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访梅兰芳

复员返沪后不久,我托友介绍,登门拜访梅兰芳先生。次日的《申报》自由谈中曾有人为文记载,并登出我和他合摄的照片来,我久想自己来写一篇访问记:只因意远言深,几次欲说还休。今夕梅雨敲窗,银灯照壁,好个抒情良夜,不免略述予怀。

我平生自动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以访梅兰芳为第一次。阔别十年的江南亲友闻知此事,或许以为我到大后方放浪十年,变了一个戏迷回来,一到就去捧“伶王”。其实完全不然。我十年流亡,一片冰心,依然是一个艺术和宗教的信徒。我的爱评剧(京剧)是艺术心所迫,我的访梅兰芳是宗教心所驱,这真是意远言深,不听完这篇文章,是教人不能相信的。

我的爱评剧,始于抗战前几年,缘缘堂初成的时候,我们新造房子,新买一架留声机。唱片多数是西洋音乐,略买几张梅兰芳的唱片点缀。因为“五四”时代,有许多人反对评剧,要打倒它,我读了他们的文章,觉得有理,从此看不起评剧。不料留声机上的评剧音乐,渐渐牵惹人情,使我终于不买西洋音乐片子而专买评剧唱片,尤其是梅兰芳的唱片了。原来“五四”文人所反对的,是评剧的含有封建毒素的陈腐的内容,而我所爱好是评剧的夸张的象征的明快的形式——音乐与扮演。

西洋音乐是“和声的”(harmonic),东洋音乐是“旋律的”(melodic)。评剧的音乐,充分地发挥了“旋律的音乐”的特色。试看:它没有和声,没有伴奏(胡琴是助奏),甚至没有短音阶(小音阶),没有半音阶,只用长音阶(大音阶)的七个字(独来米法扫拉西),能够单靠旋律的变化来表出青衣、老生、大面等种种个性。所以听戏,虽然不熟悉剧情,又听不懂唱词,也能从音乐中知道其人的身份、性格,及剧情的大概。推想当初创作这些西皮、二黄的时候,作者对于人生情味,一定具有异常充分的理解;同时对于描写音乐定具有异常敏捷的天才,故能抉取世间贤母、良妻、忠臣、孝子、莽夫、奸雄等各种性格的精华,加以音乐的夸张的象征的描写,而造成洗练明快的各种曲调,颠扑不破地沿用今日。抗战之前,我对评剧的爱好只限于听,即专注于其音乐的方面,故我不上戏馆,而专事收集唱片。缘缘堂收藏的百余张唱片中,多数是梅兰芳唱的。廿六(一九三七)年冬,这些唱片与缘缘堂同归于尽,胜利后重置一套,现已近于齐全了。

我的看戏的爱好,还是流亡后在四川开始的。有一时我旅居涪陵,当地有一评剧院,近在咫尺。我旅居无事,同了我的幼女一吟,每夜去看。起初,对于红袍进,绿袍出,不感兴味。后来渐渐觉得,这种扮法与演法,与其音乐的作曲法同出一轨,都是夸张的,象征的表现。例如红面孔一定是好人;白面孔一定是坏人;花面孔一定是武人;旦角的走路像走绳索;净角的走路像拔泥脚……凡此种种扮演法,都是根据事实加以极度的夸张而来的。盖善良正直的人,脸色光明威严,不妨夸张为红;奸邪暴戾的人,脸色冷酷阴惨,不妨夸张为白;好勇斗狠的人,其脸孔峥嵘突厄,不妨夸张为花。窈窕的女人的走相,可以夸张为一直线。堂堂的男子的踏大步,可以夸张得像拔泥足。因为都是根据写实的,所以初看觉得奇怪,后来自会觉得当然。至于骑马只要拿一根鞭子,开门只要装一个手势等,既免啰唆繁冗之弊,又可给观者以想象的余地。我觉得这比写实的明快得多。

从此,我变成了评剧的爱好者;但不是戏迷,不过欢喜听听看看而已。戏迷的倒是我的女孩子们。我的长女陈宝,三女宁馨,幼女一吟,公余课毕,都热衷于唱戏。其中一吟迷得最深,竟在学校游艺会中屡次上台扮演青衣,俨然变成了一个票友。因此我家中的评剧空气很浓。复员的时候,我们把这种空气当做行李之一,从四川带回上海。到了上海,适逢蒋介石六十诞辰,梅兰芳演剧祝寿。我们买了三万元一张的戏票,到天蟾舞台去看。抗战前我只看过他一次,那时我不爱京戏,印象早已模糊。抗战中,我得知他在上海沦陷区坚贞不屈,孤芳自赏;又有友人寄到他的留须的照片。我本来仰慕他的技术,至此又赞佩他的人格,就把照片悬之斋壁,遥祝他的健康。那时胜利还渺茫,我对着照片想:无常迅速,人寿几何,不知梅郎有否重上氍毹之日,我生有否重来听赏之福!故我坐在天蟾舞台的包厢里,看到梅兰芳在《龙凤呈祥》中以孙夫人之姿态出场的时候,连忙俯仰顾盼,自拊其背,检验是否做梦。弄得邻座的朋友莫名其妙,怪问“你不欢喜看梅兰芳的?”后来他到中国大戏院续演,我跟去看,一连看了五夜。他演毕之后,我就去访他。

我访梅兰芳的主意,是要看看造物者这个特殊的杰作的本相。上帝创造人,在人类各部门都有杰作,故军政界有英雄,学术界有豪杰。然而他们的法宝,大都全在于精神,而不在于身体。即全在于运筹、指挥、苦心、孤诣的功夫上,而不在于声音笑貌上(所以常有闻名向往,而见面失望的)。只有“伶王”,其法宝全在身体的本身上。美妙的歌声,艳丽的姿态,都由这架巧妙的机器——身体——上表现出来。这不是造物者的特殊的杰作吗?故英雄豪杰不值得拜访,而“伶王”应该拜访,去看看卸装后的这架巧妙的机器的本相。

一个阳春的下午,在一间闹中取静的洋楼上,我与梅博士对坐在两只沙发上了。照例寒暄的时候,我一时不能相信这就是舞台上的“伶王”。只从他的两眼的饱满上,可以依稀仿佛地想见虞姬、桂英的面影。我细看他的面孔,觉得骨子的确生得很好,又看他的身体,修短肥瘠,也恰到好处。西洋的标准人体是希腊的凡奴司(维纳斯Venus),在中国也有她的石膏模型流行。我想:依人体美的标准测验起来,梅郎的身材容貌大概近于凡奴司,是具有东洋标准人体的资格的。他很高兴和我说话,他的本音洪亮而带粘润。由此也可依稀仿佛地想见“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和“孩儿舍不得爹爹”的音调。

从他的很高兴说话的口里,我知道他在沦陷期中如何苦心地逃避,如何从香港脱险。据说,全靠犯香港的敌兵中,有一个军官,自言幼时曾由其母亲带去看梅氏在东京的演戏,对他有好感,因此幸得脱险。又知道他的担负很重,许多梨园子弟都要他赡养,生活并不富裕。这时候他的房东正在对他下逐客令,须得几根金条方可续租。他慨然地对我说,“我唱戏挣来的钱,哪里有几根金条呢!”我很惊讶,为什么他的话使我特别感动。仔细研究,原来他爱用两手的姿势来帮助说话,而这姿势非常自然,是普通人所做不出的!

然而,当时使我感动最深的,不是这种细事,却是人生无常之恸。他的年纪才多大,今年五十六 了。无论他身体如何好,今后还有几年能唱戏呢?上帝手造这件精妙无比的杰作十余年后必须坍损失效,而这坍损是绝对无法修缮的!政治家可以奠定万世之基,使自己虽死犹生;文艺家可以把作品传之后世,使人生短而艺术长。因为他们的法宝不是全在于肉体上的。现在坐在我眼前的这件特殊的杰作,其法宝全在这六尺之躯,而这躯壳比这茶杯还脆弱,比这沙发还不耐用,比这香烟罐头(他请我吸的是三五牌)还不经久!对比之下,使我何等地感慨,何等地惋惜?于是我热忱地劝请他,今后多灌留声片,多拍有声有色的电影,唱片与电影虽然也是必朽之物,但比起这短短的十余年来,永久得多,亦可聊以慰情了。但据他说,似有种种阻难,亦未能畅所欲为。引导我去访的,是摄影家郎静山先生和身带镜头的陈警瞆、盛学明两君。两君就在梅氏的院子里替我们留了许多影。摄影毕,我告辞。他和我握手很久。手相家说:“男手贵软,女手贵硬。”他的手的软,使我吃惊。

与郎先生等分手之后,我独自在归途中想:依宗教的无始无终的大人格看来,艺术本来是昙花泡影,电光石火,霎时幻灭,又何足珍惜!独怪造物者太无算计;既然造得这样精巧,应该延长其保用年限;保用年限既然死不肯延长,则犯不着造得这样精巧;大可马马虎虎草率了事,也可使人间减省许多痴情。

唉!恶作剧的造物主啊!忽然黄昏的黑幕沉沉垂下,笼罩了上海市的万千众生。我隐约听得造物主之事:“你们保用年限又短一天!”

卅六(一九四九)年六月二日于杭州作 0S6dZ6cvX6HkmWAqwjSW86wdSQxNP9gjAuUZmTaGT7oQuyiC2Zi8e8cNIT3HumXU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