇下三个男孩需要她照顾;家境贫寒;一所在斯卡伯勒郊外的房子;她可怜的哥哥莫蒂亦是贫困潦倒,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他在哪里?他干什么营生?她把手遮在眼睛上方,沿着巴富特上尉来的路眺望——是的,他来了,像以往一样准时;上尉的关心让贝蒂 ·佛兰德斯愈加成熟,令她体态丰满、春风满面,她会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这样的情形人们一天可能看得到两三次。

确实,为自己的丈夫哭泣无可厚非,墓碑虽然很寻常,但十分坚固,夏日里,当这位寡妇领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墓碑前时,人们会对她油然生出爱怜之心。行礼时,帽子举得比平常更高;妻子挽着她们丈夫的手臂。西布鲁克埋在六英尺之下的土地里,已经逝世多年了;睡在三层棺椁里,缝隙用铅封住了。倘若泥土和棺木变成了玻璃,无疑他的脸会清晰可见,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留着胡须,五官端正。他出去打野鸭时,从不换靴子。

“本市商人。”墓碑上写着;然而也不知为何贝蒂 ·佛兰德斯要这样称呼他,就像很多人依然记得的那样,他只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坐过三个月,在此之前,他训练过马,带着狗去狩猎,种过几亩地,养了几口牲畜——唉,她总得给他一个称呼吧,为孩子们树个榜样。

难道他生前就什么都不是吗?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尽管送葬人没有合上尸体眼睛的习惯,他们眼里的亮光也会稍纵即逝。一开始,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他成了这洪流的一员,消失在绿草茵茵之所,埋藏在倾斜的山坡下,回归于成千上万的白石碑里——有的倾斜着,有的直竖着,融入了腐朽的花圈里,依附在发绿的锡质十字架上,辗转在狭窄的黄色小道上,飘浮于四月低垂在教堂墓园墙头的丁香花上,花香中夹杂着病房的味道。如今西布鲁克就是这里的一切;当她挽起裙摆去喂鸡时,听见了做礼拜或者葬礼的钟声,那就是西布鲁克的声音——故人之音。

那只公鸡总是会飞到她的肩上去啄她的脖子,所以现在她去喂鸡时,就会拿着棍子或者带着小孩。

“妈妈,你不喜欢我的刀子吗?”阿彻说道。

钟声与他的声音同时发出,生死交错,难解难分,令人振奋。

“对于一个小男孩而言,这刀可真大啊!”她说。为了让他开心,她接过了那把刀。这时,公鸡突然从鸡窝中跑了出来,佛兰德斯太太一边叫阿彻关上通向菜园的门,一边放下手中的鸡食,咯咯地喊着叫母鸡过来吃,一边又在果园里忙得不可开交,而这一切都被对面正朝墙壁拍打垫子的克兰奇太太看在眼里,她提着垫子同隔壁的佩奇太太说,佛兰德斯太太正在菜园喂鸡。

佩奇太太、克兰奇太太和加菲特太太都可以看到佛兰德斯太太在菜园里忙活,因为那菜园是道兹山上圈出来的一块地;而道兹山俯视着下面的山庄。它的重要性无以言表。它是皇天后土;它顶天立地;人们终生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目所能及的极限就是这座山峰,有些人仅仅到克里米亚去打仗时才离开过一次,比如那位靠在花园门边抽烟斗的老乔治 ·加菲特。太阳的轨迹依靠道兹山测量,它亦是判断天色明暗的标准。

“这会儿,她和小约翰上山去了。”克兰奇太太对加菲特太太说着,最后一次拍了拍垫子,走进屋里忙活了。佛兰德斯太太打开菜园门,牵着小约翰的手,朝着道兹山顶走去。阿彻和雅各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又落到后面;当她到达山顶时,他们都在罗马堡垒那儿了,还喊着会在海湾看到什么船只。眼前的景象壮观非常——前方是大海,后头是荒原,整个斯卡伯勒从这一块到另一端平整地呈现在眼前,像是一块拼图。已经开始发福的佛兰德斯太太坐在堡垒处,环顾四周。

她对整个景致的变化了如指掌;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色;暴风雨如何在海里卷起;风云变幻之时,荒原又是如何战栗生辉;她应该已经注意到那片正在建别墅的红色区域,以及交错纵横的田地;阳光下的小玻璃房闪耀出钻石般的光芒。又或者,假如她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她可能就会把她的想象力转移到日落时分金光璀璨的海面上,思考着大海如何用灿烂的波浪冲刷着鹅卵石。小型游艇涌进大海,码头的黑色臂膀将大海揽在怀里。整个城市泛着粉金色,穹隆盖顶,云雾缭绕,空谷回响。班卓琴漫不经心地弹奏着;散步的人群散发出沥青的味道,他们的鞋跟上沾着沥青;山羊们突然慢条斯理地跑过人群。可见政府将花坛布置得多么合理。有时草帽会被风吹掉。郁金香在阳光下绽放。一排排宽松的裤子在沙滩上铺开。紫色的顶篷遮住了那一张张枕在轮椅靠垫上的柔软、绯红、烦怨的脸。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们用车推着三角形的广告牌前进。乔治 ·博厄斯船长捕获了一只巨鲨。广告牌的一面用红色、蓝色和黄色写了字,每一行都以三种不同颜色的感叹号结尾。

那便成了一个去水族馆的理由,灰黄色的窗帘、盐卤的腐败气味、竹编椅子、摆有烟灰缸的桌子、转着圈儿的游鱼,在六七个巧克力箱子后面干针线活的管理员(她常常和鱼儿孤单地待在一起,一待就是好几小时)作为那只巨鲨的一部分,留在人们的脑海里,鲨鱼本身只不过是一个松松垮垮的黄色容器,就像一只泡在水池里的空旅行箱包。水族馆无法取悦任何人;当刚刚抵达的人们得知进码头必须排队时,脸上暗淡的神色便一扫而光。穿过旋转门,每个人都飞快地迈着步子;有些在这个展间旁驻足,有些在那个展间旁流连。

而最终把他们吸引过来的是一支乐队,甚至下码头的渔民也在能听到音乐的地方占位置。

那支乐队在摩尔式亭台上演奏。九号乐章响起。这是一首华尔兹舞曲。脸色苍白的女孩们、那位老寡妇、三个寄宿在同一间房子的犹太人们、那个花花公子、那位少校、那个马贩子,以及那位经济独立的绅士,脸上都带着模糊、麻木的神情,透过脚下木板的缝隙,他们能看到夏季碧绿的波浪正平静可亲地在码头的铁柱周围荡漾。

但有时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倚着栏杆的那个年轻人想到)。盯住那名女士的裙子,那条灰色就行——下面是粉红色的丝袜。裙子的样式变化无常;裙褶垂到脚踝处——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变宽了一点——七十年代的款式;如今裙身呈现出亮闪闪的红色,并在衬裙上伸展开来——六十年代的潮流;一只穿着白色长筒袜的黑色小脚露了出来。还在那里待着吗?是的——她还在码头那处。现在长筒丝袜上印着玫瑰花纹,但不知为何,人们再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晰了。我们的脚下没有码头。沉重的马车或许在大道上颠簸而行,却没有可停靠的码头,而17世纪的大海是多么昏暗,多么汹涌啊!我们去博物馆吧。炮弹,箭头,罗马古杯以及泛着绿锈的钳子。在四十年代初,贾思帕·弗洛伊德出资在道兹山的罗马堡垒里挖出了这些——看看这张字迹模糊的小标签。

而如今,斯卡伯勒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佛兰德斯太太坐在罗马堡垒的圆台上缝雅各的裤脚;只有在咬断棉线,或者有昆虫飞到她的耳边嗡嗡而过时,她才会抬头看一眼。

约翰不停地跑上来,把他称之为“茶”的青草或枯叶拍到佛兰德斯太太的腿上,她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摆整齐,把长花的一端摆到一起,想着阿彻昨晚为何又醒了一次;教堂的钟快了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她希望能够买下加菲特的土地。

“约翰,看那些褐色的斑点,那是一片兰花叶子;走,亲爱的。我们必须回家了。阿——彻!雅——各!”

“阿——彻!雅——各!”约翰也跟着她喊,一边以脚踝为轴旋转,一边挥撒着手中的青草和叶子,仿佛他在播种。阿彻和雅各从土墩后跳了出来,他们故意藏在那儿,原本想吓妈妈一大跳,现在他们开始缓缓往家走。

“那是谁?”佛兰德斯太太问道,用手遮在眼睛向上眺望着。

“那个在路上的老人吗?”阿彻往下看了看,说道。

“他不是老人,”佛兰德斯太太说,“他是——不,他不是——我还以为是上尉,原来是弗洛伊德先生。快走吧,孩子们。”

“噢,讨人厌的弗洛伊德先生!”雅各说着,扯掉了一棵蓟草的头,因为他知道弗洛伊德先生是去教他们拉丁文的。弗洛伊德先生出于好心,已经抽空教了他们三年拉丁文了,毕竟佛兰德斯太太在附近也找不到别人来做这种事,她快管教不了这两个年长一点的孩子了,而且也得为入学做准备,大多数牧师都不怎么情愿做这种事,喝完下午茶后过来,或者把他们叫到他家去——只要他能够挤出时间——因为教区非常大,如同他的先父,弗洛伊德先生常去拜访远在蛮荒之处的村庄。此外,同老弗洛伊德先生一样,他还是一位大学者,这更让这件事显得不大可能了——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她早该料到吗?且不论他是位学者,他其实比她小八岁。她认识他的母亲——老弗洛伊德太太。她曾经到她家喝过下午茶。就在那天晚上,她和老弗洛伊德太太喝完下午茶回来后,她在门厅里发现了一张便条,于是在给丽贝卡送鱼的时候顺手捎到了厨房,心想一定是与孩子们有关的事儿。

“弗洛伊德先生自己送过来的,是吗?——我想那奶酪肯定在门厅的袋子里——噢,在门厅里——”她读着便条。不,这不是和孩子们相关的。

“是的,足够明天做鱼饼了——或许巴富特上尉——”她读到了“爱”字。她匆匆走进花园,紧张地读着,倚着胡桃树来稳住自己。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西布鲁克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摇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在昏黄天空的映衬下摇曳的叶子,这时,三只鹅连飞带跑地穿过草坪,约翰在后面挥着棍子追赶它们。

佛兰德斯太太气红了脸。

“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她大叫着,一把抓住他,夺过他手中的棍子。

“可是它们逃走了!”他嚷着,挣扎着要脱身。

“你也太淘气了。我只告诉过你一遍吗,我已经跟你说过成千上万遍了。不许你去追赶那些鹅!”她说着,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揉成一团,抓紧约翰的手,将鹅赶回了园子里。

“我怎么可以想结婚呢!”她用一条锁链拴上门时,痛苦地自言自语。那晚孩子们都睡了,她想着弗洛伊德先生的容貌,觉得自己从不喜欢留着红头发的男人。她推开针线盒,拿来一张吸墨纸,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又读了一遍,当她读到“爱”字时,她的心七上八下,但这次没那么剧烈了,因为她想起约翰赶鹅的情形,就明白她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结婚——更不用说是弗洛伊德先生了,他比她年轻那么多,即使他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男人——还是位博识的学者。

“亲爱的弗洛伊德先生,”她写道,——“我是不是忘了奶酪?”她寻思着,放下她的笔。不,她已经告诉了丽贝卡那块奶酪在大厅里。“我非常惊讶……”她写道。

但第二天早上,弗洛伊德先生起床后在桌子上发现的信却不是以“我非常惊讶”开头的,那是一封洋溢着母爱,语气谦恭,逻辑不太连贯,深深抱憾的信,弗洛伊德先生将其珍藏了许久;在他和安多弗的威姆布什结婚很久之后;在他离开村庄多年以后。他申请到了菲尔德的一个教区;他派人去请阿彻、雅各和约翰过来道别时,说他们可以在他的书房里任选一件他们喜欢的东西,作为留念。阿彻选了一把裁纸刀,因为他不想选太好的东西;雅各选了一册拜伦诗集;约翰太年幼,做不出合适的决定,就选了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他的哥哥们都觉得这个选择很不靠谱,但弗洛伊德先生把约翰举了起来说道:“它有着和你一样的皮毛。”接下来,弗洛伊德先生谈到皇家军队(因为阿彻想去参军);讲到拉格比公学(因为雅各要去那里就读);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银制托盘就离开了——先到谢菲尔德,他在那里遇到了威姆布什小姐,她前去拜访她的叔叔,然后到哈克尼——接着去了玛蕾斯菲尔德学院,他当上了那里的院长,最后成为著名的《传教士列传》的编辑,退休后他和妻子儿女搬到了汉普斯特德,经常被人看到他在羊腿池(Leg of Mutton Pond)边喂鸭子。至于佛兰德斯太太的信——有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也不好问妻子是否把它扔了。日后他在皮卡迪利大街上遇见雅各,愣了两三秒才认出来。而雅各已经长成了一位青年才俊,以至于弗洛伊德先生不想在大街上叫住他。

“天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当她在《斯卡伯勒和哈罗盖特信使》上读到安德鲁 ·弗洛伊德牧师如何如何,并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她说,“那一定就是那位弗洛伊德先生。”

淡淡的忧伤笼罩着餐桌。雅各自顾自地抹着果酱,邮递员正在厨房和丽贝卡讲话,一只蜜蜂在那朵朝着敞开的窗户点头的黄花上嗡嗡起舞。也就是说,当可怜的弗洛伊德先生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他们都是鲜活的。

佛兰德斯太太起身走到壁炉的围栏旁,抚摸着黄玉耳朵后边脖子上的毛。

“可怜的黄玉。”她说道。(因为此时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已经老了,耳朵后边长了一块疥癣,可能这几天就要死了。)

“可怜的老黄玉。”佛兰德斯太太叹道,而老猫正在太阳下伸着懒腰,她不禁莞尔,想着她是怎么把它阉了的,想她为何不喜欢红头发的男人。她浅笑着走进厨房。

雅各掏出一条相当脏的手帕擦了擦脸。他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只鹿角锹甲虫死得很慢(约翰在收集甲壳虫)。即使到了第二天,它的腿仍然很柔软。而蝴蝶们已经死了。一股臭鸡蛋味熏走了那群浅斑黄蝴蝶,它们冲过花园,飞上道兹山,涌向荒原,消失在荆豆花丛后面,又在炽热的烈日下匆匆飞走了。罗马堡垒里,一只豹纹蝶落在白石头上晒太阳。河谷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斯卡伯勒的人都吃着烤牛肉;雅各在离家八英里的三叶草堆里捕捉那些浅斑黄蝶时,正值星期天。

丽贝卡早已在厨房里抓住了那只骷髅头形蛾。

一股刺鼻的樟脑味从蝴蝶盒里散发了出来。

和樟脑味混合在一起的明显是海藻的味道。黄褐色的丝带悬挂在门口。阳光直晒其上。

毋庸置疑,雅各抓着的飞蛾前翅上长着黄褐色的肾型斑点,而后翅上没有弦月斑。他捕到它的那晚,那棵树已经倒了。树林深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当他夜深归家时,母亲还把他误当作盗贼。她说,他是唯一一个从不听话的孩子。

莫里斯称之为“一只在湿地或沼泽地发现的土生土长的昆虫”。但有时莫里斯也会出错。雅各偶尔会挑一只极细的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做些改正。

树倒了,尽管当夜无风,搁在地上的提灯照亮了碧绿依旧的树叶和枯死的山毛榉叶。那是一个干燥的地方。有一只蟾蜍。那只红色羽翼的蛾子绕着灯光飞舞,忽闪一下,就消失了,它没有再回来,尽管雅各一直等着。十二点过后,他穿过草坪,看到他的母亲坐在亮堂的房间里打发时间。

“你吓到我了!”她惊叫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他弄醒了得早早起床的丽贝卡。

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刚从黑暗深处出来,进到热烘烘的屋子里,灯光晃得他直眨眼睛。

不。那不可能是一只浅黄色翅边的飞蛾。

割草机总是要上润滑油。巴尼特把它拖到了雅各的窗户下面,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轰然穿过草地,又开始咯吱作响。

天空乌云密布。

太阳又露了出来,耀眼灿烂。

阳光像只眼睛照在马镫上,接着蓦然而又温柔地落在床上、闹钟上和敞开着的蝴蝶盒子上。黄斑蝴蝶飞过荒原,它们曲折地穿过紫色三叶草丛。豹纹蝶沿着灌木树篱招摇而过。蓝蝴蝶停憩在烈日暴晒下的小块骨头残骸上,胥蝶和孔雀蛱蝶饱餐着从老鹰嘴里掉下来的血淋淋的内脏。离家几里之外,他在废墟下方起绒草丛中的凹坑里发现了银纹多角蛱蝶。他看到一只白纹蝶绕着橡树盘旋,越飞越高,而他从来抓不住它。一位独居在高地上的老村妇告诉他,一只紫色的蝴蝶每年夏季都会飞到她的花园里来。她还说,清晨狐崽们会到她的荆豆丛里玩耍。如果在拂晓时分向外看,你总会看到两只獾。有时它们会像男孩打架一样把对方撞翻,她说。

“雅各,你今天下午可不许走太远了,”他的母亲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因为上尉要来告别。”那是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天。

星期三就是巴富特上尉来的日子。他穿着整洁的蓝哔叽礼服,拄着他的橡胶头手杖——因为他有点瘸,左手还少了两根手指,这是为祖国效劳的结果——下午四点准时地从那座立着旗杆的房子出发。

三点,推轮椅的狄更斯先生提前接走了巴富特太太。

“挪挪地儿吧,”在广场上坐了十五分钟后,她对狄更斯先生说,接着又说道,“好了,谢谢你,狄更斯先生。”按照第一个请求,他会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按照第二个请求,他会把轮椅停在一片有阳光的温暖的地带。

作为一位老住户,他和巴富特太太——詹姆斯 ·科珀德的女儿有许多共同之处。西街和宽街的交叉路口的那个喷嘴饮水器就是詹姆斯·科珀德捐赠的,他在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大庆时正当着市长,他的画像随处可见:洒水车上,商店的橱窗上,还有律师咨询室的窗户的镀锌遮阳篷上。但是艾伦 ·巴富特从来没有参观过水族馆(尽管她与捕鲨鱼的博厄斯船长很要好),当有人拿着海报从她的身边走过时,她傲慢地睨视他们,因为她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去看皮埃罗一家、泽诺兄弟或者黛西 ·巴德和她的海豹表演团。广场上坐着轮椅的艾伦 ·巴富特是一个囚徒——文明的囚徒——市政厅、绸布店、游泳池和纪念堂在大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仿佛她牢笼的一根根栏杆倒影在广场上。

作为一个老居民,狄更斯先生会站在她身后一点点的位置,抽着他的烟斗。她会问他一些事情——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谁在经营琼斯先生的店铺——然后就是一些关于季节的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狄更斯先生都尽力去回答——从她的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就像饼干渣。

她闭上了眼睛。狄更斯先生转了个身。他还没有完全失去自己是一个男人的知觉,即使你看到他朝你走来时,你会注意到一只黑色圆头的靴子如何在另一只靴子前晃来晃去;他的背心和靴子之间怎么有一道黑影;他又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向前倒去,像一匹发现自己突然脱开了车辕而没有拉车的老马。但当狄更斯先生深吸一口烟又把它吐出来时,他眼中流露出自己是一个男人的眼神。他在思索着巴富特上尉此时向快乐山(Mount Pleasant)行进的情形。巴富特上尉,他的雇主。在家中,马厩上面那间小起居室里,窗户上有只金丝雀,女孩们在纺织机旁,狄更斯太太因风湿蜷成一团——虽然他在家里受人轻视,但一想到自己受雇于巴富特上尉,便有了支撑。他倾向于觉得,当他与海滨人行道上的巴富特太太聊天时,他是在帮助正去见佛兰德斯太太的上尉。他,一个男人,照顾着巴富特太太,一个女人。

转过身时,他看到她正与罗杰斯太太聊天。再转回身时,罗杰斯太太已经离开了。于是他回到轮椅旁,巴富特太太问他几点了,他掏出他那块大银表,十分殷勤地回答了巴富特太太,似乎他对于时间以及每一件事都知道得比她多。但是巴富特太太清楚巴富特上尉正在去看佛兰德斯太太的路上。

他确实正在往那走,下了电车,他看见东南面的道兹山,在碧蓝长空的映衬下显得翠绿莹莹,天际雾色弥漫。他朝着山顶前进。尽管他的腿有点跛,步伐中仍不失军人的风度。当贾维斯太太走出教区长宅院大门时,她一眼就瞅见了巴富特上尉,她的纽芬兰狗尼罗缓缓地摇着尾巴。

“噢,巴富特上尉!”贾维斯太太惊叫道。

“你好,贾维斯太太。”上尉回应道。

他们一同前行,当他们走到佛兰德斯太太的家门口时,巴富特上尉摘下他的花呢帽子,彬彬有礼地鞠躬说道:

“再见,贾维斯太太。”

贾维斯太太便独自向前走去。

她要去荒原上散步。深夜之时,她是不是又在草坪上踱步呢?她是否又敲着书房的窗户喊道:“看那月亮,看那月亮,赫伯特!”

赫伯特便抬头看着月亮。

贾维斯太太心情郁闷时,都会去荒原散步,一直走到一个碟形洼地,即使她总想走到一个更远的山脊上;她在那里坐下,从披风下面拿出一本小书,读几行诗,然后四处眺望。她并非很不开心,由于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大可能会郁郁寡欢到绝望的程度,亦不会如有时她威胁的那样离开她的丈夫,毁掉一个男人的大好前程。

不用说一个牧师的妻子在荒原上散步冒着怎样的风险。矮小的身材,黝黑的皮肤,明亮的双眸,帽子上插着一根野鸡毛,贾维斯太太正是那类身处沼泽就会失去信念的女人——把上帝与宇宙万物混为一谈——但是她从未丧失信仰,从未抛弃丈夫,从未读完过那首诗,她继续在荒原上踱步,凝视着榆树后面的月亮,她坐在斯卡伯勒高处的草地上感受着这一切是的,是的,当云雀展翅高飞时;当山羊迈着小碎步向前吃草,它们脖子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时;当微风徐来又逐渐远去,空留它亲吻过的脸颊时;当下方海上的船只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擦肩而过时;当空中传来远处一阵阵的震荡,幽灵般的骑士策马奔腾、猝然而止时;当天际浮蓝泛绿,心潮澎湃之时——贾维斯太太不禁长叹,心想,“要是有人给我要是我能给谁”但她不知道自己想给予什么,也不知道何人能给她。

“佛兰德斯太太五分钟前刚出门,上尉。”丽贝卡说道。巴富特上尉坐在扶手椅里等着。他把双肘支在扶手上,两只手搭在一块,跛脚直挺挺地伸出去,旁边放着橡胶头拐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有点死板。他在思考吗?可能只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想法吧。但这些想法是“好的”吗?是有趣的吗?他是一个有脾气的男人,固执、忠诚。女人会察觉到,“这里有法律。这里有命令。因此我们必须珍惜这个男人。他总会在夜里立于桥头眺望。”递给他杯子,或者无论什么东西时,总会闪现出沉船和灾难的景象,所有的乘客都一团乱地从船舱里跑出来,上尉还站在那儿,穿着扣得紧紧的双排扣粗呢大衣,和暴风雨搏斗,只有暴风雨才能将他击败。“然而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当巴富特上尉突然用一条大红色的手帕擤起鼻涕时,贾维斯太太如此反省,“男人的愚蠢是造成灾难的原因,而我的风暴也正是他的风暴。”……因此当上尉顺道拜访他们时,发现赫伯特不在,就几乎不言不发地在扶手椅上坐了两三个小时。贾维斯太太这样认为,但佛兰德斯太太没有这样想。

“天呐,上尉,”佛兰德斯太太惊呼道,急忙冲进客厅,“我刚才不得不去撵巴克公司的人……我希望丽贝卡……我希望雅各……”

她跑得气喘吁吁,但并不狼狈,她放下从油店主那里买来的炉刷时,嚷着天气炎热,一把将窗户推得更开,将桌布抹平,拿起一本书,仿佛对上尉充满信心、深抱好感,还比他年轻很多似的。确实,系着蓝色围裙的她看上去至多三十五岁。而他早已五十出头了。

她的手在桌子上来来回回地忙活着;上尉的脑袋左摇右晃,不大吱声儿,而贝蒂一直在喋喋不休,他相当轻松自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对了,”他终于开口了,“我收到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了。”

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上说,他最好的建议就是把一个孩子送进大学读书。

“弗洛伊德先生在剑桥……不,在牛津……反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

她朝窗外望去。窗户很小,满园的淡紫翠绿尽收眼底。

“阿彻表现得很好,”她说,“我有一份来自马克斯韦尔上尉的喜报。”

“我把这封信留下,你让雅各看看。”上尉边说边笨拙地把它塞回信封。

“雅各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捉蝴蝶了,”佛兰德斯太太烦躁地说道,又被转瞬的念头惊了一下,“对了,这周开始抓蟋蟀了。”

“爱德华·詹金森已经递交了辞呈。”巴富特上尉说。

“那么说你要参加市政会的选举?”佛兰德斯太太惊叫出声,盯着上尉的脸。

“嗯,这件事嘛。”巴富特上尉往扶手椅更里面挪了挪。

于是,雅各 ·佛兰德斯,在一九。六年十月份进入剑桥大学。 Q/M1/eOBvi/WskwZ82xMlqehvSojOnsOxc8xDjC0gWgKhl4wKFp8BVNyx8GCaD4D



第三章

车厢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跨了进来。“这不是抽烟车厢。”诺曼太太抗议道,语气紧张而无力。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火车只有到了剑桥才会停,而她独自一人被关在一节车厢里,和一个年轻男人待在一起。

她摸了摸梳妆盒的弹扣,确保香水瓶和从穆迪那儿借来的小说都在手边(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站起来,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她决定用右手扔香水瓶,左手拉报警索。她已经五十岁了,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无论如何,事实就是男人都是危险动物。她读了半栏报纸;然后沿着报纸边缘窥视,通过观察面相这种灵验的方法来确定自己是否安全她想把自己的报纸借给他看。但是年轻人读《晨邮报》(Morning Post)吗?她偷偷看了一眼他在读什么——《每日电讯报》。

扫视过他的袜子(松松垮垮)和领带(破旧不堪),她再一次将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嘴巴。双唇紧闭,眼神朝下,因为他在看报纸。纵然身强体壮,却仍不掩稚气,冷漠淡然,不谙世事——至于要袭击别人!不,不,不!她朝窗外望去,不禁微微浅笑,尔后又收回眼神,他并没有注意她。神情严肃,浑然不觉……此刻他抬起头来,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不知怎的,单独和一位老太太待在一块让他有点不自在,然后他蓝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风景。他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想。但这里不是吸烟车厢并不是她的错——如果他要埋怨她的话。

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更不用说与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对面坐在火车车厢里的年长妇女。他们看到了一个整体,他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物——他们看到了自己诺曼太太读了三页诺里斯的小说。她该不该对那位年轻男子说(毕竟他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如果你想抽烟的话,不用介意我?”不,他似乎对她的存在毫无兴趣,她不想去打扰。

但因为,即使到了她这个年纪,她还是会在意他的冷淡,可能他在某些方面——至少对她而言——善良、英俊、风趣、优秀、结实,就像她的儿子?对于她的描述,人们必须尽力理解。无论如何,这便是十九岁的雅各 ·佛兰德斯。对人们一概而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人必须遵循种种暗示,不能仅听其言语,也不能仅观其行为——例如,当火车进站时,佛兰德斯先生打开车厢门,帮她取出梳妆盒,说了句,或更像是害羞地咕哝了句“让我来”;在这些方面,他确实笨拙。

“那谁……”那位女士见到儿子后说。但因为站台上人山人海,而且雅各早已离开了,她便没有再往下说。此地是剑桥,她来这里度周末,无论是大街上,还是餐桌旁,她整天看到的都是些小伙子,在她的脑海里,对那位旅伴的印象早已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枚被小孩子扔进许愿井里的别针,打了个转儿就再也看不见了。

人们说天空在何处都别无二致。旅行者、沉船遇难者、流亡者和濒临死亡的人,都从这种想法里得到慰藉,毫无疑问,如果你有神秘主义倾向,安慰,甚至解释,都会从那无损的天空表面倾泻而下。但是在剑桥的上空——总之在国王大学教堂的屋顶上方——却有所不同。在海上,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会向黑夜投进一道光芒。如果说皇家学院教堂的裂缝中的天空比别处的更明亮、更稀薄、更灿烂,会不会是异想天开?难道剑桥不仅在黑夜中发亮,而且还在白天发光?

看,当他们进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的长袍飘得多么轻盈,仿佛里面没有任何肉体。这是何等如雕刻般的脸庞,何等被虔诚所掌控的可靠和权威,纵使长袍下的大皮靴健步如飞。他们的队伍行进得多整齐啊。粗厚的蜡烛直直地立着,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们站了起来, 那只驯顺的老鹰驮着大白书供人们查阅。

一片倾斜的光芒精准地透进每扇窗户,即使是灰尘最多的地方也呈现出紫色和黄色,当它溅射在石头上时,那石头就像被粉笔轻轻地涂上了红色、黄色和紫色。无论白雪还是绿植,寒冬还是酷暑,都对那古旧的彩玻璃束手无策。有了灯罩的保护,即使在狂风暴雨的夜晚,火焰也能安然地燃烧——静静地燃烧着,幽幽地照着树干——教堂里亦是一切井然。气氛肃穆,风琴会心地应和着,仿佛天籁附和,以支撑人类的信仰。身穿白袍的身影来回穿梭;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来。一切井然有序。

……如果你在树下放一盏提灯,树林里的昆虫都会爬过来——一场奇特的盛会,因为即使它们四处乱爬、摇摆,用脑袋敲击玻璃,它们似乎也毫无目的——某种莫名的事物驱使着它们。当它们绕着提灯慵懒地蠕动,茫然地敲打着,像是要求进去,时间久了也会叫人看腻味。一只蟾蜍看起来最是入迷,用肩膀挤开其他虫子为自己开路。嗯,那是什么?一连串可怕的枪声响起——尖锐地噼啪作响;声音荡漾开去——死寂慢慢地盖过了枪声。一棵树——一棵树倒了,这是树林中的一类死亡。在此之后,树林中的风声听起来如此忧郁。

但是皇家学院教堂的礼拜仪式——为什么会允许妇女参加?当然,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雅各看起来极度魂不守舍,他的头后仰着,赞美诗翻错了页), ,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那是因为铺着灯芯草垫的椅子上正展览着几家帽子铺和一柜柜五颜六色的衣裙,即使身心都非常虔诚,但每个人口味不一——有些人喜欢蓝色,有些人喜欢棕色;有的人喜欢羽毛,有的人则喜欢三色堇和勿忘我。没有人会想到带狗进教堂。因为尽管狗会安然地走在砾石路上,也不会对花无礼,但当它在教堂的过道上张望,抬起爪子靠近一根石柱,其目的会让人惊恐万分(假如你是会众人员之一——独自一人,不可能会感到难为情),一只狗会完全毁坏了礼拜。妇女们也是如此——尽管她们都十分虔诚、优秀,有她们丈夫的神学、数学、拉丁文和希腊语知识做担保。天晓得为何会这样。首先,雅各寻思着,她们奇丑无比。

此时传来一阵刮擦声和低语叙叙声。他与蒂米 ·达兰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非常严厉地盯着他;接着,非常严肃地眨了眨眼。

在去往格顿学院的路上有一座别墅叫“韦佛利”,并不是普卢默先生崇拜司各特或者想要取个名字,而是当你不得不款待大学生时,名字总是有用的。在星期天的午餐时间,他们坐着等第四个学生时,便谈起了大门上面的名字。

“无聊透顶,”普卢默太太贸然打断了谈话,“有人认识佛兰德斯先生吗?”

达芬特先生认识他,因而脸微微一红,有点尴尬地表示肯定——说话的时候,一边看着普卢默先生,一边摆弄着右边的裤腿。普卢默先生起身走到壁炉前站着。普卢默太太像个直爽的小伙子一样笑了起来。总之,没有比这景象、这布置、这景色,乃至这死气沉沉的五月花园、这抹正巧遮蔽了阳光的乌云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了。当然,那里就是花园,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它,由于那抹乌云,树叶在层层阴郁中颤动,还有麻雀——那里有两只麻雀。

“我认为。”普卢默太太说道,趁着小伙子们凝视花园的当儿,利用这短暂的一瞬瞅了眼她的丈夫,普卢默先生尽管并不对这种行为全盘买单,但还是按了门铃。

这种浪费人生中的一小时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除了普卢默先生在切羊肉时产生的种种想法: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如果星期天的时间不停地白白流逝,如果学生毕业了,成为律师、医生、议员、商人,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

“你说,是羊肉烹制了薄荷酱呢,还是薄荷酱烹制了羊肉?”他问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以打破持续了五分半钟的沉默。

“我不知道,先生。”年轻男子回答道,脸红得厉害。

就在这时,佛兰德斯先生来了。他记错了时间。

现在,尽管他们都已经吃完了肉,普卢默太太又吃起一份卷心菜。当然雅各决定在她吃卷心菜的时间里把肉给吃完,他看了她一两眼,以便掌握自己的速度——只是他真的饿坏了。看到这种情况,普卢默太太说她相信佛兰德斯先生肯定不会介意——于是甜果馅饼端上来了。普卢默太太用特殊的方式点了点头,示意女仆给佛兰德斯先生上第二份羊肉。她瞟了眼那块羊肉。午餐用的羊腿没有多少了。

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她怎能阻止父亲四十年前在曼彻斯特郊区把她生出来呢?而一旦出生,她又怎么能够不斤斤计较、野心勃勃地成长,对社会阶层的梯级有种与生俱来的精准概念,像蚂蚁一样坚持不懈地把身前的乔治 ·普卢默推向阶级的顶端呢?阶级的顶端是什么?一种万人之上的感觉;因为当普卢默先生成为物理学专家,或者无论什么专家的时候,普卢默太太只能紧紧抱住她的丈夫,俯视地面,鞭策两个平凡的女儿沿着梯级往上爬。

“昨天我在赛马会上输了,”她说道,“还带着我的两个小女儿。”

这也不是她们的错。她们走进客厅,身穿白连衣裙,系着蓝腰带。她们给大家递香烟。罗达遗传了她父亲冰冷的灰色瞳孔。尽管乔治 ·普卢默有着一双冷漠的灰眼睛,但其中闪耀着高深莫测的光芒。无论是波斯和信风,还是选举法修正案和丰收周期,他都能侃侃而谈。他的书架上全是威尔斯和萧伯纳的著作;桌子上放着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是那些脸色苍白、穿着泥靴的撰稿人写的——每个星期都把大脑放入冰水里洗过然后嘎吱拧干——榨出忧郁的文章。

“直到读了这两位的大作,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理!”普卢默太太愉悦地说着,用赤裸的红手轻敲桌上的目录,手上的戒指显得格格不入。

“噢,天呐,天呐,天呐!”四个大学生离开那所房子时,雅各大声疾呼,“噢,我的苍天呐!”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说着,眼睛扫视街道,寻觅着丁香花或者自行车——任何能够恢复他自由感的事物。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对蒂米 ·达兰特先生说,总结着他对用午餐时周围环境的不满,一个能够存在的世界——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毫无意义,竟会相信这样的事情——萧伯纳和威尔斯,以及那些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这些上年纪的人在消灭、拆除这些书籍之后还要做什么呢?难道他们从不读荷马、莎士比亚以及伊丽莎白时代的著作?他看到此刻的情况与他从青春和天性中汲取的感情形成了明显的反差。那些可怜的人们拼凑出了这么个蹩脚的东西。然而他还是心生怜悯。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担忧的程度足以证明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是如此傲慢和不谙世事,但他深信老一辈在地平线上建起的这座城市,在红黄色火光的映衬下,以砖建的郊区、兵营和管教所的形态呈现出来。他天性敏感,但这种说法与他掬着手挡风划火柴时表现出来的镇静相矛盾。他是一个殷实的年轻人。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店铺的伙计,男人还是女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都会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是一个老人的世界——它那黑压压的轮廓在我们之上崛起;在现实之上;荒原和拜伦;大海和灯塔;残留着黄牙的羊腭骨;在那年轻一代令人厌恶的冥顽不灵、无法压制的信念之上——“我就是我,要做自己,”世界上不会再有形式,除非雅各自己造一个出来。普卢默夫妇会试图阻止他这样做。威尔斯、萧伯纳和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也会压制这种苗头。每当他周日外出吃饭时——无论晚宴还是茶会——都会产生相同的诧异、恐惧、不适,然后是愉悦,因为他沿着河流每走一步,他都在汲取着那种坚定的信念,从四面八方获得慰藉,树木在弯腰示意,灰色的塔尖在蓝天映衬下变得柔软,人声鼎沸,又像在空中悬浮着,五月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颗粒的轻快的风——板栗花、花粉,无论什么给予了五月的空气活力的事物,都使树木日渐葱茏,催嫩芽分泌胶脂,涂绿地草色茵茵。河水流逝,既没有洪水的波涛汹涌,也不似激流的一泻千里,只不过厌烦了不停浸入水中,又从桨叶上淌下晶莹露珠的船桨,碧绿的河水深深地漫过弯腰的灯芯草,仿佛在尽兴爱抚它们。

他们泊船之处枝蔓披垂,树梢的叶片在水面拖曳起阵阵涟漪,水中那块由树叶做成的绿楔子随之微微摇动。倏忽一阵风起——天空顿时露出了一角;达兰特正吃着樱桃,并将没熟的黄樱桃扔到了那簇楔形的树叶里,叶柄在水中忽上忽下时熠熠生光,有时一颗咬了一半的樱桃被扔到水中,成为一池碧绿中的一点红色。雅各仰面躺着时,视线刚好与草地平行;尽管被金凤花镀了一层金,但这里的草地仍然绿意葱茏,并不像墓园里那片稀薄的碧绿草一般,肆意蔓延,甚至快要淹没墓碑。他往上看,向后瞧,看到孩子们淹没在草丛中的腿,还有奶牛的腿。他听到了咀嚼草叶的声音;然后在草坪上走了一小步;又听到了大声咀嚼的声音;它们像是在扯着草根。他面前有两只白色的蝴蝶,绕着榆树越飞越高。

“雅各有点奇怪。”达兰特心想,从他的小说中抬起眼来。他每读几页,就极有规律地抬起头来,然后顺手从袋子里拿出几颗樱桃,心不在焉地吃掉。别的船只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都要左拐右拐地划着水,生怕碰到彼此,因为现在有很多船在河面上停泊着,此时两棵树之间的一线天幕中出现了翩翩白裙和一道裂痕,树上萦绕着缕缕蓝烟——米勒小姐的野餐聚会。不断有船向这边划来,达兰特没有起身,把船往河岸划去。

“噢——噢——”当船只摇摆、树木晃动时,雅各吆喝着,那些洁白的裙子和法兰绒裤子长长地伸出来,晃晃悠悠上了岸。

“噢——噢——!”他坐起来,有种橡皮筋在脸上弹了一下的感觉。

“他们是我母亲的朋友,”达兰特说道,“所以鲍老先生对他的船尤为上心。”

这条船沿着海岸从法尔茅思驶到了圣艾夫斯湾。一条更大的船,一条十吨的游轮,大概会在六月二十号准备好,达兰特说“经济上有点困难。”雅各说。

“我的家人会解决的。”达兰特(一位已故银行家的儿子)说。

“但我还是想保持经济独立。”雅各生硬地说道。(他变得有点激动。)

“我母亲说过一些关于去哈洛加特的话。”他摸着那只装信的口袋,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舅舅成为伊斯兰教徒的事是真的吗?”蒂米 ·达兰特问。

昨天晚上,雅各在达兰特的房间里讲了他的舅舅莫蒂的事情。

“我估计他现在在喂鲨鱼,如果人们知道真相的话,”雅各说道,“我说,达兰特,樱桃都吃完了!”他喊着,将装樱桃的袋子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他扔袋子时,看到米勒小姐在岸上举办野餐聚会。

一种尴尬、暴躁、阴郁的神情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我们可以继续前进吗……这群讨厌的人……”他说道。

于是他们逆流而上,绕过了小岛。

轻柔皎洁的月亮从未让天空变得黯淡,白皙的板栗花整夜在绿草中绽放,草坪上的峨参显得朦朦胧胧的。

三一学院的侍者肯定在像洗牌一样清洗瓷盘,哗啦啦的声音在大院都能听见。然而雅各的房间在内维尔院的楼顶;因此走到他的门前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但他不在那儿,可能在食堂吃饭。午夜来临之前,内维尔院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只有对面的那根柱子始终泛着白光,喷泉也是如此。那扇大门有种奇特的效果,就像是浅绿色草地上的花边。即使隔着窗户,也能听见杯盘的声响;还有用餐者嗡嗡的说话声;食堂里灯火通明,旋转门开开合合,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有些人来晚了。

雅各的房间有一张圆桌和两把矮椅。壁炉上的罐子里插着几支黄鸢尾;一张他母亲的照片;各种社团的名片,上面画着新月花纹、纹章,以及名称的首字母;笔记本和烟斗;桌子上放着红边的稿纸——无疑是一篇论文——《历史是由伟人的传记构成的吗?》,那里放着许多书;法语书寥寥无几;但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都只读他感兴趣的书,随心所欲,乘兴而读。比如威灵顿公爵的传记;斯宾诺莎;狄更斯的著作;《仙后》;一本希腊词典,书页间还夹着压得如丝绸般的罂粟花瓣;伊丽莎白时代的所有著作。他的拖鞋相当破旧,像被火烧到边边的船只。再有就是几张希腊人送的照片,一幅出自乔舒亚爵士之手的铜版画——满满的英国风情,还有简 ·奥斯丁的作品。或许是为了迎合别人的口味,卡莱尔的书是件奖品。还有些关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的书籍,一本《马病手册》,以及各种通用的教科书。空荡荡的房间里,空气也是死气沉沉的,风无力地鼓吹着窗帘;罐子里的花朵微微一颤。藤椅上的一根藤条嘎吱作响,尽管没人坐在上面。

一位老人稍靠着边走下阶梯(雅各坐在窗户旁和达兰特闲聊;他抽着烟,达兰特在看地图),他把双手背在身后,黑袍飘飘,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紧贴墙壁;然后又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另一位老人挥起手赞叹那根石柱、大门、天空;又有一位老人脚步轻盈,洋洋得意。他们各自上了楼;黑暗的窗户里亮起了三盏灯。

如果剑桥的楼上亮起了灯,肯定是那三盏灯;希腊文在这里发亮;科学在另一边生光;哲学则在一楼散发光芒。可怜的老赫克斯塔布尔无法笔直地走路;索普威思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赞美晚上的星空;科恩依然对着同样的故事发笑。学问这盏灯并不简单,也不纯粹,也不完全光彩夺目,因为如果你看到他们身处灯光下(无论墙上挂的是罗赛蒂的作品,还是凡 .高的复制品,不管盆子里是丁香花,还是生锈的烟斗),他们看起来多么神圣!多么像一处你去看风景并品尝美味蛋糕的郊外!“我们是这种蛋糕的唯一供给商。”然后你回到伦敦,因为款待已经结束了。

老赫克斯塔布尔教授准时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椅子里;把烟斗装满;选好报纸;跷着二郎腿;拿出眼镜。脸上的肉塌成一堆褶子,仿佛支架被撤走了似的。即使把一节地铁车厢全部座位的上端都拆掉,老赫克斯塔布尔的脑袋也能装得下。此刻,他的目光随着印刷字往下阅览,思想在他大脑的走廊里进行着轰轰烈烈的游行,整齐划一、步伐紧促、刚劲有力,前进的过程中,不断有新鲜的支流补充进来,直到整个大厅、圆顶,不管你叫它什么,都挤满了思想。这种思想的集结不会出现在别的大脑里。然而有时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像一个因身临困境,或者仅仅因为鸡眼发出阵痛,抑或痛风发作而攥得死死的人,天哪,听他谈钱是多么令人恼火,他拿出皮革钱包,连最小的银币都不情愿给,鬼鬼祟祟、疑神疑鬼,像个满嘴谎言的农村老妇。奇怪的麻木和抠门——绝妙的说明。宁静爬满了他的额头,有时在昏昏欲睡之际,或者夜深人静的夜晚,想象一下,他枕着石头,洋洋得意。

这时,索普威思迈着奇怪的轻快步伐从壁炉旁走上前来,将巧克力蛋糕切成小块。直到午夜或者更晚,都有大学生在他的房间,有时多达十二个,有时只有三四个;但有人离开或进来时,无人起身送迎;索普威思一个劲儿地讲,讲啊,讲啊,讲——似乎所有事情都能拿来说——灵魂从嘴唇间滑进了薄银盘里,银盘如银子、如月光一般融入了年轻男子的头脑里。。,即使是远走高飞后,他们还是会记得它,在迷茫之时回眸凝望它,从而再一次使自己振作起来。

“哼,我决不。老查克来了。我的好小子,最近过得如何?”可怜的小查克进来了,那个一事无成的外地人,真名是斯腾豪斯,当然索普威思千方百计将思绪引了回来,“我永远不会”——是的,尽管第二天,他买了报纸,赶上了早班的火车,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很幼稚、很荒唐;巧克力蛋糕,小伙子们;索普威思把所有事情总结一番;不,不尽然;他要送他的儿子去那儿。他要攒下每一分钱送他的儿子去那里。

索普威思滔滔不绝地讲着,将笨拙的言辞中僵硬的纤维——年轻男子不假思索说出来的东西搓捻起来——编在自己平滑的花环周围,展现出最夺目的一面,那生机盎然的绿叶,那锋利的荆棘,充满男子气概。他热爱这样做,其实在索普威思看来,人应当无话不说,可能直到他垂垂老矣、离开人世了,那时银盘的叮当声会变得空洞,碑文读起来过于简单,古老的标记看起来太过苍白,而印记亘古不变——一个希腊男孩的头像——但他仍然会尊敬。而一个女人窥探这位牧师时,则会出自本能地鄙视。

科恩,伊拉斯谟 ·科恩,或独酌,或与一位和他有着同一段时间的共同记忆的脸色红润的小个子男人对饮,喝着他的酒,讲述着他的故事,背诵着拉丁文的维吉尔和卡图卢斯的文章,仿佛语言就是他唇上的佳酿。只是——有时会有这么一个想法——如果诗人迈了进来会怎么样?“这是我的形象?”他可能会指着那个胖乎乎的男人问道,毕竟在我们之中,这个男人的脑袋是维尔吉的代表,尽管他暴饮暴食, 但也会说说武器、蜂蜜,乃至耕犁,科恩在国外旅行时,口袋里装着一本法国小说,膝盖上盖着毛毯,对重回故土、重返老本行感激不尽,他那小镜子上镶有维吉尔的头像,一切都被三一学院导师们的美好故事和葡萄酒的酒色环绕辉映着。但语言就是他唇上的美酒。维吉尔无法在别处听到这样的事。尽管老乌姆菲尔比小姐沿后花园漫步时,将他的诗吟唱得很悦耳也很精准,只是一旦走到克莱尔桥,她总会想起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碰见他,我该穿什么?”——接着,走上通往纽纳姆学院的林荫小道时,她又想象起书上从未写过的男女相会的其他细节。因而,来上她的课的学生还不及科恩的一半,而她本该在阐释课文时说的事情永远都会被漏掉。总之,把学习者的形象摆在一位老师面前时,那面镜子就会破碎。但是科恩呷着葡萄酒,他得意的姿态消失了,不再是维尔吉的代表。不,更像是建筑工人、评审员、检验员了;在名字之间划上线,把名单挂在门上。这是光必须照透的纺织物,如果它可以照耀的话——所有语言的光芒,汉语和俄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符号和数字之光,历史之光,已知和将知之光。因此如果在晚上,在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人们看到水面上的一层雾,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甚至是天空中的一片白光,就像此刻里面仍有人用餐或洗盘子的三一学院食堂上空的光芒,那就是那里燃着的灯光——剑桥之光。

“我们去西米恩的房间看看。”雅各说道,他们商量好了所有事情后,卷起了地图。

院子周围都亮起了灯,灯光洒在鹅卵石上,映衬出几块黑暗的草皮和几朵雏菊。小伙子们现在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天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刚刚落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俯身去看冒着泡沫的窗台花箱,人们停停走走,楼梯上上下下,直到院子里安顿下一种充盈,像挤满了蜜蜂的蜂巢,回巢的蜜蜂载满金银财宝,昏昏欲睡,嗡嗡作响,出其不意高歌一曲;月光奏鸣曲响起,华尔兹随之应和。

月光奏鸣曲的叮咚声渐行渐远,华尔兹也戛然而止。虽然年轻男子依然进进出出,似乎要去赴一场约会。时不时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家具猝不及防地自己倒了,并不属于晚饭后常有的那种纷乱。想必家具倒下时,年轻人的眼睛会从书本上抬起来。他们在看书吗?空气中无疑弥漫着专注的气息。灰墙后面坐着许多年轻男子,有些无疑是在阅读杂志、廉价的惊险小说;腿大概搭在椅子扶手上面;抽着烟;趴在桌子上写东西,脑袋随着钢笔的移动转着圈,头脑简单的年轻人啊,他们会——但没有必要去想他们变老的事;有的在吃甜点;有的在这里打拳击;呵,霍金斯先生肯定是气疯了,突然推起窗户朝外面大声嚷嚷:“约——瑟夫!约——瑟夫!”接着他拼命地跑过院子,这时有一位身系绿色围裙的老者,托着一叠叠锡制的餐具,迟疑了一下,稳了稳步子,然后继续往前走。但这只是个小插曲。躺在浅扶手椅里阅读的年轻男子捧着他们的书,仿佛他们手中是什么能够看透他们的东西;他们都来自内地的城镇,并且是牧师的儿子,都深受折磨。剩下的在读济慈,以及那些卷帙浩繁的史书——为了了解神圣的罗马帝国,有些人现在肯定在像要求的那样从头开始读。这是那种专注的一部分,尽管在一个炎热的春夜,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在雅各随时会推门走进来的情况下,过分专注于一本书正在读的篇章上,也许是危险的;查理德·博纳米不再读济慈了,开始用废弃的报纸做长条的粉红色纸捻儿,他向前弯着身子,脸上急切、满足的神情消失了,反而露出一副凶相。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济慈英年早逝吧。任何人都想要作诗、谈恋爱——噢,这群畜生!真是难乎其难。但是,终究,如果在下一层楼的那个大房间里,有两三个、四五个年轻男子都相信这点——相信兽性,相信正确和错误之间有明显的界线,也就没有那么难了。那里有一张沙发,几把椅子,一张方形桌子,还有敞开的窗户,别人可以看到他们的坐姿——这里伸着几条腿,沙发的角落蜷着一个人,或许有人站在壁炉边说话,但是你看不见他。无论如何,雅各跨坐在椅子上,从长盒子里拿枣子吃,突然扑哧大笑起来。沙发的一角传来回应,他的烟斗在空中悬着,然后放回原处。雅各转了个身。对于刚刚那个回答,他有些话要讲,尽管那位身材强壮的红发男子慢慢地摆头,似乎并不赞同;接着掏出他的小刀,一次又一次地往桌上的缝隙中刺去,似乎要证明从壁炉旁传来的声音说的是真理——这点雅各无法否认。可能等他整理好枣核后,会发现对此他还有话说——他的嘴唇确实张开了,只是后来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在空中消散了。站在教堂旁的人很难听到这声音,因为教堂坐落在院子的对面。笑声消散了,只能看到房间里手臂挥舞,身影移动,在鼓捣着什么。是在争论吗?是在打赌船赛吗?难道不是这类事情?在昏暗的房间里,动来动去地搞什么名堂呢?

窗外一两步之内的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周围的建筑物——直指天空的烟囱,平坦的屋顶;也许对于一个五月的夜晚来说,砖块和建筑太多了些。然后,你眼前会浮现出光秃秃的土耳其山丘——清晰的轮廓,干燥的土壤,缤纷的花朵,还有女人肩膀上的色彩,她们赤脚站在河中,在石头上捶打衣服。流水在她们脚踝处打着旋儿。但在剑桥的黑夜的笼罩之下,一切都是朦胧一片。连敲钟声都变得低沉;似乎是从讲坛中传来的虔诚的吟诵;仿佛历代学人听到最后一小时从他们的队列中翻滚而过,便把它放走了,带着他们的祝福,因被世人利用,早已磨得光滑又陈旧。

年轻男子走到窗户旁,站在那儿,放眼望向整个院子,是为了接受这份来自过去的礼物吗?那是雅各。他站着抽烟斗,最后一声敲钟声在他周围轻柔地回荡。可能之前发生过一场争吵。他看上去心满意足,事实上已经得意扬扬了;他站在那里,表情微微发生变化,钟声传递给他(可能是)一种老建筑和旧时光的感觉。他自己就是继承人,明天,朋友;一想到他们,似乎就有了绝对的自信和欢喜,他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

与此同时,他们在他身后搞出的那种名堂,无论是不是争吵造成的,那是一种精神方面的境况,坚硬却短暂,就像与教堂中跟深色石头千差万别的玻璃被撞成了碎片。年轻人从椅子上和沙发角落里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挤到卧室门上,门承受不住,两人都摔倒了。就剩雅各坐在浅扶手椅里,还有马沙姆?安德森?西米恩?噢,是西米恩。其他人都已经走了。

“……尤里安这个背教者……”他们当中谁这么说了一声,其他的话都含糊不清。但有时到了午夜会刮起一阵大风,像一个蒙面人突然醒来;现在这股风拍打着刮过三一学院,卷起看不见的落叶,刮得天昏地暗。“尤里安这个背教者”——接着便起风了。风窜上榆树枝头,吹鼓着远处的帆,古老的帆船上下颠簸,炎热的印度洋上,灰色的海浪波涛汹涌,随后再一次回归平静。

因此,如果那位蒙面女士穿过三一学院,现在她便裹紧裙子,头靠着柱子,又在打瞌睡了。

“不知为何,这好像很重要。”

那低沉的嗓音来自西米恩。

回应他的声音更加低沉。烟斗磕在壁炉上发出的尖锐的声音盖住了话音。也许雅各只是“哼”了一声,或者什么都没说。确实,有些话根本听不见。当人们心心相印时,那是一种密不可分、心有灵犀的境界。

“噢,你好像研究过这个问题。”雅各说着,起身走到西米恩的椅子旁边站住。他稳了稳身子,稍稍晃了一下。他显得喜不自胜,仿佛只要西米恩一开口说话,他的欣喜就会向四面八方溢出。

西米恩默不出声。雅各依旧站着。然而这种密切——房间已经被它填满,平静、深沉,犹如一池水。无须任何动作和言语,它就会缓缓升起,漫过一切。安抚着、燃烧着,为心灵涂上珍珠般洁白的光泽,因此,若你谈论光芒,谈论灯火通明的剑桥,它就不仅仅是语言。它是背教者尤里安。

但雅各走动起来。他轻声地说了句晚安。他走进院子。他扣上夹克衫胸前的扣子。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是唯一在那时回屋的人,所以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身影尤显高大。教堂、食堂、图书馆,都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好似是那块古老的石头回响着庄严的权威:“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回到了他的房间。” Q/M1/eOBvi/WskwZ82xMlqehvSojOnsOxc8xDjC0gWgKhl4wKFp8BVNyx8GCaD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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