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视“斧声烛影”为伪者,皆认为太祖是因“不豫”而猝死。对此,可先考察一下太祖当时健康情况如何。因太祖于开宝九年三月曾离京巡西京洛阳,故其身体健康应无疑问。那太祖回京以后又如何?据《长编》卷一七、《宋史·太祖纪三》载,可见自四月辛亥回到开封城至其十月死亡之间,太祖出皇宫活动频繁,至十月己亥,太祖还“幸西教场,观飞山军士发机石”。
太祖在宫中处理政务之余,如此频繁出游,并曾远行西京洛阳,其间并无生病记录,可知其健康、精力当无问题。而十月己亥为六日,至癸丑(二十日)太祖死,时隔半个月,其间也无生病及御医、大臣入视问疾的记载。《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曾载道士张守真于十月十日赴东京,得太祖召见,《保德真君传》言太祖召见张守真在十八日,皆未言太祖“有疾”。又上文也曾辨析《长编》所云“上不豫,驿召(张)守真至阙下”之记载不实。同时,太祖得病,未召御医“视疾”,却召能请神的道士于道观“设黄箓醮”,其所降神言是让天子传位其弟:“晋王有仁心。”太祖闻言后即夜召其弟入宫“属以后事”,结果是夜太祖猝死。如此记载,实难征信。
对于太祖死因,历史上有赵光义以柱斧杀太祖于禁中的传说。如元人杨维桢《金匮书》诗中云:“夜闼鬼静灯模糊,大雪漏下四鼓余。床前地,戳玉斧,史家笔,无董狐。”
此“玉斧”即《长编》等文献中所说的柱斧。
何为柱斧?据谷霁光《宋代继承问题商榷》一文考证,宋代柱斧有两种,一为武士所用,一为文房用具。作为文房用具的柱斧又称玉柱斧、玉斧,以水晶或铜铁为之,而“斧声烛影”中的柱斧即为文房用具之玉斧,难作杀人之具。如此说法,似可商榷。《涑水记闻》卷一载:
太祖尝弹雀于后园,有群臣称有急事请见,太祖亟见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诘其故。对曰:“臣以为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以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
《长编》卷一也引录此条记事,然同书卷九又载开宝元年十月,屯田员外郎、判大理寺雷德骧直入讲武殿向天子告赵普“强市人第宅,聚敛财贿”之状,却引起太祖大怒,“引柱斧击折其上腭二齿”。
此可能为一事,而传误为二。但能一击而落人二齿的柱斧,想来不是以水晶或玉石所做的文房用具,显然是一种作为拄杖之用的长柄斧形之物,当以铜铁或硬木为之。何以世人多视柱斧为玉斧,为文房用具,而非一种武器,当与宋人一则传说有关:
太祖将亲征,军校有献手鉲者,上问曰:“此何以异于常鉲而献之?”军校密言曰:“陛下试引鉲首视之。鉲首即剑柄也,有刃韬于中,居常可以为杖,缓急以备不虞。”上笑,投之于地曰:“使我亲用此物,事将奈何?且当是时,此物果足恃乎?”
太祖未接受亲军校所献手鉲,但其手中常持之柱斧,实亦有防身武器之用,只不过不易引人注目而已。
虽然此柱斧可用作杀人利器,但太祖显然不至于死于柱斧之下。
《续湘山野录》载太宗继位之际,曾“引近臣环玉衣以瞻圣体”,若文莹所云非虚,则太祖若死于斧下,实难瞒众人之眼。
有学者推断太祖是因饮酒过度中毒而猝死,也有学者通过分析真宗以下诸宋帝死因,提出赵氏家族可能有着躁狂忧郁症遗传,太祖因此突患脑溢血去世,属正常死亡。但其论据似皆亦不充足。太祖确喜饮酒,史书中也常有宴会近臣、外臣的记载。不过早于建隆二年,太祖即告诉侍臣:“沉溺于酒,何以为人?朕或因宴会至醉,经宿未尝不悔也。”
可见对此是有所克制的。而且,如太祖属正常死亡,完全可以诏告天下、载诸国史,何需宋朝君臣在太祖之死、太宗嗣位问题上闪烁其辞,讳莫如深?因此,太祖猝死,当非因疾病不治所致。从太祖死前曾与赵光义对饮上看,似也说明赵光义与太祖之死实有脱不开的干系。
太祖究竟死因为何?有学者认为太祖实死于赵光义下毒,并且指出当重视赵光义身边的程德玄此人。在太祖猝死、太宗继位的过程中,程德玄的言行确实颇引人注目:
时大雪,(王继恩)遂与王(赵光义)于雪中步至宫。继恩使王止于直庐,曰:“王且待于此,继恩当先入言之。”(程)德玄曰:“便应直前,何待之有!”乃与王俱进至寝殿。
程德玄仅为开封府一僚属,竟然于此非常时期随同赵光义闯入深宫,且当王继恩要赵光义“止于直庐”以待禀报时,程德玄反对道:“便应直前,何待之有!”使赵光义直闯寝殿,成为赵光义夺位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同时,史称程德玄善医,而赵光义也善于酒中下毒,如南唐后主李煜即被太宗所赐毒酒害死,而不少史籍皆记太祖在与赵光义对饮的当晚猝死,可证赵光义确有下毒机会。而下毒酒中,又不被发觉,善医的程德玄便有其用了。
《续湘山野录》称太祖“圣体,玉色温莹如出汤沐”,似也告诉后人:太祖遗体经沐浴处理以清除中毒痕迹,或遗体“玉色温莹”本身即是中毒之结果。《默记》所载一事似可为太祖被酒中之毒害死提供佐证:
(太宗次子)昭成太子元禧,……娶功臣李谦溥侄女,而王不喜之。嬖惑侍妾张氏号张梳头,阴有废嫡立为夫人之约。会冬至日,当家会上寿,张预以万金令人作关捩金注子,同身两用,一着酒,一着毒酒。来日,早入朝贺,夫妇先上寿。张先斟王酒,次夫人。无何,夫妻献酬,王互换酒饮,而毒酒乃在王盏中。张立于屏风后,见之,撅耳顿足。王饮罢趋朝,至殿庐中即觉体中昏愦不知人事。不俟贺,扶上马,至东华门外,失马仆于地,扶策以归而卒。
可见当时下毒于酒,让人于不知觉中饮下,却不即刻毒发,并非一件难度很高之事。因此,若赵光义在与太祖对饮时乘隙下毒于酒,饮罢出宫,而太祖于睡梦中毒发,死于四鼓时,从时间上看,并不冲突。故程德玄深夜待在晋邸门外,其用意也颇可解释了。而太宗继位后,程德玄“攀附至近列,上颇信其言,繇是趋附者甚众”。虽程德玄屡因犯法乱纪而被贬官,但随得召用,在知环州时,“西鄙酋豪相继内附,诏以空名告敕百道付德玄,得便宜补授”。
程德玄极得宠遇,也昭示其当在太宗继位中发挥着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