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量不均衡。上午畸轻,下午畸重。
午饭后。
一个浑身散发淑女味道的来访者,端坐在沙发上,双腿紧紧地抿着,两个膝盖包裹在淡茄紫色的毛织长裙中,优雅地侧向一方,露出苹果般浑圆的轮廓。两个脚踝也紧紧地拢在一起,侧向另外一方,一双小巧的白色靴子俏皮而干练。此女整个身体扭成了性感的“S”形,但又毫无张扬之感。令人第一印象十分舒服的女性,大约三十岁年纪。
贺顿看了一眼她的登记表,名叫桑珊。桑珊把表上每一项都认认真真地填写了,甚至连收入一栏都规规矩矩不厌其烦地书写了阿拉伯数字——“10000”。一般人通常爱偷懒,如遇这种情况,会简写成“1 万”。
桑珊的学历是“硕士”,籍贯是西北某省。前来咨询的理由“失恋”。
桑珊基本上可以算作美人了。皮肤白皙,头发漆黑如瀑,鸭蛋脸上神情肃穆。只是双眼无神,像一台很久没有使用的坏照相机,完全没有聚焦的功能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贺顿很关切地问。面对这种精神委靡的来访者,她要先关怀一下精神健康问题。除了人道主义方面的考量,还有一个利己的顾虑。此类来访者若是情绪激动心弦紧张,可能会出现虚脱昏厥,要明察秋毫防患于未然。
“还不错。昨天晚上特地吃了加倍的安眠药,睡得还可以。应该说,是最近几天里最好的。”桑珊回答。
“午饭吃了吗?”贺顿好似拉家常,实则在评判失恋造成的影响。
“吃了。”桑珊回答。
“吃的什么呀?”贺顿并不满足一句简单的“吃了”,像这样的青年女性,经常是用一颗樱桃西红柿或是一小杯麦片就把自己的胃给打发了,用餐形同虚设。经受心理访谈的人,其能量消耗几乎和游泳差不多。若是哭泣和愤怒宣泄,耗损的体力就和登山有一拼。贺顿想:以后在墙上的“来访须知”里,要加上一条:见心理师之前,请“吃饱饭”。
“吃了一个煮蛋的蛋白,半磅脱脂牛奶,还有三片面包,一个澳洲柑橘。”桑珊一边回忆一边说。
还挺注意保养自己的,营养是没有问题了。贺顿松了一口气。好,现在进入正题。
“你想说什么呢?”贺顿开场。
“就是我在表上填的那个问题。”桑珊不愿意复述“失恋”这个字眼。
失恋的人们常常是这样的,他们躲避这个词汇,好像洪水猛兽。心理师的职责之一就是要人们正视问题。如果连正眼瞧瞧都不敢,何谈解决?贺顿要鼓励桑珊直面惨淡人生。“你在表上谈的是什么问题?”贺顿夸张地看着表格,以证明自己是明知故问。
桑珊是聪明女子,领悟到了贺顿的用意,但还是说不出来。安静了一会儿,话没出来,眼泪出来了。
“对不起。”桑珊用随身带的纸巾擦拭眼窝,有袅袅的香气传过来。
“我知道你想起往事,一定非常难过。”贺顿回应。“只是我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苦恼伤感。”贺顿继续重申自己的要求,态度坚定,口气温和。
这种和蔼关切的态度让桑珊很受用,她把双腿伸展了一下,下意识地表达了自己预备向前走动的愿望。“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朋友……应该说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是很亲密的近于夫妻那种……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和原谅……”桑珊的脸微微发红,有些羞涩。
贺顿当然明白了,因为桑珊的脸红,贺顿开始喜欢这个十分淑女的姑娘。心想那个抛弃她的男子也真太没眼力见儿,如今像这样中规中矩的女生已十分罕见。“我能明白。就是同居。对于心理师来说,这只是一个事实,我不会评判你们,不需要原谅。”贺顿挑明中立的态度。
“谢谢您懂得我们。”桑珊好像轻松了一点。理解是一个前提,如果心理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无从谈起。坦白真相对有些人来讲,是不可逾越的高山,比杀了他还难。
“最近一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贺顿特别强调了时间这个概念。对同居恋人来说,是什么让他们萌生了分手的意念?一定有强大的变化或是理由。
桑珊冰雪聪明,所有的弦外之音都能听懂。她说:“我原原本本地告诉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就不瞒您了。我们好了三年了,他是那种非常有魅力的人,我们彼此非常契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根本不用说话就都心知肚明。有时候,我都怀疑我们是前世姻缘,早就相识,只等着这一辈子再相厮守。打个比方吧,假如我在厨房做饭,他在书房里读书。忘了告诉你,我们在经济上很宽裕,租了很好的公寓。他是公司的高管,我也是收入丰厚的白领,我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刚才讲到哪儿了?”桑珊一时忘记。
“你在厨房做饭……”贺顿提示。
“对,做饭。一不小心,我的手指被菜刀割破了,出了一点血。我正在找餐巾纸把血止住,他就从书房里冲了出来,说,你是不是把手割破了?我说,是啊,我也没有告诉你,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正翻着书,突然手指就无缘无故地疼起来,刀割一样。我马上想到是你受伤了,跑出来,果然是这样。快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桑珊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食指,好像那里还在流血。
“我知道你们感情很深厚,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痛苦?”贺顿回到最重要的问题上。
“是这样。他们公司新来了一位老总,是跨国公司总部委派的,非洲和欧洲的混血儿,以前一直在法国公司任职,非常浪漫也非常狂热,对中国文化特别有兴趣。有些外国人很有意思,也特别简单化,如果他们对哪个异族文化有兴趣,他们就会想到联姻,好像只有娶一个异国的妻子或是嫁一个异国的丈夫,才能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国家,钻到这个文化的核心里面去。老总开始对我朋友展开大肆追求,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可以在上班的时候,以种种借口把他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纠缠不休。刚开始,我朋友把这一切都当超级笑话讲给我听,我们一起嘲笑外国老板的单相思。但是,后来事情渐渐有点不对劲了,老板许给我朋友更多的发展机会,并且赠送给他非常奢华的礼物。我们这些在外企工作的人,都是很务实的,如果你得罪了老板,你就很可能被炒鱿鱼,不需要任何理由。你昨天是命运的宠儿,今天就可能成了流浪汉。你可能会说,我们都是有经验有阅历有文化的人,失业怕什么?从头再来啊。话是这样说,但实际上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人往高处走,除了极个别的人可以为了尊严拂袖而去,大多数人在这种和老板的恋情当中,都选择了顺从。我的朋友对我越来越沉默了,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有一天,他终于对我说,咱们分手吧。我说,这么多年来,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我的朋友说,你对我很好,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你不需要改变。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太多,如果要说改变,就是在我不在以后,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我说,你是要和你的老板在一起吗?他说,我还没有最后决定。说完,就拎起皮箱,预备出门。
“我说,你到哪里去?他说,出差。我说到哪里出差?他说到杭州。我说,和谁一起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我说,和老板一起去。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他的头也不回,不是因为绝情,是因为愧疚。
“也许分离能使人感觉到珍惜。他到了杭州之后,天天给我打电话,说他是如何地想念我。我总想把话题引到他的老板身上,因为我知道这一次基本上和公务无干。以前他老板说过,听说杭州是中国最美妙的地方,一定要和美妙的人一道同游。那时候他们的关系还不密切,朋友是把这当笑话讲给我听,还说老板长得像大猩猩,不知道老板所说的美妙之人,是不是也如猩猩。不想,这只猩猩就成了他自己。
“有一天,他对我说,老板今天到上海去了,那边有一个公务活动,晚上不回来。说到这里,他沉吟了半天。我说,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我想你了。西湖边的风景是这样美丽,多年以来,我看到美好的东西就会想到你,我要和你分享。有了你,所有的风景都魅力倍增,所有的食物都山珍海味,所有的音乐都化成天籁……
“这些话是很具有杀伤力和诱惑力的。我感动地说,你希望我做什么?他说,我希望和你一道欣赏西湖的荷花胜景,希望能和你一道吃一条西湖醋鱼,希望能和你偎依在乌篷船上听江南丝竹……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说,你等着我。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对公司说我母亲病了,要我速速回老家一趟。转身去了机场。几个小时后,我们就在西湖边的茶楼上品龙井了。
“晚上他和老板通了电话,老板说今晚不能陪伴他,希望他自己好好睡觉,做个好梦。我可以看出他对老板真的没有多少感情只有敷衍,但那边根本听不出这些微妙的语气,只顾一厢情愿地表达爱意。总算说完了情话,朋友对我说,到我的房间去吧。我就到了他的房间,很豪华的总统客房。我说,老板假公济私,给你这样腐败的待遇。朋友说,这是用私人的钱订的,和公司没有关系。我说,那就是和与你的深情厚谊有关了。朋友说,请不要这样说。我们见面的机会是这样宝贵,不要把宝贵的时间用来吵架。在如此美丽的地方,让我们留下美丽的记忆吧。后来,我们就非常缠绵地交织在一起,做爱不止……”
贺顿静静地听着,这故事其实是很老套的,每一个热恋当中的人,都以为自己的经历惊天地、泣鬼神、独一无二,其实在心理师耳朵里,宛若旧磁带,已是N次重复。
“后来呢?”贺顿问。贺顿已经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就是老板半夜回来了,把他们堵在豪华客房里面了,来了个捉奸在床。再后来就是分手吧?
但是贺顿不能说,不能有任何先见之明的表示,她必须聚精会神地听下去,在该吃惊的地方倒吸一口气,在该叹息的地方发出悠长的轻吁,在该义愤填膺的地方将拳头稍稍握起。
桑珊说:“后来我们在倦意中依偎睡去,半夜时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因为我们把‘请勿打扰’的按钮揿下了,所以在门外是按不响门铃的,那个人就只有拼命地拍打门扇。我们惊醒了,朋友赤着脚跑到门前,问,你是谁?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我是你最亲爱的人,我知道你在等我。于是,不用朋友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他的老板。怎么办?那一瞬间,我们的大脑都死机了。然后又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开机。不管怎么说,第一件事,是把衣服穿起来,赶快把做爱的痕迹藏到我的箱包里。门外那人等得不耐烦了,说,你为什么还不开门?
“朋友看了看我,我也正注视着他。我知道他很惊慌,因为他说过,老板并不知道他曾和女友同居,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存在。这时候,我反倒镇静下来了。一是房间里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我无处可逃。二是我并不想逃跑,这是中国的土地,我什么都不怕。甚至,我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该知道的总要知道,我和老板是一对情敌,我要让老板知道我的存在。如果要决斗,我可以奉陪,不论是思想上的还是智慧上的比斗,我都自信不会输,当然,除了金钱……
“这时候真用得着古书中的一句话,叫做——说时迟,那时快,别看心中翻滚了无数念头,其实也就几秒钟吧,因为屋外的猩猩已经不耐烦了,几乎要破门而入。
“我们最后对视了一眼,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朋友过去打开了房门,大猩猩走了进来,看到了我,说:你好。我猜房间里另有一个人,果然,不错。
“朋友对他说,你说你今天晚上不回来,我的朋友正好到杭州来,没有地方住,我就请她住下了。这是中国人的好客,怎么,你有意见吗?
“大猩猩说,没有意见。不过,我既然回来了,她就应该离开。
“朋友就对着我说,那么,请你离开。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平静冷淡,想到这就是一个小时之前咬着我的耳朵和我海誓山盟的人,我心如刀绞。第一次看到他这副嘴脸,我狠狠地掐皮肉,好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并永远记住……”桑珊陷入深深的痛楚之中。
“后来呢?”贺顿问。故事有点虎头蛇尾,本来以为有一番大打出手或是唇枪舌剑的恶斗,现在似乎草草收兵。
“后来我就走了。拉着我的皮箱。然后我就在杭州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流浪。当然,我可以在饭店大堂里等待天亮,但是,我不能忍受对那房间里正在发生着的情景的想象,我知道他们会翻云覆雨,把我们前半夜演绎的场景再重复一遍,所不同的只是我换成了大猩猩,和风细雨变成了暴风骤雨……”
桑珊再也说不下去了。创伤狰狞,永不平复。
“后来呢?”贺顿循序渐进。
“后来朋友跟我说分手。这一次,他没有伤感,也没有犹豫,很坚决。我说,是不是大猩猩给你难堪了?他说,没有。大猩猩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我说,这不是很好吗?朋友说,这不好。是我的错。我已经正式决定停止咱们之间的关系,我想到法国去,我喜欢塞纳河,喜欢卢浮宫,喜欢普罗旺斯的紫蓝色薰衣草……我想到世界各国去,从南极到赤道,从非洲的动物迁徙到爱斯基摩人的海豹……噢,不要发誓说你要好好干,把这一切给我。我爱惜你,你不要为了我而奋斗不止。这些都是你穷其一生的力量达不到的,都不能给予我的。我们的关系再发展下去,不但会断送了我的幸福,对你也是耽误……我发怒了,说,你不要做出悲天悯人的样子,你好逸恶劳,你贪图富贵,你趋炎附势,你卖身求荣就直说,不必这样藏藏掖掖,你想嫁给那个法国老头子就嫁吧,用不着装出贞节烈女的架势……”
桑珊把一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好像刚刚吃完腐物的豺。
“等等,请你再把刚才的话语重复一遍。”贺顿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桑珊气糊涂了。
桑珊说:“我说的是——你要嫁给那个法国老头子就直说吧,不要作出贞节烈女的架势!”
贺顿如同遇见了鬼,说:“你说的那个老板是个男的?”
桑珊说:“是啊。”
贺顿说:“你说你的朋友是个女的?”
桑珊说:“是啊。”
贺顿说:“你还说你和你的朋友同居,还有性的快乐?”
桑珊说:“没错啊。”
贺顿说:“那你们是……”
桑珊说:“我是T。她是P。女性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达到性的高潮。”
贺顿知道,T代表女同性恋中担当男性角色的一方。P是T的老婆。