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02］

旭山动物园：认识自然的玄关

撰文◎ 桃酥、日苏

这座日本最北的动物园以“展现动物习性”为理念，是日本最受欢迎的动物园之一。

自从大象娜娜突然倒在园里后，园长坂东元在每天查看完为黑猩猩打造的新家后，都要去探望一下娜娜。那是一间宽敞的水泥饲养房，娜娜就安静地横躺在稻草穗上，眼睛偶尔一眨，安详又脆弱。因为倒在室外，坂东和饲养员甚至动用了重型机器，花了两天时间才把重达两吨的娜娜移到室内。

“在需要面对这么大型的动物时，人类显得无能为力。”一向果决坚毅的坂东看着娜娜时显得有些焦虑，没能查出病因，观察下来的结果却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他知道娜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娜娜死了，它的讣告第二天要出现在园内的公示板上。为动物发讣告已经成为旭山动物园的传统：直面死亡的无力，才能让人感受生之美好。

从1997年改建重开之后，如何传递生命成为旭山动物园最重要的课题。

地处偏远却人气超高

位于北海道小城旭川市的旭山动物园是独特的。除了身为日本最北端的动物园，旭山动物园以生命为原点所开创的“动物行为展示”理念也颇具先锋性，它意味着人们能清晰地看到动物在自然状态下的天性和生活习性。作为日本第一座以此理念进行场馆打造和日常运营的动物园，这里拥有33个根据动物不同习性建造的场馆，共有124种动物在此栖息成长。

2018年，旭山动物园的参观人数达137万人，位居日本全国第四。排名前三的东京上野动物园、名古屋东山动植物园和大阪动物园无一例外身处知名大都市，或拥有超高人气的珍稀动物（如大熊猫），或有深厚的资历和较高的知名度，或有强大的创意运营团队。而旭山动物园，不仅在位置、资历、规模上都无法企及，甚至也没有值得大书特写的珍奇物种。

那是什么让旭山动物园获得了如此高的人气呢？

活泼好动的动物

北海道冬季严寒，每当积雪达到一定厚度时，旭山动物园的企鹅就会出门散步，这吸引了大批游客慕名而来。以王企鹅为首的企鹅们被从“宿舍”里放出来，在管理员的引导下，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一路向前。在冰天雪地里，在野外生活的企鹅会跟同伴一起到海边捕鱼，但在动物园里，它们只能终年待在企鹅馆内。旭山动物园的这个创举，一来缓解了企鹅在冬季运动量不足的问题，二来借北海道的气候条件，顺应企鹅习性的同时，也让大众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企鹅的生命形态。这跟训练动物表演取悦人类有本质上的区别。

企鹅馆的设计也有巧思。企鹅馆分为室外饲养场和水池两个部分，坂东造了一条隧道通向水池底部，游客能360度全方位地观察企鹅游来游去的生动模样。抬头看，在阳光下透蓝的海水中，企鹅不停地挥动翅膀，像极了在天空中翱翔的小鸟，令人惊叹。企鹅为什么属于鸟纲？这就是旭山动物园给出的生动解答。

在网络上，旭山动物园最受欢迎的场馆之一就是海豹馆。海豹喜水，它们在水中自在游泳的姿态更是充满了灵动的美，但很多人不知道这一点，只记得海豹在海洋馆表演场上的乖巧模样。利用海豹好奇心强的特点，坂东和他的团队在海豹馆的水池里建造了两个透明的垂直水槽，分别为长方体和圆柱体，两者在底部连通形成环线。这么奇怪的构造，海豹怎么能不去看看？原来可以游下去穿上来，太好玩了！游客同样可以通过隧道到达水槽旁，近距离观察海豹水平和垂直游动的灵动姿态。而模拟北海道渔港海滩的室外饲养场和水池中的大石头则会让游客发现，海豹虽是浪里白条，在陆地上却笨拙得很。

你可能见过一些动物园里动物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样子。旭山动物园的面积不大（14万平方米），里面的动物却很好动。“猩猩舍”是一个高达17米、远远高出周围场馆的露天攀爬乐园，梯子和绳索纵横交错，仿佛林中的树木枝丫，在这里，猩猩的攀爬天性得以释放。梯架刻意造得不太稳当，这反而能促使猩猩锻炼握力。类似的还有“黑猩猩之森”的天桥、小熊猫舍的吊桥、猴子山的空中吊盘和圆管等设施。

旭山动物园的不少场馆都有奇特的构造，如上文提到的企鹅馆的隧道、海豹馆的水槽等，它们能在顺应动物天性的前提下，带给游客新奇的视角和体验。黑猩猩之森的天桥是透明的，能让游客观察黑猩猩的大脚掌。而在北极熊馆，游客可以通过隧道抵达一个半圆球状的透明天窗下，仰头一看，北极熊近在咫尺，正威风凛凛地俯视着你呢！天窗在人的头顶，对于北极熊而言却是地面。这种天窗正是模拟了海豹的视角——北极熊在冰面寻找海豹，海豹则躲在冰窟窿里。透过天窗，游客得以身临其境，体会海豹的处境和北极熊的猎食习性。如果能遇到北极熊扑向天窗，你就太幸运了！

抛弃落后的动物园理念

旭山动物园的命运转折点是在1997年。在那之前，旭山动物园就像日本大多数动物园一样，是时代造就的产物。东京的上野动物园是日本最早的动物园，起初向外国来客展示日本本土的野生动物，后来随着与海外交流的增多，那里陆续入驻了北极熊、长颈鹿等日本人从未见过的外来物种，一时引发轰动。在日本经济飞速发展的20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各个县、市政府纷纷出资兴建动物园，其中也包括建于1967年的旭山动物园。

然而，1994年，旭山动物园的黑猩猩因食用水问题染上了可能传染给人的寄生虫传染病，其他动物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相同问题，两年后，旭山动物园到了不得已闭园的境地。那一年恰好是坂东担任动物园兽医的第10年，他与其他工作人员开始思考，一个动物园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动物园发源于欧洲中世纪，南征北战的王公贵族把异域动物作为战利品带回本土饲养，供贵族赏玩，因此动物园最初被命名为“动物展览”。直到19世纪，以科学研究为导向的伦敦动物园建成，新的理念开始在欧美土地生长。但时至今日，动物园依旧没有真正进入大众教育领域，关于动物园为满足人类好奇心而扼杀动物天性的争议也一直存在。

“作为明治开化的舶来文化，日本动物园的出发点并不是生物多样性。日本人看到动物园里的动物和街角的宠物猫狗时都说好可爱，关注点只在个人情绪上。”坂东意识到，从上野动物园开始，日本动物园的出发点都是“人的满足”，这导致所有动物园为了营利及虚荣，纷纷争夺那些博人眼球的新奇物种。

坂东一直把动物园看作让人们认识自然的玄关。都市化进程的另一面，是人和土地、自然的割裂，从全球变暖到生物逐年灭绝，“珍惜”被写进教科书、被拍成纪录片、被很多人知道，但不能让所有人拥有切身的体验，而动物园就应该承担起这一部分责任。另外，动物园备受诟病的地方就在于把生于野外的动物变成了饲养物，人们总是站在自然的最高点俯视万物。造成争议的根本，在于动物园没有实现教育意义，也没有让人们真正地理解并珍视生命。

虾夷鹿泛滥了怎么办？

动物园并非
供人消遣的游乐场

它应该具有
严肃的教育意义

坂东以“展现动物习性”为出发点的提案最终获得通过，1997年，他被任命为旭山动物园改建的总设计师。“最大限度地尊重并鼓励动物习性，再以不打扰的方式呈现在观众眼前”，以此为宗旨，坂东和他的团队先后重建了给予鸟类最大翱翔空间的鸟之村，透过玻璃隧道可以近距离观察狮子、老虎的猛兽馆等一系列场馆，且每年会随着动物的生长和品类的增加，增设新的场域和设施。他还打造了儿童牧场，饲养兔子、山羊等性情温和的动物，让小朋友感受它们的体温、脾气等生命状态。

几年前，萌萌的海獭风靡日本，坂东常常在园内被年轻的家长问“海獭在哪里”，但旭山动物园里只有海豹。有一次，坂东听到一位父亲对孩子说：“这里没有海獭，我们下次去其他地方看吧。”实在气不过的坂东追上这位父亲，张口就问：“您是觉得海豹哪里不行吗？”这位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坂东说，流行是成年人的惯性，而孩子只是对万物抱有纯粹的好奇，这一点不应该被大人的世界观影响。小朋友到园中参观学习，最喜欢问的问题就是：“最受欢迎的动物是什么？”坂东永远只有一个答案：“没有最受欢迎的动物，它们都是一样的。”

并不是珍贵稀奇的动物才有展示价值。虾夷鹿和虾夷狼是北海道的野生动物，狼是鹿的天敌，二者在历史上一直维持着平衡。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北海道的开发，这里开始出现虾夷狼袭击家畜的现象，为了保护居民，虾夷狼被大量猎杀，没有了天敌制衡的虾夷鹿大量繁殖，啃食树皮、入侵耕地，知床就是重灾区。坂东将虾夷鹿引进旭山动物园，并在鹿园中开辟了一个小菜园，围上鹿无法逾越的栅栏，在播种和收获的季节招募小朋友来劳作。“虾夷鹿激增给人类的生活和自然环境造成了破坏，但这一切的根源都是人。人该怎么办？这是我把菜园放进鹿园的初衷，把矛盾摆出来，让大家思考。”

世界自然基金会的环境教育注册讲师吴哲浩认为，动物园并非供人消遣的游乐场，它应该具有严肃的教育意义。另外，动物园也并非泯灭动物天性的牢狱，它应该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动物的地方。这两点，恰恰也是旭山动物园一直努力的方向。

不训练动物做才艺表演
而是不断地让它们发挥天性
用它们最真实的样子满足参观者的好奇心
我想这是旭山动物园受欢迎的原因

让动物自己支配生活……Q＆A

J MOOK： 动物园的价值在哪里？

坂东元： 日常生活让我们越来越难以对自然有切身的实感，看到野生动物并了解它们生活习性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少。在动物园里，人们可以看到那些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的野生动物，换句话说，动物园是认识自然、思考自然的一扇窗。你可以把那些生活在动物园里的动物，看作代表它们在野外自然环境中的同类的形象大使。

J MOOK： 动物园在某种程度上违反了自然法则，但旭山动物园又非常受欢迎，园方如何平衡这种关系？

坂东元： 人类一直生活在忽视自然规则的环境里，如对自然资源的不节制利用。我觉得动物园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必然会出现，旭山动物园也是一个需要不断有参观者的存在。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要一味地满足参观者的好奇心，如何让这里的动物健康顺利地成长才是我们考虑的第一要素。不训练动物做才艺表演，而是不断地让它们发挥天性，用它们最真实的样子满足参观者的好奇心，我想这是旭山动物园受欢迎的原因。

J MOOK： 旭山动物园的饲养理念是什么？

坂东元： 我们会尽可能地让动物自己支配生活，这不是一个站在高处的管理立场，只是做着诸如防止疾病或意外发生这样最低限度的管理。

J MOOK： 人类对自然造成了破坏，动物园能做到怎样的保护？

坂东元： 动物园不会否认人类对自然的破坏，但可以真实地反映人类的生存发展究竟给自然环境带来了多大的负荷。我们也希望参观者可以思考这些意识到的东西，并在自己的生活中践行。

J MOOK： 理想中的动物园是什么样子的？

坂东元： 不管是麻雀还是乌鸦，都不加区分共同生活，人类和万物生灵都能和谐共存。

J MOOK： 旭山动物园最美的是哪个季节？

坂东元： 这里既有生活在热带的动物，也有生活在寒带的动物，实在难以抉择哪个季节更好，每个季节各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