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的寝殿位于王宫里一座塔楼的顶层,那是他专属的地方,没人会来冒昧打扰。次日天刚拂晓,他便从睡梦中醒来,起身更衣,拿好盔甲和配剑长矛,然后绕过所有大门,直奔爱普觅斯河湾的浅滩。他将武器装备藏在一片小柳树林中,以防被路人看到。随后他又回到王宫,从马厩的栅栏里牵出一匹战马。这是匹灰斑牡马,取名猎鹰,强健有力。拉尔夫将它带到那片柳树林中,缰绳绑在树干上,在林间穿戴起盔甲来。待到整理完毕,拉尔夫走出树林,看起来潇洒干练,神气十足,俨然一副夏日里你或曾见过的将士模样。赶在旭日东升前,他跨上马鞍策马扬鞭,飞快穿过河滩。此时,林中的画眉鸟还未来得及唱出清晨第一支歌。
猎鹰载着拉尔夫一路迈着小步“哒哒”向南。太阳升起时,拉尔夫已经穿过爱普觅斯边界。聚居在那里的村民都是彼得王及几位王子的同胞,这对拉尔夫而言是件好事,眼下他们正在田里忙着农活。放眼望去,这儿有一小队农夫拿着长柄镰刀正向干草场走去;那儿有一位少女提着牛奶桶光脚踏过秧草地去给母牛挤奶;还有一群毛头小子,闹闹哄哄地往溪边最近的池塘走去,昨晚潮湿闷热,他们要去洗个澡以唤醒这个同样湿热的清晨。村民们都认出了拉尔夫还有他的装备坐骑,纷纷向他问好致敬,他也如往日一般回应着。这儿的居民常见到爱普觅斯的王子一身戎装地出去办事,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不过,村民们只需解决些家常琐事,很少要奔波一天到爱普觅斯河那么远的地方,因为这条河流淌在农田以北十余英里 的青草地上。
拉尔夫一路马不停蹄,随后踏上了一条便捷快道,快道的一头通往爱普觅斯国,与横跨爱普觅斯河的大桥相连,这座桥由彼得王和北面修道院的教士近年来合力修建;另一头则通向一个小集镇,名曰坞镇。拉尔夫对小镇的南面知之甚少,在他心里那是个神秘的地方,充满了美好的事物和奇妙的探险。
拉尔夫马不停蹄地赶路,直到天微亮时,终于到达了集镇。第一波人潮过去,只见妙龄少女们都聚集在市场中心的喷泉旁,少年三三两两地坐在易货亭下。拉尔夫并未停留,而是径直朝一个熟人的住所走去。他曾几次到这位朋友家做客,而对方也是爱普觅斯宫的常客。这位商人,常年走街串巷,周旋于各家屋檐下,兜售人们需要或追捧的商品,连彼得王本人也曾多次跟他打交道。此刻,商人正站在自家崭新华丽的大门前,嗅着清晨微风为小镇送来的香甜空气。他身穿一件灰边镶银丝的秀雅长衫,面料轻薄,正适合这炎炎夏日。这身衣服并非由他亲手所做,而是命人裁剪出来。他正值不惑之年,面色红润,留着黑须,大家都称他为商人克莱门特。
商人克莱门特一见拉尔夫就报以亲切的微笑。拉尔夫下马时,他上前稳住马镫,口中一面说道:“恭迎殿下!你穿得这么威风凛凛,难道就是来给我捎个口信,再到我家吃一顿粗茶淡饭吗?”
拉尔夫被他的话逗乐了,正好他也饥肠辘辘,于是回应道:“没错,我就是要去你家吃顿好酒好菜,再跟我教母问个好,就挥挥衣袖走了。”
随即克莱门特就领着他走进府内。如果说这宅邸外观上已属富丽堂皇,其内饰真可谓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雕刻壁板装饰着精致的房间,橱柜里陈列着完美无瑕的银铜器皿。餐椅和脚凳也是极尽奢华,足以和国王的宝座相媲美。窗棂上镶着流彩玻璃,以花朵、彩结和花束为图案。卧床上则悬挂着来自海外的上好织网,酷似苏丹 御用的那般精美。此外,商人的货仓就在起居室旁,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混合味道。桌上摆放着美酒美肉以及锡制或陶瓷的餐具,精致华美。商人的妻子就站在桌边,虽已年近四十,但优雅高贵、风韵犹存。当年,她还是个亭亭玉立的新婚少妇时,就曾为拉尔夫端过洗礼盘,因为她出身于爱普觅斯国的名门,因此被人尊称为凯瑟琳夫人。
夫人亲切地吻了吻拉尔夫的脸颊,说道:“欢迎啊,亲爱的朋友!你来得正是时候,先跟我们一起随意吃点早餐。稍后,你去镇上办事回来,再给你准备顿像样的午餐。到傍晚,你小酌一杯,等凉爽些了再回宫吧。”
夫人这番话似乎让拉尔夫有点为难,他说道:“亲爱的教母,这恐怕不行,感谢你为我悉心安排的一切,但用过早餐后我就得继续向南赶路了,请容我先跟克莱门特大人说句话。大人,南面是什么地方,到那儿还有多远?”
克莱门特答道:“我的孩子,你去南边干什么呢?你也知道,去那儿必须经过一片荒野丘陵。哪怕是像你这样英勇强壮的骑士,独自前去仍旧危机重重啊,殿下。”
拉尔夫面颊泛红,说:“我要去那儿办点事。”
“为彼得王还是为你自己?”克莱门特说。
“你非要问的话,是为彼得王。”拉尔夫说。
商人克莱门特不是没见过他撒谎的样子,于是说道:
“亲爱的殿下啊,你必定是为了自己的事,为彼得王办差事哪儿用得着这么着急呢?难不成要我到长官那指控你图谋行凶,把你软禁起来,再通知国王你的行踪,你才肯说实话吗?”
王子气得满脸通红,但他还没开口,凯瑟琳就厉声说道:“别说了,克莱门特!你凭什么干涉这件事呢?如果我们年轻的殿下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非要得到我们批准呢?如果他真心想去,为什么一定要他父王点头同意呢?要我说,他就该环游世界,再安然无恙地回到爱他的人身边。稍等一下!我要送你个礼物。”
她向立在角落的柜子走去,把手伸进去摸索一番,终于找出了一串小项链。项链上镶嵌着璀璨的蓝宝石和绿宝石,宝石之间则由金珠相连,远看像是一串念珠,不过主教或神父都不曾为它祝圣 。项链边上有个金匣子,匣子里似乎藏着什么玄机。她将这稍显艳丽的项链赠予拉尔夫,对他说:“亲爱的,戴上它,别让任何人夺走。我相信它会拯救你于危难之中,给你的探险带来好运。有它在,你就好比喝过世界尽头之井的圣水一般。”
“那是什么井?”拉尔夫说,“怎么才能找到它?”
“这我也不清楚,”她说,“不过或许真的有人找到过。我听说那井水可以祛忧解乏,治愈百病,还能让人魅力无穷、人见人爱,或许还能永生不死。”然后,她转向克莱门特说,“你从没听别人提过么,夫君?”
“听说过,”商人说,“很多次。我还听说有人喝下那井水,便能巧舌如簧,无论是买入还是卖出,无论对方多么世故谨慎,他都能蛊惑人心,无往不利。至于这井在哪儿,你在这一带肯定找不到。有人说它在枯树谷外,天知道那有多远!不过眼下,拉尔夫殿下,我建议今晚你还是跟我的侄子安德鲁一道回宫吧。老实说与其让他待在坞镇,倒不如让他跟你回爱普觅斯,省得他整天无所事事。不过,殿下,你可千万别把我刚说的让长官囚禁你的话当真。你也知道,那不过是句玩笑话。”
听了这话,拉尔夫的脸上由阴转晴,面带微笑地掂量着手中的项链。凯瑟琳夫人说:
“亲爱的,快戴上吧。这是我赠予你的礼物,来自教母的礼物,就算是国王的儿子也没理由不接受吧。”
拉尔夫答道:“戴上它符合教义吗?不会有什么巫术吧?”
“听听他这话!”她对克莱门特说,“这像是他会说的话吗?以前要是看到街上有人吵架,也不问谁有理、谁没理,就横插一脚。现在我们这只小雏鹰竟然会怕一个小金匣子和一串念珠。”
“不管怎么说,”拉尔夫答道,“我要请我见到的第一位神父为它们祝圣。”
“他不会的,”夫人说,“他才不会。谁知道他这样做会让什么灾难降临到你我头上呢?来吧,戴上项链,然后坐到餐桌边!你没见我丈夫望眼欲穿地盯着这一桌美酒佳肴吗?你只要喝一小口酒,就立刻精神抖擞、目光如炬了,王子殿下,我亲爱的朋友。”
在拉尔夫入座前,她挽过他的手并亲自为他戴上项链,又亲吻他。而她的丈夫在一边旁观,咧嘴笑着,不避讳但也没对他们说什么,只是叫来了仆人让他把猎鹰牵到马厩去。等他俩都坐定了,商人才捡起方才未说完的话头继续说道:“拉尔夫殿下,如你所想,作为一个成年人必然要敢于冒险。这就跟小鸭子会游水后就不顾孵化它的母鸭一样。不过,爱普觅斯可能不会一直保留你的王子身份。其他王子,你兄长们离开时都带了什么呢?”
拉尔夫说:“他们已经开始探险了,分别向东、西、北三个方向,每人都带着父王的祝福和一小袋钱财。大人,老实说我向来不擅长撒谎,兄长启程时父王和母后的确是希望我留在宫中的,但这违背了我的意愿。我想去外面的世界闯闯,碰碰运气。对于普通人、神父或田间农夫而言,爱普觅斯无疑是个宜居之地,但却并不适合我这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王子。你说呢,亲爱的教母?”
夫人说:“我或许会因心疼你母亲而落泪,但却一点也不为你难过。趁着大好的青春年华,在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去实现心愿,这是再好不过的。当然,我相信你会满载荣耀与崇敬凯旋,我可被人称为预言家呢。但求你保管好我方才给你的宝物。”
“嗯,”商人说,“享受快乐,随心所欲固然很好。不过话说回来,一副好皮相到哪儿都不会掉价,但它得要完好如初才行。殿下,现在不管我让你走或留,你都随心去吧。反正我也不是彼得王的臣民,也无权留住你。下一个地方叫海厄姆城,那是个繁华的都城,物资充盈,城墙厚实,还建有一座城堡和一个富丽堂皇的修道院。城内一派祥和,皆因修道院院长雇佣了不少士兵保卫他自己和子民们的安全,士兵们都坚决维护院长的权力,防备一切外来者。而院长大人在管理城镇上也可谓处世机智、办事得力。很多平民百姓都搬进城里,过上了富足的生活,那里也因此成了商人小贩的乐土。没有比那儿或是巴比伦城 更繁华的市场了。噢,拉尔夫殿下,如果你能平安到达海厄姆城,我建议你不要继续冒险前行了,去为修道院院长大人效力吧,成为他的侍卫。若是保全了性命,那将来你就可能当上侍卫队队长。对一个从爱普觅斯国来的年轻人而言,这已然是一次不错的冒险了。”
这番话并未打动拉尔夫,他没有立即回应,过了好一会才说:
“如果过了海厄姆城,又到哪儿呢?你还知道更远的地方吗?”
商人笑了笑说:“当然,再继续走就到了凶境密林,之后便是林外的国度了。不过要去那些地方,路途十分遥远。倒不是说我到过枯树谷,但我曾听人说起,有人见到过枯树谷,尽管他连一口世界尽头之井的井水可能都没喝过。”
听到这番话,拉尔夫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脸颊泛红,却也只是淡淡地问了句:
“克莱门特大人,你知道去海厄姆城有多远吗?”
“大约四十英里,”商人说,“正如你所知,如果从这儿骑马向南走,抬头就能看到绵延起伏的丘陵,你得一口气穿过那重重的丘陵。等你站在熊丘丘顶向南眺望,也只能看见广阔无垠的丘陵以及穿插其间的算不上路的羊肠小道,目之所及不见一座城堡、修道院或是宅邸,最多能见到牧羊人的小屋棚,或者在白垩地上的修道士的小屋及附近的小礼堂。好在那地方的水慢慢汇聚形成了一个小水塘,否则那里根本无水可用。”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端着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又接着说:
“过了丘陵就到了海厄姆城,它位于一片肥沃的草原;一条名叫冰湖的小河流弯弯曲曲地在草原上穿行,那是块富饶的土地。给你看看丘陵产的羊毛吧,质量一流!我带回了今年收获的上等货,爱普觅斯绝对产不出这样好的羊毛。”
拉尔夫在那儿静坐了会儿,好像在琢磨什么,然后他开口说道:“尊敬的克莱门特大人,我已享用过你准备的美酒佳肴,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现在可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让仆人把猎鹰牵过来吧,前方路途遥远,我们得即刻启程了。”
“好吧,殿下,”克莱门特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照办吧。”他低声喃喃自语,“我的孩子,你说‘我们’的时候口气真不小。不过,你现在必然顶着压力,唯恐尼古拉斯来把你带回去。老实说,哪怕到此刻我都希望他一只手已经搭到你肩膀上。”
然后,他又提高音量,说道:
“我现在就去安排仆人把你的战马牵回来。但是,听我一句劝,殿下,去给海厄姆城里的圣玛丽修道院院长当侍卫吧,前途无量。”
随后,他侧身走出了房间,夫人则开始叮叮咚咚地收拾桌上的餐具、食盘和酒杯。拉尔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身上的盔甲叮当作响。夫人离开餐桌,走到拉尔夫身边,亲切地看着他的脸,说道:“亲爱的,可有钱财傍身?”
他顿时面颊绯红,很快又脸色一沉,不过他还是轻快地回答道:“有啊,教母,银币、铜币都有。我口袋里有三个金皇冠和一堆小银币。当然啦,如果把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放在地上,肯定没办法从这儿铺到爱普觅斯。”
她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说:
“你这孩子哪有那么精明呢,殿下。但我知道,我夫君并不想让你两手空空地离开,否则他也就不会故意让我俩单独相处了。”
说着她就走向角落的餐具柜,打开其中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袋子,并将它交到拉尔夫的手上,说:“这是教母赠予你的礼物,请你坦然接受,不必心怀不安。给你这么多,是因为如果你父王是个暴君,或许就能给你比这更多的财宝。不过现在你的钱财不会比你任何一个哥哥少。”
他微笑着接过钱袋,羞红了脸,夫人怜爱地看着他说:
“我真不知道你走后,如果老尼古拉斯来了,我是否要告诉他你的行踪,他肯定会来。换句话说,我是否该让这个老探长一路追寻你的足迹,不过他肯定会跟踪你的。”
“或许你可以告诉他,”拉尔夫说,“我去为海厄姆城圣玛丽修道院的院长做事了,好吗?”
她笑着说:“你会去吗,殿下,我的夫君自诩如所罗门 一样料事如神呢,你真的会照他说的去做吗?”
拉尔夫只是自顾笑笑,并未回答。
“好吧,”她说,“或许到时我就知道该怎么说了。瞧,那儿!你的马来了。再待一会儿吧,然后你就像夏日的风一样,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走出房间,又返回去拿了一个袋子递给拉尔夫,说:“这里有瓶酒,到了缺水的地方可以解渴,还有点肉在路上充饥。珍重,亲爱的朋友!今早起来时我怎么没想到,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和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分别了呢?除了镇上乏善可陈、人们不作为,也只有与你分别能让我如此烦躁了,就像此刻我只能再次说,亲爱的,后会有期。”
随后,她亲吻了他的脸颊并且拥抱了他,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之后就让他离开了。正如先前所述,拉尔夫虽对夫人有孺慕之情,感激她所做的一切,却并不明白她对自己有多疼爱。再者,夫人也很少看见拉尔夫从爱普觅斯到坞镇来,恐怕她自己也不太明白这份感情从何而来,尽管她膝下尚无子嗣。
随后,拉尔夫上马出发。夫人一直看着他离开,直到见到他在集市转弯处回首跟自己挥手告别。在他出了视线范围后,还能看到镇上的少男少女伫立一旁痴痴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然后,她转身回到自己家,把头枕在桌上,轻轻抽泣起来。这时,商人悄悄走进来,站在她身边,她却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咧着嘴饶有趣味地朝她微笑着,然后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等她抬起头,才道:
“亲爱的,哭泣也于事无补。你年轻貌美时,他不过是个小婴儿,从那时候你一直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可后来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他已成了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又是国王的儿子。你已然四十有余,要生育子嗣可能太晚了。你虽嫁给了我这个爱斤斤计较的商人,但我也绝不是会因此责怪你的狭隘之徒。不过,你给殿下钱财,这点做得很好!这些钱币你拿着,填补一下空掉的柜子,还有这些小玩意,你可以放在原先放那念珠的地方。希望你把这看成是我也送给了他你送的那份钱币和珠饰。”
她转身面向克莱门特,接过他递来的那袋钱和珠饰,说道:“上帝知道你心地善良,我的夫君,但愿上帝能让我也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儿子!”
她又抽泣了一会儿。商人说:“平静下吧,亲爱的!随他去吧!再见面至少要等一两年,到那时恐怕他会带着他最心爱的女人一起回来。谁知道呢,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把自己当成是我们的儿子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亲爱的,所以你得开心点。”
话毕,他吻了吻她,然后又去看货物了。她则转过身去安排打理家中事务,心中仍有些伤感,但还不至于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