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静坐沉思,眼看晨光将逝,老妇人却一直没再出现。于是他想:“她把我留在此处,定是让我按她说的去做,我现在就去吧,别在这耽搁了。”他起身穿上锁子甲,戴上便盔,在腰间戴上佩剑,便像之前那样,徒步出发了。他在一个宽阔的浅滩处过河,踩着池底的石头跨过了他前天洗澡的水池。现在他已经走出很远了,清新的气息在美妙的晨光中扑面而来,佩剑和锁子甲随着他的脚步欢快地叮咚作响,但他却被烦恼和沉重的心情所纠缠。过了河以后,在靠近树林的地方,有一座村民所建的农舍,一名老妇人坐在门口纺织。拉尔夫走上前去,向她问好,还想讨一碗牛奶解渴。于是这老妇转过身去,对着屋里的人喊了一声,接着便走出一名少女,正是拉尔夫之前遇到在钓鱼的两名少女之一。老妇人让她去拿些牛奶和面包过来。然后她便转头仔细打量拉尔夫,说道:“啊!我听说过你,你住在那边的城堡里数着日子等待时机,就跟以往那些人一样。好吧,好吧,看来你会得偿心愿的,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还是坏,谁知道呢?”老妇人的话让拉尔夫的心忽地往下坠,他问道:“照你的说法,嬷嬷,这里之前也有人像我这样在那边的城堡借住?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老妇人笑了起来,她说,“今早先在这小憩,用些巧手准备的茶点吧,吃喝完我再告诉你什么意思。”
少女很快就拿来面包和牛奶,虽然她长得确实不俗,且羞涩和善,但拉尔夫完全没有在意,也丝毫没有被她打动。她给他拿来一张矮凳放在门边,他便坐下吃喝起来,但心中的愁绪却没有丝毫消减。少女一直在附近徘徊,眼睛几乎离不开他。
老妇人来回看了他俩一阵,说道:“你问我之前说的话什么意思,那好,我问你,你知道我曾有不止一个情人吗?”“我不知道,嬷嬷。”拉尔夫说道,他几乎没有耐心听下去。“这就是了,”老妇人说道,“瞧瞧我这姑娘,她不是我的女儿,是我兄弟的孩子,她有一个追求者,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伙子,她常说他是她的骑士,在我看来,她对他一往情深,但你看看她现在瞧你的样子,看着你这个英俊男子的目光,还穿上了最能展现她身姿的衣服,你可以看到她浑圆的大腿和纤细的脚踝,她还不停用右手拨弄左手手腕,做各种小动作。嗯,至于我,我当然不止一个两个情人。那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多情人呢?不,你不需要回答我。我现在老了,但即使在我变老之前我看起来也不年轻,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但即使在我变丑之前,我也并不漂亮—这说明什么呢?”
“是啊,说明什么?”拉尔夫问道。“就是这点,你这漂亮的傻子,”她说,“你想想你爱慕的这个人,她已经活了这么久,但看起来一点都不老,也不丑!而是美丽—美得让人窒息!”
听到这里拉尔夫忘了他的恐惧,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两眼发光,然而他却用平淡的声音问道:“是吗?她漂亮吗?”“什么?你还没见过她?”老妇人惊讶道。拉尔夫想起之前看到她乔装打扮的样子,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回答道:“我见过,我想我应该见过她,那应该就是她。”妇人笑了出来:“好吧。”她说:“你可能见过她,但你肯定没有像我这样仔细瞧过她。”拉尔夫说道:“你是怎么瞧她的?”她说:“每次夏天回来,她都会趁着炎夏在河那边的水塘里沐浴(就是拉尔夫之前洗浴的那个水池),她会让我和侄女,还有另外两个妇人,一起用丝绸把她和水池围起来,所以我能真真切切地看到造物主如何打造她的。我可以告诉你,当他做这件作品时,他使尽了工艺大师的手艺,因为她身上没有一丝瑕疵,没有任何一处需要掩饰或遮盖的地方。她的腰肢曲线动人,她的大腿就像她的脸颊那般光滑细腻,她的脚和她的手一样秀气精致,是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但同时她又如骑士一般强壮健美,而且我保证她的心比大多数骑士都要硬。看你一脸心驰神往的样子,我相信你在这里等她,一定带着她留给你的信物或是凭证。”
拉尔夫低下了头,听着老妇人的话他几乎不能直视她的双眼;而那名少女早在老妇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走出了她耳力所及的范围,现在已经快要走到河边了。
过了一会,拉尔夫才说道:“请告诉我,她是一个好人吗?是一个好女人吗?”那妇人嗤笑着说:“当然,当然,她是这片林中王国的圣人,穷苦大众的守护神嘛,不信你问问这里的乡巴佬。”
拉尔夫勉力维持镇定,起身离开,转出去的时候他看见之前那名少女正一边蹚过那处浅滩,一边回过头来望着他。他向少女挥手致意后便走开了,步伐轻快却心情沉重。他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不是她派罗杰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但她为什么不出现?一定是她这几天改变了主意,又或者是她今天刚改了主意。对了,她一定是刚刚才突然改变心意。”
这样想着,他走到了树林里,穿过林间小径与林中空地,往城堡的东南方向走去。他的步调不紧不慢,但一路未停下歇息,直到正午时分。树林里什么也没见到,除了几只野生动物时不时地出现。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朝他而来,便静立着,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出剑鞘。铃铛声越来越近,此时竟隐隐传来野兽的脚步声。拉尔夫径直迎着声音的源头走去,看见树林里一处较空旷的地方出现了一名身披斗篷的神父,胯下骑着一匹马儿,它的脖颈上还挂着一串铃铛。神父的行囊就垂挂在马背两侧,他的右臂夹着一本包了皮的书。神父看见了拉尔夫,并致以问候祝福,拉尔夫也向他致意,并问他上哪儿去。神父回答:“我正前往丰饶平原,你呢,孩子,这是要去哪儿?”“我就从那儿来,”拉尔夫道,“至于去往何方,我只是寻求冒险。除非我看到了比这个上午看到的更加精彩的风景,或者从您这儿有所听闻,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不过,说实在,我不会介意有人帮我找找回头路,因为这林间道路有些让人发晕。”
神父说道:“我很乐意带你走,因为我很熟悉这里的路,我是教区大教堂主教指派到丰饶平原上的教区牧师,就在树林另一边的圣安东尼教堂那里任职,今天我要到这边的教堂去见这里的教众。”
于是拉尔夫转过身,在他的缰绳旁边和他一起走,一边走,神父一边问他:“你是我们夫人辖内的领主吗?”拉尔夫的脸红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并非她的臣下。”那神父笑道:“那我不打算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了,即使问了恐怕你也不会告诉我。”
拉尔夫没有作答,但他脸上的臊意却越来越深,因为他看到神父一直在好奇地打量他。终于,他说道:“轮到我问你问题了,神父。”“没问题。”神父说道。拉尔夫问:“这片土地的主人,丰饶夫人,她确实是一名女子吗?”“圣贤在上!”神父边喊道,边划了个十字,“你是什么意思?”拉尔夫说道:“我的意思是,她是不是外表伪装成女子,但内里其实是古代的魔族,那些异族所供奉的魔神?”
神父又划了个十字,带着审判桌上的法官那样肃穆的神情说道:“孩子,我希望你现在只不过是神志不清,因为你很快又要回到丰饶平原了。要知道,无论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她都是一位真真正正、德高望重的女士。你是不是听人说了她什么坏话?”
拉尔夫听了他的话又开始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虽然在脑子里努力把他所听到的传言拼在一起,但关于丰饶夫人的好事和坏事混在一起,至今他都没理出个所以然来,甚至他自己都没有结论,所以他根本答不上来。
但神父继续说道:“孩子,告诉你吧,我也听说过那些传闻,但是从谁的嘴里传出来的呢?我说一定是那些闲来无事的妇人,特别是那些自以为姿色过人的年轻女子,除了不穿衣服的男子,她们什么都怕,说谎比念祷文流利,就是这些人散播传言。又或者是那些对自己或他人际遇愤愤不平的干瘪老太婆,她们年轻时没有感受过生活的美好,也没有到教堂里去感沐圣恩。孩子,这样的妇人老少都有,你仔细想想,她们说的传言,和我亲眼看到、知道的这位女中豪杰的事迹相比,有可比性吗?我可不这么想。至于我,我要告诉你,虽然她的确如维纳斯 那般美丽动人(愿主宽恕),但她也像艾格尼丝那般贞洁自重,像凯瑟琳 那样聪明善辩,同时也像桃乐茜 那样恭顺温和。她把最好的供奉献给教堂,对穷人充满慈爱。只要一有机会,她便履行圣职,而且从不放过任何向神认罪忏悔,或是以行动赎罪的时机,积善无数。虽然我不敢说我知道她有乔装,但我曾有一两次遇见她穿过树林到圣安东尼教堂去,她通常在夜晚或阴天时过去,这样就不会有太多人见到她,她一向谨遵《圣经》所言,‘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 ’。她就那样穿着罩衣在崎岖不平的林地上赤足穿行,却比任何穿着华贵礼服的女子都要耀眼。是的,几乎和古代异族里的林中精灵一样美。”
说到这里,神父没再说下去,他看来似乎深陷在自己的幻梦之中,还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与他并排前行的拉尔夫似乎也陷入了幻想,他没再留心听神父的话,只是专注地想象那林中仙子的神态。
他们在肃穆中前行,直到神父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那样,抬起头语气坚定地说道:“我告诉你,孩子,你对她的爱并不是罪过。”说完他便开始抽泣,拉尔夫对此感到很不自在,只是一言不发地与他并肩前行,直到神父收拾好心情。他转向拉尔夫却不敢与他对视,说道:“孩子,我哭泣,是因为人们有这么多恶意,彼此之间互相攻讦,甚至对这言行高尚的女子也不例外。”他一边说,泪水一边又涌出来。拉尔夫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心中暗想不顾他的悲伤而去似乎并不礼貌,但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即使是神父,一个成年男子痛哭流涕也让他感到厌烦。
不过神父很快就追上来了,他止住泪水,开始诚心诚意地向拉尔夫介绍这片森林,这个林中小国,以及这里居住的人们和他们的情况。他对此地的人们,除了女人,都赞不绝口。拉尔夫予以真心的回应。此时,他们来到了那老妇人的茅屋外,但她和那名少女都不在屋内,那老妇人在四处忙活,而那名少女靠在一棵树上似乎在思考问题。当他们经过的时候,神父向她们予以祝福,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对她们的蔑视。那老妇人露齿而笑,但那少女根本没注意到神父,只是炽热地注视着拉尔夫。神父嘴里嘟囔了一句,但拉尔夫没有听清,只是觉得他的情绪又不对了。经过那片浅滩以后,他拉住缰绳说道:“好了,孩子,我现在要去那边的教堂履行神职了,但在我们分别之前,我要对你说一句话,我认为,除了天国的圣父圣灵夫人不会爱上任何人,除非是所有女子都倾心的男子出现。”
说完他就突兀地转身走了,向着教堂一路小跑,拉尔夫觉得他似乎又哭了起来。然后拉尔夫便安静地往城堡走去,现在已日薄西山,他心中思虑的事情却有千头万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