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根与笛卡儿两派,自其外形论之,实两反对派也。甲倚于物,乙倚于心;甲以知识为外界经验之所得,乙以智识为精神本来之所有;甲以学术由感觉而生,乙以学术由思想而成。两派对峙相争,殆百余年。其间祖述之者,各有巨子。试略举其重要者如下:
格物派( 英吉利 ) 穷理派( 大陆 )
倍根 笛卡儿
霍布士(Hobbes,1588-1675) 斯片挪莎(Spinoza,1632-1677)
陆克(Locke,1632-1704) 黎菩尼士(Leibniz,1646-1716)
谦谟(Hume,1711-1776) 倭儿弗(Wolff,1679-1754)
以上诸家各明一义,议论愈剖而愈精,真理愈辨而愈明。至十八世纪之末,德国大儒康德(Kant,1724-1804)者出,遂和合两派,成一纯全完备之哲学。而近世达尔文(Darwin)、斯宾塞(Spencer)诸贤出,庶物原理之学益光大矣。而要之推原功首,则二百年来侁侁衿缨之子,不得不膜拜于倍根、笛卡儿二老之下,永无谖焉。二老诚近世之伟人哉!
倍氏、笛氏之学派虽殊,至其所以有大功于世界者,则惟一而已,曰破学界之奴性是也。学者之大患,莫甚于不自有其耳目,而以古人之耳目为耳目;不自有其心思,而以古人之心思为心思。审如是也,则吾之在世界,不成赘疣乎?审如是也,则天但生古人可矣,而复生此百千万亿无耳目无心思之人以蠕缘蠹蚀此世界,将安取之?故倍氏之意,以为无论大圣鸿哲谁某之所说,苟非验诸实物而有征者,吾弗屑从也。笛氏之意,以为无论大圣鸿哲谁某之所说,苟非反诸本心而悉安者,吾不敢信也。其气魄之沉雄也如彼,其主义之切实也如此,此所以能摧陷千古之迷梦,卓然成为一世宗也。虽谓近世文明为二贤之精神所贯注、所创造,非过言也。我中国数千年来,学术莫盛于战国,无他,学界之奴性未成也。及至汉武罢黜百家,思想自由之大义,渐以窒蔽,宋元以来,正学异端之辨益严,而学风之衰益甚。若本朝考据家之疲舌战于字句之异同,钩心角于年月之比较,更卑卑不足道矣。尔来士大夫亦知此学之无用,而思所以易之,不知中国学风之坏,不徒在其形式,而在其精神。使有其精神也,则今日之西人,何尝不好古金石古文字,何尝不谈心性谈有无?而其与吾之所谓汉学宋学者,自殊科矣。使无其精神也,则虽日日手西书,口西语,其奴性自若也。所谓精神者何也?即常有一种自由独立不傍门户、不拾唾余之气概而已。今士大夫莫不震慑于西人政治学术进步之速,而不知其所以进步者,有一大原在。彼其奔轶绝尘,亦不过此二百余年事耳,我苟得其大原而善用之,何多让焉!苟不尔,则日日临渊而羡之,终无济也。呜呼!有闻倍根、笛卡儿之风而兴者乎!第一,勿为中国旧学之奴隶;第二,勿为西人新学之奴隶。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车驱之,车驱之,何渠不若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