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九年(1794)七月,我从广东回来,同伴里有一个叫徐秀峰的,是我表妹的夫婿,此次也带着他新纳的小妾回来,徐十分得意地夸赞这个小妾如何美貌,特地邀请芸前去瞧一瞧。过了几天,芸对秀峰说:“美则美矣,然而少了点韵致。”秀峰就说:“依你这么说,如果你的郎君纳妾,必定要是美貌而又有韵致的吗?”芸道:“当然是的。”从此芸一心替我物色起来,只是苦于资金短缺。
当时浙江有一个妓女,名叫温冷香,寓居在苏州,其人擅长诗词歌赋,曾写了四首咏柳絮律诗,因此名扬苏州,有好事者争相作诗相和。我的一个朋友,吴江的张闲憨,素来十分欣赏温冷香,便带了她的柳絮诗来请我和诗。芸不大喜欢温冷香这个人,因此搁置在一边。我一时技痒,和其韵律作了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芸看了,击节称赏。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我母亲正准备带着芸一同去游虎丘,张闲憨忽然到我家来,对我说:“我刚好也要去虎丘游玩,今天特地前来邀请你当我的‘探花使者’呀。”原来他正打算去拜访温冷香呢。
我于是请母亲先行一步,约好在虎丘半塘碰面。闲憨拉着我到了温冷香的住所,却见温冷香年已半老,不复风韵,有一个女儿,名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可谓“一泓秋水照人寒”呀。其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颇通文墨之道。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文园,年纪尚小。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痴念,且想到像这样的酒会,不是寒门子弟所能承担的,但既然来了,心里忐忑不安,因此勉强应酬。我私下里对闲憨说:“我只是一个穷书生,你却用如此尤物来戏弄我吗?”闲憨笑着说:“并非如此,今天有朋友邀请了憨园来应酬我,却不料主人被贵客拉走了,我于是以客人身份转而邀请你,你不必多虑啦。”我这才释然了。
到了虎丘半塘,我们乘坐的船与母亲所在的船刚好遇上了。于是我让憨园随我到母亲船上来拜见她。芸与憨园初次相见,却有如旧识,非常高兴,一路牵着憨园的手登山,游览名胜。芸独爱千倾云之高旷辽阔,因此坐着观赏了许久。后返回至野芳滨,两只船并列停靠在一起,众人开怀畅饮。等解了缆绳,芸对我说:“夫君你陪着张君,把憨园留下来陪我好吗?”我应允了她。
于是又返回至都亭桥,这才回到各自船上一一道别。回到家里已三更天了,芸对我说:“今天得以见到美貌而又有韵致的人了。我刚才已经约了憨园,明天到我这里来,到时我会为夫君你尽力求取的。”我十分惊异,道:“这样的女子,不是金屋,供养不起的,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敢生出这样的痴心妄想呢?况且我俩伉俪情深,又何必另有所求呢?”芸笑着说:“是我自己爱慕她,夫君你就先等着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置筵席殷勤款待,席间我们以猜枚为令,赢了就吟诗,输了就喝酒,其乐融融。一直到筵席结束,芸并无一句收罗之语。等憨园回去了,芸对我说:“刚才我又跟憨园秘密约定,十八日再到这里来,和我结拜姐妹,夫君你准备好拜祭用品等着吧。”芸又笑着指了指手上的翡翠手钏说:“如果见到这个手钏戴在憨园的手上,就表明事情妥当了,刚才我已经吐露心意了,只是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心思而已。”我也就听之任之了。
十八日,天下大雨,不想憨园竟冒雨赶来。芸拉着她到了房内,许久才挽着她的手出来,再见我时,只见憨园面带羞色,原来那个翡翠手钏已戴在憨园的手上了。二人焚香结拜为姐妹,正打算再续前日畅饮之乐,刚好憨园要去石湖游玩,就此告别而去。芸欣然对我说:“佳人已得,夫君你怎么感谢我这个媒人呢?”我询问她详情,芸说:“我一直没有跟憨园明说,是怕她已心有所属,刚才探问之下得知并没有,我就对她说:‘妹妹你知道我今天邀请你来的意思吗?’憨园领会了我的意图,说:‘承蒙夫人抬举,真好比蓬蒿倚玉树,只是我母亲一心巴望我攀上富贵枝,恐怕我自己做不了主,还望我们彼此慢慢地来谋划这件事吧。’我脱下手钏,戴在憨园的手上,又对她说:‘玉贵在坚韧,又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你先戴着,就当是个好兆头。’憨园说:‘是聚是离,全在夫人了。’我这样看来,憨园的心已得了,难的是她母亲温冷香,应当再另外谋划才是。”我笑着说:“你要效仿李笠翁的《怜香伴》,为夫娶妾吗?”芸说:“正是如此。”从此以后,我们没有一天不谈到憨园的。
后来,憨园被有钱有势的人家夺去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芸竟然因此而死,正是镜花水月终成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