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八年
二十世纪之天地,开其幕者今已一年有奇。此年余之中,名人著述,鸿篇巨制贡献于学界者,固自不少,而求其独辟蹊径,卓然成一家言,影响于世界人群之全体,为将来放一大光明者,必推英国颉德(Benjamin Kidd)先生今年四月出版之《泰西文明原理》一书。
颉德者何人也?进化论之传钵巨子,而亦进化论之革命健儿也。自达尔文种源说出世以来,全球思想界忽开一新天地,不徒有形科学为之一变而已,乃至史学、政治学、生计学、人群学、宗教学、伦理道德学,一切无不受其影响。斯宾塞起,更合万有于一炉而冶之,取至殽至赜之现象,用一贯之理,而组织为一有系统之大学科。伟哉!近四十年来之天下,一进化论之天下也。唯物主义昌,而唯心主义屏息于一隅,科学( 此指狭义之科学,即中国所谓格致 )盛而宗教几不保其残喘,进化论实取数千年旧学之根柢而摧弃之、翻新之者也。
进化论之功在天壤,有识者所同认矣。虽然,以斯宾塞之睿智,创综合哲学,自谓借生物学之原理以定人类之原理,而其于人类将来之进化,当由何途,当以何为归宿,竟不能确实指明,而世界第一大问题,竟虚悬而无薄。故麦喀士( 日耳曼人社会主义之泰斗也 )嘲之曰:“今世学者以科学破宗教,谓人类乃由下等动物变化而来,然其变化之律,以人类为极点乎?抑人类之上更有他日进化之一阶级乎?彼等无以应也。”赫胥黎亦曰:“斯宾塞之徒既倡个人主义,又倡社会主义( 即人群主义 )。然此两者势固不可以并存,甲立则乙破,乙立则甲破。故斯氏持论虽辩,用心虽苦,而其说卒相消而无所余。”此虽过激之言,实亦切当之论也。虽然,麦喀士、赫胥黎虽能难人,而不能解难于人。于是颉德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一千八百九十四年初著一书,名曰《人群进化论》( Social Evolution ),以解此问题。
颉德以为人也者,与他种动物同,非竞争则不能进步。或个人与个人竞争,或人种与人种竞争。竞争之结果,劣而败者灭亡,优而适者繁殖,此不易之公例也。而此进化的运动,不可不牺牲个人以利社会( 即人群 );不可不牺牲现在以利将来,故挟持现在之利己心而谬托于进化论者,实进化论之罪人也。何以故?现在之利己心与进化之大法无相关故,非惟不相关,实不相容故。此现在之利己心,名之为“天然性”。颉德以为此天然性者,人性中之最“个人的”“非社会的”“非进化的”,其于人类全体之永存之进步无益而有害者也。
颉德以为人类之进步,必以节性为第一义。节性者何?有宗教以为天然性之制裁是也。苟欲群也,欲进化也,必不可不受此制裁。宗教者,天然性之反对者也,补助者也。常有宗教以与人类天然之恶质相抗,然后能促人群之结合,以使之进步。故宗教家言,未有不牺牲个人现在之利益,以谋社会全体未来之利益者。宗教之可贵,在是而已。
颉德以为论人群之进化,不可不以生物进化之公例为其基础,因首引达尔文之学说以为前提。达氏之学说,其根本思想有二:
第一,一切生物皆有非常之繁殖力 无论何种生物,苟一任其生殖,而无他方以阻之,则其一雄一雌所产之子孙,必至布满地球。此繁殖力以几何级数而增进。
第二,凡一切生物,惟适于境遇者乃能生存 故常顺应于境遇,而递有所变化,其变化之结果,则遗传于其子孙。而此之变化非独在外形为然耳,即内部之机关亦然,即心理之机能亦然。
因此二者,而自然淘汰之公例出焉。自然淘汰者,谓生物虽恃其繁殖力可以生存。然以其所产大多之故,不得不竞争;竞争之结果,于是大部分归于灭亡,而生存者不过一小部分。当其竞争之际,各生物皆有自变化之能力;其变化虽小,而一以适于境遇为主。于是优而适者独存,遗其种于后。一切生物,依此公例,经无量世、无量劫以至今日,其间所经过之境遇至复至杂,故其身体之组织、心智之机能亦随之以日趋复杂。一言蔽之,则一切生物,皆常受外界之牵动,而屡变其现在之形态而已。
此实达尔文学说之大概,举数千年之旧思想翻根柢而廓清之,为科学界、哲学界起大革命者也。虽然,达氏之所谓优、所谓适者,不过专指现在个人之利益或其种族多数之利益而已。达氏之言曰:“无论何等生物,必当常变其状态,使有益于己,然后可以生存。”颉德氏以为达氏进化论之中心点在此,其所以不完满者亦在此。
颉氏以为自然淘汰之目的,在使同族中之最大多数,得最适之生存。而所谓最大多数者,不在现在而在将来。故各分体之利益及现在全体之利益,皆不可不牺牲之以为将来达此目的之用。于是首明现在必灭之理,与现在灭然后群治进之义。乃进言曰:以寻常人之识见,所最贪者生也、寿也,所最恶者死也、夭也。然死之与夭,有大关系于进化功用者存。何则?彼高等生物、下等生物之别,非以其住世之久暂为差,而以其传种之长短布种之广狭为差。 按:若以住世之久暂第其高下,则动物之寿视人类为长者多多矣。 故高等生物,其寿命不特不加长而已,往往愈进于高等而其寿愈短。种族之所以能发达,有时固赖长寿,有时亦赖短命,使当外界境遇变化甚剧之际,则惟短命者乃可与之顺应。何以故?惟短命则交代之事屡起,于是乎其习惯、其状态、其性质等变化甚速,得以适于时代而自存。苟不尔者,以长寿而保持旧态,变化甚缓,不能与外界之变迁相追逐,则其竞争必败北,而日归澌灭。夫物之所以有生,其目的必非在自身也,不过为达彼大目的( 即未来之全体 )之过渡而已。其所以有死,亦即为达此大目的之一要具也,故死也者,进化之大原也。
颉氏以为凡物之不进化者则无有死。彼下等简单之生物,以单细胞结集而成者是也。故其一个之生物体,俄然可剖分以为二个焉,更可剖分以为四个焉,分裂又分裂,繁殖以至巨万而终不死,若是者谓之无限之生命。高等进化之生物则不然。其种族皆有平均一定之寿限,及限而不得不死,若是者谓之有限之生命。今使既列于高等生物,与他高等者相竞争,而生命仍复无限,则他族之屡屡交代者,其子孙皆多变化,而有顺应境遇之资格,我乃持旧态以与之竞争,其种族之败亡,可翘足而待也。故死也者,进化之母而人生之一大事也。人人以死而利种族,现在之种族以死而利未来之种族,死之为用不亦伟乎?夫既为未来而始有死,则亦为未来而始有生,断断然矣。
按:死之为物,最能困人。《记》曰:“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人既生而必不能无死,是寻常人所最引为缺憾者也。故古来宗教家、哲学家莫不汲汲焉研究死之一问题,以为立脚点。尝综论之,约有八说。儒家之教,以为死而有不死者存。不死者何?曰:名。故曰:“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焉。”又曰:“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何而与日月争光,若何而与草木同腐,此儒家之所最称也。其为教也,激厉志气,导人向上,然只能引进中人以上,而不能范围中人以下,盖犹有憾焉。此其一。道家之教,厥有三派:一曰庄列派,以为生死齐一,无所容心。故曰:“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又曰:“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其为教也,使人心志开拓,然放任太过,委心任运,亦使人彷徨无所归宿。此其二。次为老杨派,以为死则已矣,毋宁乐生。故曰:“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耳,孰知其异!”其为教也,使人厌世,使人肆志,伤风败俗,率天下而禽兽,罪莫大焉。此其三。又次为神仙派,以为人固有术可以不死,于是炼养焉,服食焉,其愚不可及矣。此其四。此皆中国之言也。 墨氏以为死后更无他事,故所言者惟人世间之事。盖墨教不以死为立脚也,短丧节葬之说其一端矣。 其在域外,则埃及古教虽死之后犹欲保其遗骸,于是有所谓木乃伊术者,其思想何在虽不能确指,要之,出于畏死而欲不死之心而已。此其五。印度婆罗门外道以生为苦,以死为乐,于是有不食以求死者,有 蛇虎以求死者,有卧辙下以求死者,厌世观极盛,而人道或几乎息矣。此其六。景教窃佛说之绪余,冥构天国,趋重灵魂,其法门有可取者。然其言末日审判,死者复生,是犹模棱于灵魂躯壳之间者也,其解释此问题,盖犹未确未尽。此其七。佛说其至矣,谓一切众生本不生不灭,由妄生分别,故有我相。我相若留,则堕生死海,我相若去,则法身常存。死固非可畏,亦非可乐,无所罣碍,无所恐怖,无所贪恋。举一切宗教上最难解之疑问,一一喝破之,佛说其至矣。虽然,众生根器,既未成熟,能受者盖寡焉。此其八。八家之宗旨虽各不同,要之皆离生以言死,非即生以言死也。所论者既死后之事,非未死前之事也;出世间之言,非世间之言也;宗教家言,非科学家言也。其以科学谈死理,圆满透达颠扑不破者,吾以为必推颉德氏此论。夫死之困人也至矣,虽有英雄豪杰,气概不可一世,一语及此,鲜有不嗒然若丧,幡然改其度者。公德之所以不能尽,群治之所以不能进,皆此之由。颉氏此论虽未可为言之极轨,然使人知有生必有死,实为进化不可缺之一要具,为人人必当尽之一义务。夫其必不能免也既如彼,而其关系重大也又如此,等是死也,等是义务也,其奚择哉?奚怖哉?奚馁哉?以此论与孔、佛、耶诸大宗教说并行,则人庶不为此问题所困,而世运可以日进。颉氏所以能为进化论革命巨子者,在此焉耳。
颉氏又言凡物之有男性女性之别也,亦非为现在也,非为生物各个之利益也。凡以为未来计,使适应于时势,而速其变化之率也。有两生物于此,则必各经过其特别之境遇,各自发达,各有其过去所受之特色,因使之结合焉、调和焉,俾共传其特色于其子,则比之仅传单一之特色者,其必有所优矣。欲结合两物之特色,不可不结合其含此特色之细胞,此男女之事所以为贵也。凡生物之由生而至死也,其间体内细胞又屡屡变化,故当其受生也,既受祖宗传来各种复杂之特色。及其成长也,又自有所受外界熏染之特色,复加于旧特色之内,而一并贡献于其子孙,此乃种族之所以日进也。然则人生数十寒暑,所以常转旋其体内细胞而变化之者,凡亦为未来计而已。
自然淘汰既以未来为目的故,生物既全为未来而存立故,故凡为未来而多贡献者,高等生物也,反是者下等也;代未来而多负责任者,高等生物也,反是者下等也。故勤劳于为未来者,则为优为胜,怠逸于为未来者,则为劣为败。不见夫动物乎?最下等者,产卵则放任之不复顾,故其卵及其幼儿之大多数,皆常灭亡;稍进至鸟类,则孵化其卵而复养育之;更进至哺乳动物,则养育其儿之劳愈多,而在生物界愈占高等之位置。物既有之,人亦宜然。
颉德既定此义为进化论之标准,因持之以进退当世之学说。其言曰:“进化之义,在造出未来,其过去及现在,不过一过渡之方便法门耳。今世政治学家、群学家之所论,虽言人人殊,要之皆重视现在,于未来少所措意焉,是可为浩叹也。如所谓社会论、国家论、人民论、民权论、政党论、阶级论等,虽其立论之形式不同,结论各异,而其立脚点常在于是。即如近世平民主义之新思想,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者,亦不过以现在人类之大多数为标准而已。其未来之大利益,若与现在之多数利益不能相容,则弃彼取此,非所顾也。试条论之,自百年以前法国大革命所自出之思想,以迄近世德国社会民主党所称述之学说,其最精要之论,不过以国家为谋公众利益之一机关而已。胎孕法国革命者,若康辄,若希比沙士,若志的罗,若达廉比尔诸家,皆以社会为个人之集合体,故不可不以个人之利益为目的。社会之义务,即为现时组织社会之人汲汲尽瘁是也,其意义未尝有所谓未来者存也。卢梭祖述此说而益倡之,混国家与社会为一,其所重者亦在国家多数人民之利益,亦未尝有所谓未来者存也。英国平民主义首倡之者为亚丹·斯密,其所著《原富》,发挥民业之精神,建设恒产之制度,破坏过去之习惯,以谋现在之利益,而于未来一问题,盖阙如也。斯密所发起之新思想,经边沁、阿士丁( 按:日人常译为墺斯陈,法理学大家也 )、占士·弥勒( 按:约翰·弥勒之父也,世人称为大弥勒 )、玛儿梭士、理嘉图( 按:二人皆生计学家,斯密派之巨子也 )、约翰·弥勒诸贤之讲求,益臻完备,皆以现在幸福为本位,以鼓吹平民主义者也。边沁以为群学之理想,在于增进一群之利益,而一群之利益,即合其群内各人之利益而总计之者也。一切道德,皆以此为根原,能自进己之利益者,谓之善行,反是,谓之恶行,为利益而牺牲义务可也,为义务而牺牲利益不可也。若此者,世称之为乐利说,实现在主义之极端也( 按:颉氏所论边氏不无太过,观《边氏学说》一篇自明 )。此等思想自经约翰·弥勒引申发明之后,以未曾有之势力,深入于英国人之脑中,斯实可谓近世自由主义之导师也。然其流弊所存,固有不能为讳者。约翰·弥勒学贯百家,识绝千古,其高深博大之理想,固吾所大敬服。虽然,其所论亦以现在之利益为基础,仅能言国家之所以成立,而于人群之进化仍无关也。夫国家非人群之一机关乎?以弥勒之达识,生当进化公例大明之日,而于现在者非为现在而存,实为未来而存之理,竟不克见及,不可谓非贤者千虑之一失也。斯宾塞以进化哲学倡导学界,其大功固不可及,至其群学之思想,亦不免与弥勒同病。斯宾塞屡言牺牲过去以造现在,而不言牺牲现在以造未来,无他,重视现在太过,见有所蔽,而于现在必灭之理未尝厝意也。虽然,斯宾塞非全忘未来者。彼尝言曰:“人群之进化,实由现在之利益与过去之制度相争,而后胜于前之结果也。”又曰:“国界必当尽破,世界必为大同。”此皆其理想之涉于未来者也。虽然,彼其所根据者,仍在现在,彼盖欲以现在国家思想扩之于人类统一之全社会,未足真称为未来主义也。其在德国,有所谓唯物论者,有所谓国家主义者,有所谓保守党者,有所谓社会党者,要之悉皆以现在主义为基础而已。今之德国有最占势力之二大思想,一曰麦喀士之社会主义,二曰尼志埃之个人主义。 尼志埃为极端之强权论者,前年以狂疾死。其势力披靡全欧,世称为十九世纪末之新宗教。 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尼志埃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二者虽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要之其目的皆在现在,而未尝有所谓未来者存也。”颉德氏既胪列诸家之说,一一驳难之,因断言曰:“十九世纪者,平民主义之时代也,现在主义之时代也。虽然,生物进化论既日发达,则思想界不得不一变,此等幼稚之理想,其谬误固已不可掩。质而论之,则现在者,实未来之牺牲也。若仅曰现在而已,则无有一毫之意味,无有一毫之价值;惟以之供未来之用,然后现在始有意味,有价值。凡一切社会思想、国家思想、道德思想,皆不可不归结于是。”此实颉德著书之微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