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南的路程,对于杨荫杭来说,是一段无奈的伤心之旅,他胸怀为国为民之心,本想在司法部干出一番事业,却饱受挫折。而对于阿季来说,她已经忘记了离开北京的那点惆怅,她对什么都好奇,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舟车劳顿之间,有阿季跑前跑后地吵闹着,倒也冲淡了一些父亲心中的阴郁。
在火车上,阿季看到座位扶手都包着漂亮的丝绒,还有精美的花边,一切都和平时见到的不一样,不免瞪着小眼睛惊呼:“好讲究!”她像个小男孩一样,一刻不闲地四处边玩边看,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就跑回来和父亲分享。爸爸告诉她他们现在坐的是头等舱,不一会儿她又跑回来问:“那边外国人坐的是几等车厢?”因为她看到那些黄头发外国人所在的车厢,竟然没有一排排座位,他们就像是坐在一间会客厅一样,抽着雪茄、喝着红酒,惬意得很。阿季看着惊奇,就跑回来问个究竟。父亲听了她的形容,没好气地说:“二等!”小小的阿季还听不出父亲的言外之意,对于这种外国人在中国享有特权的事情,杨荫杭向来是不屑的。
一家人从北京乘车到达天津后,在码头附近的客栈休整了两天,随后登上“新铭号”客轮从海上一路南下,驶向上海。他们一家老小人比较多,带的行李也特别多,连父亲喜爱的那只猫也一并“夹带”回南了。
船行海上,晃动得特别厉害,难免会让人晕船,但是晕船也不能阻挡阿季的好奇。阿季8岁了,和三姐住在一个舱里,两姐妹一起看了一次海上日出,金灿灿的太阳从海面升起,阿季还不知怎么去形容那种美好,只说:“好看极了!”
三天后,船到了上海码头,一家人又换乘了一艘“拖船”,继续前进。“拖船”是一种特殊的船,一艘马力大的火轮船在前行驶,后面拖着很多小船一起走。一家人同坐一艘船上真是自在多了,好像是包船游玩一样,3岁大的七妹妹刚会说话,看到四周都是船,就磕磕巴巴地说也要坐船,殊不知现在他们就坐在一艘船上,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离乡日近,船上的欢声笑语也更多了,小猫咪也不必藏着了,不时叫上几声,一派和乐融融。
两天后,一家人终于到了无锡。他们没有回祖宅居住,而是住在父亲提前在无锡沙巷租的一栋宅子里。这是一栋大宅子,前边已经住两家人了,父亲租了后部,房子最后一进靠近河边。因为不是特别满意,父亲还在四处相看房子。
一位亲友介绍了一栋旧宅子,在流芳声巷,于是他们就带了阿季一同去看房子。巧的是,这所房子竟然钱锺书一家正在租住,当时两家人并不认识,也不知道两家孩子长大后会在一起,也许相见就是一份缘。后来,阿季父亲几经斟酌,没有选择这栋宅子,而钱锺书家也在5年后搬走了。
对于临河的这栋宅子虽然不太满意,但是相看了之后又觉得没见着更好的,索性就住在这里了。阿季却觉得这里真是太有趣了,不用出家门,就能看见河了,河上还有大小船只来来往往,这在北京是难以想象的。
父亲喜欢吃虾,尤其喜欢吃“炝虾”。需选用最鲜活的虾,洗净后撒上葱姜,倒上酱油,然后把碗扣上,一会儿就可以吃了。鲜嫩入味,家里人都很爱吃,唯独阿季不吃,她害怕吃活的虾。也许因为吃了活虾,家里很多人都病了,而阿季没事。经过治疗之后,大家都好了,唯独家里的顶梁柱杨荫杭没见好,反而愈加严重,高烧不退。医生诊断为伤寒,这种病在如今是很好治疗的,但是在当时,连西医化验都要把血尿从无锡送到上海,一个星期才能等到结果,治疗非常棘手。父亲更相信西医,中药都是母亲亲手将中药面塞到胶囊中伪装成西药给父亲吃的。可中药、西药都吃了也不见效,父亲开始说胡话了。
民间有一种老法子,用“叫魂”的方式救人,迷信的人认为人生病是因为灵魂离开了躯体,只要把魂叫回来,人就好了。父亲、母亲都受过教育,不信此道,但母亲觉得既然是亲人的好意就依言照办吧,总没有坏处的,起码也能更安心一些。
夜半三更,阿季和三姐一起在厨房为父亲“叫魂”,阿季高声喊:“爸爸!转来吧!”三姐就在旁边轻轻地回应:“喔,来了。”阿季继续呼唤父亲,也许因为希望父亲好起来的想法越来越强烈,阿季在连声呼唤之中越来越投入感情,这已经不单单是一种仪式了,更是女儿对父亲深深的爱。
阿季记得,来看父亲的亲友们都唉声叹气地说:“要紧人呀!”在无锡方言中这是指养家糊口的人。杨荫杭的父亲过世得很早,他们兄弟姐妹六人中,大哥在念军校时不幸试炮身亡,大姐在出嫁不久就病逝了,留学美国的小弟也在回国不久病逝,所以排行老三的杨荫杭就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他要承担起老大的责任,不但要照顾好自己的小家,还要照顾好寡嫂和两个侄子。一大家子的开销,都是由杨荫杭一力承担。这么多人都依靠他,实难想象如果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这么大一家子人以后要怎么办。
后来父亲的老朋友华实甫先生来了,他也是一位有名的中医,于是母亲恳请他一定要帮父亲开一个方子试试。当时本地的医生已经不给父亲开方子了,而母亲从未放弃过父亲。华先生开的中药中有珍珠粉,母亲把嫁妆中的珍珠都磨成了粉末给父亲入药吃。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父亲终于挺过去了!熬过那最危险的一夜,父亲的身体开始慢慢转好,全家人放下了悬着的心,奉华先生为救命恩人。
无论父亲是如何战胜病魔的,阿季都觉得母亲当居首功,是母亲的永不放弃让父亲重获健康,是母亲无微不至的护理让父亲好了起来。阿季始终记得母亲给父亲做鸡汤时,认真地给鸡汤撇去浮油的样子,浓浓的鸡汤是母亲对父亲的爱。
言传不如身教,阿季在母亲的影响下,日后也成长为如母亲一般的好女子。父亲缠绵病榻半年多,都是母亲一力持家,应付巨额医药费,还要统筹规划全家的开销,生活虽然拮据了些,毕竟家大业大,在父亲老朋友的帮助下渡过了难关。
经此一事,小阿季险些失去了父亲,但是她更懂得了亲情的珍贵。稚龄少女,不谙世事,经历一场变故后,反而懂事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