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真“降神”事,《长编》载于开宝九年十月壬子日(十九日),曰:
初,有神降于銩稨县民张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玉帝之辅也。”守真每斋戒祈请,神必降室中,风肃然,声若婴儿,独守真能晓之,所言祸福多验。守真遂为道士。上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言讫不复降。(原注:此据《国史·符瑞志》,稍增以杨亿《谈苑》。《谈苑》又云:“太祖闻守真言以为妖,将加诛,会宴驾。”恐不然也,今不取。)上闻其言,即夜召晋王,属以后事。
分析上引注文,可知《长编》所记乃主要依据《国史·符瑞志》,并补充以杨亿《谈苑》,但未取《谈苑》“太祖闻守真言以为妖,将加诛,会宴驾”之语。宋初《国史》有太祖、太宗《两朝国史》和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国史》。《两朝国史》由王旦等撰修于真宗朝前期,《三朝国史》由吕夷简等撰于仁宗初天圣八年(1030)。
南宋初洪迈曰:“祥符中,王旦亦曾修撰两朝史,今不传。”
是知南宋初《两朝国史》已不传,故李焘所引用者当为《三朝国史》。《谈苑》又名《杨文公谈苑》,乃杨亿“里人黄鉴从公游,纂其异闻奇说,名《南阳谈薮》”。仁宗时,宋庠“所录杨文公亿言论,……删其重复,分为二十一门,改曰《谈苑》”。
其曰:
开宝中,有神降于终南道士张守真,自言我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与玄武、天蓬等列为天之三大将。言祸福多验,每守真斋戒请之,神必降室中,风肃肃然,声如婴儿,独守真能晓之。太祖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馆于建隆观,令下神。神言:“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言讫,不复降。太祖以其妖,将加诛,会晏驾。太宗即位,筑宫于山阴。
但有关张守真与黑杀将军之事,早于《三朝国史》和《谈苑》二书、由王钦若纂集于大中祥符年间的《翊圣保德真君传》中已有记载,《国史·符瑞志》所载当即取材于此。王应麟《玉海》云:
国初,有神降于銩稨民张守真家,守真为道士,即所居创北帝宫。太宗嗣位,真君降言,有“忠孝加福,爱民治国”之语,诏于终南山下筑宫。凡二年,宫成,宫中有通明殿,题曰上清太平宫,如真君预言。祀神之夕,上望拜。兴国六年十一月壬戌,封神为翊圣将军。祥符七年(1014),加号翊圣保德真君。凡真君所降语,帝命王钦若编为三卷,九年十月己卯上之。上作序,命曰《真君传》。
《翊圣保德真君传》见载于《云笈七签》卷一o三。王钦若于《进翊圣保德真君事迹表》中称其汇集“真君所降语”,“凡厥秘言,悉存旧录,将伸伦次,以示方来”。
关于张守真受命于“建隆观设黄箓醮,以“降神,之事经过,《翊圣保德真君传》记云:
乾德中,太宗皇帝方在晋邸,颇闻灵应,乃遣近侍赍信币香烛,就宫致醮。使者斋戒焚香,告曰:“晋王久钦灵异,欲备俸缗,增修殿宇。仍表乞鯩赐宫名。”真君曰:“吾将来运值太平君,宋朝第二主修上清太平宫,建十二座堂殿,俨三界中星辰,自有时日,不可容易。而言但为吾启大王,言此宫观上天已定增建年月也,今犹未可。”使者归以闻,太宗惊异而止。太祖皇帝素闻之,未甚信,异(日),遣使赍香烛青词,就宫致祷。召守真诣阙,备询其事。守真具言之,且曰:“非精诚恳至,不能降其神。”仍以上圣降灵事迹闻奏。太祖召小黄门长啸于侧,谓守真曰:“神人之言若此乎?”守真曰:“陛下傥谓臣妖妄,乞赐按验,戮臣于市,勿以斯言亵黩上圣。”诏守真止于建隆观。翌日,遣内臣王继恩就观设醮,移时未有所闻。继恩再拜虔告,须臾,真君降言曰:“吾乃高天大圣,玉帝辅臣,盖遵符命,降卫宋朝社稷,来定遐长基业,固非山林魑魅之类也。今乃使小儿呼啸,以比吾言,斯为不可。汝但说与官家,言上天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晋王有仁心。”凡百余言,继恩惶惧不敢隐,具录以奏,因复面言神音历历,闻者兢悚,太祖默然异之。时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之夕也。翌日,太祖升遐,太宗嗣位。
比勘《翊圣保德真君传》与《谈苑》之相关文字,可知《谈苑》并未录自《翊圣保德真君传》,而是别有来源。《真君传》有真宗为之作序,当可视之“钦定”。然从太祖“未甚信”,“召小黄门长啸于侧”以拟“神”之声音,可证杨亿《谈苑》称“太祖闻守真言以为妖,将加诛”之语当有所据。而神宗时张师正所记也可与《谈苑》之语相印证。张师正《括异志》卷一载“降神”事曰:
太祖召至京师,设醮于宫廷。降语曰:“天上宫阙成,玉锁开,十月二十日陛下当归天。”艺祖恳祈曰:“死固不惮,所恨者幽、并未并,乞延三数年,俟克复二州,去亦未晚。”神曰:“晋王有仁心,历数攸属,陛下在天亦自有位。”(原注:时太宗王晋,为开封尹。)太祖命系于左军,将无验而罪焉。既而事符神告,太宗践祚,度守真为道士,仍赐紫袍。……仍尊黑杀,号为翊圣。仁宗朝,追谥守真为传真大法师。事见《翊圣别传》。
有学者认为张师正所标示的“资料来自别称《翊圣别传》的《翊圣保德真君传》,内容自是与《国史》等官方记载不相悖违”。
但对勘《长编》所引《国史·符瑞传》以及王钦若所撰《翊圣保德真君传》相关内容,可证《括异志》所云与此二书大相“悖违”,也与《谈苑》所言不同,是其也当别有史源。因此,所谓“事见《翊圣别传》”,或是《翊圣保德真君传》之外别有《翊圣别传》一书,或是张师正表示自己所记之事以外的其他有关黑杀将军、张守真的言行见载于《翊圣保德真君传》。
如上所引诸书,可证在黑杀将军降言“晋王有仁心”一事中,张守真实为关键。张守真生平记载,现见最早者当属张守真之子张元济于真宗咸平二年(999)六月所撰的《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收载于王昶《金石萃编》卷一三四)。传应大法师,乃宋廷赐张守真之尊号。张守真卒于至道二年(996)闰七月十六日,享年六十六岁。《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在叙述张守真于太宗朝从“祀圜丘”事时,云“国史详焉”。
因太祖、太宗《两朝国史》撰成于大中祥符年间,故此“国史”,当指于咸平元年撰成的《太宗实录》。但《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中仅记载了张守真开宝九年十月间自终南山来汴京觐见太祖之事,却并未记载张守真壬子日于“建隆观设黄箓醮”一事;
开宝口年,太祖皇帝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驰驿以口。是年十月三日赴命。十日口口东都,趋文陛,天子被口,百辟列叙,法师对扬,神气自若,左右为之动容。上询遇真君神异事,法师具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谓法师曰:“真君降言,有类此乎?”对曰:“若陛下不之信,弃臣市可验,无以人声華上圣。”帝然之,曰:“果正真之口。”即日诏憩建隆观。十九日,太祖上仙。二十一日,太宗皇帝嗣统,命法师琼林苑醮谢上帝,结坛施法。
《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中颇有阙文,但结合《翊圣保德真君传》,其文意大体可知。《行状》所述张守真抵东都及太祖召见之日,为《真君传》所未载。又《行状》言“十九日,太祖上仙”,也显与诸书所记不同。考《金石萃编》所录《行状》,于“太祖皇帝”、“天子”、“上”、“真君”、“上圣”、“帝”、“太祖”、“太宗皇帝”诸字之前皆空格,于漫漶难辨之字则以“口”代之,可见“十九日”、“太祖上仙”之间当无脱文。
对于太祖召见张守真之日,《翊圣保德真君传》列于壬子(十九日)张守真于“建隆观设黄箓醮”前一日,即十八日,而《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系于十月十日。太祖召见张守真的原因,《长编》云是“上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令守真降神”。显然李焘认为太祖是因为“不豫”,故召来张守真“设黄箓醮”并“降神”以祛除病魔,而太祖之“崩”也是此“不豫”的结果。然从《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翊圣保德真君传》所载太祖召见张守真时的言、行来看,皆不似有重疾的样子。而且“黄箓醮”亦称“黄箓斋”,系指为超度亡灵而作的度亡道场。《资治通鉴》卷二五七载唐末吕用之“与郑杞、董瑾谋因中元夜,邀高骈至其第建黄箓斋,乘其入静,缢杀之,声言上升”。胡三省注曰:“道书以正月十五为上元,七月十五为中元,十月十五为下元。黄箓大斋者,普召天神、地祗、人鬼而设醮焉,追忏罪根,冀升仙界,以为功德不可思议,皆诞说也。”
《云笈七签》卷三七《十二斋》亦称:“黄箓斋,拯拔地狱罪根,开度九幽七祖。”因此,太祖召见道士张守真入京,于建隆观设“开度九幽七祖”的黄箓醮,似与其是否“不豫”不相干,且当于十月十五日下元节举行为合适。而且,对撰写《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的张元济而言,其父被太祖召入京城,并为太祖“设黄箓醮”以“降神”,是何等重要且荣耀之事,但却是只字未提。稍后撰成的《翊圣保德真君传》虽已提及太祖命内侍王继恩于十八日在建隆观设黄箓醮,让张守真“降神”,并记下了神言“晋王有仁心”等语,但也未有只字提及太祖“不豫”。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也记有张守真事,云:
开宝九年,太祖召守真,见于滋福殿,疑其妄。十月十九日,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降神,神有“晋王有仁心”等语。明日,太祖晏驾,晋王即位,是谓太宗。诏筑上清太平宫于终南山下,封神为翊圣将军。出《大宗实录》、《国史·道释志》、《符瑞志》。
因《长编》已注明其乃“据《国史·符瑞志》,稍增以杨亿《谈苑》”,且十月十九日太祖尚在位,故邵博云“出《太宗实录》”者,当指太宗继位以后于终南山下筑上清太平宫、“封神为翊圣将军”事出自《太宗实录》。
因李焘《长编》的取材大则,是以官修史书为基础,并用官史记载来衡量“纷杂难信”的私家著述,加以考辨选用,故其“大量正文则径取《实录》而并不注明”。
当官私史书记载文字存有矛盾,李焘一般注明正文所依据之书,并引录其他记载以考证、辨析。从《长编》卷一七注明此事系依据《国史·符瑞志》,并“增以杨亿《谈苑》”而成,可证撰于太宗太平兴国年间的《太祖旧录》以及撰于真宗初年的《太祖新录》、《太宗实录》中尚未有如此内容,而成文于真宗初年的张元济《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也同样没有记载。至大中祥符年间王钦若撰《翊圣保德真君传》,才添入于建隆观设黄箓醮,命张守真“降神”之事,因真宗为《翊圣保德真君传》撰序,故其具有“钦定”身份,而被修入《国史》,但依然未有“上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的说法。所谓“上不豫”之说,当出自杨亿《谈苑》。李焘记载张守真之事时“稍增以杨亿《谈苑》”,看来所增者当即此“上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之说。由上可知,有关太祖于“建隆观设黄箓醮”,张守真“降神”以及神言“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诸故事,当皆出自日后伪撰,直至真宗祥符年间方成型,被王钦若编入《翊圣保德真君传》,而后进入《国史》,至李焘编《长编》时又添入太祖因“不豫”而“驿召守真至阙下”之说。杨亿《谈苑》所载“上不豫”事,也当出于传闻。因《谈苑》于此下又云:“至道三年春,太宗弗豫,召守真至,令为下神,守真屡请,神不降。归,才至而卒。后数日,宫车晏驾。此事异也。”按:太宗死于至道三年三月,而《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云其卒于至道二年七月十六日,《翊圣保德真君传》云其卒于是年“闰七月十六日”,“七月”、“闰七月”虽不同,但可证《谈苑》所云乃误。或为证明太宗死前之“事异”,传闻中也增添了太祖“不豫”而召见张守真“降神”成功之事,以为对应。又杨亿《谈苑》乃他人所裒集,“但杂抄旁记,交错无次序”,故此后宋庠加以编次,“掇去重复,分为二十目,勒成一十二卷,……辄改题曰《杨公谈苑》”。
因此,所谓“太祖不豫”之语,或为传写时所添入。
分析《长编》所引文字,李焘似未曾利用《圣宋传应大法师行状》和《翊圣保德真君传》,只是“删润”《国史·符瑞志》、杨亿《谈苑》所载张守真之事编入《长编》,但为避免与其下太祖闻听神言“晋王有仁心”后,“即夜召晋王,属以后事”之语相冲突,故特意删去《国史·符瑞志》“太祖召守真,见于滋福殿,疑其妄”以及杨亿《谈苑》“太祖以其(张守真)妖,将加诛”等语,以突出真君之语。经此“删润”,李焘在相当程度上划一了各种相异甚至对立的记载,以证明太宗继位乃上符天意、下遵太祖之命,从而否认太宗有篡夺太祖皇位即所谓“斧声烛影”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