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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佛兰德斯太太”——“可怜的贝蒂·佛兰德斯”——“亲爱的贝蒂”——“她依然那么动人”——“真奇怪,她怎么就没再结婚了呢!”“确实是有个巴富特上尉——每周三都会来拜访她,雷打不动,而且从来不带他的妻子。”

“那就要怪埃伦·巴富特了,”斯卡伯勒的妇女们议论道,“她从来不给自己添麻烦。”

男人们都想要个自己的儿子这我们都晓得。”

“有些肿瘤是一定要切掉的;但我妈妈那种,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忍受病痛折磨,当你卧病在床时,甚至没有人愿意为你端一杯茶。”

(巴富特太太是个病人。)

伊丽莎白·佛兰德斯是个中年寡妇,难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过去有人说,以后还会有人说。她才四十岁出头。岁月流逝,悲痛相继而来;丈夫西布鲁克撒手人寰;撇下三个男孩需要她照顾;家境贫寒;一所在斯卡伯勒郊外的房子;她可怜的哥哥莫蒂亦是贫困潦倒,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他在哪里?他干什么营生?她把手遮在眼睛上方,沿着巴富特上尉来的路眺望——是的,他来了,像以往一样准时;上尉的关心让贝蒂 ·佛兰德斯愈加成熟,令她体态丰满、春风满面,她会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这样的情形人们一天可能看得到两三次。

确实,为自己的丈夫哭泣无可厚非,墓碑虽然很寻常,但十分坚固,夏日里,当这位寡妇领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墓碑前时,人们会对她油然生出爱怜之心。行礼时,帽子举得比平常更高;妻子挽着她们丈夫的手臂。西布鲁克埋在六英尺之下的土地里,已经逝世多年了;睡在三层棺椁里,缝隙用铅封住了。倘若泥土和棺木变成了玻璃,无疑他的脸会清晰可见,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留着胡须,五官端正。他出去打野鸭时,从不换靴子。

“本市商人。”墓碑上写着;然而也不知为何贝蒂 ·佛兰德斯要这样称呼他,就像很多人依然记得的那样,他只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坐过三个月,在此之前,他训练过马,带着狗去狩猎,种过几亩地,养了几口牲畜——唉,她总得给他一个称呼吧,为孩子们树个榜样。

难道他生前就什么都不是吗?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尽管送葬人没有合上尸体眼睛的习惯,他们眼里的亮光也会稍纵即逝。一开始,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他成了这洪流的一员,消失在绿草茵茵之所,埋藏在倾斜的山坡下,回归于成千上万的白石碑里——有的倾斜着,有的直竖着,融入了腐朽的花圈里,依附在发绿的锡质十字架上,辗转在狭窄的黄色小道上,飘浮于四月低垂在教堂墓园墙头的丁香花上,花香中夹杂着病房的味道。如今西布鲁克就是这里的一切;当她挽起裙摆去喂鸡时,听见了做礼拜或者葬礼的钟声,那就是西布鲁克的声音——故人之音。

那只公鸡总是会飞到她的肩上去啄她的脖子,所以现在她去喂鸡时,就会拿着棍子或者带着小孩。

“妈妈,你不喜欢我的刀子吗?”阿彻说道。

钟声与他的声音同时发出,生死交错,难解难分,令人振奋。

“对于一个小男孩而言,这刀可真大啊!”她说。为了让他开心,她接过了那把刀。这时,公鸡突然从鸡窝中跑了出来,佛兰德斯太太一边叫阿彻关上通向菜园的门,一边放下手中的鸡食,咯咯地喊着叫母鸡过来吃,一边又在果园里忙得不可开交,而这一切都被对面正朝墙壁拍打垫子的克兰奇太太看在眼里,她提着垫子同隔壁的佩奇太太说,佛兰德斯太太正在菜园喂鸡。

佩奇太太、克兰奇太太和加菲特太太都可以看到佛兰德斯太太在菜园里忙活,因为那菜园是道兹山上圈出来的一块地;而道兹山俯视着下面的山庄。它的重要性无以言表。它是皇天后土;它顶天立地;人们终生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目所能及的极限就是这座山峰,有些人仅仅到克里米亚去打仗时才离开过一次,比如那位靠在花园门边抽烟斗的老乔治 ·加菲特。太阳的轨迹依靠道兹山测量,它亦是判断天色明暗的标准。

“这会儿,她和小约翰上山去了。”克兰奇太太对加菲特太太说着,最后一次拍了拍垫子,走进屋里忙活了。佛兰德斯太太打开菜园门,牵着小约翰的手,朝着道兹山顶走去。阿彻和雅各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又落到后面;当她到达山顶时,他们都在罗马堡垒那儿了,还喊着会在海湾看到什么船只。眼前的景象壮观非常——前方是大海,后头是荒原,整个斯卡伯勒从这一块到另一端平整地呈现在眼前,像是一块拼图。已经开始发福的佛兰德斯太太坐在堡垒处,环顾四周。

她对整个景致的变化了如指掌;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色;暴风雨如何在海里卷起;风云变幻之时,荒原又是如何战栗生辉;她应该已经注意到那片正在建别墅的红色区域,以及交错纵横的田地;阳光下的小玻璃房闪耀出钻石般的光芒。又或者,假如她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她可能就会把她的想象力转移到日落时分金光璀璨的海面上,思考着大海如何用灿烂的波浪冲刷着鹅卵石。小型游艇涌进大海,码头的黑色臂膀将大海揽在怀里。整个城市泛着粉金色,穹隆盖顶,云雾缭绕,空谷回响。班卓琴漫不经心地弹奏着;散步的人群散发出沥青的味道,他们的鞋跟上沾着沥青;山羊们突然慢条斯理地跑过人群。可见政府将花坛布置得多么合理。有时草帽会被风吹掉。郁金香在阳光下绽放。一排排宽松的裤子在沙滩上铺开。紫色的顶篷遮住了那一张张枕在轮椅靠垫上的柔软、绯红、烦怨的脸。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们用车推着三角形的广告牌前进。乔治 ·博厄斯船长捕获了一只巨鲨。广告牌的一面用红色、蓝色和黄色写了字,每一行都以三种不同颜色的感叹号结尾。

那便成了一个去水族馆的理由,灰黄色的窗帘、盐卤的腐败气味、竹编椅子、摆有烟灰缸的桌子、转着圈儿的游鱼,在六七个巧克力箱子后面干针线活的管理员(她常常和鱼儿孤单地待在一起,一待就是好几小时)作为那只巨鲨的一部分,留在人们的脑海里,鲨鱼本身只不过是一个松松垮垮的黄色容器,就像一只泡在水池里的空旅行箱包。水族馆无法取悦任何人;当刚刚抵达的人们得知进码头必须排队时,脸上暗淡的神色便一扫而光。穿过旋转门,每个人都飞快地迈着步子;有些在这个展间旁驻足,有些在那个展间旁流连。

而最终把他们吸引过来的是一支乐队,甚至下码头的渔民也在能听到音乐的地方占位置。

那支乐队在摩尔式亭台上演奏。九号乐章响起。这是一首华尔兹舞曲。脸色苍白的女孩们、那位老寡妇、三个寄宿在同一间房子的犹太人们、那个花花公子、那位少校、那个马贩子,以及那位经济独立的绅士,脸上都带着模糊、麻木的神情,透过脚下木板的缝隙,他们能看到夏季碧绿的波浪正平静可亲地在码头的铁柱周围荡漾。

但有时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倚着栏杆的那个年轻人想到)。盯住那名女士的裙子,那条灰色就行——下面是粉红色的丝袜。裙子的样式变化无常;裙褶垂到脚踝处——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变宽了一点——七十年代的款式;如今裙身呈现出亮闪闪的红色,并在衬裙上伸展开来——六十年代的潮流;一只穿着白色长筒袜的黑色小脚露了出来。还在那里待着吗?是的——她还在码头那处。现在长筒丝袜上印着玫瑰花纹,但不知为何,人们再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晰了。我们的脚下没有码头。沉重的马车或许在大道上颠簸而行,却没有可停靠的码头,而17世纪的大海是多么昏暗,多么汹涌啊!我们去博物馆吧。炮弹,箭头,罗马古杯以及泛着绿锈的钳子。在四十年代初,贾思帕·弗洛伊德出资在道兹山的罗马堡垒里挖出了这些——看看这张字迹模糊的小标签。

而如今,斯卡伯勒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佛兰德斯太太坐在罗马堡垒的圆台上缝雅各的裤脚;只有在咬断棉线,或者有昆虫飞到她的耳边嗡嗡而过时,她才会抬头看一眼。

约翰不停地跑上来,把他称之为“茶”的青草或枯叶拍到佛兰德斯太太的腿上,她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摆整齐,把长花的一端摆到一起,想着阿彻昨晚为何又醒了一次;教堂的钟快了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她希望能够买下加菲特的土地。

“约翰,看那些褐色的斑点,那是一片兰花叶子;走,亲爱的。我们必须回家了。阿——彻!雅——各!”

“阿——彻!雅——各!”约翰也跟着她喊,一边以脚踝为轴旋转,一边挥撒着手中的青草和叶子,仿佛他在播种。阿彻和雅各从土墩后跳了出来,他们故意藏在那儿,原本想吓妈妈一大跳,现在他们开始缓缓往家走。

“那是谁?”佛兰德斯太太问道,用手遮在眼睛向上眺望着。

“那个在路上的老人吗?”阿彻往下看了看,说道。

“他不是老人,”佛兰德斯太太说,“他是——不,他不是——我还以为是上尉,原来是弗洛伊德先生。快走吧,孩子们。”

“噢,讨人厌的弗洛伊德先生!”雅各说着,扯掉了一棵蓟草的头,因为他知道弗洛伊德先生是去教他们拉丁文的。弗洛伊德先生出于好心,已经抽空教了他们三年拉丁文了,毕竟佛兰德斯太太在附近也找不到别人来做这种事,她快管教不了这两个年长一点的孩子了,而且也得为入学做准备,大多数牧师都不怎么情愿做这种事,喝完下午茶后过来,或者把他们叫到他家去——只要他能够挤出时间——因为教区非常大,如同他的先父,弗洛伊德先生常去拜访远在蛮荒之处的村庄。此外,同老弗洛伊德先生一样,他还是一位大学者,这更让这件事显得不大可能了——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她早该料到吗?且不论他是位学者,他其实比她小八岁。她认识他的母亲——老弗洛伊德太太。她曾经到她家喝过下午茶。就在那天晚上,她和老弗洛伊德太太喝完下午茶回来后,她在门厅里发现了一张便条,于是在给丽贝卡送鱼的时候顺手捎到了厨房,心想一定是与孩子们有关的事儿。

“弗洛伊德先生自己送过来的,是吗?——我想那奶酪肯定在门厅的袋子里——噢,在门厅里——”她读着便条。不,这不是和孩子们相关的。

“是的,足够明天做鱼饼了——或许巴富特上尉——”她读到了“爱”字。她匆匆走进花园,紧张地读着,倚着胡桃树来稳住自己。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西布鲁克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摇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在昏黄天空的映衬下摇曳的叶子,这时,三只鹅连飞带跑地穿过草坪,约翰在后面挥着棍子追赶它们。

佛兰德斯太太气红了脸。

“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她大叫着,一把抓住他,夺过他手中的棍子。

“可是它们逃走了!”他嚷着,挣扎着要脱身。

“你也太淘气了。我只告诉过你一遍吗,我已经跟你说过成千上万遍了。不许你去追赶那些鹅!”她说着,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揉成一团,抓紧约翰的手,将鹅赶回了园子里。

“我怎么可以想结婚呢!”她用一条锁链拴上门时,痛苦地自言自语。那晚孩子们都睡了,她想着弗洛伊德先生的容貌,觉得自己从不喜欢留着红头发的男人。她推开针线盒,拿来一张吸墨纸,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又读了一遍,当她读到“爱”字时,她的心七上八下,但这次没那么剧烈了,因为她想起约翰赶鹅的情形,就明白她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结婚——更不用说是弗洛伊德先生了,他比她年轻那么多,即使他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男人——还是位博识的学者。

“亲爱的弗洛伊德先生,”她写道,——“我是不是忘了奶酪?”她寻思着,放下她的笔。不,她已经告诉了丽贝卡那块奶酪在大厅里。“我非常惊讶……”她写道。

但第二天早上,弗洛伊德先生起床后在桌子上发现的信却不是以“我非常惊讶”开头的,那是一封洋溢着母爱,语气谦恭,逻辑不太连贯,深深抱憾的信,弗洛伊德先生将其珍藏了许久;在他和安多弗的威姆布什结婚很久之后;在他离开村庄多年以后。他申请到了菲尔德的一个教区;他派人去请阿彻、雅各和约翰过来道别时,说他们可以在他的书房里任选一件他们喜欢的东西,作为留念。阿彻选了一把裁纸刀,因为他不想选太好的东西;雅各选了一册拜伦诗集;约翰太年幼,做不出合适的决定,就选了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他的哥哥们都觉得这个选择很不靠谱,但弗洛伊德先生把约翰举了起来说道:“它有着和你一样的皮毛。”接下来,弗洛伊德先生谈到皇家军队(因为阿彻想去参军);讲到拉格比公学(因为雅各要去那里就读);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银制托盘就离开了——先到谢菲尔德,他在那里遇到了威姆布什小姐,她前去拜访她的叔叔,然后到哈克尼——接着去了玛蕾斯菲尔德学院,他当上了那里的院长,最后成为著名的《传教士列传》的编辑,退休后他和妻子儿女搬到了汉普斯特德,经常被人看到他在羊腿池(Leg of Mutton Pond)边喂鸭子。至于佛兰德斯太太的信——有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也不好问妻子是否把它扔了。日后他在皮卡迪利大街上遇见雅各,愣了两三秒才认出来。而雅各已经长成了一位青年才俊,以至于弗洛伊德先生不想在大街上叫住他。

“天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当她在《斯卡伯勒和哈罗盖特信使》上读到安德鲁 ·弗洛伊德牧师如何如何,并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她说,“那一定就是那位弗洛伊德先生。”

淡淡的忧伤笼罩着餐桌。雅各自顾自地抹着果酱,邮递员正在厨房和丽贝卡讲话,一只蜜蜂在那朵朝着敞开的窗户点头的黄花上嗡嗡起舞。也就是说,当可怜的弗洛伊德先生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他们都是鲜活的。

佛兰德斯太太起身走到壁炉的围栏旁,抚摸着黄玉耳朵后边脖子上的毛。

“可怜的黄玉。”她说道。(因为此时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已经老了,耳朵后边长了一块疥癣,可能这几天就要死了。)

“可怜的老黄玉。”佛兰德斯太太叹道,而老猫正在太阳下伸着懒腰,她不禁莞尔,想着她是怎么把它阉了的,想她为何不喜欢红头发的男人。她浅笑着走进厨房。

雅各掏出一条相当脏的手帕擦了擦脸。他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只鹿角锹甲虫死得很慢(约翰在收集甲壳虫)。即使到了第二天,它的腿仍然很柔软。而蝴蝶们已经死了。一股臭鸡蛋味熏走了那群浅斑黄蝴蝶,它们冲过花园,飞上道兹山,涌向荒原,消失在荆豆花丛后面,又在炽热的烈日下匆匆飞走了。罗马堡垒里,一只豹纹蝶落在白石头上晒太阳。河谷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斯卡伯勒的人都吃着烤牛肉;雅各在离家八英里的三叶草堆里捕捉那些浅斑黄蝶时,正值星期天。

丽贝卡早已在厨房里抓住了那只骷髅头形蛾。

一股刺鼻的樟脑味从蝴蝶盒里散发了出来。

和樟脑味混合在一起的明显是海藻的味道。黄褐色的丝带悬挂在门口。阳光直晒其上。

毋庸置疑,雅各抓着的飞蛾前翅上长着黄褐色的肾型斑点,而后翅上没有弦月斑。他捕到它的那晚,那棵树已经倒了。树林深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当他夜深归家时,母亲还把他误当作盗贼。她说,他是唯一一个从不听话的孩子。

莫里斯称之为“一只在湿地或沼泽地发现的土生土长的昆虫”。但有时莫里斯也会出错。雅各偶尔会挑一只极细的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做些改正。

树倒了,尽管当夜无风,搁在地上的提灯照亮了碧绿依旧的树叶和枯死的山毛榉叶。那是一个干燥的地方。有一只蟾蜍。那只红色羽翼的蛾子绕着灯光飞舞,忽闪一下,就消失了,它没有再回来,尽管雅各一直等着。十二点过后,他穿过草坪,看到他的母亲坐在亮堂的房间里打发时间。

“你吓到我了!”她惊叫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他弄醒了得早早起床的丽贝卡。

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刚从黑暗深处出来,进到热烘烘的屋子里,灯光晃得他直眨眼睛。

不。那不可能是一只浅黄色翅边的飞蛾。

割草机总是要上润滑油。巴尼特把它拖到了雅各的窗户下面,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轰然穿过草地,又开始咯吱作响。

天空乌云密布。

太阳又露了出来,耀眼灿烂。

阳光像只眼睛照在马镫上,接着蓦然而又温柔地落在床上、闹钟上和敞开着的蝴蝶盒子上。黄斑蝴蝶飞过荒原,它们曲折地穿过紫色三叶草丛。豹纹蝶沿着灌木树篱招摇而过。蓝蝴蝶停憩在烈日暴晒下的小块骨头残骸上,胥蝶和孔雀蛱蝶饱餐着从老鹰嘴里掉下来的血淋淋的内脏。离家几里之外,他在废墟下方起绒草丛中的凹坑里发现了银纹多角蛱蝶。他看到一只白纹蝶绕着橡树盘旋,越飞越高,而他从来抓不住它。一位独居在高地上的老村妇告诉他,一只紫色的蝴蝶每年夏季都会飞到她的花园里来。她还说,清晨狐崽们会到她的荆豆丛里玩耍。如果在拂晓时分向外看,你总会看到两只獾。有时它们会像男孩打架一样把对方撞翻,她说。

“雅各,你今天下午可不许走太远了,”他的母亲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因为上尉要来告别。”那是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天。

星期三就是巴富特上尉来的日子。他穿着整洁的蓝哔叽礼服,拄着他的橡胶头手杖——因为他有点瘸,左手还少了两根手指,这是为祖国效劳的结果——下午四点准时地从那座立着旗杆的房子出发。

三点,推轮椅的狄更斯先生提前接走了巴富特太太。

“挪挪地儿吧,”在广场上坐了十五分钟后,她对狄更斯先生说,接着又说道,“好了,谢谢你,狄更斯先生。”按照第一个请求,他会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按照第二个请求,他会把轮椅停在一片有阳光的温暖的地带。

作为一位老住户,他和巴富特太太——詹姆斯 ·科珀德的女儿有许多共同之处。西街和宽街的交叉路口的那个喷嘴饮水器就是詹姆斯·科珀德捐赠的,他在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大庆时正当着市长,他的画像随处可见:洒水车上,商店的橱窗上,还有律师咨询室的窗户的镀锌遮阳篷上。但是艾伦 ·巴富特从来没有参观过水族馆(尽管她与捕鲨鱼的博厄斯船长很要好),当有人拿着海报从她的身边走过时,她傲慢地睨视他们,因为她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去看皮埃罗一家、泽诺兄弟或者黛西 ·巴德和她的海豹表演团。广场上坐着轮椅的艾伦 ·巴富特是一个囚徒——文明的囚徒——市政厅、绸布店、游泳池和纪念堂在大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仿佛她牢笼的一根根栏杆倒影在广场上。

作为一个老居民,狄更斯先生会站在她身后一点点的位置,抽着他的烟斗。她会问他一些事情——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谁在经营琼斯先生的店铺——然后就是一些关于季节的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狄更斯先生都尽力去回答——从她的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就像饼干渣。

她闭上了眼睛。狄更斯先生转了个身。他还没有完全失去自己是一个男人的知觉,即使你看到他朝你走来时,你会注意到一只黑色圆头的靴子如何在另一只靴子前晃来晃去;他的背心和靴子之间怎么有一道黑影;他又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向前倒去,像一匹发现自己突然脱开了车辕而没有拉车的老马。但当狄更斯先生深吸一口烟又把它吐出来时,他眼中流露出自己是一个男人的眼神。他在思索着巴富特上尉此时向快乐山(Mount Pleasant)行进的情形。巴富特上尉,他的雇主。在家中,马厩上面那间小起居室里,窗户上有只金丝雀,女孩们在纺织机旁,狄更斯太太因风湿蜷成一团——虽然他在家里受人轻视,但一想到自己受雇于巴富特上尉,便有了支撑。他倾向于觉得,当他与海滨人行道上的巴富特太太聊天时,他是在帮助正去见佛兰德斯太太的上尉。他,一个男人,照顾着巴富特太太,一个女人。

转过身时,他看到她正与罗杰斯太太聊天。再转回身时,罗杰斯太太已经离开了。于是他回到轮椅旁,巴富特太太问他几点了,他掏出他那块大银表,十分殷勤地回答了巴富特太太,似乎他对于时间以及每一件事都知道得比她多。但是巴富特太太清楚巴富特上尉正在去看佛兰德斯太太的路上。

他确实正在往那走,下了电车,他看见东南面的道兹山,在碧蓝长空的映衬下显得翠绿莹莹,天际雾色弥漫。他朝着山顶前进。尽管他的腿有点跛,步伐中仍不失军人的风度。当贾维斯太太走出教区长宅院大门时,她一眼就瞅见了巴富特上尉,她的纽芬兰狗尼罗缓缓地摇着尾巴。

“噢,巴富特上尉!”贾维斯太太惊叫道。

“你好,贾维斯太太。”上尉回应道。

他们一同前行,当他们走到佛兰德斯太太的家门口时,巴富特上尉摘下他的花呢帽子,彬彬有礼地鞠躬说道:

“再见,贾维斯太太。”

贾维斯太太便独自向前走去。

她要去荒原上散步。深夜之时,她是不是又在草坪上踱步呢?她是否又敲着书房的窗户喊道:“看那月亮,看那月亮,赫伯特!”

赫伯特便抬头看着月亮。

贾维斯太太心情郁闷时,都会去荒原散步,一直走到一个碟形洼地,即使她总想走到一个更远的山脊上;她在那里坐下,从披风下面拿出一本小书,读几行诗,然后四处眺望。她并非很不开心,由于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大可能会郁郁寡欢到绝望的程度,亦不会如有时她威胁的那样离开她的丈夫,毁掉一个男人的大好前程。

不用说一个牧师的妻子在荒原上散步冒着怎样的风险。矮小的身材,黝黑的皮肤,明亮的双眸,帽子上插着一根野鸡毛,贾维斯太太正是那类身处沼泽就会失去信念的女人——把上帝与宇宙万物混为一谈——但是她从未丧失信仰,从未抛弃丈夫,从未读完过那首诗,她继续在荒原上踱步,凝视着榆树后面的月亮,她坐在斯卡伯勒高处的草地上感受着这一切是的,是的,当云雀展翅高飞时;当山羊迈着小碎步向前吃草,它们脖子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时;当微风徐来又逐渐远去,空留它亲吻过的脸颊时;当下方海上的船只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擦肩而过时;当空中传来远处一阵阵的震荡,幽灵般的骑士策马奔腾、猝然而止时;当天际浮蓝泛绿,心潮澎湃之时——贾维斯太太不禁长叹,心想,“要是有人给我要是我能给谁”但她不知道自己想给予什么,也不知道何人能给她。

“佛兰德斯太太五分钟前刚出门,上尉。”丽贝卡说道。巴富特上尉坐在扶手椅里等着。他把双肘支在扶手上,两只手搭在一块,跛脚直挺挺地伸出去,旁边放着橡胶头拐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有点死板。他在思考吗?可能只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想法吧。但这些想法是“好的”吗?是有趣的吗?他是一个有脾气的男人,固执、忠诚。女人会察觉到,“这里有法律。这里有命令。因此我们必须珍惜这个男人。他总会在夜里立于桥头眺望。”递给他杯子,或者无论什么东西时,总会闪现出沉船和灾难的景象,所有的乘客都一团乱地从船舱里跑出来,上尉还站在那儿,穿着扣得紧紧的双排扣粗呢大衣,和暴风雨搏斗,只有暴风雨才能将他击败。“然而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当巴富特上尉突然用一条大红色的手帕擤起鼻涕时,贾维斯太太如此反省,“男人的愚蠢是造成灾难的原因,而我的风暴也正是他的风暴。”……因此当上尉顺道拜访他们时,发现赫伯特不在,就几乎不言不发地在扶手椅上坐了两三个小时。贾维斯太太这样认为,但佛兰德斯太太没有这样想。

“天呐,上尉,”佛兰德斯太太惊呼道,急忙冲进客厅,“我刚才不得不去撵巴克公司的人……我希望丽贝卡……我希望雅各……”

她跑得气喘吁吁,但并不狼狈,她放下从油店主那里买来的炉刷时,嚷着天气炎热,一把将窗户推得更开,将桌布抹平,拿起一本书,仿佛对上尉充满信心、深抱好感,还比他年轻很多似的。确实,系着蓝色围裙的她看上去至多三十五岁。而他早已五十出头了。

她的手在桌子上来来回回地忙活着;上尉的脑袋左摇右晃,不大吱声儿,而贝蒂一直在喋喋不休,他相当轻松自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对了,”他终于开口了,“我收到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了。”

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上说,他最好的建议就是把一个孩子送进大学读书。

“弗洛伊德先生在剑桥……不,在牛津……反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

她朝窗外望去。窗户很小,满园的淡紫翠绿尽收眼底。

“阿彻表现得很好,”她说,“我有一份来自马克斯韦尔上尉的喜报。”

“我把这封信留下,你让雅各看看。”上尉边说边笨拙地把它塞回信封。

“雅各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捉蝴蝶了,”佛兰德斯太太烦躁地说道,又被转瞬的念头惊了一下,“对了,这周开始抓蟋蟀了。”

“爱德华·詹金森已经递交了辞呈。”巴富特上尉说。

“那么说你要参加市政会的选举?”佛兰德斯太太惊叫出声,盯着上尉的脸。

“嗯,这件事嘛。”巴富特上尉往扶手椅更里面挪了挪。

于是,雅各 ·佛兰德斯,在一九。六年十月份进入剑桥大学。 mTUTDLZh9yhKqfkbiINTiIYrwejGMPL5U1+a1qIBTCoc9cK/a6r2I42sBN1ONj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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