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八年
(一)叙论 痛哉耻哉!中国民族之外竞史也。自商周以来四千余年,北方贱种,世世为中国患,而我与彼遇,劣败者九而优胜者不及一。其稍足为历史之光者,一曰赵武灵,二曰秦始皇,三曰汉武,四曰宋武( 刘裕 )。如斯而已,如斯而已。而四役之中,其最足为吾侪子孙矜式者,惟赵武灵。
(二)当时本族之形势 黄帝以后,我族孳乳浸多,分布于中原,而其势不相统合,虽夏后殷周之盛,其元后与群后,皆南面分土而治,有不纯臣之义。所谓大一统者,不过一虚名已耳,及春秋以降,五霸迭兴,兼并盛行,降及战国,继以七雄,凡历四五百年,逮嬴秦兴,而中国始统于一。五霸七雄者,实我古代史之帝国主义过渡时代也。而其势愈搏愈剧,如重学公例,所谓物坠空中,愈距地近而其速率愈增。七雄时代者,实短兵相接,决胜负于一发之时机也。
群学公例,惟内方充实,乃能宣泄于外,亦惟外竞剧烈,而内力乃以益充。故我民族活泼进取之气象,惟七雄时代为最盛,皆此之由。
(三)当时外族之形势 北国之先,其所自出,不可深考,史家或以为亦神祖黄帝之支裔。虽然,既窜于异域,与母国殊其语言,殊其风俗,殊其宗教,则已不得谓之为同一民族。自周以来,所谓山戎、玁狁者,已世为中国患,骊山之变,为历史上第一次之国耻。此后虽齐晋继霸,并力外攘,而声威所讫,綦微末矣。卒乃白狄赤狄,盘踞中原。为患心腹,终春秋之世,吾族苦之。然彼族发达甚缓,且散漫不相统纪犹甚于我,以故主客之势,犹不相敌,降至战国,而控弦之种,渐加强盛,所谓匈奴一种属者,始崛起于北方。《史记》所谓冠带之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即秦赵燕是也,故三国皆筑长城以为防,至是而匈奴与中国,殆有不两立之势。
(四)赵之地位 自晋悼公和诸戎后,戎翟皆朝于晋,不相侵犯,故中国不病,而狄亦得安堵以自强,至周安王时,晋卿赵襄子帅师逾句注,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亦畏逼不得不尔也,而赵与胡之交涉,自兹益繁,三卿分晋,赵有代句注以北,而魏有西河上郡,皆与狄界边,其后秦灭义渠,魏西河上郡入于秦,自此三晋之中,惟赵边胡,而其所当之卫,视秦燕为更剧,赵不创胡,胡必弱赵,赵之忧患在是,赵之所以盛强亦在是。
(五)武灵王伐胡之预备
《战国策》:武灵王平昼闲居,肥义侍坐,曰:王虑世事之变,权甲兵之用,念简襄之迹,计胡狄之利乎。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错质务明主之长,臣之论也。(中略)今吾欲继襄王之业,启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敌弱者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无尽百姓之劳,而享往古之勋,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怨,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肥义曰: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今王既定负遗俗之累,殆无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王其遂行之。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乐,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贤者戚焉,世有顺我者,则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我必有之,王遂胡服。
欲使外竞有力,非举其国而为军国民不可,七雄中实行军国主义者,惟秦与赵,赵之有武灵、肥义,犹秦之有孝公、商鞅也,而秦之主动力在臣,赵之主动力在君。商君者,秦之俾斯麦。而武灵王者,赵之大彼得也。王之变胡服也,凡以为习骑射之地也。以骑射教百姓,所谓举国民而皆兵之也。
(六)舆论之反抗及王之英断
《战国策》:王使王孙绁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且将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听于亲,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恐天下之议之也。夫制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从政有经,而令行为上。故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成功立,然后德可见也。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故寡人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使绁谒之,叔请服焉。公子成再拜曰:臣固闻王之胡服也,不佞寝疾,不能趋走,是以不先进,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闻之,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中略)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大王图之。
使者报王,王曰:吾固闻叔之病也,即之公叔成家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中略)是故圣人苟可以利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礼异,中国同俗而教离,又况山谷之便乎。(中略)穷乡多异,曲学多辨,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于求善也。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西有楼烦秦韩之边,而无骑射之备。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燕东胡、楼烦、秦韩之边,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主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智之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非社稷之神灵。即鄗几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今骑射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也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而忘国事之耻,非寡人所望于子。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议,敢道世俗之闻,今欲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令。再拜,乃赐胡服。
凡改革之业最难,其利在后,愚者弗见,知者即或见之,而疑虑其成。若夫目前之不便,则万众所共睹也。故非智勇两备者,其不挫踬于中途希矣。武灵王之大计划,非徒在陆军也,而犹在水师,一面广舟楫之利,一面采骑射之长,此其政策之全体也。彼所以语公子成者,于国势敌情,洞见无余蕴矣,而水居之民,可以用因,骑射之民,势必用创,因尚易而创斯难,其必汲汲易胡服也。固以谋骑射之便利,抑亦借此以一举国之观听而定民志也。日本变法时之易服,亦犹此意而已。故以骑射为其目的,而以胡服为其手段,彼其目的已非庸众所得喻,况于手段其骇必更倍蓰矣,王固知之而必厉行之。此所谓智勇俱备者也。商鞅为舆论所反对,而以威力屈之。武灵为舆论所反对,而以理势服之。虽其所处地位各不同,而武灵之手段,固高鞅一筹矣。法行自贵近始,此两君所同认也,乃鞅则罚太子而刑师傅,武灵则先施于公叔而礼下之,公叔变而举国皆变,其政略岂不亦远耶?史复载赵文、赵造、周绍、赵燕与王争辩胡服,其论甚详。周绍之言曰:“举国未通于王之胡服。”观此亦可见当时全国舆论哗嚣之一班也。文繁不复具引。
当时反对论,非徒在胡服也。而并在骑射,试以史文证之。
《战国策》:王破原阳,以为骑邑。牛赞谏曰:国有固籍,兵有常经。变籍则乱,失经则弱。今王破原阳以为骑邑,是变籍而弃经也。且习其兵者轻其敌,便其用者易其难,今民便其用而王变之,是损君而弱国也。故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今王破卒散兵以奉骑射,臣恐攻获之利,不如其所失之费也。王曰:古今异利,远近易用,故贤人观时而不观于时,制兵而不制于兵,子知官府之籍,不知器械之利,知甲兵之用,不知阴阳之宜。故兵不当于用,何兵之不可易,教不便于事,何俗之不可变,今重甲循兵。不可以逾险,仁义道德,不可以来朝,吾闻信不弃功,智不遗时,今子以官府之籍,乱寡人之事,非子所知。牛赞再拜稽首曰:臣敢不听令乎。遂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胡中辟地千里。
(七)武灵王之成功 王以其远大之政策,英鸷之材略,冒万险犯万难,以实行军国民主义。卒能使贵族服其教,黎元化其俗,十年之间,四征八讨,使赵为当时一等国。扬我民俗声威于域外,前乎此者,为山甫方叔之所不能及。后乎此者,为蒙恬、卫青之所不能几。本族历史名誉之纪念,以此为最,今据《史记》略次其年表如下。
武灵王即位八年,五国相王,赵独否。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十七年,王出九门,为野台,以望齐中山之境。
十九年正月,大朝信宫,召肥义与议天下,五日而毕。遂下令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
同年,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之门,西至河,登黄华之上。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宁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献马,归,使楼缓之秦,仇液之韩,王贲之楚,富丁之魏,赵爵之齐,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
二十一年,攻中山,赵袑为右军,许钧为左军,公子章为中军,王并将之,牛翦将车骑,合军曲阳,攻取丹丘华阳鸱之塞。王军取鄗石邑,封龙东垣,中山献四邑请和,王许之,罢兵。
二十三年,复攻中山。
二十四年,牛赞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胡中辟地千里。
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二十七年,五月,大朝于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为王。是为惠文王,武灵王自号主父,惠文王二年,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三年,主父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还归,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
吾述武灵王之伟业,有欲求读者注意深察者一事,曰王之兵力所加,皆在异种而非同种是也。王所侵略者,曰中山,曰林胡,曰楼烦。楼烦在今代州北三十里,即匈奴所居地,林胡在今陕西榆林镇东北四百五十里,种以胡名,此两者之为异族,众所共知也。若中山,即春秋时之鲜虞,为白狄别种,春秋末最强,晋屡伐之不得志。武灵王以十余年全国之兵力,仅乃灭之。于是今保定大同宣化诸地,始隶内版。使无赵武灵王,则冒顿平城之祸,或不待汉高之时,而已见于中国,盖未可知耳。唐人诗云:“若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吊古抚今,感慨系之矣。
武灵王举动之尤奇特者,则弃万乘之尊,而自从事于战阵是也。
《史记·赵世家》:武灵王自号为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
于戏,此等举动,岂不壮哉!岂不伟哉!使主父而永其年,则一统之业,其将不在秦而在赵,而白登之金缯,甘泉之烽火,或遂不至为我国史污也。而乃亢龙有悔,遗恨于沙丘,鸲鹆能言,齐志于爵鷇,大业之就,虽曰人事,岂非天命耶?呜呼!
(八)结论 国史氏曰:论者或以为国民之性质,全由地理上遗传上所限定。谓吾国民之文弱,其天性也。嘻!何为其然?观于武灵王时代之赵国,虽泰西之斯巴达,何以尚之?夫非犹是吾辈之祖宗也欤,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故知黎民于变,放勋所以光被,遐不作人,周王所以寿考,齐桓好紫,一国易服,丰沛之间,群儿椎埋,一二英雄,以右武精神鼓舞而左右之,举国靡然,今犹昔耳。呜呼!使武灵王而在今日者,德皇维廉第二,瞠乎后哉。武灵王卒后二十余年,而赵将在李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