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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椰林俱乐部大火的遗烬

两个故事

大多数人在一生中都会经历一场个人剧变或危机,有的人还不止经历一场。有些危机可以通过我们自身的改变而化解,有些则不行。同样地,国家也会遭遇危机,有些危机可通过国家自身的变革而顺利解决,有些则不行。心理治疗师积累了大量关于解决个人危机的案例和见闻,并试图从中找寻规律。那么,这些结论可否帮助我们找到化解国家危机之道?

在本书的开端,我打算通过讲述自己经历的两个故事来解释个人危机和国家危机。据说,孩子大概从4岁开始记事,当然,有关特定事件的记忆能够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我的情况并不特殊。我最早的记忆是5岁生日后不久发生的波士顿椰林俱乐部大火事件。尽管我很幸运没有亲历这场大火,但从我那做外科医生的父亲口中,我间接地体验了这一可怕的事件。

1942年11月28日,人潮涌动的波士顿椰林俱乐部突发一场大火。火情迅疾,俱乐部唯一的逃生出口却被堵住。最终,492人在这场大火中丧生,还有数百人因窒息、吸入烟雾、被踩踏而受伤或灼伤。波士顿的医疗系统任务艰巨——需要治疗的不仅有那些在大火中遭受身体伤害的人,而且包括那些心灵受到重创的人。其中有遇难者的亲属,他们因失去至亲而悲痛欲绝,还有那些死里逃生的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被大火吞噬,自己在幸存的内疚中辗转反侧。十点一刻以前,人们一如往常地相约在椰林俱乐部,庆祝感恩节周末,观看橄榄球比赛,或者是拥抱休假归家的军人。时钟敲响11下,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只残留冰冷的躯体,遇难者的亲属和幸存者的生活就此天翻地覆,他们预期的生活脱离了轨道。那些遇难者的亲属为亲人死去自己却活着而感到羞愧,他们失去了在自我身份认同中占据关键位置的人。这场大火动摇了幸存者以及其余的波士顿人(包括当时只有5岁的我)对公正世界的信念。那些受到惩罚的人并非顽劣之辈,更不是恶人:他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无故丧生的平凡人。

有的幸存者和遇难者亲属终其一生被伤痛折磨。有少部分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大部分人在经历最初几周的极度痛苦后,开始逐渐进入一个缓慢的恢复阶段,他们从最初的不愿接受现实,到重新审视自己,尝试重返正轨,然后发现自己的世界其实并没有全然崩塌。许多在那场大火中失去配偶的人后来再婚了。不过,数十年后,哪怕是对于恢复得最好的人而言,在椰林俱乐部大火中涅槃而来的全新身份和火灾发生前旧的自我也只能“马赛克式”地共存。在本书中,我们会多次使用“马赛克”这个比喻,这是一种个人或国家内部截然不同的元素艰难共存的状况。

椰林俱乐部大火提供了个人危机的一个极端案例。我之所以称其为极端,仅仅是因为这场灾难同时降临在多个人身上。事实上,这场灾难中受害者的数量如此之多,以至引发了另一种危机,导致心理治疗领域亟须找到新的解决路径(我将在第一章谈到)。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在生活中会直接经历危机,或者间接地体验亲属或朋友所经历的危机。无论是只有一个受害者的危机,还是导致多达492人丧生的椰林俱乐部大火事件,对于受害者而言,它们带来的痛苦同样沉重。

我们再举一个国家危机的例子做比较。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我旅居英国。当时,我和我的英国朋友都未全然意识到,这个国家正处在一场缓慢的危机之中。曾经的英国独领风骚,科技水平领先世界,文化历史源远流长,其国人为之自豪。彼时,英国人仍沉湎于往日的荣光——坐拥全世界规模最大的舰队、数之不尽的财富,还有辽阔的帝国版图。不幸的是,到20世纪50年代,英国经济开始走下坡路,版图范围逐渐缩减,国家实力式微,英国对自己在欧洲扮演的角色感到迷茫,并且不知如何解决长期存在的阶级差异和骤然袭来的移民浪潮。1956—1961年,这一昔日巨人迎来了紧要关头:它解散了余下的舰队,经历了首次种族暴乱,其在非洲的殖民地陆续独立,苏伊士运河危机更是揭露了一个屈辱的事实——英国已不再是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世界强权了。我的英国朋友很努力地去理解这些事件,并试图把它们解释给我这个外乡人听。英国民众和政治家关于自己国家身份和角色的讨论在种种冲击中愈演愈烈。

60年之后的今天,英国成为新我和旧我共存的“马赛克式”国家,它褪下了往日帝国的华服,换上了多元社会的新衣。英国通过高水平的福利制度和高质量的公立教育体系来缩小不同社会阶级间的差异,但它曾享誉世界的海军力量和经济实力再未能恢复如初,在处理与欧洲其他地区的关系方面(“脱欧”事件)留下了不好的名声。但英国始终是世界上最富裕的6个国家之一,仍然在象征性的君主制下实行议会民主制度,并且在科技领域名列世界前茅,还继续使用英镑而不是欧元作为国家货币。

这两个故事呈现了本书的主题。个人、团队、企业、国家,乃至世界都有面临危机和压力的时候。危机可能来自外部压力,比如个人遭遇离婚、丧偶,或者是一国受到他国的威胁或攻击。危机也可能来自内部压力,比如个人身体不适,或国家内部出现纷争战乱。不管应对来自外部还是内部的压力,都需要选择性地进行改变,对国家和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这里的关键词是“选择性”。个人或国家不可能完全改变和抛弃过往的一切,这也不是他们所希望的。真正的挑战在于,在危机中的个人或国家需要取舍,分清哪些部分运作良好,不需要改变,哪些部分不再可行,需要改变。在压力之下,个人或国家必须直面自身的能力和价值。一方面,他们必须判断出自身的哪些方面仍然适用,从而将其保留。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鼓足勇气识别那些必须改变的方面。这就要求个人或国家找到符合自身能力和自身条件的应对危机的新方法。与此同时,他们要划清界限,明确那些对其身份认同至关重要、绝不可以改变的元素。

以上就是个人危机和国家危机的相似之处,但我们也要意识到两者之间的重大差别。

什么是危机

我们应该如何定义一场“危机”?简单来说,英文中的“crisis”(危机)一词来自希腊语中的名词“krisis”和动词“krino”,它们有以下几种解释:“使分开”“做决定”“加以区分”“转折点”。因此,我们可以把危机看成一个紧要关头、一个转折点。和“大多数”其他“时刻”相比,这一“时刻”前后的情况会“极其”不同。我之所以要强调“大多数”“时刻”“极其”这几个词,是因为要决定一个转折点是“危机”,还是仅仅是转瞬即逝的流光或者是循序渐进的自然进化过程,我们要实际地考虑这一时刻应当有多么短暂,前后情况的变化应当有多么剧烈,以及和大部分其他时刻相比,这一时刻应当有多么罕见。

转折点意味着挑战。当以往的处理方法不再适用于应对新挑战时,危机感会使我们产生压力,这种压力激励我们去寻找新的解决方法。如果个人或国家找到了新的且更好的应对方法,我们就可以说这场危机被成功地化解了。不过,在本书第一章中,我们将会看到,其实成功化解危机和未能成功化解危机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成功可能仅仅是局部的或一时的,相同的问题可能会卷土重来。(例如,在1973年,英国通过加入欧盟的前身欧洲共同体来“解决”它在国际上的角色定位危机,但在2017年,出于同样的目的,英国又以公投的方式离开欧盟。)

现在,我们来说一说实际问题:一个转折点要多短暂、多关键、多罕见,才能被称为“危机”?在人的一生中,或在上千年的区域历史长河中,有多少时刻应当被贴上“危机”的标签?这些问题有不止一种答案,不同的答案为不同的目的服务。

其中一种极端的解释把“危机”一词界定为长间隔、极罕见、戏剧性的剧变:人的一生仅会发生几次,国家更是几百年才一见。举个例子,根据这一定义,在一位古罗马的历史学家看来,在大约公元前509年罗马共和国建立之后,古罗马经历的能被称得上“危机”的只有三次事件:首先是头两次布匿战争 (公元前264—前241年及公元前218—前201年),其次是古罗马从共和国时期进入帝国时期(约公元前23年),最后是日耳曼人入侵导致西罗马帝国的覆亡(约476年)。当然,这位历史学家并不会就此认为其他发生在公元前509—公元476年的事情都微不足道,他只是把“危机”一词留给了最非同寻常的三件事。

另一种极端的解释可见于我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同事戴维·里格比与他的助手皮埃尔–亚历山大·巴兰、让·博西玛曾共同发表的关于美国城市“技术危机”的精细研究。他们给出了“技术危机”的操作性定义,即专利应用的持续低迷时段,其中“持续”一词被量化。根据这些定义,三位学者发现,美国的城市平均每12年会经历一场平均持续4年的技术危机,一个中等的美国城市每10年当中有3年处于这样的技术危机阶段。戴维等三人发现,这有助于理解一个与实际利益紧密相关的问题:为什么有些美国城市能够避免上述定义中所描述的技术危机,有些城市却不能?不过,那位古罗马的历史学家可能会认为戴维等人的研究对象不过是一些暂时存在的小事,而戴维等人则会反对古罗马历史学家对长达985年的古罗马历史谱系中的其他事件视而不见的行为。

我的观点是:“危机”的定义可以随着不同的发生频率、不同的持续时间以及不同的影响范围而变化。我们无论是研究罕见的大型危机,还是分析频繁的小型危机,都能从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在这本书中,我采纳了从几十年到上百年的时间范畴。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在书中所论述的国家都经历过“重大危机”。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国家没有经历过更频繁出现的小型转折点。

不管是个人危机还是国家危机,我们通常只关注单个的紧要关头,比如妻子告知丈夫她要提出离婚申请的那一刻,或者是(智利历史上的)1973年9月11日,也就是智利军方推翻民主政府,智利总统自刎的那一天。有些危机的降临确实毫无预兆。比如,发生在2004年12月26日的印度洋海啸,带走了20万人的生命。又比如,我正值盛年的表弟在驾车过程中不幸在铁路道口与火车相撞,留下了他的妻子和4个孩子。不过,大部分个人危机和国家危机都是多年里渐进式变化累积的结果,就像上述的夫妻在离婚前就已长期存在婚姻问题,智利在遭遇政变前一直面临政治和经济难题。这样的“危机”是对长期累积的压力的一种突然的觉知或反应。澳大利亚前总理魏德伦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本质(我们会在第七章谈到)。1972年12月,他在短短19天内出台了一个包含重大变革的旋风计划,但他对此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改革只是“对(澳大利亚)已然存在的问题的承认”。

个人危机和国家危机

国家不是个人的放大化,二者明显在许多层面上各有特点。那么,通过个人危机的缩影去观察国家危机为什么是有意义的?这种方法有什么优点?

我在和朋友及学生讨论国家危机的时候经常谈到其中一个优点,那就是,对非历史学家来说,个人危机更贴近我们的生活,更容易被理解。所以,从个人危机的视角出发可使普通受众更容易“联想到”国家危机,从而弄清楚其中的复杂性。

另外一个优点是,在个人危机的研究方面,人们已经取得不少成果,得出了个人危机的不同影响因素的发展路径,从而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个人危机的不同结果。这些因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利的起点,使我们可以着手描绘国家危机不同影响因素的发展路径,从而更好地理解国家危机的不同结果。我们会看到,有些个人危机的影响因素同样适用于国家危机。例如,遭遇危机的个人往往会得到朋友的帮助,陷于危难的国家也会向盟国求助。个人在寻找解决危机的方案时会参考其他人解决类似危机的经验,国家也会借鉴和采纳其他国家面对相同挑战时所采取的解决方案。个人会从过往危机的解除中获得自信,国家也一样。

以上情况下,个人危机与国家危机的影响因素存在明显的相似性。不过,我们也会看到这样一些因素,它们影响着个人危机的结果,却不直接存在于国家危机中,不过这些因素仍然可以发挥建设性作用,因为它们可以启发我们寻找影响国家危机的相关因素。比如,心理治疗师发现,界定“自我力量”这一个人特质很有用。虽然国家不具备心理层面上的自我力量,但这一概念能引导我们去思索一个相关概念——对国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国家认同”。无独有偶,人们往往觉得自己在处理危机时选择的自由会受到现实因素的约束,比如育儿的责任和工作的需求。当然,国家选择的自由不受限于这些因素,但受限于其他一些因素,例如地缘政治的约束或是国家财富的多寡。

这种比较还能使那些与个人危机并无相似之处的国家危机的特点表现得更为突出。这两种危机有许多不同的特点。国家拥有领导者,显然个人是没有的,因此关于领导者角色的问题会常规性地出现在有关国家危机的讨论中,但不会出现在有关个人危机的讨论中。有一个问题是历史学家长久以来一直争论不休的:究竟是非凡的领导者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即“伟人史观”),还是说即使换成其他领导者,历史依旧会沿着相似的路径发展?(例如,要是1930年的那场车祸当真使希特勒丧生,二战还会爆发吗?)国家拥有个人所不具备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国家危机的处理总离不开群体互动和决策,而个人通常能够自行做决定。国家危机可以通过暴力革命(例如1973年的智利)或和平演变(例如二战后的澳大利亚)的方式解除,而单独的个体不会进行暴力革命。

正是因为个人危机与国家危机之间存在这些明显的相似性、隐含的相近性和不同之处,我发现对两者进行对比能够帮助学生理解国家危机。

关于本书

在阅读时,读者和书评人时常会逐渐发现,某本书的内容和写作方法并非他们所预想或期待的那样。那么,本书包括了什么内容,使用了什么方法,又不包括什么内容,没有使用什么方法呢?

本书是针对7个现代国家在数十年间所经历的危机和选择性变革进行的一种比较性、叙述性、探索性研究。这7个国家都是我亲身所至,并且以个人危机的选择性改变的视角去做过观察的,它们是芬兰、日本、智利、印度尼西亚、德国、澳大利亚和美国。

让我们来逐个理解。

本书采用了比较研究的方法。本书不单单讨论1个国家,而是对7个国家进行比较。非虚构类作品的写作通常需要在单一案例研究和多案例比较研究之间做抉择。两种方法各有所长,也各有其短。在给定的篇幅内,单一案例研究显然可以提供关于案例的翔实细节,但比较研究能够展现多元的视角,并发现单一案例研究无法涉及的问题。

历史比较法会引发人们思考单一案例研究所没有涉及的问题:为什么某一特定事件在一个国家导致了结果R1,在另一个国家却导致了截然不同的结果R2?举个例子,我很喜欢阅读的一本有关美国内战历史的书用了整整6页去描绘葛底斯堡战役爆发次日的情形,却无法解释为什么美国内战不像西班牙内战和芬兰内战那样以胜者豁免败者而告终。从事单一案例研究的作者经常批判比较研究过于简单和浅薄,而从事比较研究的作者会认为单一案例研究对重大问题探讨不足。“那些只研究一个国家的人最终一个国家都不了解。”后者的观点在这句话中展露无遗。本书做的是比较研究,当然这就意味着它包含了比较研究的优点和不足。

我意识到一个痛苦的现实:因为这本书要讲7个国家,所以我对每个国家的描述都必须化繁为简。当我坐在书桌旁转过头去看时,发现身后的地板上堆着一摞摞书籍和文献,每一摞都有5英尺 高,它们分别是每一章的阅读材料。对我来说,要思考如何把整整5英尺高的关于战后德国的材料浓缩成短短一章的内容,实在是不易,因为有那么多的内容要舍去!当然,简练也有好处:这样有助于读者比较战后德国与其他国家的重大议题,而不会被大量繁复的细节、预期、假设和转折分散注意力,不会觉得眼花缭乱。想要更深入地了解细节的读者,可以在本书最后的部分查看每一个案例研究的相关书单。

本书采用叙述性写作风格,这是历史学家传统的写作方式,最早可追溯至2 400多年前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将历史发展为一门学科时。“叙述性”意味着论证过程是以散文式推理的方式来推进的,无须依靠等式、数据表格、图形或者数据显著性检验,而且研究的案例数量不多。叙述性研究与现代社会科学研究所青睐的新型定量研究方法非常不同,后者大量使用等式、明确的可测试性假设、数据表格和图形,样本规模较大(即研究的案例数量较多),从而使得数据显著性检验变得可行。

我很欣赏现代定量研究方法的作用。我在关于73个波利尼西亚岛屿的森林砍伐状况的统计研究中采纳了定量研究方法, 这样得出的结论的说服力显然是针对少数岛屿的叙述性研究所不能及的。在我与别人合著的一本书 中,我的合著者巧妙地利用了定量研究方法去解决那些进行叙述性研究的历史学家争论不休、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拿破仑在战场上的征伐对欧洲随后的经济发展到底有利还是有弊。

我原打算在本书中采用现代定量研究方法。我在这上面花了几个月的心思,却发现这个任务只能留到以后的项目中去完成了。这是因为,本书的任务是通过叙述性研究识别假设和变量,随后才能通过定量研究测试这些假设和变量。我的样本只有寥寥7个国家,不足以得出具有统计学意义的结论。要把一些叙述性的定性概念,比如“成功解决危机”和“诚实的自我评估”变得“可操作化”,也就是把这些口头概念转化为可以通过数据进行衡量的指标,还需要下很大的功夫。所以,本书仅是一个叙述性的探讨,我希望它能够引发定量的试验。

全世界有200多个国家和地区,我在这本书中仅仅讨论自己熟悉的7个国家。我曾不止一次探访这7个国家,在其中的6个国家长时间居住过,最早可追溯到70年前。我会讲或者曾经会讲其中6个国家的语言。我喜爱并欣赏所有这些国家,在过去两年内,我愉快地再次一一探访这些国家,并且认真考虑过移居到其中的两个国家。有了这些亲身经历,再加上我有老朋友生活在这些国家,我对这些国家的了解较为充分,这为我的写作打下了基础,也使我更能感同身受。我和朋友的经历加在一起,可以涵盖相当长的时间,足够使我们见证这些国家的主要变迁。在这7个国家当中,我在日本的亲身经历是相较有限的,因为我不会讲日语,我仅在21年前短暂地探访过这个国家。为了弥补这一点,我对日本的了解主要是基于我的日本姻亲、朋友和学生的生活经历。

当然,我根据个人经历所选取的这7个国家并非对世界各国进行随机抽样的结果。其中有5个是富裕的工业化国家,1个是中等富裕国家,还有1个是贫穷的发展中国家。其中没有非洲国家,有2个欧洲国家、2个亚洲国家,还有3个国家分别来自北美洲、南美洲和大洋洲。至于我从这些非随机样本中得出的结论在别的国家是否适用,就需要其他人去研究了。我接受这些局限。我之所以选择这7个国家,是因为我或多或少有在这些国家生活的亲身经历,或是有朋友在这些国家,而且我熟悉其中6个国家的语言,探讨这些国家对我而言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全书所讲述的国家危机基本上都发生在我的有生之年,这让我能够从自己所处的当代视角出发来写作。唯一的例外是日本,我用了两章来讨论日本发生的变化,其中一章讨论的是如今的日本,另外一章讨论的是明治时代的日本(1868—1912年)。我写后一章,是因为明治时代的日本是自觉进行选择性变革的出色案例,而且这一时期尚属近代,明治时代的记忆和问题在当代日本仍然占据重要的位置。

当然,国家危机和随之而来的变革在过去也频频发生,并且遗留下类似的问题。尽管我无法基于自身经历去叙述这些历史问题,但已有大量作品以它们为主题进行了论述。其中最常见的主题包括:4—5世纪时期西罗马帝国的衰落与瓦解、19世纪非洲祖鲁王国的崛起和败落、1789年法国大革命及之后法国的重建,还有1806年普鲁士在耶拿战役中的惨败,以及普鲁士随之而来的社会、政治及军事变革。在开始写这本书的几年后,我发现与我合作的美国出版社(利特尔&布朗出版社)早在1973年就出版了一本相似主题的书——《危机、选择和改变》 !该书和本书的不同之处是,前者包括几个历史案例研究,还有其他一些基本层面的区别。(该书由多名作者合著,使用了“系统功能主义”的研究框架。)

专业的历史学家在研究中强调档案研究,也就是对保存下来的第一手文字资料进行分析。每一本新的历史书都会挖掘那些未被使用或未被充分使用的档案资料,或者是重新解释那些已经被其他历史学家用过的档案资料,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同于我罗列在最后的众多参考文献,档案研究不是我这本书的基础。实际上,我借助对个人危机的研究结果,加上明确的比较方法,再结合自己和朋友的生活经历,为本书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框架。

本书脉络

这本书不同于评论时事的杂志文章合集,只在出版后的几周内有阅读价值,然后就会走向过时的命运。相反,这本书的定位是在数十年后仍能再版。我说这些,是希望你在发现整本书都没有谈到特朗普政府的任何具体政策、特朗普总统的领导力,或者是正在进行中的英国脱欧谈判时,不会感到惊讶。时事议题日新月异,我今天写下它们,到本书出版的时候也许早就过时了,几十年后更会变得不值一提。对特朗普总统及其政策还有英国脱欧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在别处找到大量的讨论。不过,我在第九章和第十章中会用相当的篇幅讲述美国在过去20年间存在的重大问题,这些问题在本届政府的管理下获得了更多关注度,并且很可能在至少未来10年内还会持续存在。

现在,让我来介绍本书的脉络。在第一章里,我会先对个人危机进行论述,剩下的章节则全然致力于国家危机的讨论。通过亲身经历危机和目睹亲友经历的危机,我们可以看到,危机会导致各种各样的后果。其中,最好的情况是,人们成功找到全新的、更好的应对危机的方法,在经过危机的磨炼之后变得更强大。最坏的情况是,人们被危机打垮,不愿寻找新的应对危机的方法,或者采纳了更糟糕的新方法。有些人甚至以自杀来结束危机。心理治疗师从中提炼出许多影响个人危机能否被成功化解的因素,我在第一章中会讨论到其中的12个因素。我将以这些因素为参考,探索影响国家危机处理结果的因素。

有的人可能会抱怨:“12个因素太多了,你为什么不把它们简化为几个因素呢?”我的回答是:如果你觉得人类的成果或者国家的历史可以被总结为几句简单的口号,那就太过荒谬了。要是你不幸找到一本宣称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书,别读下去了,扔掉吧。反之,如果你不幸发现一本讲述影响危机应对结果的76个要素的书,那么也扔掉吧:理解生命中无限的复杂性,并从中找出重要项,从而建立一个有用的框架,这是作者的任务,不是读者的难题。对我来说,12个影响因素是对这两种极端情况的折中,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们可以详尽地解释事实,同时也不会像洗衣清单那样事无巨细,毕竟洗衣清单是用来追踪衣物的,不适合用来理解世界。

在导入性的第一章过后会有三组内容,每组包括两章,将讨论同一种类型的国家危机。第一组内容关注的是由外部冲击所引发的突发式危机(以芬兰和日本为例)。第二组内容关注的也是突发式危机,不过是由于国家内部冲击所引发的(以智利和印度尼西亚为例)。第三组内容讨论的是非突发性的渐进式危机(以德国和澳大利亚为例),尤其受到二战带来的压力影响。

芬兰的危机(见第二章)随着1939年11月30日苏联对该国的大举进攻而爆发。在接下来的冬季战争中,芬兰事实上被所有潜在的盟国抛弃,持续蒙受沉重的损失。但是,无论如何,芬兰在与人口是自己50倍之多的苏联的对峙中赢得了独立。20年前,我在芬兰待过一个夏天,当时我的房东中有参加过冬季战争的退役老兵,也有战后的孤儿寡母。这场战争的遗产是显而易见的选择性变革,芬兰因此变得马赛克化,这个国家成了对比鲜明的元素的结合体:它是一个富裕的小型民主政体,其外交政策却是尽可能获取贫穷、庞大的苏联的信任。有很多不了解背后历史原因的非芬兰人认为这种政策是可耻的,纷纷公开抨击这一政策,称其为“芬兰化”。我在芬兰度过的那个夏天,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我无知地向一位曾参加冬季战争的退役老兵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礼貌地向我解释了芬兰人在急需帮助的时刻被其他国家拒之门外的悲惨教训。

另一场由外部冲击引发的危机发生于日本。1853年7月8日,一队美国战舰驶入东京湾入口,要求日本签署条约,承认美国船只及海员的权利,这件事打破了日本长期以来对外部世界实行的“锁国”政策(见第三章)。此次事件的最终结果是:日本过往的政府体系被推翻,日本自觉发动了一场大范围的激进变革,同时保留了日本传统特质。这些变革让今天的日本成为世界上独具特色的富裕的工业化国家。明治时代的日本从国家层面突出展现了许多影响个人危机的因素。通过对比明治时代日本的决策过程和取得的军事成就,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为什么这个国家在20世纪30年代做出了恰恰相反的政策决定,这些决定导致日本在二战中节节溃败。

第四章的主角是智利,它是因国家内部政治妥协失败引发危机的两个国家之一。在长期的政治僵局后,皮诺切特将军在1973年9月11日以军事政变的方式推翻了智利民主政府及其民选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的统治,在此之后,皮诺切特独掌大权近17年。我在这场政变发生前几年曾在智利生活,但我当地的朋友当时无一预料到这场政变,更没有人预料到皮诺切特那史无前例的残酷统治。实际上,那时候他们还很自豪地向我解释智利不同于其他南美洲国家的悠久的民主传统。今时今日,智利再度成为南美大陆上独一无二的民主政体,但这个国家经历了选择性变革,阿连德的影响和皮诺切特的模式都是智利的一部分。对这本书的手稿做出评价的美国朋友都认为,讲智利的这章内容是全书最可怕的部分,皆因一个民主国家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全然转变为一个残酷的独裁国。

同组的第五章讨论了印度尼西亚。1965年10月1日,印度尼西亚内部政治妥协的崩溃引发了一场政变,但其结局和智利的军事政变相反:反政变势力用“大屠杀”的方式解决了那些被认定支持了政变的群体。印度尼西亚和本书讨论的其他国家存在明显的不同:它是7国当中最贫穷、工业化程度最低,并且最不西方化的案例;它的国家认同构建时间是最短的,国民仅在过去的40年间才开始相互团结(在此期间,我曾在那里工作)。

接下来的两章(第六章和第七章)探讨了德国和澳大利亚的危机,不同于上述那些平地惊雷似的突发式危机,这两国的危机都是渐进发生的。对于我这种将渐进式变化称为“危机”或“剧变”的做法,有的读者可能会有所质疑。不过,即使有人持有异议,我还是觉得把这种渐进式变化与突发式危机放在同一种框架内讨论为妙,因为两者都会引发选择性变革,而且其影响因素是相似的。除此以外,突发式危机和渐进式变化之间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它们之间会互相转化。像智利军事政变这样的突发性转折,其背后有长达数十年紧张态势的积累,而且该国在政变发生之后又经历了数十年的渐进式变化。我把第六章和第七章讨论的危机称作“表面上”的渐进式转变,因为事实上,二战后德国所经历的危机始于一场突发式灾难:1945年5月8日,德国在二战中宣布投降。类似地,二战期间,在不到三个月内,澳大利亚经历三次军事惨败,为战后该国渐进式危机的发展拉开了序幕。

这一组所讨论的第一个非突发式危机案例是二战后的德国(见第六章),当时德国同时面临多种挑战:纳粹时期的遗留问题、有关社会等级结构的争论,还有民主德国和联邦德国政治分裂带来的伤痕。在我的比较框架内,二战后德国的危机处理方式具有其独特性,这体现为代际间异常暴力的冲突、强有力的地缘政治约束以及与在战争时期被德国犯下的暴行伤害的国家之间达成和解的过程。

我的另一个非突发式危机案例是澳大利亚(见第七章),这个国家的人民在55年间对自身的国家认同进行了重塑,我正是在这个时段内探访了澳大利亚。1964年,我第一次去澳大利亚,当时它就像是英国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岗哨,只能期望从英国身上获得身份认同,并且实行限制或排斥非欧洲移民的“白澳政策”。但彼时的澳大利亚正面临一场身份危机,因为这种英伦白人的身份认同和这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外交政策需求、防务战略、经济发展以及人口构成越来越格格不入。而今天,澳大利亚的贸易和政治政策都以亚洲为导向,城市街道上和大学校园里随处可见亚洲面孔,在关于撤销英国女王作为澳大利亚国家元首的公投中,投反对票的澳大利亚人仅仅获得微弱优势。不过,正如明治时代的日本和芬兰的例子,这些变化都是选择性的:如今,澳大利亚仍旧是一个议会民主制国家,它的官方语言还是英语,并且大多数澳大利亚人的祖先都来自英国。

以上讨论的这些国家危机都被明确识别出,而且已经得到解决(或者至少解决方案已经在长期落实),我们可以对其结果进行评估。本书最后4章论述了正在发生的和潜在的危机,这些危机的结果是未知的。我以日本的案例(见第八章)作为这一部分的开头,日本也是第三章的主题。如今的日本面临着数不清的根本性问题,其中一些问题已被日本国民和政府广泛意识到,但还有很多问题并未被他们认识到,甚至被大范围地否认。此刻,日本还没有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日本的未来走向真真切切地掌握在自己的国民手中。明治时代的日本鼓起勇气成功应对危机的记忆能否帮助现代的日本再次成就自己?

随后的两章(第九章和第十章)关注的是我自己的国家——美国。我将指出在未来10年间有可能对美国的民主和实力造成破坏的4种渐进式危机,正如已经发生在智利的那样。当然,这并不是我的发现:美国人已对这4种危机展开了公开讨论。在今天,危机感正在美国社会中不断蔓延。在我看来,这些问题目前都没有朝着解决的方向走,反而越走越偏。不过,就像明治时代的日本,美国也有以往克服危机的经历,特别是那场漫长而撕裂的内战,以及突然从政治孤立状态中走出来参加二战的经历。这些经历能帮美国成功化解危机吗?

最后一章的关注点转向全球(见第十一章)。诚然,我们可以就全球面临的问题列一张无限长的清单,但我在这里主要强调4个问题,它们已然存在了一段时间,而且如果继续存在,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对全球人民的生活水平产生消极的影响。美国和日本这些国家都拥有国家认同、公民自治以及群体协作的悠久历史,而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则没有这样的历史。少了这样的历史印记作为引导,在首次面临可能对全球产生致命影响的问题时,我们能够成功解决吗?

本书的后记部分以前文提及的12个影响因素来检验书中7个国家和全球的危机。我提出了一个疑问:是否只有危机才能激发国家做出重大变革?椰林俱乐部大火的冲击带来了短期心理疗法的变革,国家能不能在不经历这般灾难的情况下做出自我变革的决定呢?我还探讨了领导者在历史上能否产生决定性影响,提出了进一步研究的一些方向,还指出了人们通过审视历史能得到的不同的实际教训。如果人们,或者仅仅是那些领导者愿意反思过往的危机,那么了解过去将能帮助我们应对眼前和未来的危机。 EDmjxDPYrbEjF+E+TaTzG/8C5qU5PCuorgJL099hEPE6m0Uhz4hHGMwZbbzXburR



01
个人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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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个人危机

一场个人危机

21岁那年,我经历了个人职业生涯中最严重的一场危机。我在波士顿长大,是家中的长子。我的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父亲是哈佛大学的教授,母亲是语言学家、钢琴家和教师,是他们的鼓励让我对求知充满热情。从一所很优秀的中学(罗克斯伯里拉丁学校)毕业后,我进入了一所很棒的大学(哈佛大学)。我在学校里如鱼得水,每门课都成绩优异,本科期间就已完成了两项实验研究项目并发表了相关成果,以班级第一的成绩拿到学位。受到投身于医学的父亲影响,再加上愉快顺利的本科阶段研究经历,我决定攻读生理学实验科学方向的博士。1958年9月,我进入当时生理学专业排名数一数二的英国剑桥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到剑桥大学读书对我来说还有其他的吸引力,包括第一次远离家乡,可以去欧洲旅行,还有说外语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已从书上习得6门外语。

很快我就发现,比起罗克斯伯里拉丁学校和哈佛大学的课程,甚至是我在本科时期的研究经历,英国的研究生学业要难得多。我在剑桥大学的博士生导师是一位出色的生理学家,他正准备研究电鳗中电流的产生,我们共用实验室及办公室。导师让我测量带电粒子(钠离子和钾离子)在电鳗的发电细胞膜之间的跨膜移动,我需要先设计实验所需的设备。可我向来笨手笨脚,就连制作简易无线电这种高中生的作业,我都无法独立完成。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设计一个研究电鳗细胞膜的容器,更不用说还包括电力这么复杂的东西了。

为了使我能到剑桥大学读书,我在哈佛大学的研究顾问在我的推荐信中给予我极高的评价。但此刻,我和导师都意识到,我要让他失望了。我在研究上帮不上导师的忙,他把我转到了一个独立的实验室,让我自己想一个研究项目。

我努力寻找一个适合自己这种技术菜鸟的项目,最终锁定了胆囊对钠和水的输送作用的研究。胆囊是一种简单的囊状器官。这一项目对技术的要求很初级:我只要每隔10分钟把充满液体的鱼胆囊悬挂在一个精确的天平上,称量胆囊中水的重量就可以了。我肯定能做到的!胆囊本身意义不大,但它是上皮组织的一部分,这种组织还包括更为重要的器官,例如肾脏和肠道。到1959年,研究表明,包括胆囊在内,传送离子和水的所有已知的上皮组织都会在传送带电离子的过程中产生电压。但是,无论我怎么试着去测量胆囊中的电压,得到的读数都是0。那个时候,毫无疑问的是,要么是我连探测胆囊电压(如果有的话)所需的最基本的技术都不具备,要么是我在实验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破坏了上皮组织,使其无法正常发挥作用。无论是哪种原因,我再次尝到了作为一个失败的实验生理学研究者的苦涩滋味。

1959年6月,参加了剑桥大学举办的第一届国际生物物理学会会议后,我的失落感更强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数百名科学家汇聚一堂,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可我没有什么可以展示的,我感到很羞耻。我曾经是班里的佼佼者,现在却是个无名小卒。

我开始对自己所追求的科研生涯产生哲学层面上的怀疑。我反复阅读梭罗那本著名的《瓦尔登湖》。这本书似乎向我传达了一种信号:我对科学的追寻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为了得到其他科学家的认可。(没错,对大部分科学家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动机!)我因此产生了动摇。梭罗的观点很有说服力,他认为这样的动机尽是虚空。《瓦尔登湖》传达的主旨是:我应当找到自己这一生中真切的追求,而不应为虚名所累。这加深了我对自己是否要在剑桥大学继续从事科研的疑虑。不过,离做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暑假过后,我的研究生第二学年就要开始了,如果选择继续科研道路,我就得重新注册。

6月末,我去芬兰度假。这一个月的经历既精彩又深刻,我在下一章会详细讲述。第一次到芬兰,我没有借助书本,仅仅通过倾听周围的人说话并与他们交流,就学会了高深又美丽的芬兰语。我喜欢这门语言。学芬兰语对我来说有多满足,多有成就感,做生理学研究对我来说就有多挫败。

在芬兰的最后几天,我正式考虑放弃我的科研生涯,确切地说是彻底放弃学术之路。我对语言的热爱和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使我想去瑞士,在联合国当一名同声传译译员。这意味着我要彻底与科研生涯、创新性思维告别,要与我曾幻想过的、如同父亲那般的学术声誉告别。做译员的收入不高,但至少我会在做一件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情——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场个人危机在我从芬兰返程时达到高潮,那时我和父母(我们已有一年未见)相约在巴黎共度一周,我向他们坦白了自己在科研道路上的困惑和哲学疑虑,还有想成为一名译员的想法。我想,目睹我的迷茫和惨况,他们一定很痛苦。幸运的是,他们用心聆听了我的困惑和疑虑,但并没有贸然替我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的这场危机在一个早上得到了解决。当时,我和父母坐在巴黎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再一次直面我应该放弃还是坚持从事科研的问题。最终,父亲没有对我施压,而是温和地给了我一个建议。他认为,我确实对自己的科研生涯产生了困惑,但这不过是我研究生学习的第一年,我对胆囊的研究也才进行了几个月,现在就放弃计划好的毕生事业未免有些为时过早,不如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回到剑桥大学,再花半年时间去尝试解决胆囊研究的问题。如果还是不成功,我可以在1960年春放弃科研这条路。此刻,我无须做出一个无法回头的重大选择。

父亲的建议对我来说,仿佛绝渡逢舟。我有了一个不错的理由来推迟做出这个重大的决定(再试半年),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推迟做决定不会把我禁锢在科研道路上,半年后我依然能选择做一名同声传译译员。

尘埃落定。回到剑桥大学后,我开始了第二学年的学习,继续做我的胆囊研究。我终生感激生理学系的两位年轻的教职人员,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解决了实验中的技术问题。其中一位确认了我测量胆囊电压的方法毫无缺陷。在适当条件下,胆囊的确会产生可以测量的电压,也就是所谓的“扩散电位”和“流动电位”。但是,由于胆囊在传送水和离子时正负离子相当(这在当时已知的上皮组织传送过程中是独一无二的),造成净电荷为0,因此未能产生传送电压。

我的研究结果逐渐引起其他生理学家的兴趣,也让我感到兴奋。随着胆囊实验的成功,关于想要得到其他科学家认可的哲学疑虑也烟消云散。我在剑桥大学待了4年,完成了博士学位。之后我回到美国,在生理学领域获得了很好的教职(开始是在哈佛大学,后来去了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一边做研究,一边教书,成为非常成功的生理学家。

以上便是我的首次重大职业生涯危机,这是个人危机当中常见的一种类型。当然,这不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危机。后来,我大约在1980年和2000年分别经历了两次相对缓和的职业生涯危机,这两次危机涉及我研究方向的转变。随后,我又经历了一场严重的个人危机——在第一段婚姻持续7年半之后离婚。我所经历的第一次职业生涯危机从细节上看是独一无二的:我怀疑,在人类历史上,大概没有其他人会经历这样一场在胆囊生理学研究和同声传译之间做抉择的危机。不过,我们也会看到,我在1959年所遇到的问题总体而言就是一场典型的个人危机。

有迹可循

本书所有的读者几乎都曾经历或是将会经历与我在1959年相似的个人危机。当身处其中时,你没法停下来思考“危机”的学术定义,但你明确地知道自己身处危机当中。当危机过去,你终于有时间回顾时,你可能会把它定义为这样一种情况:你发现以平日应对问题的方法难以克服此时面临的重大挑战,因而你试图找到新的应对方法。像我一样,你会对自己的身份、价值观和世界观产生怀疑。

毋庸置疑,个人危机产生的形式、缘由以及发展轨迹是多种多样的。有些个人危机始于一个出其不意的冲击,比如深爱的人突然离世,在未被提前告知的情况下突然被解雇,遭遇严重的事故或自然灾害。这些冲击带来的损失之所以会引发危机,不仅仅是因为损失本身的实际影响(例如失去配偶),还因为它所带来的情感上的痛苦,以及导致的人们对公正世界的信仰遭受打击。对椰林俱乐部大火中遇难者的亲属和好友来说,正是如此。还有一些个人危机是因为问题逐渐累积,直至最终爆发,比如一段婚姻关系瓦解,自身或亲友患上严重的慢性病,还有那些与金钱或职业相关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些是发展式危机,它们通常会出现在人生命中主要的过渡时段,比如青春期、中年、退休以及晚年。举个例子,身陷中年危机的人会觉得人生的黄金时期已然过去,只能试图从余生中寻找满足感。

上述是个人危机的不同形式。引发个人危机的最常见的原因是人际关系出现问题,例如离婚,亲密关系分崩离析,与伴侣之间因为存在很深的矛盾而开始思考是否应该维持这段关系。婚姻关系的破裂往往让人扪心自问:我做错了什么?他/她为什么会离开我?我怎么就做了这么糟糕的选择?下一次我应该在哪些方面做出改变?我还会有下一次吗?如果我和最亲密的人或自己所选择的人之间关系都处理不好,我还有什么事情能做好?

除人际关系问题之外,另外一种常见的引发个人危机的原因是珍爱之人生病、去世,或个人健康、职业、财务安全状况的变动。还有一些个人危机与宗教有关:一生虔诚的信徒可能会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相反地,无神论者可能会发现自己被某种宗教吸引。然而,这种种不同的危机有一个共同之处:不管引发危机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当前应对生活的方法已经不管用了,必须找到新的方法。

和许多人一样,我对个人危机的研究兴趣最初来自发生在我和我的亲友身上的危机。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妻子玛丽的职业进一步加深了我的这一兴趣。她是一名临床心理咨询师。我们结婚的头一年,玛丽在一家社区心理健康中心实习,这里有一个为陷入危机的当事人提供短期心理治疗的诊所。当面临无法自行解决的巨大挑战时,因不堪重负而身陷危机状态的当事人会登门拜访,或打电话给诊所寻求帮助。每当诊所的门被打开,新的当事人走进来,或者是前台的电话响起,当事人开始说话的时候,心理治疗师并不能预先得知这个人所面临的具体的问题。但他们知道,如同之前接待的其他当事人,这名当事人也正处于一种严峻的个人危机状态,原因是他意识到自己既有的应对生活的方法不再有效。

心理健康中心提供的危机治疗疗程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结果。最不幸的情况是,一些当事人自杀或自杀未遂。还有一些当事人因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新的应对方法而重蹈覆辙,最终可能会被自己的悲痛、愤怒或挫败击垮。最好的情况是,当事人找到了全新的、更好的应对方法,在经历危机的洗礼之后变得更为强大。中文中的“危机”一词恰如其分地反映了这一结果。“危机”一词中,“危”的意思是“危险”,“机”的意思是“至关重要的时刻”“关键点”“机会”。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名言当中有类似的表达:“凡杀不死我的必会使我更强大。”无独有偶,丘吉尔也说过:“永远不要浪费一次好的危机!”

那些旨在帮助人们度过严峻的个人危机的治疗师观察到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危机发生后的6周时间是关键过渡期。在这个短暂的过渡期内,我们会反思自己的信仰,比起此前漫长的相对稳定阶段,我们更能接受个人变化。尽管我们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期处于悲伤、痛苦、失业或者愤怒的状态,但我们必须要在这6周内找到一些应对危机的方法。在这6周内,我们要么开始探索一条新的应对路径(这条路径最后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要么死守早已不通的旧路。

当然,这些对个人危机的观察结果不代表我们的生活遵循一种过度简化的模型:(1)受到冲击,开始6周倒计时;(2)承认既有应对方法的失败;(3)探索新的应对方法;(4)6周时间一到,要么放弃失败的尝试,重回旧路,要么成功解除危机,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人生。现实不是这样的,生活中的许多转变是渐次展开的,而非速战速决。许多迫在眉睫或日趋严重的问题在变成危机压垮我们之前就被成功地识别并解决掉了。甚至有些突发式危机会有漫长的恢复期。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中年危机,尽管身陷中年危机的人起初对生活的不满是突发式的,并且会很急切地寻求解决方案,但实际上要解决这样的危机得花上许多年。况且,危机的解除也不是一劳永逸的。例如,因不想离婚而努力解决分歧的夫妻可能在未来再次面临相同或相近的问题。有的人可能在解除了一种危机后,又遇到了新的问题、新的危机,我就是这样。不过,这些事情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应对危机的进程确实正如我在上文中所描述的那样。

应对个人危机

治疗师是如何帮助身陷危机的人的呢?传统的长期心理治疗法通常通过了解当事人儿童时期的经历找寻问题根源,但这不适用于危机治疗,因为这太慢了。危机治疗主要关注当下的危机本身。椰林俱乐部大火后,精神科医师埃里克·林德曼率先使用了这种治疗手段。当时,波士顿各大医院的医疗人员要打一场医学上的硬仗——拯救被严重烧伤,甚至命悬一线的患者。同时,他们要应对心理学领域的挑战:安抚众多遇难者的亲友和幸存者,此时这些人正在被悲痛或愧疚吞噬。这些濒临崩溃的人问自己:为什么上天会允许这场灾祸发生,为什么至亲至爱的人被烧死、踩死或者窒息而亡,自己却苟延残喘。有一名在大火中失去了新婚妻子的丈夫,因为自己把妻子带去椰林俱乐部而自责,在内疚中跳窗殉情了。当外科医生竭尽全力去挽救在火灾中受伤的病患时,心理治疗师能为在这场大火中遭受心灵创伤的人做些什么呢?这正是椰林俱乐部大火给心理治疗领域带来的一场危机,也正是这场大火催生了危机治疗法。

面对如此多的心理受创者,林德曼医生创建了一种如今被称为“危机治疗”的方法,这种治疗方法很快从椰林俱乐部的灾难被沿用至其他类型的危机处理当中。自1942年起的数十年间,心理治疗师不断地摸索、研究危机治疗的方法,危机治疗已成为许多心理诊所提供的治疗项目和培训课程,我的妻子玛丽实习的诊所也在其中。危机治疗最基本的特点是,它是一种短期的治疗,以每周一次的频率持续大约6周,正好涵盖了一场危机通常最为严重的阶段。

通常,当一个人刚陷入危机时,他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中什么都不对劲,这种感觉会把人击溃。一直陷在这种无力的状态中,人当然没办法通过行动来改变困境。因此,在首次治疗中,治疗师最迫切的目标,就是使当事人通过“划清界限”克服这种无力的状态,这也是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身陷危机后,自行应对危机或在朋友的帮助下应对危机的第一步。“划清界限”的意思是,辨别出一场危机当中那些确实已经出现问题的方面。这样,你就可以说:“这些是我目前生活中所存在的问题,不过,除此之外的部分都是正常的。”身处危机的人在走出这一步之后常常会松一口气。这时,治疗师就可以和他的当事人就这些特定问题探讨应对之策了。相比最初不切实际地想要全然改变,并因此陷入无力的状态,此时当事人开始进入选择性改变的过程,这才是可行的。

在第一次治疗时,除了找到问题、划清界限,治疗师还关注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具体而言就是:“为什么你选择现在来到危机治疗中心寻求帮助?为什么你会有危机感?为什么你早前一些时候没有这种感觉,而现在有了呢?”在那些由单个的、意料之外的冲击引发的危机案例中,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显然冲击就是答案本身。但在那些爆发之前经历了缓慢的累积过程的危机案例中,或者是与漫长的人生阶段(如青少年或中年时期)有关的发展式危机中,答案并没有那么明了。

一个典型的案例是:一个来危机治疗中心的女人说她的丈夫有了外遇。但实际上,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那么,她为什么一年前不来,一个月前不来,偏偏决定今天来求助呢?促成她这个举动的也许是简单的一句话,也许是某个细节触碰了她的忍耐极限,也许是一件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事勾起了她很重要的回忆。通常情况下,寻求帮助的当事人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是现在”。但是,当答案浮出水面时,对于当事人或者治疗师,又或者是同时对于二者来说,这场危机会变得更易理解。在我的那场持续了一年半的职业生涯危机当中,1959年8月的第一周之所以会成为那个“现在”时刻,就是因为我要与父母见面,我必须告诉他们我是否要在接下来的一周回到剑桥大学的生理学实验室进行第二年的研究。

当然,短期危机治疗并非处理个人危机的唯一方法。我在这里讨论它,不是因为这个持续6个疗程的短期危机治疗与国家危机的处理有什么相似之处。后者可不是靠短期内的6场全国性讨论就可以完成的。我之所以关注短期危机治疗,是因为从事该行业的治疗师积累了大量的临床实践经验,并且共享观察所得,他们花大量的时间就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进行同业间的研讨,并发表文章与专著。玛丽在危机治疗中心实习的那年,我几乎每周都从她那里了解到许多关于这方面的讨论。我发现,了解这些讨论对找出影响国家危机结果的因素很有帮助。

影响危机结果的因素

危机治疗师至少发现了12个影响个人能否成功应对危机的因素(见表1.1)。让我们一一查看这些因素,前面的三四个因素是在治疗之前或治疗开始的时候就不可避免会碰到的。

表1.1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

1.直面身处危机的现实。 这是开展危机治疗的前提。如果缺乏对危机的认识,人们压根儿就不会出现在危机治疗中心,也不会想着自己着手解决所面临的危机。只有在人们承认“我的确身处危机”(这也许要花上很长的时间)之后,对危机的解决才有可能取得进展。我在1959年遇到的职业生涯危机便源于,在连续多年学业有成后,我体会到自己作为实验科学研究者的挫败感。

2.愿意承担责任。 然而,仅仅承认自己身处危机是不够的。承认自己身处危机后,人们的下一句往往就是:“但我之所以会身处危机都怪别人,是其他人或外在因素导致我的生活如此悲惨。”这样的自我怜悯,以及受害者心态,是人们逃避个人危机时最常用的借口。因此,在承认自己身处危机之后,人们解决危机的第二道障碍,便是主动承担解决危机的责任。“没错,确实存在外在因素和其他人的影响,但他们都不是我。我无法改变其他人,我能全然控制的只有我自己的行为。如果我希望那些外在因素和其他人发生改变,我就得承担责任,有所作为,先改变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我都不采取行动的话,别人更不会主动地去改变什么。”

3.划清界限。 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己身处危机,愿意承担解决危机的责任,并出现在危机治疗中心时,那么,他第一次治疗的重点就是“划清界限”,也就是发现并界定亟待解决的问题。如果身处危机的人不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束手无策。所以,一个关键的问题是:身处危机者要审视自我,哪些方面正常运作,不需要改变,哪些方面应当抛弃或改变。我们之后将会看到,选择性地做出改变也是身处危机的国家进行重新评估的关键。

4.向外界寻求物质及情感支持。 我们当中大多数成功度过危机的人都会意识到物质支持和情感支持的珍贵,这些支持来自我们的朋友,以及一些互助群体,比如癌症病人互助会、戒酒互助会和戒毒互助会。常见的物质支持包括:为那些刚刚走出婚姻、从家里搬出来的人提供暂时的容身之所;为那些身处危机、暂时陷入无力状态的人提供细思明辨的建议;在获取信息、寻找新工作或新伴侣,以及重新安排托儿事项等方面提供实际帮助。情感支持则包括:做一名好的聆听者,帮助身处危机的人从千头万绪中理清问题,帮助其重拾暂时失去的希望和自信心。

对于前往危机治疗中心的当事人来说,向外界寻求支持是解决危机的过程中无法避免的首要问题之一: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当事人才会来到治疗中心。对于那些陷入危机但并未选择走进危机治疗中心的人来说,他们的求助也许来得更早,也许来得更迟,也许根本不会发生:有些人试图靠一己之力解决危机,不找援手,尽管这对他们来说会非常困难。我来举一个未走进危机治疗中心,而是寻求其他形式的帮助的例子。当我的第一任妻子告诉我她想要和我离婚的时候,我震惊不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给最好的4个朋友打了电话,向他们全盘倾诉。他们都理解我的情况,并且感同身受,因为其中3个朋友离过婚,剩下的1个则克服了重重困难才保住自己的婚姻。尽管向朋友寻求帮助的举动最终没能让我挽回这段婚姻,但这确实成为我重新检视两性关系的漫长过程的第一步,并且让我最终获得了幸福的第二段婚姻。和好朋友的交谈让我觉得,不是只有我会遭遇婚姻的失败,并且,就像他们一样,我也有再次获得幸福的可能。

5.借鉴他人应对危机的方法。 除了向他人寻求援手之外,我们还可以借鉴他人在应对危机时采用的方法。我们当中大多数经历过危机的人都会发现,如果我们认识经历过相似危机的人,并且可以借鉴他们成功处理危机的方法,那对我们而言将是一个很大的优势。这些可借鉴的人最好是我们的朋友或者其他我们能够与之交流的人,这样我们就能从他们身上直接学到处理相似危机的办法。但这些人也可能是我们不认识的,我们只能从书中或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们的人生轨迹和应对危机的方法。比如,很少有读者有机会认识尼尔森·曼德拉、埃莉诺·罗斯福或者温斯顿·丘吉尔本人,但他们的传记或自传依然能起到鼓舞人心、启发灵感的作用,很多人把他们看作解决个人危机的榜样。

6.自我力量。 有一个对解决危机很重要且因人而异的要素,被心理学家称为“自我力量”。自我力量包含自信,却又比自信的范围要广得多。自我力量意味着人作为一个独立、自信的个体,无须寻求他人的认可,也不依赖他人而存活,拥有对自我和对目标的认知,并且接受真实的自己。自我力量包括能够面对强烈的情感,在压力下保持镇定,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准确认识现实,以及做出稳妥决定的能力。这些互相关联的品质对于人们探索新的解决方法,克服通常在危机中产生的无力感和恐惧是至关重要的。自我力量从人的童年时期开始产生,尤其受到父母的影响。对孩子本身的接受度高,不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孩子的身上,不强求孩子早熟,也不要求他们一直扮演自己怀中的稚儿,帮助孩子学会如何应对挫折,对待孩子并非有求必应,但也不是所有的要求都不满足,这样的父母会使孩子具有更高的自我强度,从而使其更好地应对危机。

7.诚实的自我评估。 这一项因素同自我力量相关,但二者存在差别。对身处危机的人而言,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尽管这一过程难免会伴随着痛苦),弄清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区分应该继续保持的方面和应该做出改变的方面,是做出妥善抉择的基础。只有做出诚实的自我评估,人们才可以选择性地做出改变,发扬长处,改进短处。也许你会觉得,在解决危机的过程中,诚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无须专门强调。但实际上,人们总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欺骗自己。

在1959年的那场职业生涯危机中,未能做出诚实的自我评估的确是我纠结的一个关键因素。一方面,我高估了自己;另一方面,我也低估了自己。这里的高估指的是,我对语言的热爱让我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具备成为一名同声传译译员的必备能力。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单凭对语言的热爱并不足以使我成为一名成功的译员。我在美国长大,学习第一门外语的时候已经11岁了。直到23岁时,我才在非英语国家居住过,才能以一口流利的外语(德语)进行交流。由于上学后我开始学外语的时间较晚,直到今天,我在讲外语(即使是掌握得最好的一门外语)时,美国口音都非常明显。在快要80岁的时候,我方能做到在除英语之外的两种语言之间切换自如。但是,做同声传译的话,我就要和在瑞士的同行竞争,他们早在8岁的时候就能够做到在几门语言之间随意切换,且语速流畅,发音优美。我不得不承认:我要是认为自己能跟在瑞士的那些会说多种语言的译员一决高下,那就真是自欺欺人了。

我在1959年面对的另一个自我评估的难题,是低估了自己在科研方面的能力。我太草率了,只因自己未能成功解决一个技术上有挑战性的问题,即测量电鳗细胞膜之间的离子流,就认为自己在科研上能力不足。其实,我还能够通过给胆囊称重完美地测量胆囊中水的传送。直到今天,60年过去了,我依然只会使用最简单的技术做科研。我学会了识别那些以简单的技术即可击破的重要科学问题。我还是不会用我家里那个有47个按键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我最近开始用苹果手机,但只会用那些最简单的功能;任何需要用到电脑的问题,我都全然依仗我的妻子和秘书。每当我想开展一项需要复杂技术的研究项目,例如上皮细胞电流扩散的电缆分析、细胞膜离子通道的噪声分析、成对鸟种的地理分布的数据分析,我都很幸运地找到了精通这些复杂的分析技术的同事,他们也很乐意与我合作。

所以说,我最终学会了如何诚实地对自己进行评估,知道了哪些事情是自己力所能及的,哪些是自己不擅长的。

8.应对过往个人危机的经验。 如果你以前曾成功地应对过几次不同类型的危机,那么你对解决新的危机会更有把握。相反地,如果你过去应对危机时没有成功,那种无助感会一直萦绕左右,暗示你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功度过危机。过往经历的重要性解释了为什么相比年纪大一些的人,青少年和年轻人在面对危机的时候遭受的创伤通常会更严重。尽管亲密关系的破裂对每个年龄段的人来说都很令人痛心,但人们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时的确受到的打击更大。之后,当你再经历同样的事情时,无论有多痛苦,你都记得自己曾经历过类似的问题,并且最终走出了这种痛苦。我在1959年遭遇的危机在当时之所以对我的打击如此大,正是因为它是我人生中首次直面如此严峻的危机。相比之下,后来我在1980年和2000年经历的职业生涯危机就不那么令人痛苦了。最终,在大约1980年,我的研究方向还是从细胞膜生理学转向了进化生理学。2000年之后,我的研究方向又从生理学转向了地理学。不过,这些抉择事实上并不痛苦,因为我从自己以往的经历中领悟到的是,一切都有可能变得顺利。

9.耐心。 我们要考虑的另一个因素是承受起初尝试改变时的不确定性、模糊性,或者是失败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耐心。面临危机时,人们很少一开始就能找到恰当的应对办法。相反,人们也许要尝试好多种不同的方法,检验这些方法是否能够解决危机,是否适合自己,直到最终找到最适用的解决方法。不能承受不确定性和失败的人,还有那些早早放弃寻找新的解决方法的人,没那么容易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全新的应对危机的方法。这就是为什么我父亲在巴黎公园的长椅上给我的建议——“要不你在生理学研究院再坚持半年试试?”——对我来说,就如同绝渡逢舟。父亲让我明白耐心的重要性,我没能自己想明白这一点。

10.灵活的个性。 通过选择性做出改变来克服危机的一个重要原理是,灵活的个性远比僵化刻板的个性要占优势。“僵化刻板”意味着故步自封的单一思维,认为凡事只有一种解决方法。这样的想法对探索其他的方法和破旧迎新来说无疑是一块拦路石。僵化刻板的个性可能源于个体以往受虐或受创的经历,又或者是成长过程中不被允许大胆试验,家规太严。灵活的个性可能源于个体在成长过程中拥有自己做决定的自由。

我比较晚才学会灵活应变。那是在我26岁的时候,因为要观察热带雨林的鸟类,我几次前往新几内亚岛。在新几内亚岛,无论多么详尽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飞机故障、船只失事和道路交通事故跟吃饭、睡觉一样常见;当地民众和政府官员的行事方式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而且很难合作;桥梁和轨道无法通行;山峰的位置和地图上标记的并不吻合;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更是数不胜数。我几乎在每次前往新几内亚岛之前都会制订一个计划,然而,等到达新几内亚岛后,我就发现这个计划根本完成不了,于是我只好随机应变,临时制订一个新的计划。当我和玛丽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时,我发现,在新几内亚岛观鸟的经历使我做好了成为一名新手爸爸的准备,因为同样地,孩子也是说变就变,不听从指挥,为人父母确实需要练就灵活应变的本事。

11.核心价值观。 我要提到的倒数第二个因素也与自我力量有联系,它就是核心价值观,是一个人心中所持的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至关重要的那些信仰,这些信仰是人们的道德准则和人生观,诸如宗教信仰和家庭责任感形成的基石。在身处危机时,你必须清楚进行选择性改变的界限:哪些核心价值观是你拒绝改变的,毫无商量的余地?换句话说,在哪些方面你会告诉自己,“我宁愿死也不愿改变它”?比如,许多人认为对家庭负责、信仰宗教和诚实是不可动摇的核心价值观。我们倾向于欣赏那些在危机面前不背弃家人,不说谎,不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和不偷盗的人。

但危机会衍生出一些灰色地带,在这些地带,曾经被看作不可动摇的信念和价值观也许会被重新衡量。我来举一个常见的例子,当丈夫或妻子申请离婚时,他/她就违背了对另一半的承诺。二战时,纳粹集中营里的囚犯不得不背弃“不可偷盗”的道德戒律,因为食物的配给严重不足,要是不偷食物,他们就没法活下去。许多纳粹集中营中的幸存者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因为他们发现,对上帝的信仰和集中营这种人间地狱是无法共存的。例如,伟大的犹太裔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在活着走出奥斯威辛集中营之后,说了这样的话:“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经历的劫难将我以往所受的宗教教育一扫而尽。有奥斯威辛集中营,就没有上帝。于我这仍是无法妥协的困境。”

正因为这样,核心价值观也许能让解决危机的过程变得更容易,也可能会使其变得更艰辛。一方面,一个人的核心价值观能使他非常明确,这是力量和确定性的根源,在此基础上他可以深入思考自己身上有什么要改变。另一方面,当一个人的核心价值观在变化的环境中暴露出缺陷时,若他还要对其紧抓不放,就很可能会阻碍危机的解决。

12.不受约束。 最后一个因素是选择的自由,这种自由意味着不受现实问题和责任的约束。假如你身上背负着照顾他人(比如孩子)的沉重担子,或者不得不应付一份强度极大的工作,又或者你的身体长时间暴露在危险中,那么尝试新的解决危机的方法对你来说难度就更大。当然,我不是说这些负担会使你无法走出危机,但它们确实会带来额外的挑战。在1959年,我很幸运,尽管在决定是否要继续走科研道路的问题上我确实经受了一些煎熬,但我无须与任何现实的制约因素角力。我获得了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奖学金,这份奖学金能解决我接下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支出。剑桥大学生理学系没有威胁要开除我,甚至没有要求我通过任何考试。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向我施压。

国家危机

以上便是治疗师所说的,或者以书面形式呈现的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当我们试图理解国家危机的结果时,表1.1中列出的因素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帮助呢?

一方面,毫无疑问,我们不可以简单地将国家视作个人的集合。我们将看到,国家危机会引发无数的难题——关于领导者、集体决策、国家制度以及其他的问题,这些都是个人危机中不会出现的。

另一方面,我们也很清楚,个人应对危机机制的形成离不开所处的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也离不开个人生长和生活所处的更小群体的文化。我们的文化背景对个人的特质,比如行为、目标、对现实的感知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有着巨大的影响。所以,我觉得,个人应对危机的方式和国家(由许多个人构成)应对危机的方式之间应该存在某些关系。这些关系包括:(个人和国家均应)主动承担行动责任,而不是把自己看作无助的受害者,向外界寻求帮助,借鉴他人或他国的经验。尽管这些规律显而易见,但个人和国家通常会忽略或否认它们的重要性。

要考虑在具体场景中国家应对危机的方法与个人应对危机的方法之间是否相似,我们可以做一个思想实验。如果从世界各地随机挑选一些人来做比较,我们通常会发现,他们会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特质,导致他们特质不同的原因大致可分为个人、文化、地域和基因4个方面。例如,我们来比较以下5名男士在一月份的一个下午上半身的穿着:1名来自北极圈以北的传统因纽特人、2名洛杉矶(我所在的城市)街头的普通美国人、1名在纽约办公室里的美国银行行长,还有1名生活在新几内亚岛低地的热带雨林中的传统新几内亚岛居民。由于地理环境的影响,那名因纽特人会穿着一件保暖的带帽皮制派克大衣,3名美国人会穿着衬衫而不会穿派克大衣,而新几内亚岛上的那名男士则不会穿上衣。受文化因素的影响,那名银行行长很可能系着领带,但在洛杉矶街头的男士就不太可能系领带了。考虑到个人原因,这2名随机挑选的洛杉矶街头的男士可能会穿着不同颜色的衬衫。如果我们考虑的问题不是他们上身的穿着,而是他们头发的颜色,则基因也会被纳入考量。

现在,我们来比较这5名男士在核心价值观上的差异。虽然这3名美国人之间可能存在个人差异,但总体来说,他们之间共享核心价值观的可能性要比他们和因纽特人或新几内亚岛人共享核心价值观的可能性大得多。这样的价值观共享仅仅是同一社会成员之间拥有大致相同的文化特征的一个表现,人们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习得这种文化特征的。但地理差异性只能部分解释(甚至无法解释)不同社会的成员之间存在的特质差异。如果洛杉矶街头的2名男士中正好有一位是美国总统,那些他从文化中习得的核心价值观(比如有关个人权利和义务的价值观),将会对美国的国家政策产生重大影响。

做这种思想实验的意义是,我认为个人特质和国家特质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关联,因为一国的文化为该国民众所共享,而且一国的决策最终取决于该国民众的观点,尤其取决于其领导者的观点,而其领导者也深受该国文化影响。在本书所讨论的国家案例之中,智利、印度尼西亚和德国的领导者的观点在这些国家占据了尤为重要的位置。

表1.2中列出了本书将会讨论的影响国家危机结果的12个因素,其中大部分因素都能在表1.1中找到对应项。

表1.2影响国家危机结果的因素

这12个因素中,有大约7个因素和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有着直接的对应关系。

因素 1 :对国家陷入危机的举国共识。 如同个人,国家有可能承认自己陷入危机,也有可能否认。不过,承认国家陷入危机需要取得某种程度上的国民共识,而是否承认个人陷入危机全凭个人决定。

因素2:愿意承担责任。 国家和个人相同,要么愿意承担责任,采取行动解决危机,要么推卸责任,怨天尤人,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因素3:划清界限。 通过“划清界限”,国家对自身的体制和政策做出选择性变革,区分需要改变的与无须改变的体制和政策。类似地,个人也通过“划清界限”做出选择性改变,区分需要改变的与可以保留的个人特质。

因素 4 :从他国获得物质和资金方面的帮助。 国家和个人都有可能得到来自他国或他人的物质及资金援助。个人还可能会得到他人情感上的支持。

因素5:借鉴他国应对危机的经验。 国家可以从他国应对危机的体制和政策中吸取经验,正如个人可以借鉴他人应对危机的方法。

因素7:诚实的国家自我评估。 和个人一样,国家可能会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也可能不会。国家是否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需要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国民共识,而个人是否进行诚实的自我评估则完全由自己决定。

因素8:应对过往国家危机的经验。 国家拥有应对过往危机的经验,正如个人拥有应对过往危机的记忆。

以下两个因素与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之间的对应关系相对抽象一些,没有那么直接。

因素9:应对国家失败的耐心。 在探索解决危机的方法时,假设第一次尝试的方法失败了,各国对失败的处理和探索其他解决方法的意愿各不相同。举个例子,面对战败的结果时,各国的表现大相径庭,比较一战和二战后的德国、二战后的日本和越南战争后的美国就知道了。个人在面临失败和初次解决危机的尝试受挫时,表现也是不同的,我们通常把这种特质归为“耐心”。

因素12:不受地缘政治约束。 各个国家的选择自由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限制,原因主要来自地理环境、经济实力和军事或政治力量的差异。个人的选择自由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约束,但与国家不同的是,个人选择的自由主要受育儿责任、工作要求和个人收入等因素制约。

最后,我们看余下的三项因素,这些因素与影响个人危机结果的因素仅存在隐含的相似性。

因素6:国家认同。 心理学家详尽地定义和描述了个人特质中的“自我力量”。这种特质是个人所特有的,我们不能说国家具备自我力量。不过,国家有一种被称为“国家认同”的特质,我们将会多次对此进行讨论,国家认同对国家的影响会让我们想起自我力量对个人的作用。国家认同囊括了一国的语言、文化和历史特征,这些特征使一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保持自己的特性,是国家自豪感的源泉,也是一国民众所共享的价值观念。

因素10:特定情况下国家的灵活性。 另一项被心理学家详尽定义和描述的个人特质是一个人随机应变的灵活个性,它的对立面是个人所呈现的僵化刻板的个性。这是深入个人性格的特质,并不会因事而异。比方说,假如一个人有从来都不借钱给朋友,但在处理别的事情上都比较灵活,那他就不能被贴上“僵化刻板”的性格标签。一个僵化刻板的人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会严格地遵循着设定好的准则去行动。国家是否也有这种贯穿大部分情况的僵化刻板特质,我们尚未明确。举例来说,可能一开始你会倾向于给日本或德国贴上“僵化刻板”的标签,本书第三章和第六章将会分别提到这两个国家,我们将会看到,事实上,在某些时候,这两个国家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都表现出极为灵活的一面。和个人的灵活性不同的是,国家的灵活性可能因情况而异。我将在结语部分对这个问题进行回顾。

因素11:国家核心价值观。 最后一点,个人拥有诸如诚信、抱负远大、信仰宗教和承担家庭责任等个人核心价值观。国家也拥有一些可以被称为国家核心价值观的特质,其中部分国家核心价值观和个人核心价值观重合(例如诚信和信仰宗教)。国家的核心价值观和国家认同有关,但不能等同于国家认同。比如,莎士比亚和丁尼生的语言文字均是英国国家认同的一部分,但在被称为“至暗时刻”的1940年5月,它们并不是英国拒绝与希特勒进行谈判的原因。英国的铮铮铁骨来自这样一种核心价值观:“我们绝不投降。”

正如我在序言中提及的,国家危机还会带来额外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个人危机中不会出现,即使出现,也与在国家危机中的相似度较低。这些问题包括:

• 政治和经济制度在国家层面的关键作用。

• 国家领导者在解决危机中的角色。

• 更宽泛的关于集体决策的问题。

• 国家危机是通过和平演变还是通过暴力革命走向选择性变革。

• 不同类型的国家变革是作为一个统一的项目同步展开,还是在不同时间分别展开。

• 国家危机是由一国内部因素触发,还是因其他国家带来的外部冲击而导致。

• 曾经产生冲突的各方——国内各群体之间或一国与他国之间达成和解的问题(特别是在牵涉到战争或大规模屠杀的危机之后)。

为了着手探究以上这些问题,在下一章我将会讲到的,是因突然的外来攻击或他国威胁而引发危机的两个国家之中的一个——芬兰。这个国家的语言在我1959年经历的个人危机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在本章中提到的影响国家危机结果的多个因素都会在芬兰的案例中有所体现。 EDmjxDPYrbEjF+E+TaTzG/8C5qU5PCuorgJL099hEPE6m0Uhz4hHGMwZbbzXbu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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