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路平平无奇,直到他走到丘陵草地的尽头,终于看到山脚下的海厄姆城。一座白色堡塔矗立在山丘之上俯瞰全城,护城河弯弯曲曲地穿过一片草原。那草原就跟克莱门特所说的一样肥沃秀美。城内三座教堂高塔拔地而起,凌驾于其他铅灰色的屋顶之上,其中最高的那座就是历史悠久、宏伟壮丽的大修道院教堂。现正值黄昏,城垛上的镀金风向标和天使翅膀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
拉尔夫迅速骑着马奔下斜坡,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而他并不知道城门何时关闭。这条路陡峭曲折,一个多小时后他才到达城门口,门还开着,似乎一会儿还不会关,因为有很多人在呼啦呼啦地往城里挤。在他进入这片平原国度后,身后的路很快就被人群挤满。城门宏伟坚固,不过在那天傍晚拉尔夫并没有见到士兵。他骑着马随意地走到一条街上,满眼望去全是穿着盛装华服的人。拉尔夫这才想到这是施洗约翰节前夕,他料定前面必有盛宴。
大街上人满为患,他只得先在一边等着。随后,原本站在他身边紧挨着猎鹰的那位修道士转过身来,向他问好,说道:“从您的武器和行头来看,您是从外地来的吧,骑士先生?”
“是的。”拉尔夫说。
“要到哪儿去呢?”修道士问,“您在城里有亲朋好友吗?”
“没有,”拉尔夫说,“我想找一个能负担得起的舒适旅店过夜。”
修道士摇摇头,说:“你看到那些人了吗?今天正是节庆日,又是晒草季节之后的仲夏。除了我们修道院,你在别处怕是找不到落脚地了。怎么办呢?一直往前走,那儿有最舒适的住所,去拜见一下我们的修道院院长,他最喜欢像你这样年轻敏捷的侍卫了。看!现在人群散开了点儿,让我牵着你的马,带你走捷径过去。”
拉尔夫没有拒绝他,两人钻过拥挤的人潮,一直走到集市广场上,那儿宽阔整洁,地上铺满石子。广场三面耸立着高大宏伟的房屋,另一面则是一座大教堂,比那三座房子高出不少。教堂大部分都是新建的,虽然大主教并不是启动该工程的人,但是他承接了上一任大主教的工作,并竭力推动这项工程。此外他十分富有而且慷慨大方。这座教堂在斜晖下宛如黑色黄金,镀金彩绘的石像则好似金块上的珠宝。
“不错吧?”修道士说,因为他注意到拉尔夫在为这巧夺天工的教堂而惊叹,“这是世上最美的房子,住在里面的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随后,他带着拉尔夫继续往前走,徒步穿过大广场。拉尔夫看到广场上站满了人,好在场地十分宽阔,所以人群并未显得太过拥挤。此刻,在广场中央放置着被鲜花缠绕的一大堆木头,在那附近有一个舞台,舞台的一边挂着昂贵布匹搭成的帷幔。他问修道士那代表什么,修道士答道,那木头是用来在仲夏节前夜点篝火的,之后舞台上还会有演出。他领着拉尔夫走到大西门南边的一个小巷,沿大教堂的一侧来到修道院大门。在那里拉尔夫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并得到了优等骑士必备的所有物品。之后,他被带进宾客大厅,那房间装饰华丽,里面人潮涌动,三教九流,各阶层的人都有。厅内有两个副修道院院长的上座,他被带到其中一个位置坐下,旁边则端坐着一位尊贵的领主,他是圣玛丽的臣子。丰盛的晚宴随即开始,上好的佳肴美酒、精美的餐具酒杯,所有一切都极尽奢华。厅内墙上挂着一张高贵典雅的花毯,毯子上描绘的是“人类心灵的朝圣者”。
厅内不少人都主动与拉尔夫攀谈,对他格外尊敬有礼。他听到人们在讨论海厄姆城圣玛丽修道院所统领的这片土地多么富有并且愈加繁荣,听到大家称赞修道院的院长多么伟大强势,权力大到可为所欲为,却致力于助人奉献,期望让所有人都幸福愉悦。人们还谈论起其他地方的动荡和战争,称赞着海厄姆城的和平稳定。
拉尔夫听了这一切,不过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说,或许对其他人而言这里很可能就是旅程的终点,但对他而言和平安定与荣华富贵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尽管这儿比爱普觅斯繁荣,但他在国内也过够了安稳的日子。既然选择外出闯荡,就不是为了享受和平,而是要看看在自己青春年少之时,以自己的勇敢才能、雄心壮志,凭借机遇好运究竟能完成什么样全新的挑战。
随着晚宴的结束,餐后美酒小食被端上来,宾客大厅也逐渐冷清,这时之前带拉尔夫进来的修道士走到他跟前,说:
“大人,如果你要出去也并无不妥,你可以像其他客人一样去大广场看以圣约翰之名举行的仲夏节篝火,在那能看到很多海厄姆城的习俗。孩子,你看!”
他指着大厅上的窗户,窗外出现了拿着火把的人群,将自己照得通红发亮,好似在夏夜的黄昏诞生了一个个火热的白昼。火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让大厅的烛光黯然失色。拉尔夫吃了一惊,用右手去摸剑鞘,但是那把剑方才已给了管家。修道士笑着说:“别害怕,阁下,在海厄姆没有敌人。快去吧,免得去晚了错过表演。”
他领着拉尔夫走到广场,看台前有专为教士及其客人准备的座位。广场上人山人海,片刻前还拥挤的街道此刻已经空无一人。
几队穿着锃亮铠甲的士兵像圈羊的栅栏般将人群围起。不过,他们对百姓不仅毫不粗鲁,反而谦逊有礼。数不清的火把和灯标在静谧的空气中不断燃烧,将夜晚映照成白昼。在舞台脚手架上站着几位满面喜色的人,不过拉尔夫没来得及询问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大教堂的高塔上传来钟声,很快大钟被按序敲响,音色分明地奏出一曲和谐的乐章。钟声一响,只见脚手架上盛装打扮的人们迅速散开,拽着一块帆布的背面将它拉起,布上画着一片岩石山坡,坡上有一洞穴。随后,一位国王扮相者缓步走来,牵着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他身边还有一位穿着华丽、头戴王冠的贵妇人。两人亲吻过少女,为她叹息几声就顾自离开了。少女则孤身在磐石上坐下,掩面哭泣。正当拉尔夫还在想其中缘由,猜测少女为何伤心时,却发现地上有东西在蠕动。它慢慢从岩石的裂隙中爬出,原来是一条巨首恶蛇,在火把的照耀下,蛇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拉尔夫立即起身,担心少女会被巨蛇吞掉,但一旁的修道士却拉拉他衣角示意其坐下,笑道:“坐着吧,大人!英雄早就准备好了。”
拉尔夫又坐了下来,有点尴尬地继续看着演出,不过他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少女看到了面前的巨蛇大吃一惊,那怪物张着大嘴慢慢向她爬去。突然,从岩石的缝隙中跳出一位骑士,他手握利剑,扑向巨蛇与之搏斗。巨蛇则竖起身子拼命抗衡,二者你来我往,战况胶着。少女则双手合十,跪倒在一边。
看到这儿,拉尔夫明白了这演的是圣乔治大战恶龙 的那场戏。于是他静静坐着,看到英雄砍掉巨蛇的头颅,走到少女身边,亲吻拥抱她,再将那可怕的蛇头拿给她看。随后,又见一群人跑到脚手架边,原来是国王、王后,以及穿着精致法衣 的主教和几位骑士。他们站在圣乔治和少女身边,几位乐师开始奏起竖琴和小提琴,其他人则开口唱着甜美的歌谣,向圣乔治和被拯救的少女表示祝贺。
演出结束后,修道士说:“这个戏是我们主教的侍卫们特地准备的,主教曾誓死追随过圣乔治,他是侍卫们的朋友和敬仰的主人。随后将演出几场其他戏剧,讲述黄金时代 的荒野流民和他们在林中宴请宾客的故事,那是由文人和画家共同完成的。在那之后便是服装商人和织布工安排的圣艾格尼丝 游行表演,我们城里的商人、织布工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技艺精湛。你虽年轻,但今天一路劳碌奔波,想必也没精力再参加游行了,所以我最好直接带你离开。而且我想,从教堂的屋顶甚至塔楼上我们能看到的会比在这儿多得多。你愿意去吗?”
拉尔夫更想坐在这里看完所有剧目,这些戏实在太精彩,简直勾去了他的魂。但是出于羞涩,他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修道士。修道士则一把拉过他的手,带他穿过人潮,向教堂的西门走去,西门北侧的角落里藏着一个小门。然后,他们爬上里面的楼梯,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达西门外的走廊。从那儿抬眼远眺,拉尔夫好似看到一条如白昼般漫长的路,那条路甚至高过所有房子的屋顶。
他们站在那儿,凭栏俯瞰着广场和人群,方才上楼时还在鸣响的大钟,此刻却静谧无声。突然,下面的人群闹腾起来,他们看到有人拿着火把走向那堆木头,霎时间木堆窜起高高的火焰,所有的人都一齐兴奋地欢呼呐喊着,钟声则在他们的头顶上再次长鸣。
修道士用手指向远方,说:“您瞧!尊贵的大人,平原的枕地上点起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枕地下就是一个临河的小山村。”
拉尔夫果真看到在西面燃起一团接一团的火光。修道士说:“如果我们站在高塔上向东望,你会看到更多这样的火光。所有篝火都是主教大人的臣民和佃农自己堆积点燃的。今晚,他们点燃的不过是仲夏篝火。但你不用怀疑,一旦这里开始打仗,每一个火堆都代表着至少十名勇士、弓箭手和士兵,他们都随时准备为主人冲锋陷阵。厌恶圣教堂、欺压百姓的邻国君主对此再清楚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城内享受着和平稳定的生活。”
拉尔夫听完他的话,不发一言。附近闪烁的火焰、欢呼的人群和规律的钟声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修道士从栏杆边转过身,看着他说:
“你风华正茂,英俊潇洒,强壮有力,而且我认为你骨子里温文尔雅,今天有幸能和你面对面说话,我想说,如果你能追随主教,你将永不后悔。你想,有什么理由拒绝为他效劳,成为军官之首,与君王打交道呢?”
拉尔夫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无法集中精力想出对策。修道士说:“我请求你,年轻的大人,考虑一下吧。我保证,没有哪儿的生活比这儿更好,哪怕你是国王的儿子也会认同。没人敢违背我们主教麾下侍卫的命令,也没有哪个君主能与我们主教相提并论。”
“是啊,”拉尔夫说,“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要找一位主人。”
修道士说:“不,请你一定要去见见我们主教,如果你愿意可以明天就去见他。”
“我想得到他的祝福。”拉尔夫说。
“你会得到你应得的,”修道士说,“不过,你看看那边,主教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
拉尔夫往下一看,只见人群分成左右两列,中间留出一条路,由士兵把守着,队伍里还穿插站着持十字架者和教士。在喧嚣的人群上空响起了嘟嘟的号角声。
“如果主教过来了,”拉尔夫说,“我希望在今晚入睡前能得到他的祝福。我们快下去吧,这样就可以跟其他人一起跪拜他了。”
“什么!”修道士说道,“大人,你宁愿和这些普通大众一起跪拜主教,而不愿在他的私人住所与他单独面对面交流吗?”
“神父,”拉尔夫说,“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明天我必须准时启程,这里的职务远超过我的能力,我无法胜任。”
“好吧,”修道士说,“或许以后你会回心转意再回来,既然如此我自不多言。”
于是他们走下塔楼,来到人群中,台上的篝火还在熊熊燃烧,使得夏季夜晚明亮得如同白昼。教士为拉尔夫开辟出一条通道,好让他们站在人群的前排。两人站了还不到一分钟,就听到了教士们的歌声,看到主教从大门里出来,踏上人群中分出的那条小道。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下,主教停下了步伐。拉尔夫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袖子,但挤在一大群人中间有点拉扯毫不奇怪。不过他还是转过身来,看向左边,拖拽正是来自那个方向,他看到跪在他身边的一个高大士兵,头上戴着的便盔几乎遮盖了整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看到他,拉尔夫突然想起那个身上有无叶树图案的人,他扫视对方的外衣想知道他带了什么武器。可那人只在盔甲外穿了件白色亚麻罩衫,此外再无他物。但拉尔夫听到有个声音说:“第二次!”据此,他认定眼前这人就是上次碰到过的那个武士。不过,拉尔夫还没仔细打量他,甚至还没跟他说上话,身着金色衣装的主教走了过来。主教站在华盖 下,头上戴着宝贵的法冠,手中拿着权杖。作为拥有至高权力的领主,他似乎一直都是教会的大牧首 。
主教经过时,拉尔夫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看着他抬起手为民众祈福。他又高又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部偏窄,但并非老态龙钟,看起来也就五十岁上下。拉尔夫吸引了他的目光,主教朝这个年轻人和蔼一笑,有那么一瞬间拉尔夫认为自己不妨在圣玛丽教堂待一段时间。他想,如果我的父王或者尼古拉斯听说我在这里,他们必定放心让我独自待在这儿。
随后,主教走向自己的座位,在华盖下入座,民众也随即起身。但是当拉尔夫寻找那个戴便盔的人时,他已不见了踪影。主教坐定后,人们在篝火边围成了一个圈,十二个少年进入圈中,他们身上只穿了羊皮,腰上围着用鲜花树叶编成的花环,每人带着一个用稻草、麻绳混合沥青、硫黄做成的轮子。少年们点燃轮子,推着它绕着篝火走了十二圈。随后,十二个跟那些少年同样打扮的少女走了过来。少年和少女两支队伍都走近快要熄灭的篝火,站在一边,手牵手围着火堆跳起了舞。其间,小提琴家演奏了一首拉尔夫从未听过的欢快曲调。舞毕,男女又两两组合,来回跳过篝火。等最后一对跳完,人们提着水桶走上来泼向舞者,水像小溪般流下。最后,所有人一起用脚踩灭篝火里未熄灭的余火,火星四溅,散落在广场上。
与此同时,男人们一直喝着葡萄酒、麦芽酒以及其他美酒。每个人都开怀畅饮,尽情享受,喜悦无比。
但拉尔夫此刻却无比疲惫,说:“神父,请你带我离开人群吧,带我去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万分感谢。”
他说话时,广场上空响起了号角声,主教站起身并再次祝福了他的臣民。修道士说:
“来吧,尊敬的殿下,我这就带你去就寝。”说完他笑了笑,带拉尔夫走出人群,直接抵达修道院,走进一个精致的小房间。房间的墙上挂着圣克里斯托弗和圣朱利安的画像,他们是旅行者的守护神和盟友。随后,修道士给拉尔夫拿来美酒和小食,道了声晚安,就离开了。
拉尔夫脱下衣服,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漫长的一天。我从没想过哪天会像今天这样,经历这么多事。见到那么多新鲜事,今晚肯定会梦到,哪怕此刻我还醒着,眼前却仿佛已然浮现了那些画面。”
他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梦中他拿着鱼钩在爱普觅斯河深处钓鱼,而且收获颇丰。可片刻过后,他钓到的猎物竟变成了一卷塞满羊毛的镀金纸。随后,河水居然也消失了,他只好把鱼钩扔到干涸的河道上。他从梦中醒来,看到天已微亮,听到教堂的大钟敲打了三下,画眉鸟在修道院的花园里唱着今晨的第一支歌。拉尔夫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这期间他再没做过什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