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季回南后在沙巷口大王庙小学念书,那里离家很近。因为父亲突然病重,家里无暇照顾孩子们,所以就近找了一所学校。阿季和大弟、小弟每天一起去学校,学校只有一间大课堂,可以容纳近百人,老师却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校长本人。校长性情温和,对学生很和睦。另一个孙老师比较严厉,总是拿着教鞭,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敲打课桌,以示震慑,如果有哪个淘气包犯错了,也会挨上那么几鞭子。
晚年的时候,阿季回忆这一段在大王庙读书的日子,总觉得当时情景历历在目,但是学了什么却完全不记得。比如每天课前做早操的时候,有一个高个子学生会站在最前边喊口令,偏偏他有点口音,喊什么都带“儿”的尾音,非常有趣。校长的儿子也在学校里,他淘气,总犯错,校长气急了就拽下裤子打他的屁股,孙老师便会上前劝阻。
大王庙小学虽然离家很近,但是教学质量不高,阿季知道父亲对她寄予很大希望,一定希望她去念启明女校,于是在父亲病好之后,就自己提出要去启明念书。母亲问阿季:“你打定主意了?”阿季说:“打定了。”“你是愿意去?”阿季说着“愿意”的同时,却流了满脸的泪。经过这一场病难,阿季对父母、对这个家更加依恋了,阿季做什么都希望父亲开心。
1920年2月,阿季和大姐、三姐一同上路,身上带着母亲给她的一块银圆和大姐送她的细麻纱手绢。阿季还记得离开家时的眷恋,母亲的嘱托拉长了分别的脚步。人总要长大的,也总要离开家。怀着对新生活的好奇,她踏上了前往启明女校的道路。
启明女校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学校,由法国天主教会为非教徒建立的女子私塾,就在上海徐家汇圣母院内,是上海有名的洋学堂。阿季的父亲有过多年留学生涯,见多识广,一般学校是瞧不上的,所以从第一个女儿寿康上学开始,他就为子女留心寻找最好的学校,几番斟酌后才选择的这里。阿季的大姐、二姐、堂姐还有二姑妈都曾在这里念书,如今又加上她和三姐。
法国人办的洋学堂,自然与当时中国的普通学校不同。阿季从踏入启明女校的那一刻开始,小眼睛就转得停不下来了,入目都是她从没见过的东西,阿季觉得这里“好神奇,好气派”,张大了嘴巴,看得目不暇接。
一条花砖长廊,廊柱、栏杆都十分精美,流露出一种法式的优雅,廊下是碎石子路,路面很宽。长廊的一侧是碧绿的草坪,像一块绿色的地毯,另一侧是一排教室。阿季走进一间英语自习室,发现这里真的很大,仅这一间就和整个大王庙小学差不多大了,桌椅整齐,窗明几净,墙壁洁白无瑕。教室后边还有一片空地,摆着秋千、跷跷板等设施。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清香,阿季望去,看到了一座花团锦簇的花园,前夜好像下雨了,花圃里的鲜花经过夜雨的滋润,在微风的吹拂下散发出阵阵香气。整座学校处处是美景,三三两两的美丽学姐抱书走过,更是校园独特而美丽的风景。
阿季就在这座法国花园一般的洋学堂入学了。启明的教师大多是修女,被称为“姆姆”。初见修女,阿季觉得她们好神秘,黑衣黑帽,圣洁又端庄的样子。校长是法国人礼姆姆,花白的头发,精神矍铄,为学校的事情忙个不停,还偶尔兼教法文课,但是她只给大班的学生讲,小班学生就由阿季的大姐来教。
相比其他同学,阿季很幸运,阿季的大姐寿康已经是这里的老师了,她是以启明女校的中文第一名、法文第一名的好成绩毕业的,当时一位法国考官非常欣赏她,还奖赏给她一块浪琴的金表。毕业后,大姐就留在学校教书,同时还兼任礼姆姆的助手。
阿季上学较早,但是之前的学校都是走读,每天都是回家的,寄宿学校就不同了。阿季和大姐、三姐一个房间,每天能和姐姐们一起去餐厅吃饭,也能一起回寝室睡觉,但是姐姐们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生活上阿季还是要学着自己动手。阿季很聪明,动手能力也强,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阿季爱整齐,刚开始她的床帐都是姐姐帮忙整理,后来就自己拾掇帐子。她个子比较矮,收拾的时候要搬个凳子,小小的一团在床上、床下、床头、床尾来回整理,一丝不苟,势必要把自己的床帐整理得没有一丝褶皱,她也喜欢大家夸她的帐子整齐。
对于阿季来说,梳头发也是个难题,学校要求不能散发,刘海也要编入辫子或者发髻中。在家的时候母亲给她梳,刚到启明的时候姐姐给她梳,后来聪明的阿季就自己研究着自己梳,把两只手加上牙齿都用上了,9岁的小姑娘也能自己给自己梳头了。
每到星期日的时候,就有姆姆带着小班学生去郊外游玩,有时候也去一些私人花园,要求大家都要穿校服、戴校徽,在外期间一定要听从姆姆的话,不准“跑路”。
有一次,珍姆姆带阿季她们去一个私家花园,突然有两个小孩子跑过来,说同伴陷在泥潭里了。这些淘气鬼,遇到事情总喜欢来找阿季,因为她比她们班次高却不比她们大,所以被拥戴为“大王”。珍姆姆听了认为那个小泥潭没什么危险,就拦着没让她去。结果她一着急,就算顶撞了姆姆也要去,急急忙忙地跑去帮忙了。到那里一看,那个小伙伴也确实没有什么危险,就是鞋袜都是泥。鞋子可以拿到水房去冲洗一下,袜子怎么办呢?阿季灵机一动,想起早上看到有个同学是穿两双袜子的,就让那个同学借落难的同学一双,总算可以勉强归队了。后来珍姆姆训诫了她们几句,这件事就过去了。从这事就可以看出,阿季从小就是个善良、聪明、有主见的人。
懵懂之间,时光流转,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一生之中最让人念念不忘的,还是那段青涩年华,再没有什么时候能这样无忧无虑、纯净美好。
阿季在这里也交到了一个贴心好友,小女孩名叫朱书清,年龄比阿季大一岁,她们是同班同学,又都是优等生,兴趣相投的两个小姑娘就整天一起上课、一起玩。
启明的淘气鬼很多,阿季学习好,很多姆姆都特别偏爱她,但是她仍然属于淘气鬼一帮里的。这些小鬼头聚在一起常常议论和猜测一些有的没的事,比如:姆姆们的修女装束到底是戴着几顶帽子?穿了几条裙子?一次集体外出的时候,阿季终于有机会和姆姆一起睡觉了,她兴奋地一直睡不着,直等姆姆回屋子。姆姆回来了!只见她先摘掉黑帽子,然后里边是雪白的衬帽,最后是一顶黑色的小帽子。到裙子了,姆姆先是脱掉最外层的黑衣黑裙,再脱掉一条黑衬裙,然后脱掉雪白的衬衣衬裙,最后里边是一套黑衣黑裤。这个好奇宝宝最终确定,原来修女的帽子是三顶,裙子共有三条。
校长礼姆姆有一个口头禅:“Ah,pauver petite!”意思是说:“啊,我的小可怜儿。”阿季她们几个小淘气,常常在背后偷偷学着礼姆姆的口气跟着说,小团子一般的小姑娘装得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多年后,阿季依然记忆犹新,偶然讲给丈夫钱锺书听,还被他写到了《围城》里边儿,可见艺术真的离不开生活。
每个人的童年都是在肆意玩耍中度过的,其他的事情都会在岁月中被淡忘,唯有玩耍时的那种不谙世事的快乐会长留心间,那是单纯的、极致的快乐。小阿季黄金般的孩提时代的点点滴滴,汇聚成尘封的记忆,再次想起的时候,总会让她感觉绚烂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